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腋成裘良缘凑合 移花接木妙计安排
周双珠、周双玉房间内打茶会客人，乃是赖公子、华铁眉、乔老四、乔老七四位。乔老四本做周双珠，遂为小兄弟乔老七叫了周双玉几个局，故此四人虽是一起，却分据两间房间。及洪善卿同陈小云来时，赖公子正和周双珠闲话，双珠因善卿系熟客，不必急急下去应酬，只管指东划西，随口胡说。周双玉要央善卿寄信于朱淑人，先自下楼，从周双宝后房门抄近进去，刚刚听得陈小云、周双宝云云，并窥见洪善卿摇手之状。双玉猛吃一惊，急欲根究细底，转念一想，大约朱五少爷定亲之事秘密不宣，不可造次。当下迈步帷帐，见了陈小云、洪善卿，侧坐相陪，不露迹象。
随后双珠进房，双玉趁势仍归楼上。一直等到晚间客散关门，周双玉独自一个往见周兰，叫声“姆妈”，周兰和颜悦色命其坐下。双玉宛转说道：“我做了姆妈的讨人，单就替姆妈做生意。除了姆妈无娒也没有第二个亲人，除了做生意也没有第二个念头。现在朱五少爷定了亲，那么就是姆妈的生意到了。姆妈应该去请朱五少爷来，让我当面问他，还怕他不肯拿出洋钱来给你姆妈，姆妈为什么要瞒我?？是不是担心朱五少爷多给了洋钱，你客气不要啊？”周兰道：“不是瞒你呀。为了朱五少爷说，担心你知道他定了亲，不开心，叫我们不要说的。”双玉道：“那么姆妈是说笑话了！做我的客人多的很，就是比朱五少爷再好的也不稀奇。你是怕我没有人来娶还是什么，我为什么不开心？”
周兰听说亦自失笑，方才将八月底朱淑人聘定黎篆鸿之女，尽情告诉了双玉。双玉方才想起两月以来，时常听得双宝嘴里大老婆长，大老婆短的，原来是调笑自己的，心下恼怒非常，忍不住淌眼抹泪，渐放悲声。
周兰始悔自己失言，只见双玉又道：“我与阿姐俩个，做生意来孝敬你姆妈，你姆妈也从没说过我们一句坏话。我就气不过双宝，双宝生意么一点没有，拿了我们俩孝敬姆妈的洋钱，给她吃，给她穿，她坐着什么都不做，还要寻出多少话来说我们，笑我们，骂我们！”说着，呜呜的掩面而泣。周兰道：“双宝哪里敢骂你。”
双玉便叙述双宝的浪声浪气话，并添油加醋了几句重话。气得周兰一叠声喊“双宝”，双宝战战惊惊警惕趋至。周兰不及审察，绰起烟枪兜头就打。却被双玉一手托住，劝道：“姆妈不要，你现在打了双宝，晚点被双宝再更凶的骂几声，姆妈哪里知道！倘若姆妈喜欢双宝，也容易得很，让双宝仍旧回到楼上去，把我说给幺二堂子里去做伙计。没有人再说我，骂我，我心里也好受点，也好勤快些做生意，孝敬你姆妈。”
周兰越发生气，丢下烟枪，问道：“我哪里是喜欢双宝？只是你阿姐说，怕有时候生意忙不过来，叫双宝去代代局也好，否则双宝早就出去了。我为啥要喜欢双宝啊？”双玉冷笑道：“姆妈，你嘴里总说让双宝出去，一直说到现在，双宝仍没出去，倒说不是喜欢双宝？”
周兰怒道：“这个也可以，明天就让双宝走，省得让你们说！”双玉道：“姆妈不要生气，我与双宝都是姆妈的讨人，没啥喜欢不喜欢，就是要出去，也要商量好了再去，也不用这么急？”
周兰沉吟半晌，怒气稍平，喝退双宝，悄问双玉如何商量。双玉道：“姆妈你自己去想，双宝进来的身价就算你全赔掉，也不过三百洋钱。现在双宝在这里，生意也没有，房间里的排场倒与我们一样，几年下来，那么赔多少啊？我替姆妈计算，也是让双宝出去的好。”
周兰点点头。双玉又道：“阿姐的生意好，要双宝代局。我生意不过就这样，双宝出去后，如果阿姐忙不过，我会去代局的。”周兰又点点头。于是周兰竟与双玉定议，拟将双宝转卖于黄二姐家，也没告诉双珠。隔日，周兰欲令阿珠去黄二姐家打话，双珠问何事，始知其事。
双珠阻止道：“姆妈，你也做点好事吧！黄二姐这个人不比你，双宝去做她的讨人，要苦死了！我说姆妈你一定不要双宝，也应该商量商量。南货店有个姓倪的客人，与双宝要好，你去请他来，问声他，要娶么就叫他娶回去。双宝有了好去处，我们的名声也不亏。姆妈你说可对？”
周兰领悟，叫回阿珠，转令阿德保以双宝名片去南市请广亨南货店小开倪客人。双玉心想如此办法，倒作成了双宝的好姻缘，未免有些忿忿，但因是双珠出的主意，不敢再言。
不多时，那倪客人随着阿德保接踵并至，坐在双宝房间里。周兰出见，当面说亲。倪客人满心欣慰，满口应诺，既而一想，三百身价之外尚须二百婚费，一时如何措办，倒又踌躇起来。双宝恐事不济，着急异常，背地去求双珠设法。双珠想的格外周到，特地请了洪善卿、乔老四等几户熟客，告知此事，拟合一会（民间凑资，急需者首享，然后拈龟排取）帮贴双宝。众人好善乐施，无不愿意。洪善卿复去告知朱淑人，也与一角，却不令双玉得知。
到了迎娶之期，倪客人倒也用了军健乐人、提灯花轿，簇拥前来，娶了过去，也一样的拜堂，告祖，合卺，坐床，待以正室之礼。三朝归宁，倪客人也来了，请出周兰，双双拜见，口称“岳母”，磕下头去。周兰不好意思，赶紧买了一副靴帽相送，盛筵款待，至晚而回。
自双宝出嫁以后，双玉没了对头，自然安静无事。周兰欲劝双玉接客，尚未明言。双玉已揣测知之，心中定下一个计较，先去灶间煤炉旁边，将剜空生梨内所养的促织儿尽数释放，再令阿德保去买一壶烧酒，说要擦洗衣裳烟渍，然后令阿珠去请朱五少爷。
朱淑人闻得定亲之事早经泄漏，这场吵闹势所必然，然又无可躲避，只得皇皇然来，见了双玉，抱惭负疚，无地自容。双玉却依然笑脸相迎，携手纳坐，神色平静如常。淑人猜不出其是何意见，嘿嘿相对，不则一声。将近上灯时分，淑人告辞言归。双玉牵衣拉过一边，昵昵软语，欲留一宿。淑人不忍故违其意，自是从命。
一会儿，叫局的络绎上市，双玉遂更衣出门，留下巧囡在房伏侍淑人便饭。等得双玉回家，更有打茶会的，一起一起应接不暇。一直敲过十二点钟，渐渐的车稀火烬，帘卷烟消。阿珠收拾停当，声请淑人安置而去。
双玉亲自关了前后房门，并加上闩，转身走来，见淑人褪履上床。双玉笑道：“慢点睡，我有事在。”淑人问何事，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脖项，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我们七月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一起坐着说话，你可记得？”
淑人心知说的是愿为夫妇生死相同之誓，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双玉定要问个明白。淑人没法，胡乱说声“记得”。双玉笑道：“我说你也不应该忘记。我有一样好东西，请你吃了吧。”说罢，抽身向衣橱抽屉内取出两只茶杯，杯内满满盛着两杯乌黑的汁浆。
淑人惊问：“什么东西？”双玉笑道：“一杯你吃，我也陪你一杯。”淑人低头一嗅，嗅着一股烧酒辣气，慌问：“酒里放什么了？”双玉手举一杯凑到淑人嘴边，陪笑劝道：“你吃?。”
淑人舌尖舐着一点，其苦非凡，料是鸦片烟了，连忙用手推开。双玉觉得淑人未必肯吃，趁势捏鼻一灌，竟灌了大半杯。淑人望后一仰，倒在床上，满嘴里又苦又辣，拚命的朝上喷出，好像一阵红雨，湿漉漉的洒遍铺被。淑人支撑起身，再要吐时，只见双玉举起那一杯，张开一张小嘴，啯嘟啯嘟尽力下咽。淑人不及叫喊，奋身直上，夺下杯子，扔于地下，豁琅一声，砸得粉碎。双玉再要抢那淑人吃剩的一杯，也被淑人抢落跌破。淑人这才大声叫喊起来。
楼下周兰先前听得碗响，尚不介意，后听淑人叫喊，有些疑惑，手持烟灯，上楼打探。淑人赶去拔下门闩，迎进周兰。周兰见淑人两手一嘴及领衣袍袖之上，皆为鸦片烟沾濡涂抹，已是骇然，又见双玉喘吁吁挺在皮椅上，满脸都是鸦片烟，慌问：“什么事？”淑人偏又呐呐然说不清楚，只是跺脚干急。
幸而那时双珠、巧囡、阿珠都不曾睡，陆续进房，见此情形，十猜八九。双珠先问：“可曾吃了？”淑人只把手紧指着双玉。双珠会意，唤个相帮速往仁济医馆讨取药水。
巧囡舀上热水，给淑人、双玉洗脸漱口。淑人抹净手面，吐尽嘴里余烟。双玉大怒，蹭地起立，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咬牙切齿骂道：“你这个没良心杀千刀的强盗坯！你说一起死的呀，现在你倒不肯死了！我就是到了阎罗殿上，也一定要来捉你去的！看你逃去哪里！”
周兰还是发怔。双珠叫声“双玉”，从中排解道：“五少爷是不好，不应该定亲，不过他也年纪轻，不懂事，客人的话都是瞎说。就算现在五少爷没有定亲，哪里就会讨你去做大老婆？”
双玉不待说完，嚷道：“什么大老婆小老婆！你去问他，是谁说一起死的？”淑人拍腿哭道：“不是我呀！是阿哥替我定的亲，一句话也没有我说的份呀！”
双玉蹭地扑到淑人面前，又狠狠的用手指骂道：“你是只死猪猡吗！知道是你阿哥替你定个亲，我问你为什么不死？”吓得淑人倒退不迭。
正忙乱间，相帮取到一瓶药水，阿珠急取两只玻璃杯，平分倒出。淑人心疑尚恐不曾吐尽，先去呷了一口。双玉怒极，一手抢那杯子照准淑人脸上甩来，泼了淑人一头药水。幸亏淑人头颈一侧，那玻璃杯从耳朵边撺了过去，没有甩着。淑人远远央告道：“你也吃点?。你吃了药水，随便你要什么，我一定会依你的，好吗？”双玉大声道：“我要什么啊？我要你死！”周兰、双珠同词劝道：“死不死再说了，你先吃了这个。”
阿珠、巧囡也帮着千方百计劝双玉吃药水。双玉不禁哼的笑道：“劝什么啊？放来那里我自己吃吧！他不死，我也犯不着死给他看，一定要看他先死我再死！”说着，举起玻璃杯，一口一口慢慢的喝。巧囡绞上手巾，揩了一把。不多时，一阵翻腹搅肚，喉间汩汩作响，便呕出一汪清水。周兰、双珠一左一右，搀着臂膊，叫双玉只顾吐。双玉一面吐，一面还喃喃不绝的骂。直至天色黎明，稍稍吐定，大家一块石头落地，不好再去睡觉，令灶下开了煤炉，燉口稀饭，略点一点。
淑人知道双玉一定是不肯干休的，背地求计于双珠。双珠皱眉道：“双玉的脾气，五少爷也明白的，哪里肯听别人的话。我们是一家人，就说了也没用。耐倒是请个朋友来劝劝她，没准她还听几句。”
一句提醒了淑人，当即写张字条速令相帮去南市咸瓜街请永昌参店洪老爷。大家把双玉扶上大床，各自散去。淑人眼睁睁地独自看守，守到日之方中，洪善卿惠然肯来。淑人赶出迎见，请进双珠房间，细述昨宵之事，欲恳善卿去劝双玉。
善卿应承，走过双玉房间，见双玉歪在大床上，垂头打盹，调息养神。善卿近前轻轻叫声“双玉”。双玉睁眼见了，起身让坐。善卿随口问道：“身子还好吧？”双玉冷笑两声，答道：“洪老爷，你不用假情假意！五少爷请你来劝劝我，我没有第二句话，我现在一定要与他一起死！他到哪里我跟到他哪里，一定要一起死了此事才完结。没有第二句话可讲！”善卿婉婉说道：“双玉不要，五少爷与你一直很好的，定亲的事也是他阿哥做的主，倒不要去怪他。我说一样的人，没啥大小。我做个大媒人，仍嫁给五少爷，你说可好？”双玉下死劲啐道：“呸！我去嫁他这个没良心的杀坯！”只说了这一句话，仍自倒下，合目装睡。
善卿无路可入，只能转述于淑人。淑人更加一急，唉声叹气，没了主意。善卿探问双珠，究竟双玉是何主见，不想双珠亦自不知。善卿道：“是不是有谁教她的？”双珠道：“双玉哪里需要别人教的！我也只有教过她做生意，从来没有教过她去吵闹。”
善卿再四寻思，终不可解。双珠道：“我想双玉个意思，一半为了五少爷，一半还是为双宝。”善卿呵呵鼓掌道：“一点也不错，这个有点道理了。”淑人拱立候教。善卿复寻思多时，呵呵鼓掌道：“有了，有了！”淑人请问其说。善卿道：“你不要管。你说双玉随便要啥，你总依她，你说过这句话吗？”淑人说：“有的。”善卿道：“我替你解个冤结，多则一万，少则七八千，你可情愿？”淑人说：“愿的。”善卿道：“那么就可以了。”
淑人请问终究如何办法。善卿道：“现在不与你说，等事情办好，你会明白的。”淑人抱着个闷壶芦无从猜，阿珠传命叫菜，与善卿两人便饭。
善卿手招双珠，并坐一边高椅上，搭肩附耳，密密长谈。双珠从头至尾，无不领悟。一会谈完，双珠辗转一想，却又迟回道：“说去说说吧，不知道能否成功?。”善卿道：“一定会成功，他们不在乎此。”
双珠走去双玉房间，为做说客。正值阿珠搬上饭菜，善卿叫住，就摆在双珠房间里，善卿、淑人衔杯对酌。
既而双珠回房复命，道：“稍微有点好转的意思，只不过担心若不成功，又要让人家笑话。”善卿道：“你去说，倘然真的不成功，我再把五少爷交给你。”
双珠重复又过去说了，回复道：“答应了，她说现在五少爷就交给你。”善卿呵呵鼓掌而罢。
第六十三回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