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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女孩
作者:林木  发布日期:2011-12-16 02:00:00  浏览次数:2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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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开前门,强烈的阳光迎面刺来,令她晕眩,似乎太阳的热量如激光一样聚到一起,光线如瀑布似的倾泄到她身上。她看到一条条光线在变幻旋转,正如她在梦中见到过的那样。 她把踏出门外的脚收回来,靠到门楣,闭上眼睛,她想到母亲。

昨晚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很长时间无法入眠,直到天微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她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压在身上,她没有什么感觉,然后就流了许多血,血不停地从身上往下滴,他去拿一个塑料桶来接着。他向她道歉,从他没有面孔的脸上她看到自己的脸色苍白,觉得自己正在死去。后来她看到自己用最后一点力气,拿着利刀,双手颤抖着,向打着呼噜的他奋力刺去,他只挣扎了一下,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便一命乌呼了。她把刀子拔出来,一注血喷向她的脸,她看到一束强烈的光线,在头顶盘旋,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看到自己踉踉跄跄往后退去。

她从来不知道梦中的阳光会在现实中出现,现实中的阳光可以如此强烈,可以如此眩目,可以如棒子一样敲打在身上,只是那感觉并不是痛,现在只有身上才感到痛。

对那件事她觉得恍恍惚惚,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她希望没有发生过。身上传来的疼痛,她怀疑只是自己的错觉。在洗手间或卧室里,她本可以验证一下,但她的手没有伸到那里,也没有拿镜子照照,她愿意相信那是错觉。在经过咖啡店门口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迈出一家华人杂货店大门,向她走来。那是继父。她赶紧退进一间西人杂货店,躲到一个角落里,她的眼睛可以看到店门口。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他走过去,她买了点零食,伸出头来望了一眼,并没有他的踪影。很可能她眼睛看花了。肯定他今天已经上班去了。

街道静谧安宁,只有她的皮鞋蹭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咔嚓的声响。阳光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投射到地面的曲线凸凹有致。她憎恨这个影子,她只想哭。

她坐在学校旁边公园里的一张板凳上。第一天他带她来校时,她就坐在这里,构思着她的计划。她知道自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她向往在澳洲的新生活。她的英文基础不好,但很用功,进步很快,来澳半年之后,她就基本上能听懂课堂上的内容。上周那个挺着大肚子的校长还表扬她作文写得好。

她并没有向校门走去。

她本打算在这看一会儿书,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但她懒得去打开书包。

折回火车站时,她没想到疼痛和挣扎,没想到母亲,她只想到打开房门时的光线。她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饮料。她迈出店门,强烈的光线再次向她刺来,刺痛她的眼睛,她再次感到晕旋。她缓步向前走去,低着头,眼睛避开光线,她害怕阳光。她穿过人行道,把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走完这条小街,走上两旁长着紫薇树的大道上。

前几天她刚从电视上看到这样的故事。她来到客厅,父母和以往一样一人占据一张单人沙发,他们正襟危坐,背部挺直,靠在沙发上,双手放在前面,眼光盯着电视。他俩少有言语,是悲剧不会掉泪,是喜剧不会发笑。他们说剧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不知道他们独处时是否也是这样,她没去考证过。她从来没有看到他们激情或者缠绵的镜头,那怕是无意撞见也没有,从她懂事开始就这样。难道他们的手就不会碰一下?他们简直不象夫妻,至少不象一对有感情的夫妻,那不是因为中国人的矜持。她为父母的婚姻生活感到悲哀。他们怎么可以忍受?甚至连她也不能容忍。这是毫无生气的婚姻,她的生活决不会是这样。她在心里又开始可怜她的父母。他们在国内都有不错的工作,在这里却只能做体力活。

当然他们并不是完全不亲热。刚来澳洲时,她睡在阳房,进出要经过父母亲的睡房,虽然之间用布帘拉着,但隔得开视线却隔不开声音。有天晚上,她失眠了。她听到父母在做那事,只有一种声音,他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叫声。也许因为母亲体弱多病,而且她一直睡在身边,因压抑而造成冷感,甚至对性生活产生厌倦,有时无意中从她的口气里能听出来。而继父却强壮,有过剩的精力。完事之后,母亲提到她长大了,最好让她单独睡一间。白天又听到他们谈到房租和钱的事。她已多次听到他们谈论这一话题了,但他们总是犹豫不决。 半年后那个房客搬走了,他们便没有再招租别人,让她睡在那个房间。

那天电视上讲到澳洲的一个父亲强奸女儿,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被学校知道之后,母亲公然包庇父亲,说女儿撒慌,还说她太骚,经常引诱父亲。她不知道父母能不能看懂节目的内容。再前几天还听到欧洲有一个十一岁小女孩做了母亲。她的一个好同学就被哥哥强暴过。她在学校里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和她一样来自中国,但她从来不和其他中国学生来往,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是白种人,她曾告诉她在她小学刚毕业时被哥哥强奸了。那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发觉有人爬在身上,她不敢睁开眼睛,但她知道他是谁,她假装还在睡觉,但她的眼泪禁不住留下来。她告诉她时,她为她心碎,想不到几乎同样的事情不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时他们开始谈话,谈到了他们朋友的儿子刘宏,也可以说是她的朋友。他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中学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第二年去补习,考中了坐落在一个小城里的新城堡大学,但中途缀学,他跟父母说他不想做科学家,不想做教授,不想做工程师,只想做个文学青年,只喜欢游玩,澳洲是个自由社会,每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生活的权力,请不要再管制他,他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他在做推销员。他们就担心她会变成他那样不求上进。

她第一次去二世纪公园里烧烤时认识他,第一眼就觉得他这人太忧郁,太内向,太富于幻想,太不切实际,后来发觉果然不出她的所料。

在一起时他们几乎只谈文学,但他不喜欢琼瑶的作品,那原因倒不是由于她描写了不食烟火的爱情,而是由于她写的是通俗小说,不是纯文学。她看不出有什么差别,她不去区分严肃小说和通俗小说的界线。在她眼里,不论是什么作品,只要能吸引人,感动人,能引起共鸣,就是好作品。他们曾经为此争论过。后来他们求同存异,经常讨论的是三毛和席慕容的作品以及一些世界名著。

刘宏喜爱唱歌,他用低沉的噪音,唱着有阳刚之气的忧郁的歌曲,他喜欢齐秦的歌,特别是“往事随风”和“直到世界末日”。对齐秦的歌,虽然她更喜欢“大约在冬季”,但她总觉得刘宏的歌是唱给她听的。他爱写诗,他用原名给报社投稿。有一天他们单独在客厅里,她问他那首发表在新报上的爱情诗是你写的吗?你看到了?谈不上是诗,只是胡乱涂鸦,他说。不知道你还是个诗人。业余的,只是偶尔写写,解解闷而已。挺缠绵的,是有感而发吗?虚构的。难道没有原型?还没有。她觉得不可能,写情诗怎么会没有对象,她以为那诗是写给她的,诗里提到水瓶和兰花,水瓶是她的星座,她的名字里有个兰,那天他给她看手相时她告诉他她的星座。她想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也没必要逼他承认。你爱读诗,我想你一定也喜欢写诗,能让我拜读吗?他问。不敢献丑,我没有那天分,哪天有机会要向你好好请教。你的文章写得那么有灵气,一定也会写诗,现在青年人看诗的少,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差不多,他又说。

她告诉他虽然她喜欢文学,父母不会让她读文科,希望她去读律师会计什么的,说这样毕业之后才容易找到好工作,以后开好车,买好房子。她说得很伤心,竟然眼里有泪。她有自己的理想,不想做律师,医生,会计师,反正即使想大概也考不上。她只希望成为一个记者,作家,当然要是可能的话,诗人也行,她可以到处跑,到世界各地采访,去灾区,去战场,她可以体验生活,丰富阅历,她要让自己的个性自由发展。

为这件事,刘宏不知趣,曾经跟她父母谈过,让她根据自己的兴趣报读专业,但她父母很坚决,不留任何余地。刘宏还说从她的手相能看出她有艺术细胞,今后从事文学艺术创作,一定会有所成就。她父母仍然反对,说艺术不能当饭吃。他们的话里还担心她会受他的坏影响,令他很难堪。

学校里的老师说她有艺术家气质,她自知很难成为艺术家,虽然也喜欢画画,她对自己的素描总是不满意。她的作文经常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说她有文学天赋,出国前在全国小学作文杂志上就发表了几篇文章,也许她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在国内她的文科在学校里名列前茅,但数理化成绩并不突出,特别是数学有点吃力,有时为了一道难题苦思冥想几个小时还做不出来。在澳洲她游刃有余,能应付自如,一道所谓的难题只要笔杆在嘴唇上敲几下就迎韧而解了。

在一个购物中心她在缓慢走动的人群中间穿来插去,她还在想着刘宏。一个白人姑娘和她擦间而过之前朝她笑了笑。她走过报刊文俱店,售烟店,发廊,时装店,TAB,录相店,华人餐馆。

她路过她平时经常去的图书馆,她喜欢到图书馆里自修。在门口看到两个学生在聊天,或者在谈情说爱,他们喜欢亲亲抱抱,喜欢手牵手,他们太随便,不珍惜,不看重任何东西,什么都无所谓。有的女生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脂粉香水味,她有时看到她们和头发涂得油光滑亮的男生在一起。她瞧不起那些学生,他们太无知太天真。她觉得他们很无聊,幼稚。她们以没有男朋友为耻,她对他们那种小狗似的爱情就如同对大人们的一夜夫妻一样不屑一顾。他们对生活一点也不了解。他们既不懂得读书,又不懂得爱情,同学中没有人象她那么有思想,她也相信重组的家庭容易使人成熟。她们只会不断地谈论歌星,影星,球赛,而他们连直角三角形的边角关系都弄不清楚。她也会注意男孩子,但她喜欢成熟的男孩子,象刘宏那样。她甚至在图书馆里偷偷翻看性爱方面的书,又怕被人看见,总是提心吊胆,脸上发烧,她觉得自己在偷偷做着见不得人的事。但她没有别的同学那么坏,他们随便谈论性,有的甚至虐待其他同学,没有同情心,残忍。而她在图书馆里绝大部份时间是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要不专心致志地看书,要不一只手按住纸张,一只手握住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有时她左手托着下巴或前额,右手把笔放在口里,凝神沉思,偶尔她也抬起明亮的眼睛,但她并不看那些在那叽叽喳喳打情骂俏的学生,她的眼睛投向窗外,她可以幻想外面有一个美丽的世界。她真的不坏,一直是个好学生,是个规矩的女儿,不是骚女孩,她遵纪守法,除了上图书馆看书做作业之外,下学后总是准时回家。

她走进图书馆里的一个洗手间,在镜子里,她发现自己两眼出现了黑圈,竟有一幅古怪的表情,象变了个人似的,面孔很抽象,和陌生人的面孔一样抽象,苍白的脸上还泛着一点红晕,她憎恨红晕,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从洗手间出来,她仔细打量图书馆,对里面的摆设觉得陌生,现在这里的一切晃若隔世,最多只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这个这图书馆里她借过不少中文书。她读过许多书,她喜欢看爱情小说,特别是那些悲剧故事,并且往往把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主人公。她不喜欢喜剧,觉得太肤浅。她迷恋过琼瑶,三毛的小说,她常常被琼瑶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也希望大学毕业后跟三毛一样去沙哈拉沙漠旅行。她会埋头书本,读得津津有味。她希望自己某天落难,例如被绑架,正当她要遭到强暴时,一位智勇双全的英俊男孩来到她身边,经过惊心动魄的搏击,她安然脱险,结局当然是那男子爱上了她,而且向她海誓山盟,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人。她便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位白马王子,她的一生也只爱一个。她相信只有这样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但在她真正遇难时,她的王子并没有出现。

她又想起刘宏。在他的影响下她开始看诗,特别是情诗,例如席慕容的诗。她自己也开始写诗,她从来没有对外人讲过,就连刘宏也没讲,但估计他已经猜到了。她创作的灵感主要来自阅读席慕容的诗作,有一首寄给《新报》,在周刊上发表了,用笔名。她没有告诉刘宏,她要让他自己去发现。当她把这一消息告诉父母时,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和喜悦,她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她父母的表情只亮了一下,便恢复常态。她们说你要抓紧时间做功课,考上大学才是正经事。她一看文艺作品,父母就会说她不专心读书,会误了自己的前程。他们根本不考虑她的爱好和志趣,她们最好希望她能读法律,读医,以后赚很多钱,在海边或北边买一所漂亮的房子,他们能讲的就那么一套话,她的耳朵都听出茧来。她班上有的华人同学的父母甚至答应子女,只要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好专业,就会给他们买部名牌好车。现在她班上的白人同学晚上或周末都在麦当劳或肯德基打工,华人同学就没有。她的父母没钱,但也希望她考上好大学,他们说他们留在澳洲生活完全是为了她,是在为她做出牺牲,希望她有好的前程。他们在国内有体面的工作,在这里却去车衣服,打扫厕所,他们说以前在国内只有反革命分子才去扫厕所。他们一天到晚累得腰酸腿疼,而且语言不通,而且无亲无故,在这里认识的朋友都在忙于生计,忙于挣钱。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的前途。她知道父母是爱她的。母亲做工时不慎绊倒跌了一跤,腰骨扭伤,有一段日子疼痛难熬,行动不便,只好暂时修假,但一旦身体稍有起色,又去上班。自从她母亲受伤之后,她会帮着吸尘,拖厨房的地板,烧饭,切菜,洗碗,洗衣服,凉衣服,等等。她尽量帮着料理家务,想为母亲减轻一点负担,但她妈总是多嘴多舌,不让她干活,叫她做功课,说只有上大学才有出息。但她觉得父母虽然爱她,并没有真正关心她,虽然给她买好吃好穿的,但就连她神经衰弱,晚上有时失眠他们也不闻不问。

她听到一家音乐店里传来甲壳虫的歌曲米歇尔。她本来也想取这个英文名字,但她父母极力反对,说还是取Jenny好听。她看不起班上的同学,他们只爱听吵吵闹闹的流行音乐,她爱听钢琴曲,更迷上了李斯特,当然她也爱听流行乐,那些抒情的,特别是加凡科和赛门的歌曲。

两个身着毕挺西装,上衣口袋别着名片的教徒在路口拦住她,用中文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走过去了。这些人她碰得多了,他们经常在闹市的路口拦住中国人,用国语打招呼,有时他们还上门布道,挨家挨户去敲门,他们来自美国。现在她倒是想了解一下人死后灵魂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或许还是象佛教所说的有不断的轮回,不过她没有理他们。

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她有许多幻觉,不停地自责,她感到那全是自己的错,不该穿那件单薄的紧身衣衫,显得那样丰满,富于挑逗。她母亲就说过,注意你的穿着,规矩一点,要象个中学生。说归说,他们还是让她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她爱穿亮的衣服。她讨厌呆板乏味的校服,放学后洗完澡就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即使就呆在家里,她喜欢自我欣赏。是否母亲早就有点不放心,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行为不检点才引起了他的邪念?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此时她的愧疚比怨恨更深,是的,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愧疚。他们为她作出了许多牺牲,要不是为了她,他们宁愿回国。但有时她觉得这只是他们的籍口,其实他们自己也想呆下来,再说要是不混出个名堂回去有什么面目见人?当时他们的同事朋友多么羡慕他们出国,现在有许多在国内混得比他们好。

继父也爱她疼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从来没有打过她,也很少骂她,她需要的东西他都想方设法满足她的要求。继父从来不吝啬给她钱,她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虽然母亲有时会说她。但他以前喜欢打老虎机,母亲出来之后不让他打,把他的钱控制了。后来他只喜欢喝酒,一直打两份工,心里压抑,因为钱的事有时和母亲吵架。有个朋友告诉母亲还看到他去俱乐部,母亲也不去管他,反正他身上也没多少钱。他和母亲发起脾气来有时也挺吓人的,特别是在喝醉之后,但他不会打母亲,他只是脸露凶相,提高嗓门大声嚷嚷。

她对迎面走来的三五成群的小青年深怀诫心,她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总是忽忽擦身而过,从他们口里发出的口哨声怪叫声会令她毛孔悚然,令她的心跳加速,有时一颗心甚至会提到了喉咙,如同面对那些高大的刻着纹身的男人,他们能轻易地抓住她,就像雄鹰抓住小耗子,手上一用力就会将她捏成粉碎。半年前有一个中国女学生在上学的路上被人拉上车,就这样消失了。

走了十来米,她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已经拐进了另一条街。她已不是处女,她没必要再提心吊胆,他已是个没人要的女孩,现在不用说强暴,就算是强暴后再杀了她,她也无所谓。昨天她还有许多计划,许多梦想,但这一切在一夜间都破碎了。

她看到几个流浪汉。假如她离家出走,她将和无家可归的年轻人一样,流落街头,有时露宿在车站,有时在公园里过夜,偷骗拐抢无所不为,随便和人性交,吸毒,甚至染上性病,艾滋病,丙肝。

她想堕落,让自己毁灭。这样他才会去忏悔,但他无法赎罪。这一切是他一手促成的,是他毁了她,她不想再见到这张脸,这是世间最丑陋的一张脸。她曾经那样地爱他,敬重他,而他居然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简直连禽兽都不如。他们将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走完余生,然后把悔恨带进坟墓。

今晚他们一定会到处找她,打电话到她同学的家,他们一定象热窝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可能会对母亲说出真相。他不会对昨天的事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他醉了,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没记住发生的事?

她觉得那些在身边走动的人并不真实,她好象生活在梦中。她听到饥肠辘辘的声音,她回到现实里。她突然意识到午饭还没吃,她在一家面包店前站住,买了一块三明治和一瓶可乐,然后坐上通往海边的火车。

她又想起刘宏,想起她第二次见到他。他们一家人开车去蓝山玩,回来时车停在路上,九点多了打电话叫他去给他们充电,他二话没说就去了,来回开了将近两个小时。他是个好人。

有一次他们单独在一起,他给她背诵他自己的诗,有几次她感动得落泪,虽然他没说,她一直觉得他的诗是献给她的。他说你已经长大了,长大了怎么还哭鼻子?长大了就不哭吗?很多大人到了伤心处也哭。其实他还是把她当作女孩。父母不了解她,他也不了解她,这世上没人了解她。他一点都不关心她。她哭得更伤心了。他说他要给她讲一个艺术家的故事。她说不要你讲,我知道很多这样的故事。说完站起身,走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住,用手锤他的肩,他木纳地坐在原处没有反应。他一定以为她平时就这样,大大咧咧的,爱开玩笑,爱哭爱闹。锤了几下,她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她的脸颊发烧,扭头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她揽镜自照,拢一拢耳边的头发,她看到自己的脸上白里透红,一直红到耳根,她的心越跳越快,她觉得自己很迷人。他感觉出来了吗?他一定以为她是哭红的呢。她觉得自己最可爱的是那嘴角,总是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很像一幅画。还有那白皙的肌肤。她已十七岁,别的同学都不长了,但她还没有停止发育,乳房在不断扩大膨胀,对此她有些羞赧,去年的衣服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特别在胸口,有时那不断肿胀的乳房和衣服磨擦时产生酥酥痒痒的感觉,她既害羞又自豪,时常面颊泛红。她在哪里看到过女的波大脑小,她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不聪明的人。但她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可信,澳洲姑娘乳房都大,难道都比中国人笨?中国学生在学校学习成绩好,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花钱去补习。

就连刘宏也不了解她,这世上真的没有人了解她,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她不好没人愿意了解她,她真的认为自己很可恨。事后继父说因为她的挑逗,才引起他的邪念。她果真是个坏女孩吗?

下了火车,她抬头仰望天空,火辣辣的阳光仍然发着耀眼的光芒,令她眩目,她仿佛又看到梦中强烈苍白的光线在头顶盘旋。她希望能躲到地球的阴暗面。

她朝海边走去。经过一家旅馆门口,她站住了,门口标着一晚的住宿费,她的银行账户里有几百元钱。

她来到海边,她曾来这里游过泳。在国内她就学会游泳,他们班女生只有几个会游泳。她是在学校上体育课时学的,她本来对游泳并没有多大兴趣,但要是从泳池爬上来,那些坐在不远处的男生总是用眼角看着她,她觉得不舒服,就呆在水里,就学会了游泳。她还喜欢在这白净松软的细沙上跑步,让海风把头发吹乱,那时她是多么的天真和幸福。

突然她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簌簌地流下来。她怕被人瞧见,走上了公园。海滩边上的这个公园栽种着许多树木,有雪松、蓝楹花、瓶刷树等等。她来到一个斜坡,在草坪上坐下,抽咽变成了啜泣,格外地伤心,象是痛苦的呻呤。幸好周围没有行人。哭了一阵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哭声太大,可能会惊动别人,赶紧用上齿把下唇咬住,擦干眼泪,转头看了看,果然有人朝她这边走来,但离得较远,大概听不见。等他们走过去,她的眼泪又如断线的珍珠往下淌。哭了好一会儿,她感到好受些了,头脑也清醒了,好象心中所有的郁闷和怨恨都随眼泪流掉了。

昨天她走到家门口,便嗅到酒气。来到客厅,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盯着电视机。下课了?他问,他说话时视线没有移动。

你喝了半瓶白酒,妈回来又要生气了。她站在他面前嘟哝着嘴说,她刚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

坐下,不要挡住我。他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欠起身子把她拉到沙发上。

你喝太多妈又要生气了。

这套衣服什么时候买的?一个学生花钱买这种透明的衣服穿,老师也不管管。他的眼睛审视她的衣服,这是他第一次评论她的穿着。

在家里老师管不着。要是你少喝些酒,妈和我想买什么可以买什么。她和他开玩笑。

混蛋,你管起老子来了。没大没小的,在家里老师管不着你,还有我呢。不知为什么他今天脾气这么大。

当然你也长大了,翅膀开始硬了。我一辈子不抽,不嫖,不赌,只有一个嗜好,就是贪杯,但也有节制,你妈碰上我这种男人,是她的福气。

我也知道在澳洲生活很苦闷,妈又没空陪伴你,但酒喝多了对身体有害,你自己要珍惜身体。我们讲了多少次,还不是为你好,你总是听不进去。

他转过头打量着她,你长大了,比你妈懂事。慢慢的,他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他拉起她的手。

她看到沙发上还有一个空瓶子。你已经喝了一瓶多,不能再喝了。她把他的杯子拿开,放到自己脚边。我知道你和妈为了准备供我上大学,辛辛苦苦地打工,想多赚点钱,但说不定我们能拿到身份,有了身份就不必交多少学费。你们应少加点班,有空多到外面玩玩。

只要你能考上大学,我们辛苦点有什么关系?说着他把她拉过来,靠到他的肩上。你母亲身体不好,你也清楚,我们这样打工都是为了你,供你上大学,总得预防万一。我们再回国已不可能,主要是回国你考不上大学,这几年你的数理化都没有什么长进。

那我这几年都白念了?反正我不愿意看到你们这样操劳。每人一周都打六天工,生活没有一点乐趣,我宁可不上大学。

混蛋,讲这种话,对得起谁?还不给我滚。他见她不动,便把她推了出去,弯下腰又把杯子拿起,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一杯。她觉得他今天真的喝多了,居然推她,行为有些不正常。

爸,我知道你有许多难言的苦衷,但你不能这样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我们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没有人逼迫我们。她来到他跟前,蹲下,拿走杯子。你不能再喝了。他伸手去拿杯子,她也去抢,把酒杯碰倒了,酒洒到他身上。他举手给了她一巴掌。她怔住了,他也怔住了。他从来没有打过她。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喝糊涂了。他把她揽入自己的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别哭,别哭。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不时上下磨蹭着。他把脸帖到她头上,嘴唇开始吻她的头发,一直吻到她的耳跟。她突然站起身来,说,爸,你喝多了,你到床上躺一会儿,我去烧饭。

别走,不要,他说……他的眼睛露出异样的眼光。

他已经失去了理性。她流泪,哭泣,反抗,但没有用。事后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回来后进来看她,以为她病了,问她要不要吃药,明天要不要去看医生。她没有回答。

她的心收缩了一下。她感到有点冷。秋冬交替的季节,悉尼的天气变化无常,时热时冷。

她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海边,面向太平洋。这里的地势高,能看到海水拍打岩岸时溅起的浪花。远处海水湛兰,一朵朵水花在海面跳跃,在水天交接处能看到几艘轮船,上空有几片白云。

她喜欢平静的海面,当海水象脱僵的野马咆啸时,她心里不踏实。她已经坐了两三个小时,她觉得海浪越来越大,心里有些惊恐不安。海水到底受什么神秘力量的驱驶,永远跳动不息?海有多深,海面下就隐藏着多少秘密,她觉得生活中有许多答案就在海底,在骚动着的海水里,她不知道那答案是什么,她只有到水里去寻找。

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她心中产生的恐惧令她颤抖。她似乎又看到了刺眼的光线。她要回家。但她的家在哪里?不在澳洲,而是在中国,那里才是安全的,那里有她的亲朋好友,有许多她要好的同学,她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嘻戏打闹。但中国已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已经被政府收回去了。在澳洲她也没有家,只有居所,属于别人的居所,里面充满了罪恶。她已无处可去了,这就是她的生活。但她应该回去,她要告诉母亲,让母亲给她作主。她想过去报警,她想到他被判刑,她母亲的后半生,她的家庭,她的名声,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就算自己在生活中遇到一件非常倒霉非常不幸的事,但总比出了事故,例如赶上车祸受了重伤落下伤残要好吧?是的,假如她告诉母亲,她会不会因此吵着和他离婚?这么大岁数了,离了婚怎么办?身体又不好。或者她会不会象电视里播放的母亲那样,羞辱她?她不是经常数落她的穿着吗?从踏上这块土地开始,母亲就老说在澳洲女孩最难办,管教不好就会变坏,就会吃亏。她对她管得严,经常问这问那,交什么朋友,同学怎么样,不要和不求上进的学生一块玩。母亲总是这么说,就是那么烦人。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而真正的问题出在家里,她根本没有想到吧?

不,她不必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不就是一层薄膜么?其实在澳洲谁在乎那,别的同学都不把那当回事,虽然她自己很认真。班上有的同学不是以保持贞操为耻么?在澳洲贞操还有什么价?还怕以后找不到丈夫吗?现在她终于可以象别的同学那样,自豪地宣称她已不再是处女。

而且他并不是生父,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不存在乱伦的问题,而且他也确实关心她,爱护她,只是一时失性。那么现在他和她是什么关系?是情人?一下子从父女变成情人,而且他是母亲的丈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多么荒诞可笑,而且可怜可悲。不,她相信他只是酒后乱性,一时兽性大发,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现在一定在忏悔,一定在谴责自己,他强奸了她,他的灵魂得不到安宁,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赎罪,去坐牢也无法赎罪。他以后一定不会了,他不敢了,他会要求她的原谅和宽恕。假如他再见到她,他会是什么表情,他会对她说什么? 她有可能原谅他吗?也许他根本就不记得做过什么事。

谁能感受到一个十七岁少女心中痛苦和羞耻?羞耻和痛苦?

她朝海滩看了一眼,沙滩上有人躺着,坐着,也有人在海里游泳。

她再次想起刘宏,她觉得自己喜欢刘宏,她心里有了点温暖。她是不是要告诉他发生的事?如何告诉他?这件事她可以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但一定需要刘宏的理解。他能理解她吗?她希望他不是只在远处安慰她,而是过来搂住她,用他火热的双唇吻干她的泪滴,正如他诗中所写的那样。谁能感受到少女心中有时莫名的冲动?但他的心是封闭的,他把她当作女孩,与她讲话总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她已不再是女孩,在澳洲十六岁以后便不再是少年,在旧中国很多十五、六岁的女人便做了母亲。她已十七岁。不过有时她的做法有点小孩子气,以后她不会再那样,在他面前要表现得更成熟。每次她都告诉自己在他面前在要真正象个大人一样,但总是事与愿违,她更象个小孩。她真笨。他爱她吗?这世上有一个人真正爱她吗?会给她生活的勇气吗?要是爱她为什么让她单独受苦?

不论告不告诉他,反正不能让这件事就这样把自己压垮,难道她有理由放弃?她想到贝多芬耳聋一样谱写交响乐,她想到物理学家霍金坐在轮椅上一样研究宇宙物理。不,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没那么脆弱,就把这件事当作是上天给她的一个考验,虽然太残酷,但祸不是可以变福吗?不幸不但可以磨炼人的意志,还可以激发人去奋争。而且这是自己的命运,她只能接受,只能面对,无法逃避。她这样安慰自己,不停地安慰自己。泪水又簌簌流下来。她担心在梦中出现过会旋转的刺眼的光线还会刺痛她的眼睛。

她站起身,向海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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