陈小云运遇贵人亨 吴雪香祥占男子吉
齐韵叟随身便服,到李漱芳灵案前恭恭敬敬朝上作了个揖,小赞在旁侍候拈香奠酒,再作一揖,乃退下两步,令苏冠香代拜。冠香承命,拜了四拜。其余诸位自然照样行事。次为高亚白,是姚文君代拜的。文君拜过平身,重复跪下再拜四拜。亚白悄问何故,文君道:“先前是代的,我自己也应该拜的。”亚白微笑。尹痴鸳欲令林翠芬代拜。翠芬不肯,推说:“阿姐还没拜了。”痴鸳笑道:“也是。”只得令张秀英来代。等林素芬为朱蔼人代拜之后,翠芬就插上去也拜了。以下并不待开口,朱淑人作过揖,周双玉便拜,陶云甫作过揖,覃丽娟便拜。最后轮到陶玉甫,作揖下去,齐韵叟道:“浣芳不方便,玉甫只好自己拜。”玉甫听说,正中心怀,揖罢即拜,且拜且祝,不知祝些甚么。祝罢又是一拜,方含泪而起。小赞乃于案头取下一卷,双手展开,系高亚白做的四言押韵祭文,叙述得奇丽哀艳,无限缠绵。小赞跪于案旁,高声朗诵一遍,然后齐韵叟作揖焚烧。
礼成祭毕,陶玉甫在闹轰轰时,就拉着李浣芳先自溜去。一行人纷纷重回右面李浣芳房间,陈小云侧立迎进。怎奈外间钟鼓之声,聒耳得紧,大家没法攀谈。覃丽娟、张秀英齐说道:“我们都结束了,请去那边坐吧。”
齐韵叟连说“好极”,并请陈小云一淘叙叙,小云嗫嚅不敢。韵叟转托陶云甫代说,小云始遵命奉陪。临行时又寻起陶玉甫来,差大阿金往后面去寻,不见回复。齐韵叟皱眉道:“这可真真没办法了!”陶云甫忙道:“我去喊。”亲自从房后赶至李秀姐房门首,只见李浣芳独倚门旁,秀姐和玉甫并在房中,对面站立,一行说一行哭。云甫跺脚道:“去了呀,多少人单等你一个呀!”秀姐因也催道:“那么二少爷快去吧,以后再说。”玉甫只得跟云甫走出前边,大家哄然说:“来了,来了!”齐韵叟道:“现在人齐了吗?”苏冠香道:“还少了个浣芳。”
一语未终,阿招搀着浣芳也来了。浣芳一直走至韵叟面前,扑的翻身磕了一个头。韵叟愕问为何,阿招代答道:“姆妈关照她替阿姐谢谢大人、老爷、先生、小姐。”韵叟挥手道:“这算啥啊?不要谢。”一旁冠香一把拉浣芳到身边,替她宽带解钮,脱下孝衫,递与阿招收去。一面齐韵叟起身离座,请陈小云前行。小云如何敢超在前头,垂手倒退。尹痴鸳笑道:“不要让了,我来引导。”当先抢步出房。随后一个一个接次出行。
痴鸳刚行至东兴里口,忽闻主事的在后面叫“尹老爷”,追上禀道:“马车停在南昼锦里,我去喊过来。”痴鸳道:“马车不坐了,或问声大人看。”主事回身拦禀请命,齐韵叟道:“一点点路,我们走着去吧。”主事应声“是”。韵叟令其传命执事人等一概撤回,但留两名跟班伺候。主事应声“是”,退站一边。
一行人接一连二,步出马路,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参差不齐。转瞬间已是西公和里。姚文君打头,跑进覃丽娟家,三脚两步,一溜上楼。尹痴鸳续到,却不进去,在门口站立凝望。马上齐韵叟带领大队,就簇拥而至。痴鸳伸臂请进,韵叟道:“你算是本家吗?”痴鸳笑而不答,跟随进门,走至客堂。一个外场手持一张请客票呈上陶云甫。云甫接来一看,塞向怀里。众人都不理会。
覃丽娟等在屏门内,要搀扶齐韵叟。韵叟作色道:“你以为我走不动吗?我不过老了一点,但走路不会比年轻人差的。”说着,撩衣蹑足,拾级登梯。娘姨打起帘子,请到房里。韵叟四面打量,夸赞两句。覃丽娟随口答道:“不好的,大人请坐?。”
韵叟略让陈小云,方各坐下。大家陆续进房,随意散坐,恰好坐满一屋子。姚文君满面汗光,畅开一角衣襟,只顾搧扇子。高亚白就说道:“你怕热么,刚刚为啥要跑的那么急?”文君道:“我跑是恐怕被癞头鼋那流氓看见,着急了呗。”
齐韵叟见房内人多天热,因向众人道:“我们再去认认秀英的房间吧。”大家说:“好。”张秀英起立专候,并催道:“那么一起请过去?。”陈小云不再客气,先走一步,与齐韵叟同过对面张秀英房间。众人也有一起去的,也有随便走开的,只剩朱蔼人吸烟过瘾。
陶玉甫、李浣芳没精打彩,仍在覃丽娟房里。陶云甫令娘姨传命外场摆台面,又去对面胡乱应酬一会,抽了个空,仍回房来问陶玉甫道:“李秀姐与你说啥?”玉甫道:“说了浣芳。”云甫道:“说浣芳么,为啥哭啊?”玉甫垂首无语。
云甫从容劝道:“你不要单顾着自己哭,样样都不管。今天这么多人跑来干什么?说是说祭李漱芳,终究是照应着你的。怕你一个人去,想到了漱芳又要哭一场,这么多人一起来,就是让你散散心,想开点。如今你就是暂时甩不开,你也应该讲讲说说,露出些快活样子,也说明你是领了大家的情。你自己去想来,我说的可对?”
玉甫依然无语。此时娘姨来说:“台面摆好了。”云甫想去问齐韵叟要否起手巾。朱蔼人道:“问什么呢,喊他们绞上来吧。”娘姨应了。云甫替陈小云开了张局票,递与娘姨带下去发了。
等外场递送过手巾,两面房间客人、倌人一齐赴当中客堂,分桌坐席,公推齐韵叟首位,高亚白次位,陈小云第三。其余诸位早自坐定。陈小云借势凑趣,极是客气逢迎。大家攀谈,颇相融洽。陶玉甫勉承兄命,有时也搭讪两句。
又金巧珍出局到来,众人命她于陈小云肩下併坐。巧珍本是圆融的人,见在席同行衔杯举箸,饮谈自如,自己亦随和入席。齐韵叟欣赏她圆融,少不了偶而嘉奖数句。巧珍益发尽兴,诙谐四出,满座风生。为此席间并不寂寞。
齐韵叟忽然想着,问高亚白道:“你做的祭文里说起她的病源,有许多曲曲折折,究竟是为什么呢?”亚白见问,遂将李漱芳既属教坊,难居正室,以致抑郁成病之故,彻底表明。韵叟失声一叹,连称:“可惜,可惜!如果一开始与我商量,我倒有个办法。”亚白问:“如何呢?”韵叟道:“容易得很,让漱芳过房给我,算是我个女儿,那还有谁敢再计较呢?”
大家听说默然。惟有陶玉甫以为此计绝妙,回思漱芳病中若得此计,或可回生,今天也只是一句空话,悔之已晚。登时又兜起一腔眼泪,按捺不下,急急抽身溜入覃丽娟房间去了。
高亚白道:“那真是我不好,讲得兴起,竟然忘记了玉甫。”姚文君插口道:“李漱芳这个人也太好了!做了倌人也没啥要紧的,为啥不许做大老婆呢?如果外面有人瞎说,要我做李漱芳,先给说这种话的人吃上两记耳光。”说得大家一笑。
齐韵叟出来阻止道:“不要去说她了,随便讲点别的吧。”高亚白一听,马上来了精神,道:“有样好东西给你看。”蹭地出席,去张秀英房间取出一本破烂春册,递与韵叟。韵叟揭开细阅,道:“笔意不错,可惜不全。”随将春册递与传观。亚白道:“好像是玉壶山人手迹,不过寻不到凭据。”韵叟道:“名家此种笔墨,哪里肯落图章款识。倘若再有个跋就更好了。”尹痴鸳道:“题个跋不不如做一篇记。就拿七幅来分出个次序,照叙事体做法,点缀点缀,就算是全璧(原文完好)也是比题跋好?”亚白道:“那么要请你去做了。”痴鸳道:你请我老旗昌开厅,我做给你看。”亚白道:“我就请你开厅。倘然你做出来,有一字不典,一句不雅,要罚你开十台厅的!”痴鸳拍案大声道:“一言为定,桌面上人人都是见证的!”
不料这一拍,倒惊动了陶玉甫,只道外面破口争论,悄悄的揩干泪痕,出房归席,见众人或仰着脸,或摇着头,皆说这篇文章着实难做。高亚白道:“你敢于大言不惭,终是有本事的,管它难不难。”齐韵叟道:“我要抓紧拜读拜读。明天你就请了吧,催他快点做。”尹痴鸳道:“节期没有时间,我十七做好,十八到老旗昌交卷。该不该应罚,大家公评。”亚白道:“一言为定十八老旗昌取齐,在席七位就此面订恕不再邀。”众人皆说:“理应奉陪。”
陶玉甫低问陈小云做的何等文章。小云取过春册,诉明缘由。玉甫无心展阅,略翻一翻,随手丢下。
齐韵叟见玉甫强作欢容,毫无兴致,又见天色阴晦,恐其下雨,当约众人早些散席,大家无不遵命。金巧珍要出局,不散未便擅行。陈小云暗地催他:“去吧。”巧珍方去。
席散后,陶云甫欲进城回家,了理俗务。朱蔼人因为汤啸庵出门,没个帮手,节间更忙,并向齐韵叟告罪失陪。韵叟欲请陈小云到园,小云亦托辞有事。韵叟道:“那么中秋日务必屈驾光临。”小云未及答,陶云甫已代应。韵叟转问尹痴鸳:“回去吗?”痴鸳道:“你先请,我就来。”
韵叟乃与高亚白、朱淑人、陶玉甫各率相好,拱手作别,仍坐原车归园,覃丽娟、张秀英直送出大门而回。接着朱蔼人兴辞,林翠芬跟阿姐林素芬乘轿同去。陈小云始向陶云甫打听中秋一笠园大会情形。
云甫道:“什么大会啊!只是白日里赏桂花,夜晚赏月,也就是吃吃玩玩,只是不叫局吃酒。”小云道:“听说吃了酒就一定要做首诗,可有此事?”云甫摇手笑道:“没有的,谁肯做诗啊。倘若你高兴做就做,总没有他们做的好,我们是不是徒然去献丑。”小云道:“我第一趟去需要用个帖子拜望吗?”云甫摇手道:“不用。他请了你,会交代园门口,簿子上就添了你陈小云的名字。你就便衣到园门口说明白了,自有管家来接你进去。看见了韵叟,大家作个揖,切不要装出假斯文的腔调来。拿出我们的本色就好了。”
小云再欲问时,尹痴鸳适从对面张秀英房里特来告知,即要归园。云甫赶着问道:“你说要做该篇记,我替你想想,一个字也做不出。不知如何做法,你好不好先说给我听听?”痴鸳笑道:“现在我也说不出如何做。好像也没啥困难的,等我做好了你看吧。”云甫只得撂开。
尹痴鸳既去,小云亦即起身,说要往东合兴里。云甫道:“是否葛仲英请你?我同你一起去,稍微应酬一会,我要进城了。”小云应承等着,云甫匆匆穿好熟罗单衫,夹纱马褂。覃丽娟并不相送,只说声“就来叫”。
云甫随小云下楼,各令车轿往东合兴伺候。两人联步出门,穿过马路,同至吴雪香家。一进房间,便见大床前梳妆台上亮汪汪点着一对大蜡烛,怪问何事,葛仲英笑而不言。吴雪香敬过瓜子,回说:“没啥事。”
一会儿,罗子富、王莲生、洪善卿三位熟识朋友陆续到来。葛仲英道:“蔼人、啸庵都不来,就是我们六个人,请坐吧。”小妹姐检点局票,说:“王老爷局票还没有。”仲英问王莲生叫何人,莲生自去写了个黄金凤。然后相让入席。
洪善卿趁小妹姐装水烟时,轻轻探问:“为啥点大蜡烛?”小妹姐悄诉道:“我们先生有喜了,斋个催生婆婆。”善卿即向葛仲英、吴雪香道喜。席间闻得此信,一叠连声:“恭喜,恭喜!且借酒公贺三杯。”仲英只是笑,雪香却嗔道:“啥个喜啊,小妹姐在瞎说!”席间误会其意,皆正色说道:“那是正经喜事,没啥难为情。”雪香咳了一声道:“不是难为情。人家儿子养得很大的,都要坏掉也多的很,我这是刚刚两个月,怎么知道他成人不成人,就是要道喜,也太着急了。”
席间见如此说,反觉无可戏谑。雪香叹了一声,又道:“先不说啥养大养不大,还有的生了儿子,小的时候多少快活,长大了不省心还不少呢。”
仲英不待说毕,笑喝道:“你还要说,听了你的话,多么让人晦气呢!”雪香伸手将仲英臂膀摔了一把,道:“你最让人来气了!”仲英叫声“阿唷喂”,惹的哄堂大笑。连小妹姐及刚到来出局的也笑声不绝。
罗子富见黄翠凤、黄金凤早来,就拟摆庄。覃丽娟继至,报陶云甫道:“天在下雨了,你可以不进城吗?”云甫说有要紧事,不可不去,转向罗子富通融,先摆十杯。子富应诺,席间乃争先出手打陶云甫的庄。
那边黄翠凤乘间问罗子富道:“今天你为啥不来?”子富道:“我担心你姆妈还要多说多话。”翠凤道:“我姆妈她好了呀,赎身的价格也好了呀,身价原是一千。”子富大为诧异,道:“原是一千,为啥当初不肯,现在倒肯了?”翠凤一脸冷笑,半晌答道:“晚会再与你说。”子富心里忐忑,却不敢紧着问。
那里陶云甫满庄,要紧回家,挽留不住,竟和覃丽娟告辞别去。罗子富意不在酒,虽也续摆一庄,胡乱应景而已。只等出局一散,约下王莲生要去打茶会。陈小云、洪善卿乖觉,覆杯请饭。葛仲英亦不强劝,草草终席。
罗子富喊轿班点灯,直接同王莲生于客堂登轿,抬出东合兴里,正遇一阵斜风急雨顶头侵入轿中。高升、来安从旁放下轿帘,一路手扶轿杠,直至尚仁里黄翠凤家客堂停轿。子富让莲生前行。
到了楼上,翠凤迎进房间,请莲生榻床上坐,令赵家姆妈先点烟灯,再加茶碗。黄金凤在对过房间,赶紧过来叫声“姐夫”,即道:“王老爷对过去用烟?。”莲生道:“就这里吃一样的。”金凤道:“对面有不少烟泡的。”翠凤道:“烟泡么,你去拿来好了。”
金凤恍然,重复赶去取过七八根烟签子,签头上各有一枚烟泡。莲生本爱其娇小聪明,今见如此巴结,更胜似浑倌人,心有所感,欣然接受,嘴里说:“难为你。”一手拉金凤坐于身旁。
金凤半坐半爬看莲生吸烟。黄珠凤扭扭捏捏给罗子富装水烟,子富推开不吸,紧着要问赎身之事。翠凤且笑且叹,慢慢说来。
第四十七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