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被暗夜锁死的风情
等大全和狗剩烧好了菜,备好了酒,二楞才抱了援朝走进来,小彩娘在后边跟着,怀里抱了几棵白菜,不好意思地说:“狗剩回来了?小彩去井上,——洗衣裳了,就好了,就好了,要不,——都到俺那边儿吃饭去?”
大全急急忙忙地给搬来了凳子,小彩娘坐下后,就推着援朝说:“看,那是谁?不是早就想恁爹了?看见了咋又不吭不动了?”
狗剩伸手去拉时,援朝却哭了,小彩娘红着眼说:“打小儿就没见过几面儿,亲爹也不知道亲呢,——他爷爷你看看,援朝给狗剩儿,一个模子托的呢!就是胆儿小腼腆,——就这点儿不像狗剩,随小彩呢!”
天快黑的时候小彩才来,穿了一件她娘的偏襟蓝花袄,小彩娘皱着眉说:“祖宗哟,咋拉上啥穿啥,你的衣裳在橱子里放着呢!”小彩也不吭,斜了一眼狗剩就抱了援朝往屋里去了。
吃完饭以后,左邻右舍就都来看狗剩,听狗剩讲冒着黑烟的大铁船,半信半疑地沉醉于大铁块飘在水上的神奇;大锅驮机原来就是在两根大铁条上跑,铁条修的路就叫铁道;大坡地以外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竟然没有冬天,那该省多少棉花和布!还在水坑中犁地,污泥里插苗,光着脚下地,竹筒里吸烟!当听说竹杆子的小苗当了下酒的菜时,就有人问狗剩是不是也练了一个牛羊一般的好牙口和好胃口?!
妇女们最眼气的还是在那个遥远地方,到处是一片清汪汪的水,洗衣做饭涮菜省了一担担地挑,还有那一筐筐鲜活的鱼虾,一匹匹耀眼的绸缎,她们都诚惶诚恐地艳羡狗剩是个到天堂走了一遭的人。
小彩不知在屋子里撞倒了什么,叮叮咣咣地响,一会儿援朝又哭叫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就把狗剩簇拥到夜校去,他们要把狗剩一肚子鲜活的风景全给掏了去。
狗剩从夜校回来后小彩已抱着援朝睡下了,被窝压得死紧死紧,狗剩拽了好几次都没有拽开,刚刚扯开了一个角,小彩就抱着儿子翻了过去,狗剩就抱了被子到那边去,不长工夫儿,小彩就又把儿子翻了过来,不耐烦地说:“孩子都多大了,还闹啥闹!”
刘狗剩要提前回部队,他本来请了一个月的探亲假。
天还没亮,大全就起来早早地做好了饭,狗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趁父亲拿东西的时候,他把咬了两嘴的葱花饼悄悄拿纸包了,塞进大帆布包里。黎明的夜像一个绵绵不断幽香无比的梦,静悄悄的能听见尚官井摇辘轳的声音。
狗剩上大车的时候小彩还在睡,大全吆喝了牲口,吱吱扭扭的车轱辘碾碎了黎明的寂静,大车上了夏管道时就开始咣哩咣当地响,白老六家的狗就开始狂叫起来,紧接着闻声而动的狗叫声就连成一片。刚到村东的石桥,就看见二楞抄了手,早早地在桥边等着,走近的时候他给车上装了多半袋红薯,狗剩嫌沉不拿,二楞说:“车拉着又不叫你背,到那边儿就成稀罕物儿了。”
街上一个个紧闭的大门,仅两块门扇就清清楚楚地给划分了两个世界,门里边的狗一个个气势雄壮激动难捺,门外边的狗则一个个夹着尾巴专拣旮旯钻,不胜惶恐地压低脖子斜着眼张望着过往的行人。狗剩心里忽然一阵酸楚,眼都不愿意睁开。
大车翻过白坡岭后他才睁开眼,就像终于从一个嗞嗞地翻卷着热气的响水锅里爬出来,浑身感到阵阵的轻松。大车又爬上了窑头村的土岭,红彤彤的太阳在雾气苍苍的地平线上浮着,象元霄节里火红的大灯笼,拉大车的是王炳中家原来的青花骡子,大铜铃换成了大铁铃,随着呱嗒呱嗒的脚步哗啦啦地响。
父子俩一路上话语不多,临近沙水县城时狗剩问:“小彩平时对你咋样?”大全说:“行呀,人家养恁大个闺女,叫咱一声爹,啥就都有了。再说,只要叫俺看见援朝,叫声爷爷,再烦心的事儿也都叫风吹跑了,——人活世上有啥,还不是图个人!”
沙水火车站只插了一块木牌子,两个卖米汤包子的加上一个拿着红旗绿旗的扳道工就是全部的风景,和别处不一样的地方,是这一片的杂草给践踏得奄奄一息再不能长高,无论多么顽强茁壮的生命,在这里都要被一个个不大的鞋底踩踏得慢慢萎缩直到消失。
一同坐车的人见“解放军”拿的东西多,就七手八脚给抬了上去,大全给买了十多个包子,从窗户外边递了进去。
火车在这里只停两分钟,因为没有站台,上下的人很不方便,开火车的扶着把手探着身子向后张望,拉着汽笛“呜——呜”地响,那个摇小红旗的悄悄嘟嚷:“浪叫个啥,有个解放军还没上车呢!”刘大全就浑身滚烫起来。
火车开始咣当当地拉动的时候,他就攥着赶车的大鞭跟着慢慢跑,鞭梢在风中一飘一飘,冲着狗剩坐的车窗喊:“好好儿干,嫑想家,天塌了恁爹给顶着呢!”
令狗剩最难过的是,他竟忘了从窗户给父亲塞下两个包子来,他知道,每一个镚子都是一块长在父亲肋条骨上的肉。
第六十二章 洋犁洋耙 要啥有啥
一段日子以来,周大中总有一种骑在树杈上的感觉,上不去也下不来,每一阵风过,他都要提心吊胆地晃荡一阵,即使在睡梦中,也总有一种飘飘摇摇的感觉。每一次的飘摇,都会使他进入一个更加不安的境地,那个无尽的摇摆,就象一只大钟表上的砣。
初级社成立以后,他率领全家完成了两次耕种和收获,社里的人都象避瘟疫一样地躲避他,安乡长也没有个好脸色,后来两个闺女也不愿意跟他一块去种地。旧社会地主少贫下中农多,多数的贫下中农就都走到了一起;到了新社会,周大中忽然不管不顾地当了少数派,多数的人就都不喜欢他。儿子山民已十九奔二十的年纪,至如今也找不到一个愿意跟他见上一面的人。
秋天,谷子刚要抽穗的时候生了灾,一团团黑色的小虫子爬满谷杆,大中拿草木灰和了生石灰去撒,小虫子跌跌撞撞地掉到地下后,又爬上去噬咬未抽出的嫩穗,社里的地都在使上边发下来的农药,兑上水后装入一个手摇的大葫芦子里,一团团的水雾喷上去后,小虫子半天工夫儿就死个殆净。
山杏就找安乡长寻药,安乡长耷拉着眼皮说:“乡长乡长放屁不响,我一把手就能把满天遮盖?你以为那是后旱池里的水,谁想担担就担担?——不知道三反五反反啥?”
核桃满仁草结籽以后,安乡长拿了一份农业合作化的文件叫她回去给大中念念,怕她领会不透精神,还在重要的地方拿钢笔划了道道:如果我们不能大约在三个五年计划的时期内基本实现农业合作化的问题,即农业由使用畜力农具的小规模经营到使用机器的大规模经营,我们就不能解决年年增长的商品粮和工业原料的需要同现时主要农作物一般产量很低之间的矛盾,我们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就要遇到绝大的困难,我们就不可能完成社会主义的工业化。
大中懵懵怔怔地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后来他偷偷地找到了文昌。文昌说,咱用的洋灰、洋火、洋盆、洋油、洋布,最开始都要靠进口,要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都要自己做才行,要大家一齐来干才能。还说要想彻底清灭人剥削人、人吃人的社会,就必须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毛主席说咋办咱咋办就对咧……
周大中回来后,心里的那个大秤砣又摆到了这边:他给王炳中家辛苦了小半辈子,做着半拉脸是人半拉脸是狗的奴才,有一次结帐少了一块洋钱,王炳中那个叫驴似地拉长了的脸,铁青乌黑象夹带着冰雹的乌云,至今想起来仍叫他不寒而栗。眼下的他要比王炳中风光百倍,大可不必去冒着翻到沟里的危险当个少数人。俗话说人怕失群狼怕放单,高级社就要成立,他不能再等了。大中决定入社。
第二天一早,周大中早早地起来给他的牲口喂了草,破天荒地舀了三瓢高粱。当他把牲口牵到门外的时候,左看右看了好一阵子,一股难以割舍的疼爱就又涌上心头。
有一年马寡妇借他的牲口犁地,借出去后他却又后悔了,整个下午立不安坐不稳地盼着他的牲口回来,左等右等,马寡妇终于把牲口送了来,周大中用手一摸,牲口洗了澡似的一身大汗,大中火昌三丈地跳了起来:“哎呀呀!牲口坏了,牲口坏了,再干不了沉茧儿了,哎呀!——这寡妇下手就是狠,逮住啥也不松手!这天都到啥时候儿了?唉,——你人就是不要命,这驴也呛不住劲儿吔,你咋不再大作弄会儿?把俺这头驴给整死算了!”马寡妇手一哆嗦,给牲口拿的饲料撒了一地。
牲口和地,甚至比周大中的性命都要紧。
周大中最终又变了卦,他牵着驴在门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自己牵着送给别人,那和把自己的孩子抱给别人有啥两样儿?俺着了哪门子邪?”嘴里嘟嚷一句后,就牵着牲口又回去了。
近一个月的时间,安乡长没有到大中家来,山花嚷嚷着要搬到乡里住,山民躺到炕上也不起来。山杏说:“爹,撑不下去就嫑撑了,硬撑就收拾不起来了,嫑光整些倒脱靴的活儿!”山花娘战战兢兢地瞅着大中问:“当家的,你说嘞?”
周大中再一次把牲口牵了出去,这一次他没有再牵回来,他到社里的马棚给他的驴找了一个不透光不漏雨的去处,回来后对韩老等说:“哼,不比不知道,数咱的牲口个儿大!”
周大中一直飘荡不止的心终于从那棵高高的树杈上落了地。入了社后他在家里躺了整整半月,他想不通合作社真的就是一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幸福所在,看到社里那些不大不小的累赘,他甚至怀疑文昌说的“洋犁洋耙,要啥有啥”,原本不过一句空话。从炕上起来后,他一天往社里的马棚跑三次,狠抽王炳中的大青花骡子几个嘴巴后,再给他的驴专门加些草料。——他每想起自己的牲口精神就有些恍惚。
实际上,从树上下来的,只是周大中的皮囊,他的魂灵还留在树杈上。
大中不再相信文昌,他甚至有些忌恨那个靠一个小小的灌肠锅举托起来的小个子,要不是闺女山杏好似有那么一点小意思,他真想拉下脸来去抢白文昌一顿。
周大中开始天天到林先家坐着,他企图让林先生给他一个理由,给他找出千百万庄稼人那个不二选择的缘由所在。他不明白,为什么开了几个会作了几次动员之后,一个个庄稼主儿就疯了似地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跑,究竟是什么由头促成了这个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的疯狂时代?
林先生不多说话,简单地哼答几句后,就又去教秀山读书写字了。好在周大中并不恼怒,他坐在一个地方能整个晚上不挪动屁股。林先生给他答话时就多说几句,不给他答话时就少说几句,有时甚至自言自语,好象到了走火入魔不能自已的境地。一连几天都坐到大半夜,林先生终于忍不住,给他抄了《国际歌》的歌词让他回家琢磨琢磨。
第六十三章 比着屁股画括连儿
过了两天,周大中又到了林先生家,林先生问他咂磨出啥味道儿没有,大中说:“咳!那有啥,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起来,先一齐儿分了王炳中的房和地,再回过头把俺周大中挤兑到旮旯儿里,叫俺自己牵了驴给送过去,有了地、有了驴,以后就‘洋犁洋耙,要啥有啥’了,旧世界就落花流水了。”
林先生嘿嘿地笑着:“书读百遍,其义自现。——也是,你那根麻骨头儿叫人敲得这会儿还麻攘攘地难受,真还净不下来心,过两天自己就悟出来了。”
周大中终于忍不住,他又找到林先生,说:“都说你一肚子学问,俺看是一肚子青菜屎,啥‘国际歌’‘国内歌’,别人都热血沸腾起来了,俺咋也就憋不住了,自己就牵着驴给了人家了,还毒蛇猛兽,俺吃哪个血肉唻?俺祖祖辈辈省吃俭用,看着星宿儿走路,摸着石头儿过河,这回,连祖宗的世产都给栽进去了,全都给‘国际’了,歌儿也就不用再唱了!”
秀山正在写字,林先生把大中领到另一个屋里,给他沏了一壶茶,为怕蚊子咬,点燃了一段艾草拧的草绳,满屋子弥漫着幽幽的香气。林先生也端了一碗茶慢慢地呷,他给周大中说起了大圪梁的新虎头山。
新虎头山原来就是一座山,山底是细沙状的黄土,不知从何年何月起,白河滚了槽,每逢雨季,河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冲涮虎头山的山根。虎头山下的黄沙土如果专门去凿,它比虎头山上的大青石还难侍弄,异常的坚硬还有巨大的黏性,但却经不起白河的水日日浸泡。经了上万年的变迁,虎头山下的黄沙土就一粒粒地归了大海,白河的水继续往下涮,白河滩就一直往深处走,直到虎头山底变成了几十丈高的白河顶,虎头山就吊了起来,变成了虎头崖。大圪梁的石匠在支撑虎头崖的最脆弱之处给放了一炮,埋葬了日本人,也就有了现在的新虎头山。
林先生又续了一壶茶,继续说:“旧社会已成颓败之势,就象虎头崖,共产党人让受苦人作天下的主人,就聚起了千千万万个石匠,就能推翻更大的一座山。大圪梁的石匠埋葬了日本人,共产党的“石匠们”埋葬了旧社会,这就叫大势所趋,势不可挡!势不可挡!”
大中喝完第二壶茶后问:“这新世界能走多远?”
林先生说:“只要受苦人永远做天下的主人,将千秋万代,千秋万代!”
出门后周大中说:“书虫儿一个,俺说的是俺家的驴叫人牵走了,哼!你说夜隔儿黄夜肚疼得要命,——哪儿跟哪儿的事儿!”
尽管周大中不服林先生的气,但大坡地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实实在在地令一个个庄稼主儿扬眉吐气。赵老拐的洋货铺改成了大坡地百货店,王炳中的犁花酒楼也叫农协占了去。如今他们和所有的百姓一样褂子襟擦汗,弯着腰锄地,回到家后忙时吃稠闲时喝稀,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上顿白面馒头。一样的人就一样的天和地,在过往的几千年社会里,有谁能叫天底下的老百姓这样扎扎实实地扬眉吐气?!
赵老拐把紧紧巴巴的日子说成是“比着屁股画括连儿(括连儿:方言,圆圈),不大不小刚好也刚够”,然而,对于几千年都抬不起头看不见天日的庄稼主儿来说,——那些个草芥一般微不足道的生命,那个“刚好和刚够”,正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堂;那个“刚好和刚够,就足以使他们把给了他们“刚好和刚够”的人奉为神明、敬为菩萨,并为那个神明和菩萨感激涕零热血沸腾,不离不弃地为那个神明和菩萨赴汤蹈火以身相报。
老百姓的幸福不仅是不再挨饿,更是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就应该差不多一样地劳作、一样的待遇;一样的吃粗咽细、一样的打嗝放屁。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收获了一种不曾拥有过的尊严。
这些天赵老拐有些不高兴,他妻子张红梅的妹妹雪梅又给来了信,定准了日子说要来,他害怕他画的那个够使够用的括连儿里又要挤进来一个。老拐问了几次红梅,他想知道雪梅来的由头和住的时日,红梅说:“这远,住些日子,能找个差不多的主儿嫁了也行。”赵老拐就有些惶然。
眼看到了雪梅来的日子,说好在沙水下火车。大坡地离沙水近百里的路,如果赶车去接,老拐不愿意去,儿子起升才十六岁,身板不小却没有力气,大牲口又怕起升赶不住。后来红梅就找了魏老大赶车去。
魏老大已三十拐了弯,人也不算丑,也没有什么大毛病,至今仍然孤身一人,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有了房有了地时,又恋了小桃再无别的心事。小桃死了后又比着小桃找闺女,能看上的,人家大多嫌他家徒四壁不愿意。近两年老大虽然放低了眼光,却阴差阳错失去了几次修成正果的机缘,最投机的两家也叫他的犟驴脾气给弄坏了。
第一家因为一顿饭。老大去女方家,丈母娘高高兴兴地给擀了一大碗鸡蛋面,老大呼里呼噜地吃了一碗,剩下的一碗丈母娘本来准备给自己男人吃,——那个年代面条可真是个好东西。
准丈母娘看老大吃完,就叫准媳妇又给端了上去,一般人这时候就是再饿也会谎称吃饱了,——新女婿在丈母娘家总要做出个谦谦君子的样子才对。老大却端起第二碗眨眼间又吃了个净光。丈母娘心里不高兴,却满脸堆笑地问吃饱了没有,老大实实在在地说,这回真饱了。
媒人急得直跺脚,出门后骂了老大两声“饿死鬼”后就气哼哼地走了。
第六十四章 姐夫作甚个唻唻
第二家因为一个大屁。那天老大给丈母娘家做活,老大力气大活又好,直把丈母娘高兴得合不拢嘴,中午收工回家老大饿得慌,先端起早晨的剩饭就喝了一碗,丈母娘喜喜欢欢地拿笤帚给老大扫身上的土,——老大的裤腿后边有些泥,因为不好扫,丈母娘就弯下腰来拿笤帚疙瘩给反过来蹭,脑袋正冲着老大的屁股。
不想老大喝了一大碗凉饭,肚里咕哩咕噜的正不好受,小姨子因恼了老大忘了从大坡地给捎来绣花的线,以为是姐夫小气,在老大脸前扮个鬼脸说:“老大老大,吃屁长大!”老大一笑,恰好就放出一个又长又大的屁,丈母娘不高兴,媳妇就吹了。
老大耽耽搁搁就到了这个年龄。
魏老大见到张雪梅后简直惊呆了,火车刚刚停,他就从车窗里一眼就认出了她,好像有一种前生的契约和灵性。当下车的人们一个个从车门跳到铁轨下的碎石子上时,老大伸过手去,托着雪梅轻轻地落了地。红梅和雪梅虽是亲姐妹,但自小分离,如今已有二十余年未见面,红梅抱住雪梅就是一阵痛哭。当火车咣里咣当地开动的时候,老大急急忙忙地拉住抱在一起的姐俩往一边儿拽,说:“这大个铁家伙,就恁宽儿个铁道儿,嫑晃翻咧!”
两个女人哭一阵又说一阵,老大拿身上一张画着天安门的一元钞票买了米汤和包子,姐俩吃了后,老大扬起手中的鞭,在天空中甩了一个圆圈,打了一个漂亮的脆响,太阳偏西的时候开始往回赶,姐俩在车上继续倾诉二十年的离别和感伤。
雪梅小老大六岁,偏襟儿的花道粗布上衣,土灰的粗布裤,鲜亮的门髅没有刘海,一头的乌发梳在脑后,大卡子卡了一个扁平纂,尤显干净利落,一对透亮的猫猫儿眼,望穿一切的神态。光亮而平和的面庞象铁匠的大铁砧,一种经了千锤百练的刚毅和执着。
他托着雪梅跳下车的时候,雪梅的两个猫猫儿眼就扑闪了几下,脸颊微微一动算是表示了感谢,老大却几乎有点儿承受不住。
他忽然又想起了小桃,那个叫哀伤和卑弱劫持了的女人,曾如醉如痴地雾化了他的灵魂,当老大全身贯注地扑上去之后,她却化作一只飘摇的风筝而渐行渐远,最后把他摔跌得支离破碎。从看到猫猫儿眼的第一刻起,小桃那只破碎的风筝就最终化为一缕云烟随风而去了。他感到,张雪梅那个花道粗布裹着的不甚宽阔的肩,才能荷得动千斤的重量,才能经得起他灾难深重的魏老大扎扎实实的一靠。
从外观上看,张雪梅属于是不妖冶扎眼但秀气俊美的那种,个头比红梅略高,该粗则粗该细则细的匀称身材,晋西北的蓝天白云和黄土秀水,滋润了她一身遮不住的闪亮。娘家河曲旧时属穷困的边塞,世世代代奔流不息的男子汉就是经了这里到塞外走西口的,那里的人们看惯了背家园别妻小的悲壮,“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捡苦菜”,就是当地生活最生动的写照;“船湾的葡萄唐家会的蒜,五花城的闺女不用看”,和别处的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相比,晋西北的女人独有一种刚柔相济的脾性。她们把太多的苦难和艰辛搅合在一起,唱出一出出悲怆缠绵的歌,叫山曲。
如泣如诉苍凉而豪壮的山曲,是他们艰难生活的大写意,——把明明白白的爱和恨嘹嘹亮亮地唱,把实实在在的喜与忧无遮无拦地吼,赤裸裸的表白筑起了最真最美的原生态。绵绵的山川和浩浩的长天,还有塞外吹来的千里风,相拥相拱着那些温柔细腻貌美如花的女人,她们骨子里的刚强和勇于承担的信念,把不服输的民俗民风世代传承。
天快黑的时候大车才过了窑头村,女人到底是女人,雪梅一边和姐姐说话,猫猫儿眼却不时地瞟几眼老大的后背。快进村的时候红梅问老大:“媳妇儿有眉目没有?”老大说:“还能没有眉目?有吔!”“哪儿人?”“谁知道,反正靠丈母娘给养着咧!”雪梅好像听懂了意思,偷偷抿了嘴儿在笑。
老大一直把红梅姐儿俩送到她家大门口,临进门的时候猫猫儿眼又扭回头,好象是看大黑马又好像是看魏老大。回到家里,老大呆头呆脑地在黑屋子里坐了一阵,到前院李小旦家寻了一碗剩饭,喝了,又到红梅家的那条街上转了两圈,他猜想猫猫儿眼一定会出来看一看,但是没有。
这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终于想起了静峦寺师父给的那块黄布,抖抖地从炮弹壳里拿出来,一直看到天明。
雪梅在姐姐家住了一些时日,后来又偷偷地看了老大两次,雪梅没有太大的意见,红梅就张罗着撮合,老拐知道后是一百个不赞成,他不能容忍小姨子嫁给过去给他家做长工的魏老大,真那样,他就和老大做了条串,他赵老拐和魏老大平起平坐岂不辱没了门庭!
这天老拐专门买了两个菜,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老拐的意思是乘机说说老大的事。趁红梅出去的空闲,老拐就给雪梅说了老大和嫂嫂小桃影影绰绰的一些事。雪梅说:“俄看老大不像那样的人!”
老拐说,老大蒲扇一般的大手和大脚,是天生的穷命鬼。手小才攥元宝呢!——雪梅说大手大脚好做活。
老拐说,老大屁好大吔,只要使不死,不管人前人后,都敢拼了全力地放,是个没脸没羞的下三滥。——雪梅说那是吃得不舒贴弄坏了肚子。
老拐说,老大的脾气大,比驴还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将来真成了两口子恐怕要受屈。——雪梅说大老爷儿们没个脾气还能做啥!
老拐说,老大穷得当当响,米粒都要数着数儿吃,跟了他,饿不死也吃不饱。
雪梅感到姐夫的话不对味,淡淡地说:“穷没根富没苗唻,有屋舍,有双手,只要人勤快,再凄惶的日子也好过唻!”
老拐着急地一连闷了两小碗酒,忽然提高了嗓门还要说什么,雪梅就有些急了:“姐夫作甚个唻唻?”他扑闪扑闪地翻了翻猫猫儿眼,扭身出去了。
姐俩又回来坐下来时,赵老拐就有点晕了,红梅夺下他喝酒的小碗说:“净说些咸不咸淡不淡的屁话!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俺看老大人不赖,那头儿要是没意见,就订了。”说完扭头看看雪梅,雪梅低着头说:“兀的哩!”
张雪梅到魏老大家去了一趟,李小旦和蔡改改夫妻措手不及给忙了个热火朝天,改改麻麻利利地给饧了面,她要拿出看家的绝活叫山西的女人看一看太行山女人的手艺。小旦给整了咸黄豆,五香花生米,韭菜鸡蛋,醋氽红薯粉,小葱豆腐五个菜,准备好后就到后边叫老大和雪梅,进门一看,老大叼着大铜烟袋正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屋子里趟土狼烟不能进人,改改给老大挤挤眼,老大朝屋里努努嘴,凑到改改身边说:“嫌俺脏咧,在里边儿给扫呢,这回可丢人丢大了,旮里旮旯儿的东西儿俺动都没动过!真丢了大人了,——都丢到山西了。”
正说着,雪梅从屋里走出来,头上包着个羊肚手巾,外面裹着老大一件白布衫,一脸的趟土灰尘,像戏里化了妆的三花脸,雪梅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说:“闲着磨(没)事做,扫扫屋舍,磨的个女子不行嘞!”
改改在柿木案板上擀开面剂,当灶火上的大锅咕咚咚冒气波浪地开始翻滚后,她把擀开的面剂拿刀咔咔咔地剁成了宽窄均匀的长条,抓住一把子一抻一扯一折又一折,然后食指一挑,往锅里一送,撑在手里的面条在空中画个美丽的圆弧后,向前一跃就落到了锅里。锅里的面沉下去翻个滚又浮起来,翻滚了几回后,改改拿了个大碗,用筷子在锅里一旋,就把面条半根不剩一股脑挑到碗里,一根根的面不粘不断,薄厚均匀透光闪亮,然后浇上臊子。
雪梅在一边两手搭在胸前笑眯眯地看,改改一脸自豪地问她:“恁那边儿咋个吃法?”
雪梅连连点头表示对改改的赞扬:“俺那儿,莜面多呢,做莜面栲栳栳,莜面鱼鱼,猫耳朵窝窝,莜面菜囤囤!”
改改就给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大说:“老大,日后可记得叫咱尝尝恁家的莜面菜囤囤,舍得不舍得?”老大拿手摸了把后脑勺,嘿嘿地笑。
赵老拐知道后,浑身上下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在他看来,虽然到了新社会,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人,但像魏老大那样茅草毗一样的人,除了牛羊碰巧的时候啃上几口,大凡喘气的生灵,没有几个能看得见他的存在,渺小无用如一片随风飘摇的干草叶,他就不配给他赵老拐作连襟!再说,他也更不配和雪梅那样一个白白净净的猫猫儿眼女人睡到一个土炕上去!只有领着孩子、养着公婆的歪嘴寡妇跟了他,那才真真正正地恰如其分而物有所值。
第六十五章 三年不挨鸟枪的兔子
好长一段日子以来,老拐都是看着红梅的眉眼高低说话做事,红梅曾把他比做一个又臭又脏的茅罐,——尽管不是啥好东西,但屙屎尿尿的也离不了。令他永远如鲠在喉的是,那个茅罐系子也是永远捏在张红梅的手里,她想用的时候就随手提溜了来,用完以后就一脚蹬了出去。他也曾试图甩脱那只手,一次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尤其是儿子起升一天天长大以后,他更是无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了。
一次,怒不可遏的老拐把红梅不小心给推了一个跟斗,额头上磕了一个大紫包,红梅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儿子起升就一边拉他娘一边怒目而视着老拐:“爹!你到底想咋?俺娘可够苦了,再动手儿就不行!”这还不算,红梅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吭不动,老拐一直赔了好几天好话:“谁给个拐子一样!你就当叫驴踢了一蹄子行不行?”
这次因为雪梅的事老拐寻思了好几天,到底也没有想出个周全的办法。有一天他碰到林先生的妻子,因为早就想赚些钱花,就问林先生的女人,她家的那两只羊卖不卖,啥价钱。女人斜眼瞟了他一下,说了声“问当家的去”就飞快地走了。
他真羡慕林先生把女人调教得顺顺当当又服服帖帖,抽了个空就给林先生坐了一会子,意思想叫林先生说说这圣人的书上都教了些啥法子。林先生说:“堂前训子,枕边教妻,对症下药,量体裁衣。”
赵老拐想起了二楞逮小彩和马宁的那件事,他本来的意思是想在乡里的干部面前显露一下他神奇的眼力,当他把小彩的包袱一层层打开,眼看就要真相大白时,忽然看见了一个光膀子女人的画册,书上那个螳螂一般的女人勾去了他的眼,他真后悔不该为一个画上的妖精分了神,——最可恨也是最关键的就在于,小彩那个猫爪子一般飞快的动作,迅雷一般的嫩巴掌将他掴了个魂飞魄散,等回过神来之后 ,石小彩的金蝉脱壳之计早实施完毕。由此之后赵老拐就确信:突如其来的打击总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天他喝了些酒,晃晃荡荡地回到家后,想借着酒力发一下虎威,从而使张红梅知道他原来是一只睡着的老虎,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把他当病猫看。走近大门时他就感觉有点害怕,又重新调整了情绪,自己给自己打气:大坡地谁不知道俺赵老拐是个光棍儿,或再玩一次在北圪台儿上砸王炳中眼镜的把戏?或学一学石小彩来一次突如其来的打击?——咋也得叫他一炮震天响!
红梅正靠门坐着补衣裳,老拐歪歪斜斜地迈进门槛的时候,红梅耷拉着脸从眼眶外扫过一缕光,身子一扭就把屁股朝向老拐。——就是这么一下,老拐周密的筹划就呼隆隆地坍塌下来。
他拿手抹了一下子脸,摇了几下子头,“哎——哎——”地叫了两声,红梅就像听着院子里刮了一阵风,——有也无干,没也无干。等了一会儿,老拐就拿了一个小凳子,往红梅跟前凑了凑,探过头去说:“老张,张掌柜,行了不?俺说——雪梅嫁给老大俺说,——这不行!俺看这门儿亲戚还是不成的好。”
红梅扭过头,看了一眼老拐又扭过头做她的活,老拐又说:“杨基业到了两狼山,这姓杨(羊)遇到了狼,咋能不败!庞凤雏到了落凤坡,那必死无疑!这戴笠,戴雨农坐飞机撞死到戴山,还下着大雨,这都是犯了名讳!咱家雪梅,也是拐子屁股——斜门儿,到石碾街圪挤着眼拽一个,哪个还不比老大强?你想,俺叫老拐,他叫老打(大),这老打就老拐,越打就越拐不是?俺拐的那时候儿,他就在咱家,吃了多少好药,花了多少银钱,就是治不好,就是因为他老打!”
红梅扭过头,两眼一眯:“可也是哎,恁哥哥还叫进财了呢,甭说进个财,这人儿也不见,鬼儿也不见,人财两空了!这——可犯了啥讳?嗯?你也给说说?”
老拐就有些急:“你——你——你,你这娘儿们,净说那没用的。这老大,老大,他其实是四大,手大、脚大、脾气大、饭量大,那是死打(四大)!往死里打!毒着呢,打拐腿还不要紧,那往死里打,谁呛得住劲儿,那要命呢!”
红梅咬断针上的线,把布衫扔给老拐,说:“给!驴皮缝好了,课着地方儿的浪去吧。”
老拐还想说什么,红梅拿了针线筐就往外走,走到了院中间,停住身扭回头说:“再给俺嚷嚷那些没用的,提了你个臭茅罐隔墙头儿给扔出去!”
老大赶着大车往地里送粪时碰见了老拐,客客气气笑吟吟地给老拐打招呼,还毕恭毕敬地跳下大车一连喊了好几声姐夫,老拐斜着身子说:“真是兔子走了时气三年不挨鸟枪!这好汉没好妻,好女嫁给裹绰蛆(裹绰:没有抻展或抻不展,皱纹很多),不光手大脚大屁大,命还真大!嗯?——岁数儿也大!不能早见儿女早得祭了。”
老大嘿嘿地笑着:“没事儿!不怕见儿晚,就怕寿处短,晚谷子不少出米!”
张雪梅娶的时候红袄红裤红绣鞋,红彤彤的一身红火,扑闪扑闪的猫猫儿眼顾盼流波,摇荡的腰肢像迎风的柳,那个黄图高坡上的女人,给太行山带来了一片靓丽而不妖冶的风光。有个嘎小子儿闹洞房的时候,忍不住想把手伸进红梅的红袄里摸一摸,红梅厉声正色地扑闪着猫猫儿眼问:“作甚个唻唻?”一脸的威怒比飞快的猫爪子还厉害!
耍媳妇看热闹的人散去后,雪梅爬在老大的怀里哭了,老大哆哆嗦嗦地说:“你哭啥?俺跟小桃,真的没有干啥没脸的事儿,不信你问恁姐姐。”雪梅捶着老大说:“傻狗狗,俄高兴哩!”
钻到被窝的时候,老大把那个炮弹壳拿出来给雪梅看,第二天,雪梅把那块黄绢缝进了小红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