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儿嬉乍联新伴侣 陪公祭重睹旧门庭
林翠芬打定主意,缓缓走到志正堂前,张寿揭起帘子,让其进去,只见姐夫朱蔼人躺在堂中榻床上吸鸦片烟,阿姐林素芬陪坐闲话。翠芬笑嘻嘻叫声“姐夫”,爬着阿姐膝盖,侧首观看。素芬想起,随口埋冤翠芬道:“你不要七高八低不着落的瞎闹!尹老爷一直与你很好,你也大方点,快快活活讲讲话。他们之间有交情,本来就会亲昵些。你是清倌人,不可以去眼红的。”
翠芬不敢回嘴,登时面涨通红,几乎下泪。蔼人笑道:“你还要去说她,真的要把她气死了!”素芬嗤的失笑道:“好坏还搞不懂了,哪里有啥气啊。”翠芬一半羞惭,一半懊悔,要辩又不知如何说,心里为难极了。素芬也不去与她再理论,只与蔼人攀谈。
良久良久,翠芬微微换些笑容,蔼人即纵恿他去玩玩。翠芬本觉在此无味,欲将行。素芬又叫住,叮咛道:“你自己要识相点,知道吗?若再板着脸,让人家看笑话。”
翠芬默然,懒懒的由志正堂前小道上低着头向前走,胸中还在滴溜溜的转念头。不知不觉转了个弯,穿入万花深处,顺路走过九曲平桥。桥下是直通西北大观楼的正路,另有一条小路,向南岔去,都是层层叠叠的假山。那山势千回百折,如游龙一般,故总名为蜿蜒岭。及至岭尽头,翻过龙首天心亭,亦可通大观楼了。
翠芬无心走此小路,或悬崖峭壁,或幽壑深岩,越走越觉隐僻。正要转身退回,忽见前面一个人,身穿簇新绸缎,蹲踞假山洞口,湿漉漉地。翠芬失声问:“谁?”那人也不回顾。翠芬近前逼视,竟是朱淑人,弯着腰,蹑着脚,手中拿根竹签,在那里撩苔剔藓,拨石掏泥。翠芬问道:“掉落什么东西了吗?”淑人摇摇手,只管旁视侧听,一步步捱进假山洞。翠芬道:“你看你的衣裳都弄脏了呀。”淑人始低声道:“不要响?。你要看好东西,那边去。”
翠芬不知去看什么,依照他所指方向,也就走去。只见山腰里盖着三间洁白光滑的浅浅石室,周双玉独自一个坐于石槛上,两手合捧一只青花白地磁盆,凑到脸上,将盆盖微开一缝,孜孜的向内在张觑。翠芬未至跟前,便嚷道:“啥东西啊?让我看看!”双玉见是翠芬,笑说:“没啥好看。”随手递过磁盆。
翠芬接得在手,揭起盆盖,不料那盆内单装着一只促织儿(蟋蟀),撅起两根须,奕奕闪动。双玉慌的伸手来掩,翠芬只道是来抢,将身一扭,那促织儿就猛可里一跳,跳在翠芬衣襟上。翠芬慌的捕捉,早跳向草地里去了。翠芬发急乱嚷,丢下磁盆,迈步追赶,双玉随后跟去。那促织儿接连几跳,跳到一块山石之隙,被翠芬赶上一扑,扑入掌心,一把揣住,笑嘻嘻回来道:“在这里了,好险啊!”
双玉去草地里拾起磁盆。翠芬松手,放进促织儿,加上盖。双玉再张时,不禁笑道:“也没啥用了,放生它了罢。”翠芬慌的拦阻,问:“为啥没有用啊?”双玉道:“它的脚掉了呀。”翠芬道:“脚掉了有啥关系呢,又不要紧的。”
双玉知道她搞不清楚,笑而不答。正值朱淑人满面笑容,一手沾染的满是烂泥,一手揣得紧紧的,到了石室前。双玉忙问:“有否捉到?”淑人点头道:“好像也不是,你去看?。”双玉向翠芬道:“你还是放生这只,装现在这只吧。”翠芬按定盆盖,不许放,嚷道:“我要的呀!”
双玉只的把磁盆交给翠芬,和淑人并进石室中间,翠芬接踵跟从。这室内仅摆一张通长玛瑙石天然几,几上叠着一大堆东西,还有许多杂色磁盆。双玉挑一只空的描金白定窑,将淑人手中促织儿装上。双玉一望,果然玉冠金翅,雄杰非常,也啧啧道:“这个再没啥!也要比‘蟹壳青’好。”
翠芬在旁,拉着双玉袖口,央告要看。双玉教他看法,翠芬照样捧着,张见这盆内也是一只促织儿,并无别的物事,便不看了。
双玉说起刚才“蟹壳青”脚折了一事,淑人也说要放生。翠芬如何肯放,取那磁盆抱于怀中,只道:“我要的呀!”淑人笑道:“你要它做啥呢?”翠芬略怔一怔,反问道:“那么你们要来是做啥呢?我不知道呀,你们说呀。”招得淑人只望着双玉笑。双玉嘱道:“你不要出声,我们就请你一起看好东西。”
翠芬唯唯遵命。当下一条大红老虎绒毯,被铺设在几前石板砖的平地上,一架象牙嵌宝雕笼,被搬下陈于中央,许多杂色磁盆,一字儿排列在外。淑人、双玉对面盘膝坐下,令翠芬南向中坐。先将现捉的促织儿下了雕笼,然后将所有“蝴蝶”“螳螂”“飞铃”“枣核”“金琵琶”“香狮子”“油利挞”各种促织儿,更替放入,捉对儿开闸厮斗。
初时这玉冠金翅的昂昂不动,一经草茎撩拨,勃然暴怒起来,凭陵冲突,一往无前,两下里扭结做一处,那里饶让一些儿。喜欢得翠芬拍腿狂笑,仍垂下头直瞪瞪的注视。不提防雕笼中戛然长鸣一声,倒把翠芬猛吓一跳。原来一只“香狮子”竟被玉冠金翅的咬死,还见他耸身振翼,似乎有得意之状。接连斗了五六阵,无不克捷。最后连那“油利挞”都败下奔逃。淑人也喝采道:“这个才是真将军的!”双玉道:“替它起个名字?吧。”翠芬抢说道:“我这里有个好名字。”淑人、双玉同声请教。
翠芬正待说出,忽见娘姨阿珠探头一望,笑道:“我说小先生是在这里,花园里都找遍了,快点去吧。”翠芬生气道:“找什么?是怕我逃走了吗!”阿珠沉下脸,道:“尹老爷在找呀,我要找你小先生干什么呢!”
说着,即闻尹痴鸳声音,一路说笑而至,淑人忙起立招呼。痴鸳当门止步,顾见翠芬,抚掌笑道:“总算你也有玩伴了。”翠芬道:“你可要看?快来?。”痴鸳只是笑,双玉道:“今天就仅有一只在斗,不要难为了它,明天再看吧。”
阿珠听说,上前收拾一切家伙。淑人俯取雕笼,将这“玉冠金翅将军”亲手装盆,郑重标记。翠芬、双玉互相撑挽,一齐起身。痴鸳向双玉道:“你也坐在这个冰冷的石头上,不可以的!你比不得翠芬不要紧。”淑人道:“那是为啥?”双玉斜瞅一眼,道:“你不要去问他,哪有什么好话讲出来!”
痴鸳呵呵一笑,因催翠芬先行。翠芬仍倚在石几上,还在打量那歪脚的促织儿,依依不舍。双玉乃道:“你若要,就拿去吧。”翠芬欣然携盆出门。痴鸳问淑人道:“我们都在大观楼里,你来吗?”淑人点头答应。痴鸳又道:“老兄的两只贵手也要去洗洗吧。”边搭讪,边和翠芬走了。
阿珠收拾粗毕,自己咕噜道:“一点点大的小丫头,脾气倒不小。”双玉道:“你也不像样,‘先生么就先生,什么小先生、小先生的!”阿珠道:“叫她小先生有啥关系啦。”双玉道:“之前是没啥关系,现在添了个‘大先生’了。”朱淑人接嘴说:“这倒也是,我们也要当心点。”阿珠道:“谁要去当心啊?不搭理就是了。”
于是朱淑人、周双玉随带阿珠,从容联步,离了石室,走至蜿蜒岭石级之下,却不从天心亭翻过去。只从西面的龙颏间洞,约三五十步逶迤窈窕的,便穿出那洞。虽然远些,较之登峰造极,终为省力,故三人皆由此路转入大观楼前堂。那知茶烟未散,寂无一人,料道那些人都向堂外近处散步,且令阿珠舀水洗手,少坐以待。直到管家上堂点灯,渐渐的暮色苍然,斜在窗户栏栅,方才一对一对陆续走进堂上。
谈笑之间,排上晚宴,由于白日伐累,都少了兴致,因此就早散了。散后,各归卧房歇息。朱淑人初为养病,和周双玉暂居湖房,病愈将拟迁移,恰好朱蔼人、林素芬到园,喜其宽绰,就在湖房下榻,淑人亦遂相安。两朱卧房虽非连属,仅空出当中一间为客座。那林翠芬向居大观楼,于尹痴鸳房后别设一床。后来添了个张秀英,翠芬自觉不便,也搬进湖房来,便把客座后半间做了翠芬卧房,关断前半间,从阿姐房中出入。
这晚两朱和其相好一起散归,直至客座,分路而别。朱蔼人到了房里,吸着鸦片烟,与林素芬随意攀谈,谈及明晨公祭,今夜须当早睡。素芬想起翠芬未归,必在尹痴鸳那边,叫他大姐吩咐道:“你拿个灯笼去看看她。等会没了无照明火,她一个人怎么走!”大姐说“她已在这里天井里”。素芬道:“那么喊她进来吧,在天井里干啥?”大姐承命去喊,半日没有回音。素芬便站房门口高声叫唤几声,隐隐听得外面应说:“来了。”
又半日,蔼人吸足烟瘾,吹灭烟灯,翠芬才匆匆前来,向姐夫、阿姐面前打个照面,回身要走。素芬见其袖口露出一物,好像是算盘,问:“拿的什么东西?”翠芬举手一扬,笑道:“是五少爷的呀。”说了已走进里间,随手将房门掩上。外间蔼人宽衣先睡,素芬上床前,又隔房吩咐翠芬道:“你也睡吧,明天早点起来。”翠芬顺口应承。素芬也就睡下,因恐自己睡过头,落后头被人笑,自己就格外留心。
正自睡得沉醲甜熟,蔼人于梦中翻了个身,依然睡去,反惊醒了素芬。素芬张目存想,不知现在何时,轻轻欠身揭帐,剔亮灯台,看桌上自鸣钟,不过两点多些。再要睡时,闻翠芬房里历历碌碌的作响,细听不是鼠耗,试叫一声“翠芬”。翠芬在内问道:“是阿姐喊我吗?”素芬道:“为啥不睡?”翠芬道:“正要睡了。”素芬道:“巳两点钟了,在干啥呢,不不睡?”翠芬也不答话,急急收拾,睡去了。
素芬偏又睡不着,听那四下里一片蛙声,嘈嘈满耳,远远的还有鸡鸣声,狗吠声,小儿啼哭声,园中应不会有此声,园外又如何能闻,自己也想不明白。接着巡夜更夫敲动梆子,迤逦经过湖房墙外,素芬也循声按拍,慢慢不觉跟到黑甜乡中,流连忘返。
次日起身,幸未过晚。刚刚梳洗完备,早有管家传命于娘姨,请老爷、先生们到凰仪水阁会齐用点心。朱蔼人应诺,回说:“就来。”适值对房里朱淑人亲来探问:“可曾准备好?”林素芬说:“好了。”淑人道:“那么我们也穿好衣裳,一起去。”素芬道:“好个。”
翠芬在里间听见淑人声音,忙扬声叫:“五少爷。”淑人进去问:“啥事?”翠芬取那两件雕笼磁盆交还淑人,道:“你带回去,我不要了。”
淑人见雕笼内竟有两只促织儿,一只是折脚的“蟹壳青”,一只乃是“油葫芦” (坊间称二妹子,不会争斗的)笑问:“哪里来的啊?”翠芬咳了一声,道:“不要去说了!我昨夜辛辛苦苦捉了一只,替它们拼一双。哪里知道这两只短命的畜牲只会单奔,团团转的奔来奔去。我拼命要它们斗,它们只是望死里的奔,你说要不要发火?”淑人笑道:“我说没用了,你还不相信。你若喜欢,我送一对给你,拿回去玩玩。”翠芬道:“谢谢你,不要了。看见就生气。”
淑人笑着,拿过笼盆,赶紧回房,催周双玉换了衣裳便走。两边不先不后相遇于客座中间。五个人带着娘姨、大姐同出湖房,一路并不停留,直接去到凰仪水阁,众人已齐集等候。相见就坐,用过点心。总管夏余庆趋前禀道:“一切祭礼及应用个物事,都巳备好,也送去一会了。已派了两个做事的同去伺候,并问还要不要赞礼一起去?(司仪)”齐韵叟沉吟道:“赞礼不必哉,喊小赞(赞礼的儿子)去一趟。”夏总管出外宣命。
一会,小赞带个羽缨凉帽,随那班跟出门的管家,一起集聚帘外。韵叟四顾问:“马车可曾套好?”管家回禀:“套了。”韵叟对众人道:“我们去吧。”
众人听说,各挈相好,即时起身。于是七客八局并从行仆媪,一行人下了凰仪水阁台阶,簇拥至石牌楼下。那牌楼外面一条宽广马路,直通园外通行大道,十几辆马车,都停在那里。大伙纷纷登车坐定,蝉联鱼贯,驶出园门。
不多时,早到了四马路上。陶玉甫从车中望见“东兴里”门楣三个金字,灿烂如故。左右店家装潢陈设,景象依然。弄口边摆着个拆字先生摊子,挂一轴面目部位图,又是出进所常见的。玉甫那里忍得住,一阵心酸,急泪盈眶,惹得个李浣芳也哭起来。
幸而马车很快就停了,主事已接迎候于弄外,大伙又纷纷然下车进去。陶玉甫恐人讪笑,掩在陶云甫背后,缓步相随。到了门口,玉甫更吃一惊,不单单李漱芳条子早经揭去,连李浣芳条子也巳不见。对门白墙上贴了一张黄榜,八众沙门在客堂中顶礼《大悲经忏》,烧的香烟氤氲不散。主事请一行人暂坐于右面李浣芳房间,不料陈小云在内,不及回避,齐韵叟殊为诧异。陶云甫抢步上前,代通姓名,并述相恳帮办一节。韵叟方拱手说:“幸会。”大家随便散坐。
一时主事禀请行礼,齐韵叟亲身要行,陶云甫慌忙拦阻。韵叟道:“我自有道理,你也不必替他们客气?”云甫这才不言语。
韵叟举目四顾,单少了陶玉甫一人,内外寻觅不见。陶云甫便疑其往后面去的,果然从李秀姐房里寻了出来。韵叟见玉甫两眼圈儿红中泛紫,竟似鲜荔枝一般,后面跟的李浣芳更自满面泪痕,把新换的一件孝衫沾湿了一大块。
韵叟点头感叹,却不好说什么。当和一行人穿过经坛,簇拥至对过左面房间。那房间比先前大不相同,橱箱、床榻、灯镜、几案,收拾得一件也没有了。靠后屏门,张起满堂月白?帐,中间直排三张方桌,桌上供一座三尺高五彩扎的灵宫,遮护位套。一应高装祭品,密密层层,摆列在下,龙香、看烛、饭亭俱全。
此时帐后李秀姐等号啕举哀,秀姐养子羞惧不出,灵台右侧仅有李浣芳俯伏在地。小赞手端托盘,内盛三只银爵,躬身侧立,只等主祭者行礼。
第四十六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