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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四十章 暴风眼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9-14 19:08:35  浏览次数: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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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艾米回来了吗?”通往车库的屋门一下子被推开,许立冲进屋的时候,脚下被绊了一下,身子撞到了墙上。他倒吸一口凉气,却顾不上自己,望向屋里的目光慌乱,双眼布满血丝。当看到艾米的身影时,他吐出一口浊气,管不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安娜心头涌起一股怒火,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望。女儿和许立几乎是前后脚到家,一回来便低着头坐在自己面前,而安娜也不过才急匆匆地问了她几句。

“她也才刚回来,说是和同学去看电影了,一场看完,第二场半价,同学生日请客,于是便耽误到现在。”安娜接过许立手里的皮包,看他一瘸一拐,似是撞得不轻,解释完艾米回家晚的原因,又连忙询问许立伤着了没有。

没想到,许立一把将安娜推开,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前,脸色铁青,突然吼道:“艾米,你给我站起来。”

艾米显然被父亲的暴怒吓到了,整个身体像是弹簧般从沙发里跳起,眉头紧紧皱着,歪着脑袋,眼神游移不定,瞥了许立一眼,又立刻移开。

“你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艾米在看电影之前给我发了信息,电影院那里信号差,我没有收到。之后,她调成了静音,我再打过去,她没有注意到。”

“行了,她没有嘴吗?用你替她解释。她才多大?十三岁,放了学不回家,和同学跑去看电影,还给自己找了这么多理由。那是不是再长大点儿,就可以夜不归宿了?简直无法无天!”

安娜被许立这一通数落,气得浑身发抖。艾米的确有错,让她和许立一晚上担惊受怕,可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安娜不明白,许立如此大发雷霆,到底想要干什么。

“反正你们也不在乎我,管我干嘛?我五点多发信息给你,直到八点了,你才想起来找我。我哪知道你根本没有收到。”艾米躲避着许立的责怪,她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临时决定和同学去看电影,这的确从未发生过,可一起去了七、八个同学,别人家里都同意啊,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变成无法无天了!

安娜一时无语,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的魂不守舍,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再次犯了老毛病。正思考着要如何回答时,许立的一巴掌已经对着艾米煽了出去,发出“啪”的清脆响声。

一时间,三个人都呆立在原地,安娜目瞪口呆,艾米也是。左脸颊火辣辣的,竟没有感到疼痛。可是,和疼痛相比,艾米的内心震荡不已。小时候父亲也教训过她,可如此这般的,却从未发生。

她机械地抬起手,机械地捂住开始渗透出皮肤的痛觉,她不敢相信父亲真的打了她,下手还那么重。当震惊渐渐消退时,羞耻和愤怒从她心底涌出。她瞪着许立,双眼像是喷出了火,被许立打得倒退了几步的身体再次挺直,艾米扬起了头。

“够了!许立!你要打就打我,是我没有管教好女儿,更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一直到八点才想起她还没有回家,我联系不上她,只能惊动你。你要发作,朝我来!”安娜徒然冲到许立和艾米中间,她捂着胸口,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边喊着,一边拿双臂拦住看起来已经不管不顾的女儿。

“这些天,你才是那个不知道回家的人!你整天加班,整天用冠冕堂皇的说辞来糊弄我。我们原本过得好好的,是你非要搬去布里斯班,非要卖了这个房子。艾米有多喜欢现在的学校,你难道看不到吗?可你在乎过吗?我夹在你们两个之间,我有多难,你考虑过吗?一方面,我心疼你在外面有那么大的压力,想要尽快处理完这里的一切,好全心全意帮你;另一方面,我也心疼女儿,我不想为难她。这些天,我吃不好,睡不好,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万全之策,想和你们一起商量。可你们,要不都不在家,在家的时候,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尤其是你,什么都不管,凭什么教训女儿!更凭什么对她动手!”

许立的身体动了一下,却是向远离安娜的方向倒退着,他原本令人心惊的怒容也一下子消失,双眼里的火焰瞬间黯淡,整个人像是突然衰老了许多。

安娜的眼泪在自己喊出那些话之后终于飙飞了出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看向许立的眼睛里凝聚了许久不曾出现的伤痛。身后的艾米被安娜吓到了,刚刚还凝聚在胸口中的惊涛骇浪一下子消失不见,她鼻子一酸,眼泪盈满整个眼眶。

三个人就这样僵持在客厅中,除了安娜急促的呼吸声和哽咽声,一时间再也没有其它声响。良久,许立才再次开口,声音里不再带丝毫愤怒,只有失望。“你就这样惯着她吧……”说完,他竟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像是要逃离眼前的两人。

 “爸爸,我错了,我不该这么任性,我也不该指责妈妈。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转学,不想离开这里。我……”眼看着父亲像是打定主意要离开,艾米跑上前去,拉住了许立的胳膊。

一声长叹中,许立只觉得自己已是心力交瘁。安娜的指责,他听得清清楚楚,那里面还有各种猜疑和怨气。他突然想到前几日黄玉可和他提起的,曾经在老刘的房子里面,看到像是安娜的人走远。

2.

“安娜,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我只是担心艾米,她一个小女孩……这些天我压力很大,不单单是工作上面……”夜深人静了,许立看到昏黄台灯下安娜的倦容,终于还是抵不过内心的愧疚,说出了道歉的话。

艾米大哭了一场,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在许立和安娜听来,既惊讶又难过的话。他们从小便习惯接受父母的管教,遵从父母在很多大事上的决定,这其中也包括安娜的学医。如今,他们才意识到,在澳洲长大的女儿,思维观念上与他们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对艾米来说,即便她还是一个孩子,也可以自由地表达思想和拥有对家庭事务的知情权。

安娜陪着女儿掉了不少眼泪,和许立更多的震惊不同,她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改变现状的担忧。这一次,她才清楚地认识到,艾米的个性和许立何其相似!

平日里,都是和和气气,看似容易相处的个性,但骨子里却倔强到很难通融,甚至是固执到不管不顾的性子。回想这么多年和许立相处,从他最开始为了给大弟弟筹钱治病而再次出国,连艾米出生都错过了。那之后,在澳大利亚的许立,一门心思想要拿下神经外科的学位,过度的压力导致他酗酒成瘾,最终遗憾地放弃自己最初的理想。安娜又想到这一次许立想要自己开诊所,全家人不得不跟着他折腾,即便他的理由足够充分,即便安娜和艾米最终决定支持他,整个过程却绝非轻松愉快。

如此想着,安娜便无法自已地生出一种想要彻底放弃的念头,艾米释放完委屈之后,卖房子、搬家和转学这些事情应该可以实施了。而许立,他想要做什么,便由他去吧,包括黄玉可。

当许立凑上前来,搂住安娜的肩膀时,有一个瞬间,她很想把他推开,或许许立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环抱着她的胳膊便用了很大的力。安娜无奈,被拉得跌进了他的怀抱,心里突然就脆弱起来。

贴着许立的胸膛,听见他颇有些慌乱的心跳,安娜希望自己从未发现黄玉可出现在老刘的房子里,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惧怕许立的折腾,怕的是,他把自己屏蔽在外。

“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这些日子,让你为难,也让艾米失望。”许立依旧抱紧安娜,感受着她身体微弱的颤抖,安娜悄无声息的流泪,刺痛了许立的内心。这个女人,自己不是始终深爱着吗?为什么却总是习惯于忽视她呢?

当安娜抬起头来,把冰凉的嘴唇压在自己唇上时,许立吃了一惊。他们之间发生矛盾,更多的时候是冷战,是每个人都会选择的沉默,许立原本以为安娜最后还是会推开他,然后冷冷地说一句,“我累了,早点休息吧。”

一团火倏地从心底窜出,许立只觉得连日来紧绷着的神经,在安娜柔软的亲吻中突然放松下来。他垂下眼帘,在朦胧的光线中,认真地看着安娜,然后,猛烈地回吻上安娜的嘴唇。这么多年了,亲吻她的感觉从未改变,从第一次的心悸开始,每每让许立心情澎湃。

卧室里墨色沉重,窗帘也被刻意拉起,不留一丝间隙。明知道黑暗笼罩了一切,安娜还是闭着双眼,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释放出周身所有的神经末梢,感受着许立绵长而厚重的爱意。一切都熟悉到早已刻画在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中,她却愿意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在许立的怀抱里,安娜放纵自己的想象力,回到那从未走远的过去。

越发急促的呼吸声中,安娜将许立紧紧抱住,感受着他所有的兴奋与满足,风暴过去后,他还在自己身体里,和风细雨的亲吻让时间不忍移步。

“谢谢你,”许立轻咬着安娜的耳廓,这让他的话变得含混不清,安娜觉得又是一阵悸动游遍全身的皮肤,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沉浸其中,还是因为寒冷的气温。她不肯放开许立,她知道自己的脆弱被许立当成了宽容。他以为安娜的吻是体谅和疼惜,却不知道更是害怕。

在自己喊出那一大堆话之后,安娜眼看着许立的面容变得冷漠,眼看着他向大门走去,她不知道如果艾米没有冲上去,拦住自己的父亲,主动认错,主动坦露胸怀,许立会不会真的离开?又会去哪里?

身体慢慢降温,安娜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却因为许立说出的“谢谢你”三个字而再度变得压抑。他换了个姿势,从安娜身后揽着她的身体,脸埋在安娜的头发里,嘴唇也还在摩挲安娜的耳垂和脖颈,嘴里嘟哝着什么,安娜无法听清楚。

年轻的时候,他们的确如胶似漆,可以紧抱着对方入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迸发激情,在安娜眼里,那个时候的许立是最为迷人的,也是可爱到她舍不得放手的。她爱着许立所有爱自己的举动,爱着他孩童般的撒娇和没完没了的索取。

可是,他们在慢慢变老,慢慢体会着激情变化成温情,当两个人相处的所有细节都变成一种习惯时,偶尔的跳脱,越来越少,且越来越不真实。

所以,当安娜感觉到许立再次变得滚烫的身体,感觉到他想要再次索取的渴望时,安娜自己却生出怀疑和不解。她抑制住自己想要抗拒的内心,迎合着许立,当他再一次进入自己身体,低声喊着“亲爱的”时,安娜却发现尖叫声充斥着自己的鼓膜,那是她内心的尖叫,不断重复的“为什么”。

3.

“昨晚睡得好吗?”周六的早晨,许立还要去诊所上班,安娜早早起床,为他准备早餐。艾米睡得香甜,客厅里只有夫妻二人在共进早餐。

安娜轻轻点了点头,没打算说出实情。头一天夜里的温存还在,从许立看向她的眼神里清晰可辨。

“今天是最后一天在诊所上班了,下午格雷厄姆医生会过来,诊所关门之后,会搞一个小型的欢送会。你要不要也带着艾米一起参加?”

安娜吃了一惊,以往,如果有类似的活动,许立是一定会提前几天告诉她的,如今却这样匆忙,“还是不去了吧,艾米昨晚上情绪那么失控,今天我打算再和她谈谈心。”许立默许,“嗯”了一声表示理解,但安娜疑神疑鬼的表情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临出门时,安娜像是突然想到,说了句:“对了,两天前老刘来过一个电话,说他家一棵树可能在前一阵的飓风袭击时倒伏,你看过了没有?”

“树?没有啊,都挺好的。”许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话一出口,心里一沉,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嗯,那就好。老刘这个人吧,热情古道,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能帮的,一定得帮。你是不是还没有给他回电话?想着告诉他一声,别让他惦记。”安娜一边把前一天晚上许立进屋时碰歪的鞋架摆正,一边说着。

许立听得仔细,看起来安娜似乎以为老刘又给他打了电话,心里暗自庆幸,连忙答应着,打开车库的大门。

看着许立缓慢把车子倒出,再看着他消失在路的转弯处,安娜嘴角抽动了几下。很明显,许立并不知道老刘给她打电话的事情,却知道老刘家的树没有倒伏。她觉得心口一紧,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楚周遭的一切。

下午的时候,许立接到黄玉可的电话,确定了老刘家前前后后所有的树都完好无损,他才终于放下心来。之后,他便抽空给老刘打了个电话,两件事,一是告诉他不用担心树木;二是告诉他,借住了一段时间的朋友离开了,屋子里已经打扫干净,请他放心。

是的,他也才是刚刚得知黄玉可离开的消息,就在这天的上午,她检查完树木,收拾打扫干净房子,离开时,把钥匙放回了之前的地方。她在电话里告诉许立,自己的伤势已经痊愈,也该尽早回家,还说自己有很多需要处理的事情,毕竟没多久,就要去台湾了。

“真是要好好谢谢许医生!您放心吧,我会把这次的事情当作一个教训,在以后的生活中,保护好自己,自爱、自尊,一如既往,做个对自己和社会负责的好人。”电话里,黄玉可的声音恢复如初,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认真,许立听着听着,心头竟涌起一股酸楚。

这个从小被母亲抛弃,父亲早逝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唯有坚强,才能好好活着。她伤痛的面容和隐忍的哭泣,始终停驻在许立心灵的某一个地方,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一定记得找我。别太勉强自己,人生漫长,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挫折,虽然勇者无畏,学会让步,也很重要。”许立一边说,一边苦笑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规劝是不是合适,黄玉可有没有听明白。

没想到黄玉可轻声笑了,听起来像是真的放下了。“我明白,谢谢您!您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把最后一份文件整理好,许立看了一眼时间,差十五分钟五点。他轻轻起身,在不大的诊室里四处看着,用手指触摸着。将近八年的时间,在这间小屋里度过,接诊了数不清的病患,处理了数不清的事务。即便闭着眼睛,他都清清楚楚看得见这屋子里的一切。水池一角有一道轻微的裂痕,诊疗床靠近窗子的角落里掉了一小块墙皮,办公桌下面的地板,被椅子的滑轮磨损,形成了一条条的痕迹……

这样看着、抚摸着,许立才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舍不得离去。这里,留下了太多回忆,还有更多的人与事,他突然生出一丝惧怕,怕自己将来会后悔。

用力甩了甩头,他望向了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被厚重的云覆盖,这一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充足许多,新闻里提到,这缓解了昆士兰州过去几年的旱情,令人欣慰。

可许立不喜欢,他恨恨地想到了刚刚过去的飓风琪米,如果没有它的肆虐,安娜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永远是一副猜忌的模样?

“该死的风暴!”许立嘟哝了一句,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他收起一度阴郁的面容,换上一副微笑,对着被敲响的屋门说道,“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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