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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初夜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5 02:00:00  浏览次数:7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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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夕阳象入浴的美人,解开晚霞的斑斓衣裳,羞红着面孔沉到海里去了,顺手扯上了夜的帷幕, 南太平洋上的粼粼波光便跳到夜幕上,化作了满天繁星。涌动的海涛托起一轮明月,天地间便撒满了清辉。雪浪花拍打在岸边的崖壁上,倒卷回去,溅湿了月亮,她水汪汪更加可人。一群海鸥惊羡于月儿的美丽,拍打着翅膀朝她飞去,黑色的剪影溶入金黄的月色,象早春的燕子穿入画阁的圆窗。海鸥的哀鸣歌动了云影,在天地间久久回响……   

 白玫走到面海的阳台上,脱下工装,搭在晾衣服的绳子上,解开盘起来的长发,任海风轻抚。她面前是月光下涌动的无垠大海,黑缎子般闪亮,深邃而神秘。海那一边的远方是她的故乡,迷茫在夜幕的后边。回头望去,可见雪梨市中心区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的灯火辉煌,象卡通片里的童话世界。白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有海韵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怡。她每天清早六点半出门打工,下工后再赶到商业学院去上课,晚上十点左右才赶回家-----准确地说是与其他人合租的三房一厅单元房------然后做饭,吃饭,洗碗,忙到现在,才能松口气,但仅仅是一口气,她不得不赶紧走进浴室,脱下满是汗味的内衣,拧开淋浴龙头,让温热晶莹的水珠甘露一般喷洒到她乌黑如瀑的秀发上,再顺着她优美的胴体曲线直泻而下,把汗水和疲劳一齐冲走。从墙上的大镜子里,她可以看见自己挺拔的乳房,柳条般的细腰,浑圆的臀部和白皙的皮肤,这是一个成熟了的女人的形体,有如一颗熟透了的杏子。水蒸汽使镜子朦胧了起来,镜中的她仿佛成了雾中花,连她自己都为这种朦胧美而感到心颤。雾气渐渐浓重,她用手抹了一把镜子,她的面庞又清晰地显现在镜中。这张面庞自然是上帝的杰作,亮如清泉的大眼睛和厚薄适度的红唇自不必说,那不算希罕,很多人都能拥有,而鼻子才最能勾勒出一个人的气质。中国著名影星赵丹说过:人和人交往首先是鼻子,鼻子的美最重要。白玫最出色的就是鼻子,鼻梁高而挺直,不翘不钩,长短适度,烘托出她大家闺秀的高雅气质,然而鱼尾纹已悄悄爬上了眼角,颊上有了不很明显的色斑,她毕竟已经三十四岁了。她猛然发现自己酷象母亲三十年前的模样。        

 三十年前,她和母亲生活在中国南方一个山青水秀的小城里,那里有一道亮丽的小河抱城而流,河上卧着几道古老的拱桥,小船悠悠从桥洞下荡过,船家的木桨咿呀欸乃着摇出亘古不变的歌谣,城外参差着碧螺般的小山,山影叠映在小河里,把小河染得碧绿。城内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窄窄街道旁的一幢小木屋便是白玫的家。屋前的石阶上有浅浅的凹痕,那是檐上滴下的雨水长年累月的创作。        

 自打懂事起,白玫就没有见过爸爸,甚至连照片也没见过。妈妈告诉她,爸爸生病去世了。当中学教师的妈妈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往返于家庭、工作单位与托放小白玫的刘阿婆家之间。那是六十年代初,妈妈还不到三十岁,鱼尾纹已经明显地挂在眼角,鬓角也隐约可见几丝白发,她的容貌却依然美丽,不管她怎样穿着最大众化的衣服,都也掩盖不住她的与众不同的端庄典雅的气质,让人一看就觉得是来自大城市的知识女性,她若是开口,那与当地方言迥然不同的京腔更是让人们刮目而视。总有些认识或不认识的男人找着话头与她套近乎,她每每尽量回避,天一擦黑,就把家里大门上的三道拴子插得牢牢实实,不理会门外时而会传来的男人的怪叫声或歌嚎声,即便是在炎夏屋内热如蒸笼时也是如此。市教育局的杜局长和妈妈学校里一位年轻的男教师有时到家来看望她们,妈妈和他们保持着很礼貌的关系。通常家里是很静寂的,妈妈改完学生作业后,便搂着小白玫坐在被窝里,给她讲许多好听的故事。通过这些故事,白玫知道了世界有那麽大,小城之外原来有那麽多五彩缤纷的生活。        

 有一次妈妈讲完《七色花》的童话故事后,问她:“玫玫,如果你有这样一朵神奇的七色花,你想要它为你变出什么来?”小白玫忽闪着大眼睛说:“我要它给我变出一个爸爸来。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就我没有。”妈妈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白玫问妈妈:“爸爸长的什么样?”妈妈双眼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说:“你爸爸高高个子,有些瘦,但瘦得好看,眼睛很大很亮。”“爸爸见过我吗?”“爸爸没等到见你就死了。”“人死了还能活过来吗?”“不能。但是你爸爸……我不知道。”妈妈后来还说了些什么,白玫已不记得,只记住了台灯映照下妈妈那张美丽而忧郁的面孔。        

 洗完澡,白玫坐在沙发上,边用电吹风烘头发,边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一部浪漫的爱情片,男女主人公在蓝蓝大海边的白白沙滩上拥吻爱抚,海浪卷到他们身上,他们也浑然不觉。白玫换了另一个频道,播放的是主持人和一些中学生家长讨论给中学生发放避孕套的利弊问题。再换一个频道,是嘈杂癫狂的摇滚乐。她觉得都没意思,于是把租来的中国电视连续剧《渴望》的录影带放出来看,深沉忧伤的主题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一下子把她带回到文革的动乱年代,她的心颤抖着……         

 白玫在孤独与平静中进入了学龄。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生们起来造“走资派”和老师的反。杜局长和妈妈学校的校长都被打倒了。妈妈每天回到家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一天,从北京来了两个外调人员到妈妈的学校里。他们走后,大字报就铺天盖地朝妈妈围攻起来,说她是“破鞋”,养了私生女。白玫宁静的童年岁月从此结束了。她被逼着到大操场上看妈妈挨批斗。红卫兵们给妈妈推了个阴阳头,胸前挂一双破鞋,逼她交代白玫的生父到底是谁。妈妈一口咬定是她的前夫曾守德。红卫兵说曾守德否认与她生孩子的可能性,他们离婚就是因为他发觉她怀的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妈妈反问红卫兵:“我的个人生活与文化大革命有什么关系?”红卫兵头头说:“关系大了,一个人的阶级出身是最重要的。你自己家庭出身反动军官,又嫁过走资派,还生下一个不清不白的小黑仔子。曾守德现在被打倒了,你必须老实交代和这个走资派的一切事情。”在台下的白玫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惊呆了:妈妈只结过一次婚,可她过去的丈夫还活着,他是我的爸爸吗?如果不是,那麽我的爸爸又是谁呢?妈妈为什么说爸爸死了呢?一贯严守妇道的妈妈会是那种没有廉耻的女人吗?批斗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妈妈被打得鼻青脸肿。当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时,白玫站在门口,象一头小狼般目光炯炯地瞪着她,大声嚷道:“人家都骂我是私生子。你为什么骗我说爸爸死了?你告诉我谁是我爸爸,他在哪儿?”批斗会上一直挺着没掉一滴泪的妈妈这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哽咽着说:“你还小,不懂事,等你大了,我会告诉你的,你得相信,妈妈不是坏女人,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白玫说:“不,我现在就要知道。你不说,我就绝食。”妈妈吼道:“你别逼我,要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她操起一把剪刀对准自己脖子。白玫吓坏了,赶紧死死搂住妈妈:“不,不,我不问了。”母女俩抱头痛哭。        

 每想到这些往事,白玫就心里难过,她甩了甩头发,仿佛极力想把不愉快的回忆甩开。这时候,与她分租公寓的上海妹姚咏菊和广东仔陈顺铭看完夜场电影回来了。他们与白玫打了个招呼,姚咏菊便继续乐滋滋向陈顺铭讲解着电影的内容。陈顺铭英语程度不好,他在国内时是某工厂的党支部书记,因为有个海外亲戚答应资助他出国,他扔下书记的乌纱帽,于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之前来到澳大利亚,获有澳州政府给予的四年临时居留特别保护签证并能够享受政府提供的多种社会福利,他本可以把老婆儿子办来澳洲团聚,但由于和姚咏菊同居并且帮“六.四”后抵澳的她以同居理由办了四年临居签证,国内那头也就撩下不管了。他俩同出同进,俨然象是一对和睦夫妻。姚咏菊已经打过两次胎,每次打胎,她都要在家养息两个月,领着失业救济金,日子过得不坏。她毕业于上海某大学外语系,还是未婚姑娘,人很精,但为人还友善,与白玫的关系算得上融洽,俩人也常谈谈知心话。白玫曾问过她是否介意陈顺铭已有家小,她说:“我又没打算跟他结婚,干嘛介意那个?”白玫听得一怔一怔的,但她从来不批评别人的生活方式,只要这于她没有损害。        

 白玫烘干了头发,关了电视,回到自己卧室,躺在床上,打开录音机,播放一段柔美的古典小夜曲。她有听着音乐入睡的习惯。        

 她听到那对“抗战夫妻”盥洗完毕回左邻卧室去了,先是有轻微的说笑声,继而渐渐沉寂。过        了一会儿,她又听到客厅的大门有响动,是另一位房客澳洲妹芭芭拉回来了,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显然芭芭拉又换了新的男朋友,随后白玫听到了响亮的接吻声和浅笑声,再后来是两人一同走进浴室冲澡的哗哗水流声、调情声,最后从右邻芭芭拉的卧室里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气声、芭芭拉兴奋快活的呻吟声和床架被摇动的吱呀声------这房子隔音不好。        

 白玫无法静心听音乐,索兴关了录音机,听隔壁的叫床声。一团热流从她身体的下部徐徐上升到她的胸口和双乳,体内象有无数毛毛虫在爬,痒得她难耐。她用手朝自己的阴处摸去,那里已是湿漉漉一片了。她翻身从仰卧式换成俯卧式,体内感觉并无稍减,反而越来越强烈,她感到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有一个硬东西塞到自己体内。                

 这种感觉从十三岁月经初潮来过后便开始有了。当有一天她从马桶上站起身时,惊叫道:“妈妈,我的尿里怎麽有血?”妈妈看了看,笑着说:“孩子,你成人了。”随后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月经带教她戴上。从此,白玫时常会在猛一回头时,发现妈妈正以略带忧虑的眼神注视着她的变化。白玫的脸庞有了青春的红润,乳房渐渐地隆起,象两个坚实的小馒头,露在短袖衬衫外的臂膀变得丰腴,透过那白里透红的肌肤和青色的血管,仿佛能看到青春的汁液在她的体内流动,从前直统统的身材出落得起伏有致,线条优美,她就象一朵花蕾被春风一吹,噼噼啪啪几下就开放得灿烂夺目了。那些从前歧视和欺侮过她的男孩子都一改斜视的目光为灼热的目光,在她身前身后打转。她自己也感到整个世界似乎变得新鲜而富有生机了。她喜欢看早春柳条上冒出的鹅黄色的嫩芽,喜欢看清晨喷薄而出的红日,喜欢看男孩子们游泳时露出的强健的肌肉。有时她会突然莫名其妙地烦燥不安,借故与妈妈顶嘴。一天她在学校里蹲厕所时,无意中隔着板壁听到两个女生的小声对话,一个说:“你知道孩子是怎麽生出来的吗?”另一个说:“开刀从女人肚子里边拿出来的呗。”“不对,光有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先得有男人把他的那个东西放到女人的这个东西里射精,才能生出孩子。”“哇,你瞎说,怎麽会是这样,这多丑啊!”白玫象听到晴天霹雳般惊呆了,她无法想象妈        妈怎样和她那没见过面的爸爸干那种丑事把她生出来。那天晚上她失眠了,手不自觉地朝自己的阴部摸去,她感觉到一丝未曾体验过的快感,同时又觉得羞耻。她抽回手,但那种快感又诱惑她把手再放到敏感部位去抚摸,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整个身子都扭动起来,出了一身汗后疲乏地沉入梦乡,平时的烦燥似乎立时得到了解脱。打那以后,当她感到极度性饥渴时,就会有节制地用这种方法自慰。

 此刻,隔壁的叫床声一声高过一声,搅得白玫心绪不宁。她翻身下床,下意识地走到客厅想干点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朝芭芭拉卧室门口上方的小窗口看去,从芭芭拉那极度兴奋的呻吟声里,她听得出这小洋妞正沉浸在极乐世界中,但实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妙境,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过与男人做爱的亲身体验。她看过一些在澳洲可以随意借到的色情录影带,却从没有到红灯区去看过真人性交表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想偷窥,实在有一股强烈的好奇心,这只是一闪念而已,她立刻为自己这个不道德的念头感到羞愧。她回到自己卧室重新躺下,闭上双眼,回想自己和林宇在一起亲热时的情景。林宇的吻是那样富有诗的节奏和韵律,他捧着她的头,先吻她的秀发,再吻她的额头,而后是眼睫毛,粉腮,最后是朱唇,由舒缓而到急促,由温存而到奔放,她陶然欲醉,间或睁眼看他,见到的是剑眉下那双明亮的充满智慧的眸子,林宇为她轻轻解开了上衣,吮吸她的乳房,白玫由回想了无痕迹地转入了幻想:他脱下她的内裤,与她肌肤相亲,渐渐融化在一起........她真说不清当时拒绝了林宇的性要求是遗憾还是幸事,也许都有一点,若说遗憾,那就是她也许再也找不到一个象林宇那样与她如此般配并令她深爱的男人,若说幸事,那就是她没有委身于他,就不会因他的离去而吞咽失贞的苦果。妈妈的教诲在她的心里扎根太深了。她不愿使妈妈伤心,更不愿重蹈妈妈那样的命运。然而她付出的是另一种苦涩的代价:青春在性压抑中白白流逝,三十四岁还是处女,不知道性满足是什么滋味。每当一想到再过个十多年,就要进入更年期,性欲将逐渐消退,而她可能还在寻觅之中,白玫就不寒而栗。“我活得还象个人吗?”她自我发问,“我活得还不如小猫小狗幸福。那些小动物有性需求时,就去尽情发泄,满足,没有任何道德责任的顾忌。人,远离了动物性,真的是伟大的进步吗?如果是,它的代价又是什么?但如果我真的象小动物那样,只有性爱而没有情爱,随便找一个人寻求片刻的性满足,我就会感到幸福吗?”她想过来想过去,也没想个明白。        

 隔壁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白玫也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二   

 闹钟响了好一会儿,才把白玫从迷蒙中唤醒,睁眼一看闹钟,已是九点,阳光已然斜映在墙上那幅阿兰德隆的大幅图片上。她赶紧起床盥洗。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五,她特意向老板请了假办理交学费和续签证事宜。日前她接到就读的商业学院的信,催她交下一年度上半年的学费一千七百澳元,逾期不交,学校便会报告移民局取消其学生签证。她不敢想象一旦成为黑民,怎样面对那日夜提心吊胆怕被移民局抓获强行遣返的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她将失去在澳洲生存发展的一切机会。尽管有很多已成为黑民或仍旧持有学生签证的中国同胞通过申请政治难民作护身符,避免强遣和求取希望渺茫的永久居澳权,但是白玫不敢。她关心政治,但不愿过问政治,也不希望政治来打扰她,政治给了她太多的灾难,她怕申请难民会被中国当局知道,使母亲受牵连,万一自己因难民申请不被批准,不得不回国,那种处境就太令她胆战心惊了。她已经恐惧到不敢对自由社会说出自己的恐惧。可是她又不愿意就这样回国,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樊笼,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自然不愿意毫无退路地重回樊笼,尽管她留恋生活了半辈子、遗留了那麽多爱与恨的祖国。

 出国离家时,头发灰白皱纹满面的妈妈送她走出青石板小巷,在夕阳斜照的巷口对她说:“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你小时候我扶你在这巷子里学走路的情景。现在你学会走路了,就要走到那麽老远去,我真是舍不得,可我又不希望你走妈妈的老路。妈妈这辈子过得太苦,你也因为我受了那麽多创伤。出去后要尽量争取在国外定居,不到实在坚持不下去,不要回来。不要管我怎样,你生活得幸福,妈妈就幸福。”      

 现在摆在白玫面前比较现实的定居之路似乎只有一条,那就是与澳大利亚居民结婚,而要结婚,她就必须始终保持合法身份,才可能在有结婚机会时转为永居身份。抵澳三年来,她一直交付高昂学费以保持学生签证。按照移民局规定,海外学生每周最多只能打二十小时工,上课出勤率必须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如果她遵守前一条,赚得的钱就很难维持生活和交学费,于是她不得不违法打全职工,但这就很难保持合格出勤率,她在保工作和保出勤率之间小心翼翼地走钢丝。一只手赚进钱来,另一只手又交给了学校,除去生活开销,所剩无几。每当收到催交学费的通知,她的心就打颤,这麽交下去不知哪天是个头,真不想再交下去。        

 她匆匆就着牛奶吃了几片抹了果酱的面包,便出门赶往银行取钱,然后乘了巴士再转两道火车,到位于伯伍德区的贝尔蒙商业学院办手续。        

 她来澳洲本是想读博士课程,原以为奖学金容易申请,谁知澳洲的教育出口政策旨在赚取外汇,极少向海外学生提供奖学金。白玫哪里付得起那每年一万多澳元的学费,只好断了进大学的念头,屈就于这所商学院。此学院是一所私立学校,在一幢蓝灰色的五层写字楼里占着两层楼面。雪梨地区继续保持学生签证的中国留学生很多都集中在这所学校,其中很多人只交学费保签证,并不上课。学校老板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乐得少租教室,少雇教师,钱只进不出,发了一笔横财。        

          白玫来到接待台,唤了那位被雇作接待小姐的上海妞好几声,才得到答理。这妞不难看,但脸色晦暗,给自己取了个“玛莎”的英文名,见了洋人一脸笑,见了同胞一脸凶。中国学生们谐音地将她唤作“马杀鸡”(英文“massage”是按摩的意思)。马杀鸡对着白玫甩了一句洋腔:“What's the matter?(什么事)”虽然她明知道白玫是中国人。白玫递上交款通知信。马杀鸡瞟了一眼,急咻咻地摆着手说:“Money,money(钱,钱).”白玫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带着体温的钱,一张一张数给马杀鸡,这钱是她在包装厂里一箱一箱打包打出来的,滴着她的血和汗,交出去却只是两分钟的事情。马杀鸡接过钱,开出一张收据。白玫一看,收据上把她的名字拼写错了,她要求改正。马杀鸡说:“中国人怎麽都这样,小题大作。”白玫对这种腔调感到很气愤,心里暗骂她是假洋鬼子,可自己是捏在人家手心里的面团,争吵只会把事情搞僵,她于是强忍怒火,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马杀鸡说:“Please.”马杀鸡很马虎地在收据上改了一下,把收据扔给白玫。白玫仍不动身。“你还有什么事吗?”马杀鸡不耐烦地问。白玫说:“你还没给我出勤率证明。”马杀鸡说:“现在校长不在,开不出证明来,你过一个小时再来拿。”“你保证我能拿到吗?”“你这人怎麽这麽罗嗦?说了给你。”“那一定要给我的啊?”白玫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马杀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白玫说:”我还是坐在这里等好了。”        

 白玫实在是被初读的英语学校不给她合格出勤率证明的事搞怕了。她抵澳时正赶上一九八九年圣诞节,因报读的语言学校放假,取不出预交的生活费来,生活极为困窘。各处工厂也都因放假而关门,大批涌来的中国留学生连找工作的去处都没有,少量的服务行业职位早就被占个精光,唐人街餐馆三澳元一小时的洗碗工都抢破了头,有人甚至只要求管饱肚子就成。白玫两个月找不到工作,后来总算找到一份又累又忙的洗衣坊的全职工作,当然就顾不得服从学生打工不得超过二十小时的规定。生存是第一位的,不能生存还怎麽谈得上其他。她每天下班后,身着牛仔衣裤和运动鞋,象打仗一样冲出洗衣房,就朝二里地之外的火车站跑,去赶学校的出勤率,引得路上的行人都朝她投来怪异的目光。路上的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掀起一阵阵风,仿佛能把柔弱的她刮倒。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到达火车站时刚好赶上一班火车,倒在车座上就喘粗气。电气火车是雪梨的主要公共交通工具,在郊区行驶于地面,进入被成为City的市中心便钻入地下成为地铁,市中心的中央站是白玫的目的站,车入站前她就预先走到车门口等待,车停稳门一开,她就第一个跳下车往学校跑。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达到百分之九十的出勤率,只是不迟到得太晚而已。她工作地点附近街道的居民都见熟了她每天奔跑的身影,称她为“The runing Chinese girl (奔跑的中国女孩)”。在中央火车站内外,她也常常看到如她一样奔跑的中国学生,有一个女生天天与她迎面跑过,相当面熟了,以致于彼此常点头打个无声的招呼。一天下午,白玫亲眼看着这不知名的姑娘为了抄近路到对面站台换车,在违章跨过铁轨时被进站的火车碾得粉身碎骨。白玫不由得想起林宇那鲜血淋漓的尸体。此后几天,她一吃饭就作呕,就难过。然而,她依旧每天不得不赶出勤率。半年的英语学习很快便结束了,学校公布了每个学生的出勤率,凡是找到了工作的中国学生,出勤率几乎都不足百分之九十,白玫也不例外。如果学校不给她开具合格出勤率的证明,她就不能获得教育部海外学生办公室许可她续报学校的批准函,也就无法到移民局延续学生签证。她只好去找学校老板兼校长宫本一郎交涉。        

 宫本在日本拥有许多产业,数年前他瞅准了澳大利亚的教育出口大有可为,便投资在澳洲办 了一所“国际英语学院”,他不象澳洲本地的西人老板那样坐等学生上门询问,而是主动出击亚太地区市场,尤其是中国市场,用中文印刷了大量的宣传材料,委托香港的经纪人渗透到中国大陆的一些大城市,于是生源滚滚,成为全澳最大的语言学院。五短身材的他每天坐在校长办公室内,门敞开正对着学生往来的过道,漂亮女生走过时,他的眼神就会跟着移动。他的处于走廊转角的办公室遂被中国学生们戏称为“好望角”。“好望角”的门关闭时,那一定是有人在里边与校长谈话。        

 其时校长室的门正关着,白玫只好在门外等。过了一会儿,门“砰”地一下被撞开,一个北京小伙子骂骂咧咧走出来:“操他妈日本鬼子,老子宁愿黑了,也不让你喝我的血。”白玫便知道事情难办,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宫本一见是她,本来虎着的脸立刻堆满了笑:“Can I help you ?(我能为你效劳吗)”他的英语发音象日语一样音节分开来往外蹦。白玫嗫嚅道:“我的出勤率离百分之九十还差一点儿,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功课也没受到影响,考试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还由中级班跳到了高级班。您能否通融一下,给我开合格出勤率证明?”宫本翻了翻眼皮说:“这很好办,只要你续报本校,我就可以给你合格出勤率证明。”白玫说:“我想转读商校。”“为什么?”“因为我想学门专业。再说本校的学费太贵,四千元一年,我实在交不起。”宫本狡黠地一笑:“你很缺钱花是吗?”白玫没有回答,她不愿意自己的回答使对方显得趾高气扬。他又问:“你靠打什么工作赚钱?”“洗衣坊打工。”宫本摆出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象你这样骄嫩的姑娘怎麽能打这种苦工呢!我可以帮你找份轻松体面工钱高的工作,也可以特别通融为你开合格出勤率证明,让你转校。你不要对别人说。还有一些细节问题需要讨论,我现在没时间,后天周日晚上七点,你到我住的皇家花园酒店502号房找我,我们再详谈,怎麽样?”白玫见过的男人不算少,凭她的经验,她猜到他打什么主意,但在国外这种新环境里她拿不准会不会有例外,万一他真的是出于好心呢?一份轻松体面挣钱又多的工作对她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星期天晚上她准点敲开了皇家花园酒店502号房。她穿着紧身衣裤,挎包里装了一把水果刀防        身。宫本穿着宽松的睡衣,趿拉着拖鞋,喜滋滋地把白玫迎进房。房内华丽温馨,灯光柔和,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三级录影带,男人女人的叫床声此起彼伏。白玫背对电视机坐下。宫本给她倒了一杯饮料。她没去碰它,单刀直入问道:“宫本先生,您准备给我介绍什么工作呢?”宫本说:“就在我们学校接待台当接待员,主要是接待中国学生,每天中班工作四小时,小时工资十二元,怎麽样,条件不坏吧?”她笑笑:“听起来不错。”宫本又扬起一张纸片摆到她面前:“你的合格出勤率证明我已经开好了,只要我签上名就生效。”她装傻地一笑:“那太感谢您了,我知道您是大好人,不会为难我这穷学生的。那就请你签上名。我明天就到学校上班好吗?”宫本说:“别着急,你先得接受培训。你陪我把这盘带子看完,我再给你细说。”白玫说:“我对这带子毫无兴趣。”宫本说:“我知道你感兴趣的是出勤率证明和工作,而我感兴趣的是你。我们日本人喜欢直截了当,直说吧,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迷上了,我爱你。你爱我吗?“白玫觉得很可笑,说:“我觉得你可以做我的叔叔。”“如果你不爱我,我们就来做笔交易吧。在日本,有很多十七八岁的女学生与我们这种有钱有地位的人做交易的,各得其所,何乐不为呢?你住到我这里来,我保你吃穿花钱都不愁,你如果想上大学,我也可以为你付学费。怎麽样?”他把肥胖的手掌搭在白玫肩上。白玫闪开肩:“宫本先生,我们彼此都看错人了。”她冷冷一笑,转身夺门而出。        

          第二天,白玫把一叠钱摔在宫本的办公桌上说:“我续报本校,快给我开出出勤率证明来。”        

 宫本是个讲实际的商人,送上门的钱是不会拒收的,他小心翼翼地点清了钱,开出了一张出勤率证明。白玫拿着证明一出校长办公室就哭了。这薄薄一张纸,花去了她近半年靠打工积攒的几乎全部积蓄,她又得从头开始积钱。                       

          两个月后的一天,白玫下了班赶到学校,只见大门紧闭,门外站着几个警察,聚在门外的学生群情激忿,有的哭,有的骂,有的磨拳擦掌。白玫一问,才知道学校突然倒闭,宫本校长卷款逃匿不知去向。她顿时如五雷轰顶,呆住了。四千块澳币呀!就这麽被白白骗走了。她没有钱再改读其他学校,明摆着要成为黑民,读大学的梦想和妈妈对她获居澳权的希望都将落空。她脑子一片空白,恍惚中也不知是怎样离开了校门,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乱走,一个声音从她心底逐渐响起,越来越响:钱,钱,钱……,她向来不看重金钱,现在却前所未有地感到了钱的重要,只有钱才能解救她出困境,可是到哪里去弄钱呢?蓦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烁,定睛细看是一双女人大腿,准确地说是霓虹灯勾勒出的大腿图案。这是在一家色情按摩院的门前,一个女学生模样的漂亮白种姑娘正背着一个大挎包走进去,白玫知道这是妓女。女人只要把脸不要,赚钱是很容易的。白玫思想开了岔,居然站在那里帮妓女们算起帐来,一算吓了她一跳,那是她打工收入的几十倍,别说交学费,买房子都可以了。按摩院门口的一个男人对她“嗨”了一声,把她往里边请,吓得她赶紧逃之夭夭。她又看见一家报刊店门前排着队,是买六合彩票的赌民,她象溺水者见到了救生船,掏出身上仅有的五个澳币买了彩票,心中默默祈祷上帝保佑她中一百万元的头奖,虽然她从未信过上帝。她急急忙忙赶回“家”,胡乱扒了几口冷饭,就守在电视机前收看六合彩开奖现场直播,随着那一个个搅珠被机器自动选出,她发出一声声惊叹,最后象泄了气的皮球歪在沙发上流泪。室友黎云曦关切地询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踌躇了一阵,说:“我这儿还有三千块准备还国内借款的钱,你先拿去交学费吧。”“那怎麽行?”“没关系,借款晚点还就是了。”她推辞再三还是接受了,才得以转到现在就读的商学院来,保住了学生签证。        

           一个小时后,白玫拿着商学院出勤率证明和注册表格,就象囚犯拿到特赦证书一样,对“马杀鸡”连说了几声“谢谢”,便匆匆离开学校,赶往市中心岩石区移民局办理延签证手续。        

 移民局大楼座落在高高的岩石坡上,从窗口望出去,是高耸的悉尼大桥和悉尼歌剧院那白贝 壳式的穹顶,海湾中漂着游艇的点点白帆。英国的首批流放罪犯就是从这个海湾进人澳大利亚,定居于岩石区,成为首批移民的。他们没有征求过土著居民的入境许可,而他们的后代却成了这块大陆的主人,掌握着移民许可权。        

 移民局的大厅很大,接待台一字儿排开一长列,每个接待台上方有一个电子信号显示牌,所有来访者需先到问询处说明事由,拿取一个顺序编号,然后轮候电子显示牌的“呼叫”,一切井井有条。轮候服务的人很多,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交汇在一起,充分体现了这个移民国家的特点。        

 白玫拿了号之后,找了一张靠边的椅子坐下,从挎包里抽出中文《华联时报》阅读。报纸上在讨论刑建东被强遣后中国学生们在澳居留的前景问题。刑建东是一位来自上海的中国学生,他申请难民被驳回,企图以自戕抗拒移民局遣返他,被澳洲警察用硬器击昏后,抬上飞机,强遣回了中国,回到中国后被中国官方拘禁了六天,释放后生活处境艰难。这是第一例中国难民申请者遭强遣,在广大中国学生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白玫一想起刑建东的事就心惊肉跳,越发不敢申请难民,尽管她完全觉得自己是难民。        

 等了大约四十多分钟,叫到她的号了,一位华人模样的女移民官接过了她递上的有关申请材料        ,用挑剔的目光翻看了一阵,问道:“你有工作吗?”白玫顿时紧张万分。她过去续签证,移民官从未问过她这种问题。她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如果说有工作,移民官追问起在哪儿工作就麻烦了,因为她超时打工,违反了签证条例;如果说没工作,又怕移民官怀疑她自费读书的经济能力。她假装咳嗽了几声,使自己有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答道:“我不工作怎麽生活和学习?但我没有正式工作,只是从一些服装厂接外发缝纫活在家里利用课余时间做做。”女移民官找不出什么破绽,没再多问,收了她五十元签证费,留下了她的护照,开出收据,让她回去等签好证的护照寄回。

 白玫步出移民局大门,一个年轻女人与她擦肩而过,她没在意,那女人却回身喊她:“白玫,白玫。”白玫定睛看去,只见那女人衣着光鲜、满面春风,似乎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那女人叫道:“呀,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瑞蓓卡呀,英语学院的同学。”白玫这才想起确有这麽一位一到悉尼就忙着找白种男人约会的女同学,她从来不向人透露其中文姓名,总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自己未婚,有传言却说她在国内有丈夫。她长相平平,唯有丢媚眼时才有几分生动。离开外语学校之后,白玫就没再见过她,这会儿猛一见,她烫了卷卷的头发,描了黑黑的眼影和红红的厚唇,脖上        挂着金项链,手上套着金戒指,肩上挎一个鳄鱼皮包,一副贵夫人派头,白玫叫道:“哇,是你呀,真是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看样子你是发达了。”瑞蓓卡喜滋滋地说:“我结婚了。”指着旁边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秃顶洋老头,“这是我丈夫麦克。”白玫打量了一眼麦克,他眼角朝下撇,鼻梁长长尖尖还带点儿钩,一看就知是希腊移民。白玫礼貌性地对他颔首。瑞蓓卡喋喋不休地说:“麦克是大老板,开了几家蔬菜水果店,有一幢大house(房子),他对我很好。今天我是来这里办P.R.(        永久居留)手续的。你呢?”        

 “我来延续我的学生签证。”        

 瑞蓓卡苦笑着摇摇头:“Come on,白玫,你好傻呀,还交钱读个什么书哟! 你长得这麽漂亮        ,找个有钱人结婚不就什么都妥了?何苦来这麽苦巴巴的。你看我,不用打工,每天睡到十点钟才起床,吃过早饭,牵着小狗------我的宝贝菲菲------到公园里遛一圈,然后开着奔驰车到超级市场shopping(购物),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下午到室内温水游泳池去游游泳,晚上打电话到餐馆让人送餐上门,晚餐后到club(俱乐部)去听听歌,打打老虎机,快活象神仙。澳洲这地方,只要有钱,真是好!”        

 白玫直视着瑞蓓卡的眼睛,问道:“你爱他吗?”瑞蓓卡含糊其辞地说:“还行吧,虽然他年龄是大了些,但我们女人找男人,不可能样样都得到,能图到一头就行了。世上没完人,你想样样都得到,就可能一样也得不到。我劝你还是现实些赶快找个人结婚,别太挑剔了。”        

 白玫说:“我其实并不挑剔,只要对方看上去是个正派的男子汉,情趣谈吐合得来,能够产生 爱情就行了,身外之物我并不太看重。我很难委屈自己与不爱的人结婚。”        

 瑞蓓卡说:“可你打苦工,不也是委屈自己吗?”        

 白玫淡淡一笑:“自食其力算不上什么委屈,肉体上的辛劳比精神上的痛苦好受得多。”        

 瑞蓓卡说:“你要不想将就着结婚,就找个有身份的人暂时同居一下,同居关系也可以申请PR,拿到P.R.后再分手,又用不着委屈你一辈子。”         

 “过河拆桥,那不是太不道德了吗?”        

 “有什么不道德?你图他身份,他图你色相,公平交易啦。”        

 “可我还做不到拿爱情和肉体做交易。”        

 瑞蓓卡显然觉得她有些拎不清,便说:“算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我们改日再聊。这是我老公的名片,我的地址、电话是一样的。你也给我留个电话好吗?”         

 白玫不好意思拒绝,抄了自己的电话号在小纸片上。        

 瑞蓓卡接过纸片,挽起洋老头的胳膊,对白玫甩了一个兰花指,嗲声嗲气地说了声“拜拜!”  ,扭着腰肢进大厅里去了。

三         

 白玫坐上火车回家,心里还在想着瑞蓓卡对她说的那番话。她从心底里鄙视瑞蓓卡,可是对 方舒适自在、P.R.在望的顺遂处境又多少令她有些羡慕,自己的各方面条件都强过瑞蓓卡,却生活得这样栖惶、窘迫,心中不免愤愤不平,然而怨得着谁呢?没有谁阻止自己仿效她,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如果能冲破自设的心理防线,绝对可以活得比瑞蓓卡更舒适、更惬意、更耀人眼目。自己活得太累了,肉体上受着打工的辛劳和性饥渴的双重煎熬,精神上更受着多重折磨:想读学位,又进不了大学;想守法,又不得不违法超时打工,整天提心掉胆怕被移民局抓;想回国,又不敢回国;想定居澳洲,又定居不了;想赶快结婚,又没有一个候选对象是合适的……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真想闭上眼,心一横,随便嫁一个男人过日子算了。这种想法出现过多次,可真正到她考虑付诸实行时,又下不了决心。她知道自己的优点是很理智,缺点则是太理智了。她说不清楚理智给她带来的是幸福还是不幸。有些经历过的事情,当时看似乎应是幸福,过后看又好象是不幸,过些年后再回头看,仿佛那不幸又未尝不可算作是幸福。       

 她回想起了回音崖那片青翠的山岗,山中的羊肠小道和山冲里嫩绿的稻田,勤劳扑实的春旺隔        着山梁对她吆喝“哦喝喝……”的长长的拖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假设她当时与一片痴心的春旺结婚,扎根在那个民风淳扑的小山村里,生儿育女,会不会是平凡而又幸福,没有现在这样多的烦恼呢?还有那充满英气与霸气的洪毅刚,他现在又在哪儿?如果与他的那场初恋成功,她现在又会怎麽样呢?初恋总是难忘的。        

 十八年前的事情就象是发生在昨天,她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下乡插队前的某天,当洪毅刚骑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在她家门口停下时,白玫正透过窗户 看到他,脸颊顿时兴奋得发烫。洪毅刚是她中学里的红卫兵大队长,称得上出头露面、叱咤风云于一方的显赫人物,形象长得威猛,声如洪钟,又能言善辩,篮球场上总是充当冲锋陷阵的中锋,成为众多男生们的崇拜对象和女生们的暗恋对象。他与她不是一个班级,彼此只是在跳忠字舞的公众场合谈过几句话。白玫并没感觉到他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注意。他给人的印象如同一头威武而骄傲的狮子,总是头颅高昂。此刻他却出乎意料地登门约她加入同一个知青组。她觉得太荣幸了。当消息传开,她一夜之间成了全校女生的嫉妒对象。一切似乎都明明白白,他俩会成为一对的。白玫的妈妈没有表示反对,约洪毅刚到家里谈了一次话。她说:“洪毅刚,我知道你爸是区革委会主任,你出身好,我家白玫出身不好,你会不会嫌白玫玷污了你们知青组的纯洁?”洪毅刚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哪里哪里,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妈妈又说:“我希望你能保护白玫不受别人欺侮。”洪毅刚一拍胸膛:“有我在,保证谁也不敢骂她一句,谁也不敢碰她一个指头。”妈妈点点头:“好,同时我也希望你不要欺侮她,我的意思是,绝对不要强迫她接受违反她本人意愿的事情。”“我?怎麽会呢?绝对不会!”“不会就好。请记住你的许诺。”        

 妈妈打发走洪毅刚后,把女儿叫到面前,很严肃地说:“孩子,你才十六岁,还小,有些事我本不想这麽早告诉你,因为你不一定能理解。可是你就要离开我走向社会,以小孩子的年龄开始成人的生活,你前面的路可能会很曲折,你可能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不得不把一些事情告诉你,避免你重吃我吃过的苦头。你必须答应我,不把我告诉你的事情说给任何人听。”        

 白玫从没见过妈妈这样严肃地对自己说话,不免感到有些紧张,局促不安地摸着胸前的钮扣,点了点头。        

 妈妈缓缓道来一个让白玫不敢面对的故事--------

  白玫的母亲白雅卉是一位国民党少将的女儿。少将常年在外南征北战,他当军医的妻子也随军奔波。雅卉便留在北平上学,伴随着年迈的奶奶居住在一幢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院子当间有一眼青石板井,井边是一株大枣树,春天枣花飘散出淡淡的清香,秋天雅卉就举着长长的竹篙打满树的枣子。老褓姆周妈照料着这一老一小的起居生活。周妈在长辛店当铁路工人的儿子周耿良时常来看望一下母亲,每次他的到来都给寂静的四合院带来格外的热闹,他知道好多外边的事情。上初中的雅卉正是求知欲强烈的年纪,总缠着耿良问这问那。她问他见过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到底是不是象报纸上说的那样坏。耿良就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告诉她,共产党在东北战场上节节胜利,队伍开到哪里就受到哪里老百姓箪食壶浆的欢迎,国民党气数不长了,他还说她应该劝父亲给自己留条后路。雅卉对他说的话将信将疑。他领她出外认识了他的一些男女工友。雅卉发现这些年轻人是那样与众不同,他们对未来似乎充满了希望,她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对共产党完全不同的印象,她后来又通过他们认识了一些与他们思想一致的富家子弟,这些富家子弟完全叛逆了他们的家庭。雅卉的思想开始左倾,她渴望摆脱父母的阴影,走向一种与父母的期望全然不同的新生活。        

  一天深夜,少将突然风尘仆仆回到家里,急匆匆地要带雅卉和奶奶到南方去,他说共产党马上就要包围北平,再不离开就出不去了。雅卉坚决不肯离开。奶奶也不肯走,说是年纪一大把了,不想动了,只想守着这住了一辈子的祖居终老。少将说你不走也得为孙女儿的前途着想,她落在共产党手里准没个好。奶奶说她小孩子也没做过什么事,共产党该不会把她怎麽样。少将跪下来流着眼泪求老人家也没求动,最后只好给老人留下一笔钱,托咐周妈好好照顾老人,说自己还会打回来的。最后叫随从卫士把雅卉硬架上了汽车,送到了南京。

 在南京,雅卉劝父亲向共产党投诚,被父亲痛斥了一顿。大半年后,南京也行将失守,大小官员们纷纷往台湾撤。白少将带着妻子、女儿赶到乱哄哄的飞机场。雅卉趁乱躲了起来。白少将夫妇四处找不着她,在绝望中只好抱着怀中的二女儿雅兰登上了飞机。当机舱门关上,飞机发动时,他们看到了站在停机坪上含着胜利的微笑向他们挥手的大女儿。“我永远无法忘记他们敲打着机窗撕肝裂肺的样子,那是我们的永别。”妈妈含着泪水对白玫说。        

  雅卉后来辗转回到了北京,让奶奶大惊大喜了一场。她很快把与父母永别的遗憾抛在了脑后,喜气洋洋地投身到建设新中国的洪流中,她被作为与反动家庭决裂的典型得到广泛宣传。一九五三年她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在风景如画的未名湖畔开始了她美好的大学生活。        

 她的美貌、聪慧和大家闺秀气质使得她在同学中显得那样突出,有校花之称。许多男同学追求她,她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曾守德追得最紧,老是找她谈心,要她争取加入共青团。他是部队保送来的干部学员,对革命一片赤诚,干什么都有一股冲劲,待人诚实爽快,一次在食堂里同桌吃饭时,就猛不丁地问雅卉是否愿意做他的革命伴侣。雅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想都没想过,她觉得团支书人是个好人,就是脑子比较简单,他那脱不掉的农民习俗和作派,也令她感到格格不入。虽然她在理智上明白,象她这样“反动家庭”出身的人与工农出身的人结合,对她未来的政治前途会比较有利,也是当时的时髦,但一具体到人,她就很难爱得起来。她腼腆地红着脸说:“这种事以后再说吧。”其他同学中也没有令她动心的人。        

  一天上欧洲史课时,学生们发现讲台上站着一位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青年教师,他高挑清瘦,眼睛很有神。学生们不免对这位小老师的教学水平和经验产生怀疑。待学生们的窃窃议论平静之后,青年教师温文尔雅地对大家点头笑了笑,以带点江浙音的清晰口齿向学生们自我介绍名叫郑远鸿,然后便开始讲课。他古今中外地旁征博引,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又充满趣味性,一下子便把学生们都吸引住了,讲到兴头上,时而甩一下蓬松的长发,极有魅力。雅卉立刻被他的学识和风度迷醉了,事后打听,才知道郑远鸿是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响应周恩来总理代表新中国向旅居海外的留学生发出的号召,毅然放弃国外的高薪职位,回到祖国参加建设。雅卉此后经常向郑远鸿请教问题,郑远鸿也对这位好学生格外关照,自然而然地,他俩相爱了,爱得非常深。碍着师生关系,他们把这段恋情隐藏得非常严密,没有让第三个人知道。到了雅卉四年级时,他们商量着一等她毕业就结婚。        

一天夜晚,雅卉在郑远鸿的单身宿舍里请他辅导写毕业论文。当她准备回家时,屋外大雨滂沱 。郑远鸿劝她等雨小了再回去,热恋中的情人总是愿意在一起多待一会儿,雅卉留了下来,不知不觉错过了末班公共汽车的时间,无法回去了。郑远鸿红着脸留她过夜,雅卉起初不肯,坚持要步行回去,郑远鸿说:“夜晚行路不安全,再说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迟早都是要住到一起的。”雅卉终于留了下来……         

  一周后,广播里、报纸上以及学校的大会小会,都在号召知识分子大鸣大放给共产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雅卉自知出身不好,什么也不肯说,她也劝郑远鸿少说为佳。想争取入党的郑远鸿却经不住系党总支书记的一再动员,提出意见:共产党应该借鉴西方民意调查的方法搜集民意、防止脱离民众、走向主观与独裁。书记一个劲夸他提得好。        

  数月后,风云突变,党中央号召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批判大字报铺天盖地。郑远鸿 在批判会上被书记当众点名为右派,他大惑不解地问书记:“你当时不是说我的意见提得好吗?”书记说:“那叫引蛇出洞。”郑远鸿懵了。挤在人群中的雅卉如五雷轰顶,她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跑进厕所,一阵恶心,便呕吐了。她勉强支撑着继续参加开会,看到郑远鸿那种有口难辩、极度委屈的样子,她心疼万分,却又无法站出来为他说话。散会后,她躲在夜色中的树影后等他。他最后一个木呆呆地从会场踽踽而出。她压低了声音喊他,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到雅卉面前,把头埋在她胸前哽咽起来。雅卉赶紧把他拉进密密的树墙后边。他说:“我怎麽会反党?我要是反共产党就不会回国来。当年我还劝学经济学的哥哥一道回来为国效力,哥哥反对我回来,我们争论了一个星期,谁也没说服谁,我狠心与感情深厚的哥哥分道扬镳,放弃了加州大学提供的优厚工作待遇毅然回国,难道就是为了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反共产党吗?”雅卉说:“我知道你决不是坏人,我宁愿随你下地狱。”郑远鸿感动地紧紧握住她纤细的手,少倾,他又推开她的手:“不,我不能连累你!”她嚷道:“我说了我愿意。”他说:“如果党不许你和我在一起,你敢不听党的话吗 ?”“我……”她语塞了。         

 接着几天,雅卉都发生了呕吐现象。她悄悄到医院检查,被证实怀孕了。她恐惧万分,不敢告        诉郑远鸿,怕给他增添更多的精神压力,也不敢告诉奶奶,怕被家教极严的奶奶唾骂。她想到打胎,但是到医院打胎需要所在单位出具证明信,她不敢丢这个丑,又不忍心扼杀掉他俩的爱情结晶,唯一的办法是与郑远鸿结婚,但是这时候与他结婚,岂不是给人以公开与党对抗的印象,万一领导追究起来,搞不好还给他增加一条诱奸女学生的刑事罪状,而且孩子出世后,要跟着背父亲的黑锅,这对孩子不公平……她思前想后,心里象一团乱麻。她请病假,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等她再到        学校时,才知道郑远鸿在前一天夜里踏上西行的火车,被发配到青海的劳改农场去了,她的心顿时一阵撕肝裂肺的痛楚,好不容易才扶着墙壁没有倒在地上。她痛悔万分,在心里责骂自己没有在他最困难的时刻伴随在他身边。第二天,她收到了郑远鸿寄到她家里的信:          

雅卉:

你好!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北京,颠簸在风沙漫天的流放途中了。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也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也许我们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这些天来,我一直渴望最后再见你一面,但你没再来找过我,我能够理解你的处境。昨天夜
里,我顶着瓢泼大雨在你的窗口外边站了四个小时,默默地向你告别。隔着窗帘,我看到你来回踱步的身影,听到你叹气的声音,我感到揪心的疼痛,但我没有勇气、也觉得没有资格敲开你的窗户,因为是我的过错给你带来了这样沉重的精神打击。我曾经发誓要使你幸福,但我已不可能做到,然而,我对你的一片心,日月可鉴,我将铭记我们的这段情直
到我的生命终结。忘了我吧,饶恕我给你带来的一切不幸,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但愿有一天历史能还我清白!

别了!

   永远爱你的远鸿
    1957年7月13日

雅卉读罢信,泪如雨下。虽然郑远鸿一句也没责怪她,但是她相信深深的误解一定深埋在他的心里了,她在他的心里永远地留下了残缺的形象,而她又再没有机会向他解释,这种遗憾和悔恨比她已经面临的不幸更让她难受十倍。她现在得独自作出艰难的抉择:要麽打胎;要麽悄悄把孩子生下来再送人;要麽赶紧找一个人结婚,把一切掩盖在合法婚姻中。考虑再三,她决定嫁人,她认为有责任为他留下一条根,同时又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别人养。嫁人的难题首先在于要不要事前向对方坦白说明一切,她决定不能说,因为没有谁会愿意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作妻子,除非是圣人;难题之二是能不能瞒过对方,如果对方是一个不太懂得科学知识的人,有可能瞒过;难题之三是万一被方发现了怎麽办,她相信以离婚为代价,恳求对方保守秘密以保持她的名节和孩子未来的合法身份是有可能的。主意既定,爱情只能置之度外了。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只能这样草率、违心地解决,她不由得一阵阵心酸。左右权衡,她选择了团支书曾守德,他已经被内定留校当学生的政治辅导员。

经过一番欲擒故纵的游戏,曾守德果然再次向她求婚,她立刻答应了,团支书乐得蹦起三尺高。雅卉领他拜见了奶奶。奶奶不太赞成这门婚事,她很奇怪孙女儿为什么一定要急匆匆地嫁给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不算出色的男人,但是她拗不过孙女儿。

一个月后他们毕业。雅卉因与曾守德订了婚,也被留校当助教。他们立即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客人散去后,他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床上……房事过后,他嚷起来:“你为什么不见红?你跟别人有过了?”雅卉矢口否认,说是骑自行车摔跤致使处女膜破裂。曾守德将信将疑,整天老大不痛快的样子。过了若干天,他发现雅卉常常呕吐,偷吃酸食,疑窦更深,便悄悄从便盆里取了她的尿液到医院做化验,医生恭喜他要当爸爸了。

白雅卉这天下班回到家,就觉得气氛不对,曾守德虎着脸将门重重关上,把化验单摔到她面前,气愤地盘问她怀的是谁的孩子,为什么要欺骗他。雅卉低着头流泪,默然不语。曾守德骂道:“平时看你一本正经的,却原来是个烂货。我说怎麽突然变得那麽爽快答应嫁给我,原来是要我帮你遮丑。说,他是谁?”雅卉抽泣道:“我是怀了人家的孩子,但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坏女人。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他本来是要娶我的,现在他遭了难,不能娶我了。孩子是没有罪的,应该合法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选择你做丈夫,就是决定了跟你过一辈子,因为我相信你是富有同情心的,会善待我和孩子,我也会忠实于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与你离婚,至少你已经得到了我的身子。我只要求你看在我们几年同学的份上,帮我保守秘密,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曾守德痛苦不堪,依旧咆哮着。雅卉扑通跪到他面前,满含泪水的双眼仰视着他。曾守德也忍不住哭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把我推上幸福的峰巅,又把我摔到痛苦的深渊?”他点燃一只烟,闷头抽了好一会儿,把烟头戳灭,说:“我娶的老婆必须是处女,我不能容忍我的女人被别人拥有过。你走吧,你最好离得远远的。”

雅卉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回到了奶奶的老屋。当奶奶知道雅卉因为干下丑事被丈夫休了,立刻心脏病发作,几个小时后便过世了。雅卉哭得死去活来。周妈和耿良帮着料理了后事,并把雅卉接到自己家里住。雅卉与曾守德以性格不合为由办了离婚手续。数月后雅卉生下了白玫。尽管曾守德没有把雅卉的秘密说出去,但人们的种种猜测令她名声大坏,她无法再在北京待下去。已是共产党干部的周耿良有一位搞地下党时的老战友在南方某城市任教育局长,他把雅卉介绍到那里当了中学教师。

“孩子,妈妈把一切都告诉了你,现在你该明白妈妈对你的一片苦心。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贞操。你一定要把握住自己,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能在婚前失贞。你能向我保证吗?”

白玫含泪点头:“我保证!”继而又小声问:“我的生父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妈妈摇头叹了口气:“唉,我试着打听过他的下落,但没打听到。谁知他还在不在人世。父亲劳动改造一去没了音信,现在又轮到女儿下乡劳动。我真对你放心不下呀!记住,你出身不好,家庭不能对你的前途有任何帮助,一切都要靠你自己的努力。尽管现在是‘精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但我相信世道不会永远这麽下去。你要坚持自学,不要把时光浪费了。知识在将来是会有用的。”

一周后,白玫随着浩浩荡荡的“知识青年”大军插队到了条件艰苦的山区。这里山很青,水很秀,但是人很穷。她所在的生产队工分值只值二分钱人民币,农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干上头,完全赚不到现钱,能把肚子填个半饱就算不错,二十几户人家,都买不起蚊帐,打摆子(疟疾)几乎成了此地风俗。知青组有三男三女,洪毅刚理所当然地被推举为组长。农活对于白玫来说是如此沉重,她常常累得直不起腰来,来月经时都得照样在冰冷的水田里泡着,有时血就顺着大腿流到田里,把水都染红了。所幸洪毅刚处处尽量帮助她、照顾她:她的农活干不动或者干不完,他会帮她干;她的身体不舒服,他会帮她向生产队长请到假;她的工分被评低了,他会帮她争;有他在,谁也不敢对她说一句歧视的话……白玫实实在在感到他是自己的依靠。白玫则把给他浆洗缝补衣服、上被套、做饭的事都揽了过来,她从中感受到情感交流的甜蜜。他俩时常一起到小河里游泳或者躺在高高的稻草垛顶上看星星,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的爱,但是都羞于启齿说出“爱”这个与文化大革命年代格格不入的词来,他在行动上却常常装作无意地碰擦她的肌肤,她总是敏感地缩回去。

一天夜里他们步行八里路到公社社部露天篮球场看新上映的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球场上挤满了四面八方敢来的乡民,闹哄哄象过盛大的节日一样。发电机发出的电力不足,影片画面光线偏暗,有农民就举起了火把想照亮些。他俩哈哈大笑。轮船在多瑙河上漂浮,英俊的男主人公双臂托起美丽的女主人公狂吻。这是白玫有生第一次在革命电影里看到了接吻镜头,她蓦地感到一腔春水在心中荡漾,扭头看洪毅刚,与他灼热的目光碰个正着,随即她觉到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一直到电影散场,他们的手再也没有松开。回去的路蜿蜒于山间,两旁是黑黝黝的树林,星光在树梢上时隐时现。他们手拉手沉醉在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中。当前后的人群四散到分岔的小路去之后,洪毅刚突然象老鹰擒小鸟般把她搂入怀中,对着她的嘴唇狂吻起来,她开头还本能地略作挣扎,继而便小鸟依人般任由他唇中导出的电流将她融化……

初恋使白玫暗淡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满阳光,她的脸上增添了红润,欢乐的歌声常从她清脆的喉咙里飘出。`他俩出双入对,宛若小夫妻。

冬闲季节到了,同组的另几位知青上了远在六十里地之外的水库工地,白玫和洪毅刚主动留下来看“家”。夜深人静时,白玫推开紧紧拥吻她的洪毅刚,叫他回自己房睡觉,他不肯,硬要与她同床,动手来脱她的衣服。白玫情急之下,打了他一耳光。洪毅刚吼道:“什么,你敢打我?”白玫说:“你别忘了自己对我妈妈作出的承诺。”自尊心极强的他摔上门,回自己房间去了。第二天一早,他挑上行李也去了水库工地。白玫骤然感到好寂寞。她在理智上排拒他的占有,在感性上却又渴望被他占有。她说不清为什么,洪毅刚越是刚烈,她反而越是喜欢他。

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季,洪毅刚从水库工地回来了,他一进屋,白玫就扑到了他的怀里,俩人又和好如初,洪毅刚却再也未对她提出过非分要求。

一晃两年过去了,当知青们把一句歌词“共产党来了苦变甜”改成“招工的来了苦变甜”而到处传唱时,城里许多工厂果然到乡下来招工了。洪毅刚对白玫说:“我只要跟我爸爸打声招呼,咱俩肯定能一起回城。参加工作后我们就结婚好吗?”白玫点点头,热切地期待着。

一天,她帮洪毅刚洗衣裳,无意中发现了他忘在衣袋里的一封家信,是他爸爸的笔迹。信中写道:“我认为你不仅不应该帮白玫抽调回城,而且应该与她断绝关系。她出身不好,你如果今后与她结婚,会影响到你的政治前途,况且据信她是私生子,她母亲有‘破鞋’的名声,我作为一名革委会主任,怎麽能和这种人结成亲家?你今后也会被人耻笑。你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叫招工人员谁也别招你,我说到做到。”白玫被深深地刺痛了,心如刀搅。强烈的自尊心使她强掩悲愤,装作若无其事,把信和衣裳放回原处。洪毅刚也没有主动对她提起此事,却明显地表现出心绪不宁、极度矛盾的样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数天后他告诉白玫:“我爸这人特别古板,特别革命,不愿意干涉招工人员的工作。他说只要咱们政治表现和劳动表现好,都会抽出去的。”白玫淡淡地说了句:“无所谓。”

又过了两个月,洪毅刚接到招工录取通知,白玫连招工登记表都没轮到填。洪毅刚在临行的前夜约了白玫到村头小河边的草坡上话别。其时明月当空,四野静寂,流萤点点,小河淌金。洪毅刚泪流满面,搂住白玫的腰:“玫,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回城后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我等着你。”白玫推开他冷冷地说:“你不用说了,我出身不好,我妈名声不好,你奔你的前程去吧,别再哄着我了。”她捂着脸呜咽着跑开了。

第二天一早,白玫趁伙伴们还在熟睡,悄悄出了房,独自爬上了村里最高的山头,她不愿意面对给洪毅刚送行的尴尬场面。当太阳升起两竿高时,她看到洪毅刚站在门口大声呼唤她,后来他在送行人们的陪伴下,挑着行囊出了门,白玫目送他几步一回头地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她再也抑制不住,在山上痛哭了一场。人生最难忘、最应该是美好的初恋就此在她的生活中被埋葬了。

招工的浪潮一波接一波,给白玫带来的不是甜而是苦,知青们陆续回城,她却始终没被轮上,焦急万分。一些回去的人对她传授经验:要向当地农村干部求情行贿。

她最讨厌求人更讨厌行贿,但是为了回城,她不得不让妈妈寄钱来忍痛买了块上海牌手表,趁夜送到公社党委分管知青工作的实权人物刘副书记家去。刘的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家里就只有他一人。他四十多岁,精明干练的样子,工作能力强,抓生产很有一套,他蹲点的大队成为全地区的红旗,他本人也是地委树的标兵,就是有一个毛病,生活作风不太检点。见到白玫,他的小而亮的眼睛泛出色迷迷的笑意,说:“小白呀,听贫下中农们反映,你的劳动表现不错,就是有些不太安心。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嘛,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是最愿意帮助你们知识青年的,欢迎你常来。”他在白玫肩上拍了拍。

白玫说:“我这不是就来看你吗?最近我妈给我寄了块手表,我想我整天干粗活,戴手表也会给糟蹋了,不如送给您,您当干部的用的着。”

刘副书记嘴上连说不要,却接过了手表仔细端详,然后放在桌上。

白玫又说:“不是我不安心农村,实在是因为我身体不好,长期干农活吃不消,又没有一个亲人在这里,很孤单;我妈妈也是长期患病,孤身一人在城里,需要人照料。别的知青都抽走了,希望领导也考虑一下我。听说最近又有招工的来,我想请刘书记帮帮忙。”

刘副书记叹气道:“不是我不帮忙啊,主要是你的出身不好,每次把你的名字报给招工的,人家都不敢收你。这样吧,你这块手表我不会要,但是我可以转送给招工人员,试试看能不能起点作用。另外,你应该争取入党,你本人成了党员,家庭出身问题也就成为次要的了。”

白玫惊诧道:“我这样出身的人入党?从来没想过。”

 “年轻人要敢想敢干嘛。你应该向党靠拢,我可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只要是我介绍,保准你能入党。不过,关键还要看你的表现哟!”他又拍了拍白玫的肩,贴到她身边站着。

白玫说:“你不是说我劳动表现不错吗?”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光劳动表现好还不行,需要多方面表现好,比如说听党的话,懂得处理好和干部的关系,有灵活性,要不然恐怕就难抽出去。”他拉住她的手揉搓。

白玫触电般抽回手。

“这样不好,不听党的话! 我是党的书记。你这样怎麽还能想抽出去呢?”他走近来一把搂住她,要亲嘴。

白玫吓得推开他大叫:“你要干什么?”      

刘副书记冷笑道:“你叫唤什么?这周围没有别的人家。跟你明说了吧,我堂堂公社书记找你玩玩是抬举你,长得丑的想找我玩,我还不要呢。我不想强迫你。你自己想清楚,是陪我玩一次,永远地飞出这穷山窝子划算呢,还是犟到底,一辈子困在我的手心里受调教划算。”

这番话把白玫震摄住了。这确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不管怎麽做,都是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她知道有些女知青就是通过牺牲色相才得以被放行回城。她不由得沉吟起来,眼下回城显得那麽直接、迫切,她几乎已到了忍耐的极限,而失贞的后果还一时看不出来。她权衡着。

刘副书记以为她动了心,又上来动手动脚。白玫想起了妈妈的遭遇和告诫。她猛力推开他,拔腿朝外走。

刘副书记吼道:“你出去了,就别想再走进我的门。”

白玫出到门外,想起手表忘了收回来,白送给他了。她恨恨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副书记果然说到做到,从此后不仅使白玫与招工回城绝了缘,而且放出风言风语,说她生活作风不好,企图腐蚀革命干部。白玫只能忍气吞声,眼看着同组的知青一个个先后都回城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人,象大浪过后孤零零晾在沙滩上苟延残喘的小鱼。她独自住在空荡荡两大间土坯房里,形影相吊。每日下工后,她只有伴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读书,排遣无尽的寂寞。她喜欢读鲁迅的书,那是当时市面上唯一买得到的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她还从一些农民家中借来残存的线装书阅读,如《古文观止》、《千家诗》、《龙文鞭影》等。文学给了她莫大的慰藉。一些土干部时不时会在她专心读书时串到她房里来,企图占她一把便宜。每到夜里,山风怒号,野猫叫唤,她就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怕得发抖。她感到被社会彻底遗弃了,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只有一些纯朴的山民还同情她,今天这个送把菜,明天那个喊她到家吃餐饭。

一个名叫春旺的小伙子常来帮她挑水砍柴,每次帮她做完事,他都要坐下来点燃一袋烟,默默地看她一阵。他有一张紫红色的宽脸膛,言语很少,通常是她问一句,他答一句。有一天他却主动问她:“小洪还等着你吗?”白玫说:“我们早就断了。”他又问:“你还想回城吗?”白玫说:“当然。谁不想回家呢?”他说:“你可觉得还有希望回城?”白玫沉下眉说:“不知道。”春旺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要……要是回不了城,你……你可打……打算在本地找个人家过……过日子?”白玫低头未答。他又说:“一个人过日子很苦的呀!要是谁欺侮你,就……就告诉我。”说毕,磕了磕烟斗里的灰,操着扁担离去了。

第二天,春旺的婶母纳着鞋底拐进了白玫的屋子,与白玫寒喧几句后就切入正题,给春旺提亲,说了春旺一大堆好处。“虽说你是城里妮子,但这不是回不去吗?我们乡里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不也过得蛮好吗?都是人,我们能过,你怎麽就过不了?成了家,习惯了就好了。”

白玫表示要认真考虑考虑再说。她过去根本不会去考虑在农村过一辈子的问题,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象牛一样除了劳动、吃饭和睡觉以外没有其他内容的单调生活是她无法忍受的。但是洪毅刚的背弃和回城的无望几乎彻底摧毁了她的自信心,她不得不开始考虑向严酷的现实低头。春旺当然不是她理想中的对象,但是他出身贫农,人又实诚,不会亏待她,可做终身依靠。她给母亲去了封信,提到春旺之事。母亲回函道:“如今‘四人帮’已粉碎,各项政策当会改变,据传国家将恢复高考制度,你应该作好准备,争取考上大学。”

白玫闻此,如在黑暗中突见一丝光明,她找来各类教科书开始复习。春旺知道她要考大学,不仅照旧帮她砍柴挑水,还帮她做饭,为她节省时间。他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在这个山窝窝里,你不应该在这里受委屈。万一你考不上大学,万一你实在回不了城,我会等着你。”

白玫报考大学受到刘副书记的刁难,后来靠冤案平反官复原职的省教育厅杜副厅长----就是当年接纳白雅卉的杜局长------出面干预,她才得以报上了名,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数学系。

白玫一九八九年出国后,还给春旺去过信。春旺回信寄了他的全家福照片,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日子过得挺和美的。他还问她成家了没有,为什么信中不见提起。白玫感到很惭愧,没再给他去信。

邦黛火车站站牌从车窗外闪过,打断了白玫悠长的回忆,她想起她该下车了。


每到星期五晚上,电话铃就响得特别频繁,都是朋友间相邀度周末的电话,找芭芭拉的最多,其次便是找白玫的。单身女人身后总是少不了一群追求者。应付那些死盯着她、她却毫不感兴趣的男人使白玫感到特别烦,对于他们的邀请,她总是以功课忙或者身体乏为理由推脱。

芭芭拉一到周末就特别兴奋,在她那乱得象狗窝一样的卧室里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老半天,然后蹦出来要白玫和姚永菊品评。她能够一个晚上安排几个时间紧凑的约会,周旋于数名男子之间而游刃有余。她曾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叫南茜,常常带着男朋友杰克逊到这儿来约她一块出去玩,后来有一次南茜跑来与芭芭拉打了一架,大家才知道,杰克逊已经成了芭芭拉的男朋友。芭芭拉总是把她当餐厅侍女赚来的每周三百多澳元的工资在一周内花得干干净净。她向银行贷款三万澳元买了辆福特牌的红色敞篷跑车,计划八年才还清本息。一到放长假,她就跑到远远的地方去旅游,晒得一身古铜色回来。她活得那麽潇洒自如,从不见她有过着急的时候,不着急爱情,不着急金钱,不着急未来。她唯一急过的事情倒似乎是白玫的婚姻,多次要给白玫介绍西人男朋友。白玫一概婉拒,看芭芭拉啥样,就可想而知她的那些朋友啥样。

“白玫,你的电话。”姚永菊扬着话筒喊道。

“就说我不在。”白玫答道。她正靠在沙发上捧着芭芭拉.泰勒.布雷福德 (Barbara Taylor Bradford )的英文小说《铭记》(Remember)看得入迷,这是一部以天安门“六四”事件为开场的作品。

“是黎云曦打来的。”

“别挂。”白玫放下书,拿起电话。

黎云曦在电话中寒喧了几句后说道:“白玫,好久没有与你聊聊了,明天有时间吗?我想约你到库基海滩去游泳,肯赏光吗?”

白玫爽快答应:“行!”

放下电话后,白玫感到轻松愉快。黎云曦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她喜欢与他聚谈,彼此可以就广泛的话题谈得很深入,这种精神会餐总是给她以极大的享受。

她与黎云曦的相识完全是出于巧合。她第一天抵达悉尼机场时,预定来接她的妈妈同事的朋友的儿子不知何故没按时来,她站在机场出口处等了三个多小时也不见人影。正在她不知所措,焦急万分时,从一辆出租车里跳出一个戴眼镜、体形单薄的中国青年,匆匆向她走来,问道:“你是何锦霞吗?”白玫失望地摇摇头。那青年说了声“对不起”,遂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准备好的写有名字的纸片,举着在候机厅内外转了一大圈,却没有找到他要接的人。他又走到白玫身旁问她等了多久,有没有看到其他中国女孩在这儿等。白玫说没看见有其他人。青年说:“我向老板请假来接人,老板不准假,我和他理论,所以来晚了一会儿,可能人家已经走了,也可能行程改变了,根本就没来。”他又走进大厅,过了一会儿出来对白玫说:“这班飞机因为罢工取消了。我白跑一趟,还把老板惹火了,工作怕是要丢。你也是等人接吗?”白玫说:“看来没希望,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落脚。”青年说:“这样吧,你到我那儿去暂住一下,如果那个人最后不来,给她留的铺位就是你的了。”白玫既喜出望外又有些疑虑。小伙子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别担心,你和我们那儿的女生合住一屋。”白玫连声说:“谢谢!”“甭谢,都是中国人,谁出门都会遇到个难处。”他拦了辆出租车,帮她把行李放进后车箱。

汽车沿着王子高速公路疾驰,窗外景物令白玫目不暇接。雪梨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白,街道整洁,路边带花园的小楼一幢接一幢,郊区的高层建筑物不多,就象一个庞大的度假村,市中心的摩天大楼群则遥遥可见。

小伙子问了白玫的姓名和居住城市后,说:“我叫黎云曦,也是从北京来。你说话怎麽不太象北京口音?”

“我从小长在南方,在北京上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

“你学的什么专业?”

“数学和自然辩证法”

“双学士?”

“不,数学学士,哲学硕士。”

“嚯,是硕士! 不过这两种专业在澳洲可没饭碗,跟我一样。”

“你学什么?”

“政治学。将来准备竞选澳大利亚总理。哈哈!”

他的打趣逗得白玫也笑了。“你来澳大利亚多久了?”她问。

“不久。‘六.四’的时候还在天安门广场呢,开枪后东躲西藏了几天,后来混了出来,六月二十一日到澳洲的。”

一听到“六. 四”,白玫的心就隐隐作痛。

黎云曦没有觉查到白玫黯然的脸色,继续说:“那时候北京的学潮已经被镇压下去了,澳洲这边的学潮却正在高涨,我被请到大型集会上讲天安门广场的情况。后来澳洲政府以六月二十日划线,在这之前抵澳的中国学生无条件延长一年保护性签证,霍克总理承诺不会赶这些人回去,而我这个参加过天安门民主运动的人却刚好被划在线外了,你说滑稽不滑稽?”

说话间出租车已经停在了黎云曦住处门口。

他们下车把行李搬了进去。这是一幢被称为Town House的老式两层小楼,楼下是客厅、厨房、卫生间,客厅里架了两张床,显得很拥挤、凌乱;楼上有两间睡房,看上去稍为整洁些,白玫被安排在朝北的一间。待收拾停当,天已擦黑,房客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五男两女一共七人,清一色大陆留学生。小伙子们对着黎云曦打趣:“你小子真有桃花运,随便一拣就拣回来这麽漂亮一个姑娘。”

白玫安顿下来后,首要的问题便是找工作。黎云曦因为未经准假到机场接人,被老板炒了鱿鱼,于是便领着白玫一道出去找工。

他们身穿牛仔衣裤,足蹬运动鞋,肩挎帆布包,包里放了地图、面包和水罐,每天清早出门,先坐火车巡查,发现路边有工厂区便就近下车,一家厂一家厂地问,得到的回答总是:“Sorry, no job对不起,没工作)”时值夏季,赤日炎炎,他们步行在晒得发烫的大街上,两腿发酸,口渴肚饥,常常遇到象他们一样三五成群在厂区游荡的同胞,都是嗷嗷待哺的样子。黎云曦感叹道:“看到同胞们尤其是女同胞们这个样子,我心里就一阵阵发酸。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要讨一个粗活糊口都不可得。可悲!可叹! ”

一整天跑下来,常常是一无所获。跑到后来,他们都没有信心踏进那些工厂大门去证实那早已预知的回答,好在有些工厂干脆把写有中文“没工作”的牌子放在门口,倒省了他们的劲。这样跑了两个月,鞋磨破了两双,人又黑又瘦,还是没有收获。

一天,他们在找工路上喝光了携带的水,走进路边一户人家讨水喝。房东老头很热情地给他们冲咖啡,问他们从哪里来,干什么。当知道这两个中国青年是找工作时,说:“我女婿开的洗衣坊正好要招工,我带你们去。”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老人家开车把他们送到一个镇上,在一个约二百平方米面积的洗衣坊里找到了他女婿。这位老板三十多岁,中东人模样,蓄着厚厚的唇髭,脸孔苍白无血色,两撇眉毛很重。他端详了白玫和黎云曦一阵,说:“这里只有一个空缺,你们俩谁干?”他们俩互相推让,老板搞迷惑了:“你们是不是都不想干?”黎云曦板着脸对白玫说:“不许再推了,你比我更困难,而且女工机会比男工机会少,别把难得的机会推掉了。”然后对老板说:“我不找工,是陪她来找,她愿干。”老板指着白玫说:“那就是你了。随我来。”他领着白玫在整个洗衣坊兜了一圈,只见五、六台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轰隆隆运转着,散发出热气,十几个男女工人奔忙于其间,有的推着装满织物的推车,有的抱起成团的潮湿而沉重的织物往烘干机里送,有的在折叠洗净的织物,有的拿着电熨斗在熨烫衣服。老板说:“我们这个洗衣坊承接附近一些旅馆、医院、工厂、餐厅和私人的洗涤活,经常很忙的,有时候还得加班。这些活你都得学会做,我先试用你两周,工资每小时五元,如果能继续干下去,我给你加到六元,怎麽样?同意的话,明天就来上班。”白玫明白这工资是太低,但是她别无选择,她不干,有得是人抢着干。她赶紧点了点头。

不久后,黎云曦也另外找到了一份工作。

白玫对黎云曦的一再帮助非常感激,拿到第一笔工资后,她请他到广东餐馆饮茶,俩人边吃边聊,谈得很投机。黎云曦见多识广,又不乏幽默感,大到天下大势,小到鸡鸣狗盗,他都能说出一些独特的见解或者令人捧腹的笑话。他说:“给你讲一个咱们同房的福建哥阿宽的笑话:阿宽的老板过生日,阿宽就想讨好一下老板,跑到商店买生日贺卡,澳洲这边贺卡分门别类很细,阿宽英语不好,看不懂,就随便买了一张,签上自己名字,送给老板,老板一看,鼻子都气歪了,你猜那卡上印的什么?”白玫说:“猜不出。”“印的是‘ My dear son,Happy birthday to you ! (我亲爱的儿子,祝你生日快乐!)”白玫笑得前俯后仰,惹得其他顾客都惊诧地朝她投来目光。

从此,他俩出外吃饭、喝咖啡或看电影、郊游几乎成了定期节目。黎云曦逐渐显露出对白玫的爱慕,白玫却始终谨慎地与他保持着好朋友而非恋人的关系。尽管她对他很有好感,但是他参加了民运组织,并且成为骨干成员,这使她感到害怕,她不希望她未来的丈夫跟政治沾边。如果黎云曦答应远离政治,她倒是可以把他作为考虑人选,但这在他又做不到。他声称其最高人生目标就是把中国改造成自由民主的强国,其他什么女人、金钱和居澳权都在其次。他对她有心,而她对他无意,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尴尬,白玫大半年后搬离了他的住处,但始终与他保持着往来。现在黎云曦邀她去海边游泳,她很乐意有此机会与他叙叙。

第二天上午黎云曦开了车来接白玫。汽车顺着时起时伏的沿海公路,直奔库基海滩。

库基海滩不是悉尼最大的海滩,却是一个非常雅致的所在,海水湛蓝如宝石,与碧空相接于地平线,一团团乳白的云彩如同海浪花拍打到天上,一只远洋轮船仿佛行驶在云里,近处的沙滩平坦柔软,旁边有芳草如茵的绿坡地,绿坡地上设有电烧烤炉,方便游客们烧烤野餐,离沙滩数百米外的海面上,有一片突起的大礁石,吸引着一些勇敢的弄潮儿游向那里。

当白玫和黎云曦到达时,海滩上已是非常热闹了,有成双成对的恋人相拥着躺在沙滩上享受着日光浴,几个新潮女郎裸露着乳房旁若无人地打着羽毛球,一群老人慢跑于沙滩上,幼童们踩着卷到岸边的雪浪花嘻戏,游泳的人们在水中劈波斩浪,冲浪健儿们踏在浪尖上纵横驰骋,远处的游艇漂着几片白帆……

白玫和黎云曦换上了泳衣,奔向大海。扑面而来的大浪把白玫掀回到沙滩上,待她揩干脸上的水,睁眼搜寻黎云曦时,见他早已冲破层层巨浪,游到海中间去了,向她挥着手。白玫又试着冲了几次,无奈浪到岸边时,力量特别大,她始终没冲过去。黎云曦游回到岸边,拉住白玫的手说:“浪来时,别害怕,平下身子,头闷在水里,从浪头下边钻,就过去了。来,跟着我再试一次。”这次白玫果然成功了。他们悠游在海中间,忽而被高高地抛到浪尖,忽而又被深深地扔到谷底,刺激而有趣。黎云曦说:“感觉如何?在平静的湖水里,你是感受不到这种乐趣的。人生也是这样,太一帆风顺就平淡如白开水,要敢于冒险敢于拚搏,起伏跌宕的人生才有滋味,成功与失败、欢乐与痛苦都是人生中应有之意,都是人生旅途上灿烂的朝霞。你说呢?”

白玫说:“说起来轻松,可是当你碰到失败和痛苦时,怎麽可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呢?怎麽可能

把它当作朝霞来欣赏呢?”

黎云曦换成仰泳姿势,悠然躺在海面上,说:“试想你在另一个星球上看地球,地球上的芸芸众生是不是象蚂蚁一样渺小?他们的一生与地球上其他动物的一生是不是并无根本区别?轰轰烈烈一生的旷世英雄也好,庸庸碌碌一世的平民百姓也好,他们的成功与失败、幸福与痛苦是不是都很微不足道?于地球无增损,于宇宙无增损。黑格尔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许多人把‘合理’误解为合乎道理、伦理,恩格斯则正确地解释为合乎规律性。该来的挡也挡不了,该去的拉也拉不住。人世的一切都会过去,只有宇宙永恒。我看我自己就象看蚂蚁一样,‘合理’地来到世间,面对‘合理’的一切,最后‘合理’地死去,所以我能够心平气和地直面淋漓的鲜血和惨淡的人生。”

白玫说:“哇!    你真成了鲁迅所说的‘真正的猛士’。”

 “‘猛士’我不屑于当,我倒情愿是一名超士,超于懦,也超于猛,一切顺乎自然,做该做的

事,也就无所谓懦和猛了。”黎云曦闭着双眼悠然地说。

“你真是修炼到家了。你信佛吗?”白玫也学他一样躺在水面上。

“我不信佛,我信的是民主与科学。信佛者讲究出世,而我既出世又入世,参加民运就是入世。”他翻过身来迎着浪头劈波而进。

白玫随他一起游动,“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万事皆空,一切都会过去。你追求的自由民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宛尔一笑:“从宇宙的角度看,它们确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我们毕竟生活在人世,不可能完全脱离人世,就人世的角度而言,我们的奋斗又是有意义的,因为自由和民主能使人类生活得更美好。人们都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道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但是为什么大多数世人还是要追求现世的享乐与幸福呢?因为虽然死不带走,但是在有生之年幸福过、享受过,这就是一种拥有。每个人的开头与结局一样,但中间的过程却很不一样,纯粹的出世之说因结局的相同而抹杀了过程的不同及其意义,这是偏颇的。而我们则既然承认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就必然承认人类存在的合理性,进而认为合理存在的人类应该拥有合理的生活,所以我们为人类合理生活所作的奋斗也就是合理的,换句话说就是有意义的。”

白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既然你说合理的就会存在,该来的挡也挡不住,那麽又何必人为地去争取民主自由呢?等着它自然到来好了。”

“你为什么不把这种人为争取也看作是一种合理存在呢?它本身就是挡不住的。民主意识的产生、为民主的奋斗就是民主自由的组成部分,就是意味这民主自由的自然到来。民主自由不会不经人为争取而自动到来,因为历史事件绝不是纯客观物质的堆积,而是物质力在无数意志力的互相牵引所形成的合力作用下所产生的结果,在合力的平形四边形上,有些意志力会被互相抵消,但每一个意志力都不等于零,所以我们的奋斗才是必要的。”他顶着浪头猛划了几下,却没能挪动距离,白玫因为没使力,被浪头打回了几米。

白玫说:“你真是雄辩家,高深莫测。敬佩敬佩!”

他狡黠地眨眨眼:“光是敬佩吗?就不觉得除敬之外还有点爱?敬爱这两个字是合在一起的嘛。”

“去你的!”白玫娇嗔地对他掀了一捧海水。

他游过来抓她。她赶紧朝岸边方向逃。他越游越近,抓住了她的胳臂,想搂住她。她推开他:“不许这样!”他调皮地笑了笑:“小姐,你为什么总是要我违反库仑定律?老一代的华人到澳洲

来时都拖着一根有形的辫子,新一代的华人来澳洲则拖着一根无形的传统文化观念的辫子,特别是你。”白玫哈哈笑道:“你想抓辫子也抓不住,因为无形。”

他们上岸歇息,觉得有些冷,便躺在温热的沙滩上边晒太阳边喝可口可乐。白玫一眼扫到黎云

曦白皙的皮肤和游泳裤下的凸起部位,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莫名的骚动。对于异性,她就象小孩子放鞭炮,又爱又怕,心理上需要,行动上排拒,喜欢有一些异性朋友作精神交流,却始终不敢有肉体接触,她不免怀疑自己是否有点人格分裂。她发现黎云曦的目光也在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她丰腴的胴体,于是赶紧用其他话题引开他的注意力:“你们的民运组织最近发展得好吗?”

他说:“组织倒是发展迅速,运动却是处于低潮。”

“为什么会这样?”

“很多留学生为了制造证据,以便获得难民身份在澳洲居留,所以纷纷加入我们组织,但他们未必抱有民主的信仰。所谓信仰就是你可以为它生为它死的东西。都来寻求政治保护,哪里还可能去为民主事业献身。争居留成了组织内的中心活动,争民主的运动当然就处于低潮。”

“你自己敢于为了民主献出生命的代价吗?”白玫带着怀疑的目光。

黎云曦坦然一笑:“当然。‘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张志新‘把带血的头颅放在命运的天平上,使一切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我不想做苟活者。没有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的精神,还搞个什么民运?”

“你别唱高调。既然不怕坐牢、杀头,那你何必躲到国外来,为什么不留在国内搞民运呢?”

“敢于牺牲不等于要作无谓的牺牲。‘六.四’后我不逃出,就很可能被捕,在当时的环境下,

我坐牢对于民运毫无益处,还不如先到海外保存力量,待时机成熟时,我会回国去开展民运的。今后我会用行动向你证实这一点。当有一天我把带血的头颅放在民主的祭坛上时,但愿你奉上的不是嘲笑,而是一束鲜花。”

“对不起,说到这里,我问你一个也许不该问的问题:你没申请难民吗?你不想在澳洲永久居留?”

“当难民并不光采,我现在还有学生签证,还可以在澳洲待一段时间,尚无必要申请难民。这里不是我的祖国,我并不想在这里长留。我认为移居国外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因为自己在祖国生活得不幸福,没有办法才会去移居海外,到了国外在陌生的文化环境中又未必能如期望的那样生活得幸福。巴金就说过:长期生活在国外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巴金、鲁迅、郭沫若、孙中山、周恩来、马寅初、陈寅格以及其他很多留学过海外的名人,都是回国才成就一番事业的。中国有那麽大的舞台,我又何必在澳洲这个不属于我的小舞台上跑龙套呢?我若不回国,于我祖国何益,于我民族何益,于我苍生何益?”他说着说着便坐起了身子,神情庄重地遥望着海天相接处。
白玫被他的神情感染了,也坐了起来,默默地沉思。身边这个貌似文弱的书生竟然有如此豪壮的情怀,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想起若干年前一些中国姑娘以日本影星高仓健为男子汉楷模,居然说在中国找不到男子汉,真是浅薄之至。真正的男子汉不应是以外形的高大魁梧为标志,而应是以内心的刚毅不屈为尺度。鲁迅、马寅初、彭德怀都是身材矮小、相貌平平,恰恰是他们敢于坚持真理,不向强权低头,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民族的脊梁”! 真正的男子汉固然不多,能配得上他
们的女人恐怕更少。白玫钦佩和喜欢黎云曦,甚至可以说有一些爱他,尽管论身材相貌他略逊林宇一筹,但其学识品德并不输于林宇,问题在于白玫虽然爱慕真正的男子汉,却再也不敢为此付出沉重的个人代价。她也希望中国能民主自由,却自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国家,就只好逃避这个国家。她需要的是安全稳定幸福的家庭生活和个人专业上有所成就,摆在眼下最需要的是居澳身份,而黎云曦为了信仰可以抛弃一切,当然不可能带给她这些。值得爱的人就在身边,她却又不能去爱,这真是人生莫大的遗憾!

白玫不由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黎云曦的手。他惊异地回过头凝视她,试图解读她的眼神,并且使劲握紧她的手。白玫红着脸掩饰道:“你还冷吗?”她抽回颤抖的手,站起身披上长浴巾说:“我们去烧烤午餐吧。”

黎云曦拎起装有烧烤原料的塑料袋,随她走到烧烤炉边。他们接通电源,把牛排、鸡翅和中国香肠放进烧烫的大铁板上,不一会儿,烤料便吱吱作响地冒着油,香气四溢了。一个在一旁玩耍的约莫三、四岁的金发男童循着香气蹒跚着走到他们炉边,忽闪着圆圆的蓝眼睛,匝巴着薄薄的小嘴,样子极为可爱。白玫拈了一条中国香肠,吹了吹凉,塞到小男孩嘴里。小孩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吃完了一条,又伸出手要。黎云曦一手将他抱在怀里,另一手拿着香肠喂他,说:“我什么时候有这麽个儿子就好了。白玫,你看我们这象不象一家子?”

白玫说:“看把你美的! 别在那儿过干瘾了。”心里却暗想:是啊,有个自己的小家庭该多好!   我年纪已经不小,该有个自己的孩子了,再晚,生孩子可就困难,一辈子没个孩子将是多麽遗憾! 真是该抓紧点了。

午餐后,他们又游了一会儿泳,然后尽兴而归。

白玫到家后睡了一觉,消除了游泳的疲劳,醒来后躺在床上思忖着晚上该干些什么。

电话铃响,是丹尼斯打来的:“柔丝,今晚我想请你出去玩,有空吗?”柔丝即是英文"Rose",玫瑰的意思,是白玫给自己取的英文名。

白玫懒洋洋地说:“我今天出去游了一整天泳,很累,不想出去了。”

丹尼斯说:“你站到窗口来,我现在正在你的楼下用手提电话跟你通话。”

白玫走到窗口,见身材高大的他穿着花花绿绿图案的T恤衫和膝盖上有破洞的时髦牛仔裤,正在楼下斜依着他那辆崭新的红色本田跑车向她挥手。

他继续说:“我趋车跑了三十公里来约你,你可别让我空跑啊。”

白玫说:“你先上楼来,见面再说吧。”

丹尼斯进门后,拉住白玫的手握了握。他的手粗壮有力,手背上和胳膊上有许多褐色斑点并长着长长的棕色的汗毛。他说:“我打算先请你到牛津街一家很有特色的酒吧去喝两杯,我有几个朋友也会去那里,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他们。牛津街是我们悉尼最独具风味的街道之一,那里有最新潮的服装店、最别致的艺术品店和最奇妙的古董店,而且是世界闻名的同性恋者大本营,你不了解牛津街你就不了解我们的市井文化,而周末的晚上又是这种文化集中展现之时,你不可不看。然后,我想请你到影院看美国影片《人鬼情未了》(Ghost),由好莱坞巨星狄美摩亚(Demi Moore)主演,

演员的表演、剧情和音乐据说都精妙绝伦,不容错过。”

白玫笑了:“照你这麽说,我是非陪你出去不可了?”她确实被说得心动了。

数分钟后,白玫已经坐在了丹尼斯的跑车里,风驰电掣地向着市中心奔去。

白玫就是因乘坐丹尼斯的汽车而与他相识的。白玫刚开始在洗衣坊的做工时,每天下班后沿着马路朝火车站跑,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她正跑得满头大汉,一辆灰色旧车“嘎”地一声停在她身边,司机探头问她:“我能帮助你吗?你去哪儿?”

白玫见他宽宽大大的脸,胡子拉碴,一头棕发乱糟糟,T恤衫破了个洞,胸毛若隐若现,不由得心生怯意,怕被坏人劫财劫色,于是连忙摆手说:“不!”司机遗憾地耸耸肩,把车开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下着小雨。白玫没带伞,只好顶着雨照常沿街奔跑,跑出约百米后,雨突然下大了,四周又没有避雨的地方,正在不知所措时,一辆灰色旧车停在她身边,那位曾经见过面的司机推开车门喊道:“快进来。”白玫情急之中也顾不得多想,跳上了车。司机递给她一块干毛巾,她接过来边擦湿漉漉的头发边说:“非常感谢!”司机问:“你在这附近打工吧?”白玫说:“是。”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柔丝。”他说:“我叫丹尼斯,也在这附近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做维修工。我每天下班都从这条街经过,看到你沿街奔跑。你是赶什么呢?”白玫告诉了他缘故。他问:“上次我叫你上我的车,你为什么不上?”她腼腆地一笑:“我不认识你呀?”他说:“那我们现在就算认识了。从明天起,你下班后就站在街边等我,我捎你去火车站。”“那太麻烦你了!”“一点也不麻烦,顺路。”

说话间已到了火车站,丹尼斯放下白玫,说了声“明天见。”便开车走了。什么意外事故都没发生。

此后白玫每天搭丹尼斯的顺风车,两人成了好朋友。丹尼斯特意换了辆新车,有时周末就约白玫一块出去玩玩。丹尼斯看上去老相,其实年龄比白玫还小两岁,尚未婚娶,性格粗犷活泼乐于助人,喜欢酒、橄榄球和疯狂的流行音乐。白玫通过与他的交往,提高了英语程度,了解了澳洲人的文化和性格。

汽车很快到了牛津街。这条街并不宽阔,沿街多是两三层高的老式建筑,小店小铺一家挨一家,到夜晚多数打了烊,于是越发衬托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酒吧的热闹。澳洲人的一大嗜好就是泡酒吧,下班后约三、五好友坐在酒吧里把盏闲聊,或者独自前往,端着酒杯穿行于陌生人中,寻找感兴趣的谈话对象结识新交。喝醉的人则被侍者礼貌地架到大街上躺倒,等待警察完成下道处理工序。

白玫随丹尼斯走进一家酒吧。里边人头涌涌,声音嘈杂,大喇叭里播放着节奏强烈的摇滚乐。他对她说:“你注意观察一下人们的服装,很有特色的。”她发现不少男女果然穿着稀奇古怪的新潮服装,发型也是各出奇招,令她大开眼界。丹尼斯不时地与熟人打着招呼,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最后他带她走到几个聚在一堆的青年男女身旁,大喊:“Howare you going,master ?(伙计们,好吗?)”他们问他:“这个漂亮的中国姑娘是你的女朋友吗?”他答道:“我不知道,你们问她。”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搞得白玫挺不好意思的。丹尼斯向白玫介绍了他的这些朋友,其中有失业者、技工、经理、教师、还有画家。丹尼斯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帮白玫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大家一起就海阔天空地神吹起来。他们的话题从品酒跳到性,再跳到电影电视,然后跳到海湾战争以及本国执政、再野两党的纷争,他们后来向白玫问起中国青年人的生活情况,尤其是性生活情况。白玫告诉他们,大多数中国青年没有婚前性生活,婚前性生活会导致被官方处罚乃至解雇、判刑,女性失贞会找不到要她的男人,结婚需双方工作单位出证明,偷看色情录影带可导至判十年的徒刑,等等,他们听得眼睛都瞪圆了,直吸冷气,觉得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天方夜谭。

女教师朱莉娅说:“一个人性成熟后就应该有性生活,不管它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单纯性满足,就象肚子饿了就要吃饭一样,只要不妨碍他人。我十三岁就有性生活了,要不是性生活平衡了我的生理与心理,我一定会无心学习,也不会在后来考上大学。压抑人正常的生理需求是不人道的。中国人怎麽能一代又一代地忍受这种压抑呢?性是如此美好的事情,我喜欢性!”她对着丹尼斯呶了呶她性感的红唇。

“中国男人为什么对女人的贞节要求那麽苛刻?那有什么重要?未必他们自己也都是童男?光要求妇女守贞是不公平的。我妻子跟我结婚时就不是处女,她还拍过裸体照登在杂志上,我都知道,无所谓,只要她跟我结婚以后忠实于我就行了。”说这话的是商店经理乔治。

失业者鲍勃抹着嘴边的啤酒沫说:“中国官方为什么那样害怕色情录影带和妓女?我们这里色情带随处可见、妓女也合法存在,也没见青少年们都成为强奸犯和性堕落者,社会秩序照样挺好的。”

白玫说:“主要是东西方文化背景不同,再加上共产党意识形态的影响。”

大家正说着,一阵喧哗声响起,调头看去,是表演开始了。三个穿黑紧身男装、戴黑礼帽、持黑手杖的舞女边唱边跳着干脆利落的踢踏舞来到酒吧中央区,然后蹦上了柜台舞起来,四周观众的鼓掌声、喝彩声和尖厉的口哨声响成一片。舞女们随后边舞边逐次脱下礼帽、外套、长袜和内衣抛向观众,每一次抛掷都引起一阵狂呼:“More!More!(再多些!再多些!)”舞女们脱得最后只剩下三角裤衩,送了几个飞吻才退下。接着上场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浓妆艳抹、穿着大露背长裙的舞女,她乳房高耸,屁股翘翘,舞姿扭捏作态,还挑逗性地对着观众挤眉弄眼。观众们的情绪更加疯狂,和着音乐节奏鼓掌、跺脚。她也蹦上柜台,开始边舞边脱,当长裙被她羞羞答答揭下之际,人们看到的是长满茂密胸毛的平胸脯和两条粗壮多毛的大腿,原来是一个男人!  观众爆发出大笑。女观众们则更加兴高彩烈,“嗷嗷”地叫着……

白玫觉得有些恶心,便拉了拉丹尼斯衣角问:“电影是几点的?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丹尼斯看了看表,说:“OK.”遂告辞了另几位朋友,赶往位于乔治大街的霍依茨电影院。

《人鬼情未了》讲述的是一对恋人的生死爱情故事。白玫看着看着,思绪便飞到了北京,飞到了从前,她想起了绿波荡漾的未名湖、倒映湖中的塔影和湖畔的垂柳,想起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妙境.,想起了那场令她刻骨铭心的爱情……

19年,白玫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数学系。是母亲要求她更改了她原先准备填报的文学专业志愿,母亲在加急电报中叮嘱道:“切勿报文科太危险”。白玫不得以告别了她所钟情的文学的伊甸园,转而去攀登数学的珠穆郎玛峰。她感到有一支无形的手在时时控制着她的命运,使她生活多舛,哪怕好事也不能尽美。她不太喜欢数学,但成绩始终保持名列前茅。她的聪慧和美丽在系里和学校里都是那样的光彩夺目:她被评为全校的三好学生上台发言;她参加全校的征文比赛,与中文系的才子们同登金榜;她在校文工团的演出中领舞,博得满堂喝彩;周末的学生舞会上,她总是受到最多的邀请……她的身后围着一群追求者,每次班上的生活委员从校收发室取回同学们的信来,总是她的信最多,大部分是信封上写着“内详”的情书。她看过后总是淡然一笑,将它们付之一炬。学校禁止本科大学生谈恋爱,被发现违规的学生每每在毕业分配工作时,受到校方分差地区、差工作并棒打鸳鸯两处飞的处罚。白玫循规蹈矩,在校四年埋头读书,未谈对象,她相信有了好的前程,就会有更好的对象。大学毕业后她被留校任教,这时她才发现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并非易事。她昔日的追求者们都已风流云散,有的已在张罗着结婚。尽管同学们、老师们纷纷给她介绍对象,竟没有一个她觉得合适的人选,有才的不一定有貌,有貌的又不一定有才,碰上个有才有貌的却又未必有德。在寻寻觅觅中她以扎实的理科基础知识和靠自学得来的文科知识考上了本校哲学系自然辩证法专业的硕士研究生,算是摆脱了她不喜欢的数学专业,却没想到这使她找对象变得更加困难,曾碰到几个她觉得不错的小伙子,人家一听说她是研究生,就打退堂鼓,说女子学问地位高了难侍候。转眼间,她已迈入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行列。母亲为她焦急,却远在外地,鞭长莫及。白玫常常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对爱情的期望过高了,对爱人的要求过于完美了?她试图说服自己降低标准,但每次与别人介绍的对象见面,总是免不了把他们和她以前的追求者相比较,觉得一个不如一个,完全产生不了激情,很难勉强自己去爱,结果总是告吹。后来她干脆想,与其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厮守一辈子,不如一个人过得自在,一切听其自然,交付命运去安排。

一个莺飞草长、杨花飘飞的春天,她随导师陈教授到南京开学术会议。她和陈老都是南方人,一闻到南方芬芳湿润的空气,就显得兴奋莫名。陈老告诉白玫,他的几位老学友都带了他们各自的研究生来参加这次会议,会有一番热闹。

会议开幕的第一天,白玫陪陈老步入会场,远远就见一位白发长者喊着陈老的名字迎过来,长者身后跟着一位身材健美、面貌俊逸的青年人。陈老与长者握手寒喧时,白玫不由得打量那年轻人,正好与他的目光相对。他的眼轮微凹,眸子深邃黑亮,鼻梁直挺,嘴唇有棱有角,一头蓬松的黑发使他平添飘逸的神彩。白玫的心顿时感到一阵触电般的震颤。白发长者向陈老介绍说:“这是我带的硕士研究生林宇。”林宇伸出双手与陈老相握,用好听的北京话说:“陈老,久仰久仰!”陈老也赶紧介绍说:“这位是我带的硕士生白玫。白玫,这是我的老同学钱宏达教授,钱老。那位是林宇。”白玫与钱教授握过手后,对着林宇一点头:“你好!”林宇也颔首道:“你好!”随后,两位老人家谈得火热,这两位学生也就自然互相攀谈起来。白玫说:“听你口音是北京人。”他说:“是。我是北方人在南方读书。听你口音倒象是南方人在北方读书。”她点头。他打趣地说:“南水北调,北煤南运。不错啊。”逗得白玫笑起来:“我不是水,你也别把自己比喻成黑乎乎的煤呀。”他说:“为什么不是?《红楼梦》里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煤可以算是泥的一种,它可是好东西,能给人类带来光明,艾青的诗《煤的对话》最后两句是:‘给我以火! 给我以火!’我就是那期待着火来燃烧的煤。”

这天回到下榻旅社后,白玫老是挥不去林宇的影子,耳旁反复回旋着他的话:“我就是那期待着火来燃烧的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她想,是表示他对我一见钟情吗?咳,怎麽会呢?人家头次与我见面,不可能张嘴就言爱,是我自作多情了。难道是我对她一见钟情了吗?不,不,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在第二天的论文宣读会上,林宇宣读了他的题为《从民主观的两个不同来源看两种民主制的区别》的论文,指出资本主义制度与社会主义制度的政制理论基础都是民主理论,都主张主权在民,主张多数人的统治,其理论之源都是出自西方近代启蒙思想家的民主学说,马克思主义也是借鉴改造了启蒙思想家的学说而产生,但是这两种政制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区别,究其原因乃在于它们的来源看似相同,实则有别,西方民主制主要承袭了洛克、孟德斯鸠、伏尔泰为首的稳健民主派的思想传统,讲究民主制度的可操作性,主张三权分立,互相制约,视国家为不同阶级和等级的利益协调器,而社会主义民主制承袭了以卢梭为首的激进民主派的思想传统,主张一切权力归人民,人民全面参与国家管理,不讲究分权而治,视国家为阶级镇压的工具。激进民主派的理论听起来更具广泛的民主性,但由于忽视了民主制度的可操作性,导至人民成了概念上的国家主人,声称代表人民的政权才是国家权力的唯一的不受制约的拥有者,于是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至绝对的腐败。林宇慷慨激昂地说道:“一个政权宣誓效忠于人民,但是究竟谁算是‘人民’,谁不算是‘人民’,又必须由这个政权自己来划定,而它正是以别人是否拥护自己为标准,这不是一种赤裸裸的循环论证吗?假使这套逻辑可以成立,天下就没有一个不受‘人民’拥护的政权了! 这种逻辑的结果是:政权成了人民意志的人格承担者,而真正组成人民的那无数个个人却一个个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共性成了唯一的存在,个性却成了不真实的东西。换言之,政权成了人民,人民本身倒变得不一定是人民,只要他们的意见与政权不合的话。在一个‘人民神圣’的地方,人民是有可能被判罪的,其罪名就是人民反对人民。”

林宇的发言引起了与会者们极大的轰动,在接下来的分组讨论会上,有的专家称他的论文是提交大会的所有论文中最有分量、最具现实意义的一篇,它廓清了长期以来对启蒙思想家不加区别的混淆,挖出了假民主、真独裁的思想根源,为建设中国的民主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武器。一些老专家连呼“后生可畏”。林宇成了会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许多人争相与他探讨学术观点。陈老对钱教授说:“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 这小伙子的前途不可限量。”钱教授却说:“我倒为他担心。他的

发言太敏感了、太大胆了。‘侥侥者易缺’呀!”

吃会议工作餐时,青年学者们聚在了一张餐桌上,白玫特意坐在了林宇身旁。大家先闲扯了一通,继而有人提议玩接说成语的游戏,五秒钟内接不上者罚酒,众皆赞成。玩了好几圈下来,除了林宇一人外,其他人都被罚过酒,有人不服气,说林宇以前是中文本科毕业,应该给他出个难些

的题目方才公平。一人说:“我这里有一个上联,你要是对不出下联来,就罚酒。”林宇笑道:“你尽管说来。”“这上联是‘寂寞寒窗空守寡’,请注意每个字都是宝盖头。”林宇说:“这联还真有些难对,难就难在一联中的每个字要同一偏旁。让我想想。”他略为思索了大约五分钟,说:“有了:‘潮湿温港漫渲淫’。”出联者大惊:“哇! 这麽快就对上来了。实话告诉你,曾经有好多学中文专业的学生和老师都没对上来。不过,你对得好不好,得请个懂对联的老先生来评评。”白玫说:“我导师很有古诗词和对联方面的造诣,不妨请他评评。”于是请了陈老来。陈老推敲一阵后说:“对得非常工整,不仅词性对、平仄对而且偏旁对、语意对,这非常不容易,比如‘温’对‘寒’、‘漫’对‘空’、‘渲淫’对‘守寡’,这几乎是绝对。”大家听罢,齐说“佩服”。出联者对林宇说:“我们不罚你,但是我们一起敬你三杯。”林宇推辞不过,只好站起身满饮三杯。

白玫看着他微微泛红、神采飞扬的面孔,内心充满了倾慕。待他坐下来后,她轻声问他:“刚才有人说你以前学中文专业,为什么你又改学了哲学呢?”林宇一边替她夹菜一边说:“我觉得中国的问题光靠文学是不能解决的,需要思想启蒙,因此欲改造中国,我就不得不掌握更深刻的东西,所以改学了哲学。”她叹道:“你真是充满了使命感啊!”他扬眉道:“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信奉‘象平民一样生活,象上帝一样思考’,‘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他们谈得非常投机,晚餐结束后,又到公园边散步边聊,分手时,彼此都感到成了好朋友了。

会议期间的一个周末,与会者们集体去紫金山游览。林宇作为东道主一方的兼职会务人员,跑前跑后,为大家张罗旅游车、午餐、入场券之类的杂事,同时还充当导游、摄影师。他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白玫想给他帮忙都插不上手。

在埋葬朱元璋的明孝陵,林宇望着草木森森的山岗对白玫感叹道:“朱元璋出身微寒,所以当了皇帝以后很体恤百姓疾苦,对于贪官污吏严惩不怠,也冤枉了不少无辜,搞到后来,人人害怕当官,官员不敷应用,只好让一些有罪的官员戴着镣铐升堂办公。可是这又能怎麽样呢?他一死,便人亡政息,连他命定的太子都没能继位,二百七十多年后,他所创建的明王朝就因腐败激起农民起义而灭亡了。中国几千年始终没有走出王朝专制和农民造反周而复始的怪圈,皆因为只有人治,没有法治,始终没找到一套使国家长治久安的制度。”

在中山陵,林宇与白玫顺着长长的阶梯拾级而上,沐浴着浩荡天风,仰望着巍峨的牌坊上“天下为公”的匾牌,他说:“我认为孙中山先生是近代中国第一伟人,论学说论政治人品远在毛泽东、周恩来之上,他的三民主义是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确实有相当的合理性,至今仍有强大的生命力。可惜他过世太早,没能完全实现他的宏图伟业。”

会议结束分手时,林宇与白玫已是依依难舍了。他们相约保持通信联系。

回到北京不久,白玫就收到了林宇的来信和洗印好的照片。她立刻给他回信航空寄去,信刚发走,就焦急地等待他的回信。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坠入情网了。此后他们通信频繁,谈学问,谈思想,谈生活,最后发展到谈情感,是他主动表白的。他再次引用了艾青的诗:“给我以火! 给我以

火!”她则回了他一句歌词:“绿水常绕着青山转”。每次林宇放寒暑假回北京探亲,他俩跑图书

馆,看艺术展览,泛舟于北海,追逐于香山……象过密月一样快乐。白玫感到她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人生突然变得那样美好,那样令她留恋。她忍不住向所有同事、朋友宣布,她有理想的未婚夫了。熟人们都对她打趣,说她在偌大个北京城都找不到一个对象,要跑到千里之外去实行“南北合作”,并且关心地问林宇毕业后可不可能分回北京工作。

热恋半年多后,白玫与林宇双双毕业获得硕士学位,她依旧留在北大任教,他则考到北大哲学系攻读博士学位。从此他们可以朝夕相处,每天清早,他们比肩环绕着露珠晶莹的操场草地跑步,日头高照时,他们会对坐在亭亭如盖的树荫下读书,晚饭后,他们相约在未名湖畔,拨着柳丝的琴弦绕着湖边散步,当月上柳梢时,他们会隐进绿荫丛中热烈地说情话、拥吻。这天造地设的一对成了北大一景,羡煞了多少人。

一天,林宇要白玫陪他到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一位名叫边人的副教授家,为了一个关于民族文化心理的联合研究项目与边老师进行商讨,白玫欣然奉陪。边老师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他三室一厅的住宅。他两鬓花白,肤色黝黑,额头、眼角有许多皱纹,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但掩盖不住他一身的书卷气。一位村妇模样的老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给他们沏茶,白玫正猜想她可能是雇来的褓姆,边老师介绍说这是他妻子。老太太咧开满是黄牙的大嘴很憨地对他俩笑了一下,就退回到厨房去了。

谈完正事之后,林宇随口问了一句:“边老师,其他副教授的住房都是两室一厅,有的连两室一厅都没轮上,怎麽你家住房这麽宽?”

边老师说:“我家以前只一室一厅,要不是我哥哥那年从美国来访问,再加上我本人是归侨,哪里能轮到这样的房子住。”

白玫问:“您哥哥是……?”

“我哥哥是美国政府对华政策的高级顾问,所以中央统战部才特别关照我们学校改善我的住房条件。唉,说起来惭愧,我当年如果听哥哥的劝告留在美国,今天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林宇问:“您遭遇到很多不幸吗?”

边老师说:“是啊,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到青海劳改营待了二十二年,在那里成了家,七九年才落实政策回到北京,被安排到人大历史系来了。”

白玫听到这里,脑袋嗡地一下几乎要炸开:“难道世上有这麽巧的事,他就是我的生父?”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试探着问:“您的名字叫得很有特色。”

他笑了笑:“呵哈,边人即边塞之人也,那是笔名而不是我的本名,我本名叫郑远鸿,笔名用多了,别人就习惯叫我的笔名,反而把我的本名忘了。”白玫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我小时候想要见到的生父,这就是给了我生命却没能给我父爱的生父,这就是我饱经磨难的生父,生父就在眼前,该不该认?该不该认?

正在这时,郑远鸿的儿子回来了。他二十岁左右,身材高大,样貌憨厚。白玫还来不及细看这位同父异母兄弟,他就匆匆与客人打个招呼进里屋去了。郑远鸿告诉他们,儿子在一家工厂当工人。

林宇起身告辞。白玫随他一走出宿舍楼,就按捺不住地告诉他:“你知道吗?边老师就是我的生父。”林宇惊呆了:“你是不是说胡话?”白玫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林宇。林宇惊叹半天后,问:“你打算认他吗?”白玫说:“我得问我妈。”

白玫当天就写了信给母亲。一周后她收到了母亲的回信,信中说:“我在无望中等待了他二十多年,指望有一天或许能重圆旧梦。命运给我开了绝大的玩笑。你无意中找到了他是件好事,他毕竟是你的生父。我也了却了一桩心事。至于你是否该认他,我认为既然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他又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和我现在的情况都无法改变,让他知道了徒生烦扰,还是不认的好。你可常去看看他。”妈妈并且告诉她,她在台湾的小姨雅兰辗转打听到了姐姐雅卉,现在两人已通信联系上了,可惜外公外婆早已辞世。突然多了两个亲人,令白玫兴奋不已。

此后,白玫和林宇经常去看望郑远鸿。郑远鸿有时会目不转睛地凝视白玫。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说:“你长得很象我所认识的一个人,她也姓白,你母亲姓白吗?”白玫赶忙掩饰道:“不,我随父亲姓。”他只“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一九八九年初,林宇已经获得博士学位,留北大任教。白玫和他领取了结婚证。由于要排队等候学校分配住房,他们只好继续分别住在与他人合住的单身宿舍里,将正式婚礼定在秋天分到了住房后举行。拿到结婚证的那天,他俩买了好菜好酒,在她的宿舍里自我庆贺,同屋的小杨喝了他们一杯喜酒,说了些祝福的话,就知趣地到她的朋友家去度周末了。他俩边饮边谈到很晚,然后并坐床沿紧紧地拥抱亲吻。他先吻她的秀发,再是额、眼、腮,最后是唇。白玫感到口里象蜜一样甜,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轻轻地把她放倒在床上,俯下身来轻轻解开她的上衣,吸吮她坚挺丰满的乳房,一阵麻酥酥的快感顿时传遍她的全身,她颤动着不能自持。他开始解她的裤带,她突然清醒,坐起身推开他说:“不,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他象挨了当头一棒般狼狈,大惑不解地问:“我们现在已经是合法夫妻了,你还要赶我走?”她说:“初夜是神圣的,不能这样随便,还是把最美好的事留给我们的洞房之夜吧,在婚礼正式举行前,我不能失贞。再说,这是女单身宿舍,你不能留宿在这里。”林宇摇摇头:“你也是传统得过分了。莎士比亚说过:永远地保有贞操,也就失去了贞操的价值,保留的时间越长,它就越是贬值,贞操的价值就在于不失时机地奉献出去。我知道你母亲的遭遇在你心头留下了太大的阴影,我不勉强你。再见!”说罢,悻悻离去。

数日后,白玫收到了妈妈祝贺他们缔结婚姻的信,并且告诉白玫,雅兰小姨愿出钱资助她出国留学,据说去澳大利亚容易,小姨还附上了有关申请材料。白玫就此事征求林宇的意见,他说:“有这麽好的机会,当然应该抓住。我们结婚后,你先出去,然后办我出去,我倒想亲眼看看西方民主政治是怎麽回事。”

四月十五日,中共中央前总书记胡耀邦逝世,北京高校学生率先发起悼念活动,随后迅速演化成一场全国性的反腐败争民主运动,学生们进入天安门广场绝食,当局调集二十万野战军把北京城团团围住,形势一触即发。林宇深深地投入了这场运动,他组织学生游行,给学生们出谋划策,在政府与学生组织间斡旋。白玫劝他不要介入太深,他全然不听,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把中国民主大业推进一大步的好机会,我们怎麽能错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白玫除了担忧之外,别无办法。

六月三日夜,广播电台和电视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要求所有居民不要上街的通告。林宇说:“不好,今夜要出事! 这些学生也是太不听话,劝他们退出广场就是不听。只知有理,不知有节,大事要坏在他们手里。”他在宿舍里坐立不安,最后说要去天安门广场劝学生们撤离。白玫紧紧抱住他阻止,他挣脱了,她又跪下来哭着劝他别去。他说:“我不能安坐在这里看着我的学生们去送死。劝不回全部,劝回来一个两个也是好的。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就不相信人民军队会对人民动真刀真枪。”他奔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白玫看实在拦不住他,便也骑车去追赶,她想有她在身边,多少可以劝他快回。他见她赶来,怒气冲冲地说:“你跟来干什么?回去!”白玫不理睬。他没有时间与她理论,也就没再多说。

他们骑车拐上了西长安大街,只见到处是涌动着的激愤的人群,一些路段有车辆在燃烧,火光冲天,远处传来时疏时密的枪声。她怕跟掉他,紧紧盯着他那在黑暗中特别显眼的白衬衫。一列军车开了过来,人群涌上去阻挡,投掷石块和汽油瓶。突然,军人开火了,子弹呼啸着从人们头顶划过。林宇一见不妙,一脚将白玫的车踹倒。她摔在地上,转头去看他,只见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双手丢开车把手去捂胸口,随即跌下车来。她扑过去,但见鲜血从他胸口汩汩而出,染红了白衬衫,他以无神的双眼留恋地看着她,艰难地说了句:“逃出中国!”便闭上了双眼。她发疯似地哭喊他,他再也不能回答……

银幕上,男主人公被勒索钱财的街头歹徒捅了一刀,他捂着伤口去追赶遁去的歹徒,没追上。他返回,见女友正伏在他的尸体上号啕恸哭,他对她说话,她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却原来他的魂魄离开了躯体,他与女友已是阴阳两隔,不能沟通了。这是怎样的遗憾与哀痛啊!他呼天抢地也无济于事……

白玫的心抽搐着,她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啜泣起来。丹尼斯赶忙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让她保持安静。她起身朝电影院外走,一出大门,就号啕大哭起来。跟了出来的丹尼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一个劲说:“Calm down !Calm down!(镇静!镇静!)”过了好一会儿,白玫才止了哭。

丹尼斯搀着她沿乔治大街缓行。凉风习习,路灯象红肿的眼睛。丹尼斯语调温柔地问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告诉他缘故,丹尼斯唏嘘不已,搂住她的双肩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应该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寻找新的爱情。我对你说过多次我爱你,跟我一起生活吧,我能帮你解决居澳身份,我会使你幸福,相信我!”

白玫说:“我现在还不能做决定,还要再想想。”
    丹尼斯说:“你为什么那麽慎重?我们可以先试试,你如果不满意,可以离开我。给我一个机会吧!”
    她摇头道:“我不能试。你不懂! 这就是我们东方人和你们西方人的文化差异。我累了,送我

回去吧。”

丹尼斯无奈地耸耸肩……

白玫回到家后,反复思索着丹尼斯的话。他的话是对的,人死不能复生,她必须开始新的生活,寻找新的爱情。问题是她还能够找到真正的爱情吗?丹尼斯虽是个好人,但显然距她理想中的对象差得甚远,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文化不高,思想也不够成熟,当普通朋友可以,当爱人不行。其他认识的人中也没有合适的。看来必须扩大选择范围。她当然不能主动找熟人给她介绍,她还拿不下这个面子。想来想去,只有到婚姻介绍所去碰碰运气,或在报纸上登征婚广告。她决定双管齐下。

打这天起,找对象成了她的中心工作,她登了征婚广告,又跑了多家婚姻介绍所,有西人的有华人的,然后就是走马灯似地会面,交谈,电话联络。她见过的人简直可组成联合国,什么国家的都有,什么职业的都有,形形色色,花样百出,条件好的也不少,但要从中找一个合适于她的并不容易。有一个台湾移民商人,年龄、相貌和文化都还可以,但他是想找一个夫人为他照看在澳洲的财产,他自己则长期在台湾做生意,白玫不想当这守活寡的守财奴角色,于是告吹。一个大公司的行政主管,很有英格兰绅士风度,待人礼貌,经济基础也不错,可惜年龄大了她十五岁,她没同意。一个印度裔博士,很有学问,她与他在电话里谈得很投机,相约一见面,对方又黑又瘦,还矮她半个头,她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一位大学教师,很有社会地位,离婚后担负着两个调皮孩子的监护权,想为孩子们找一个继母看管他们,以便他腾出精力搞学问,她自认为担当不好这样的角色。一位希腊裔会计师,看上去能干潇洒,领她上餐馆吃饭,饭钱与她一分一毫都算得清清楚楚,她拂袖而去。一位意大利裔画家,画画得不错,为人也豪爽大方,到他住处一看,比狗窝还乱,脏得发臭,她掩鼻而遁。一位新加坡移民律师,各方面都不错,却每次与她谈话就谈到他不幸车祸身亡的前女友,他总是无法忘记她,说白玫长得象他的前女友。白玫不愿自己被当作替代品,于是告吹。有一位已获居澳权的中国大陆留学生,人很厚道,无线电技术不错,在一家电子工厂有一份稳定工作,白玫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很满意目前的工作,除了打工,还能做什么?白玫嫌他胸无大志,没再联系。一位越南裔小生意人见她第一次面时,送她一束粉红色玫瑰,并且行吻手礼,她向来觉得粉红色俗气,认为他俗人装高雅装不象,没再见他第二次。那次在移民局偶然重逢的昔日同学瑞蓓卡打来电话给她介绍对象,对方是悉尼大学的哲学博士,白玫觉得既是同行博士,倒也不妨一见,第一面印象还很不错,谁知第二次单独约会,他就提出要上床试试她的性功能如何,她说还没有相爱怎麽能有性,他说没有性又怎麽爱得起来,吓得她逃之夭夭。白玫最后把自己的这轮找对象活动总结为:“寻寻觅觅热热闹闹凄凄惨惨戚戚”。

白玫的境遇仍旧没有任何变化,照常每天到包装厂打苦工。这是她的第二份工作。第一份洗衣坊工作由于老板对她动手动脚,她坚决不从,被老板解雇了。丹尼斯把她介绍到这家工厂。她的岗位是站在流水线旁,把传送带上源源不断运来的足有三公斤重的金属制品拿起来排列在瓦楞纸箱中,然后扎上包装带。她必须象影片《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那样飞速动作,才不至于使产品在她面前堆积起来,若要上厕所,先得举手报告,由工头安排人暂时顶替,方能离开。这种活只干一会儿似乎不累,但一整天单调乏味地干下来就累得不行。她常常会恨不得举起手中的产品把可恨的传送带砸个稀烂。她更不能容忍的是厂里有一帮南斯拉夫裔女工,一个个阴阳怪气,老喜欢挑唆她们的同胞工头找中国人的碴。而她最愤恨的是一个自己的同胞,此人原是北京的武警,参舆过“六.四”镇压,反倒以“六.二零”前中国学生团聚家属的身份来到澳洲,受到澳洲政府的人道保护。他动不动就冷言冷语敲打“六.二零”后的同胞非法打工这根敏感神经。白玫每每扪心自问:“我堂堂硕士,中国名校教师为什么跑到人家国家来干这种烂活,受这种窝囊气?为什么?”

这天她照旧工作着,突见厂大门反常地被关上了,有几个工人探头看了一下,扔下手中活就朝厕所钻,白玫还没明白过来怎麽回事,传送带就停了下来,老板菲利浦怏怏地由几个衣冠楚楚的绅士陪同着,招呼所有工人到办公室门口集中,白玫这下明白是移民局来抓黑民了。她朝四处看看,无处可逃,逃往厕所的几位已被抓了出来。她浑身瘫软,心中叹道:一切都完了!

移民官瞪着鹰隼般的眼睛,一个个审问每个工人的居留身份,当场用手提电话打回移民局去核查。有几个持学生签证的中国学生由于申请了难民身份,便没有遭拘留,被教训一通放走了。有一人离开时,对着那位前武警吼道:“老子知道肯定是你为了争加班把我们给卖了,等着瞧,我会剥你的皮。”查到白玫了,她说:“我是学生,若不打全职工就交不起学费,我打工并没有影响学习,我有合格的上课出勤率,你们可到学校查。”一个瘦高个移民官问:“你申请了难民吗?”她说:“没有。”移民官一挥手“对不起,你违反了签证条例,得跟我们走。”

半个小时后,白玫和另外五个分别来自中国、菲律宾和斐济的黑民在南斯拉夫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被押上了移民局的囚车。两辆移民官乘坐的轿车分别开道和殿后,囚车居中,车队呼啸着开往移民局维拉伍德拘留中心。

拘留中心有一道很高的铁栅栏围墙,里边是一个仅一层的封闭成一体的大院落,从外边看去并不象关人的所在,倒象是什么大机关。白玫一行被带进主门后,先经过一个门岗,这里是查验证件的地方,被抓获的未带证件的违法者则在此登记,然后他们经过另一道关卡,被要求放下所有随身携带的物品,并接受探测器环身检查,接着他们进入一个大房间,里边有一些大餐桌,这里用作在押者的餐厅兼会客室,一道门通向出入口,另一道铁栅栏门通向关押区。在这里,一位官员向他们交待注意事项,告诉他们可以与外界通电话,可以找保人申请保释,也可以请律师,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叫亲朋送进来,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向拘留中心提出来,这些都是他们的权利,至于义务,那就是服从拘留中心的规章和管理人员的管理。随后他们穿过铁栅栏门进入关押区,铁栅栏门在他们身后“嘭”的一声便锁住了。白玫被带进一间女监室,室内有三张可睡六人的高低床、一台小电视、一部电话和一张小桌,奇怪的是没有门。

白玫疲惫地往床上一倒,望着天花板发愣,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她所曾经设想过的最坏结局,不幸就让她碰上了。她现在是欲哭无泪。“我是谁?我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母亲、父亲希望我出国能拿到洋博士学位和绿卡,并且找到一个好丈夫,我不仅一无所获,而且象当年的父亲一样被拘捕关押。一旦被谴返回国,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他们再也经不起打击了。”她想。

林宇在“六.四”事件中遇难后,白玫痛不欲生,整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恸哭。郑远鸿来慰问她,劝她节哀,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哭起来,而且越哭越厉害:“多麽好、多麽无辜的孩子们呀!   你可知道,我的儿子良诚也在下夜班回来的路上被打死了,他可并没有反政府啊。”他老泪纵横,“这孩子从小跟着我受了那麽多苦,现在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他们就不让他活,他才二十一岁,刚刚成人啊,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啊!”白玫震惊万分,悲愤莫名。一夜之间。她不仅失去了爱人,而且失去了同父异母弟弟。看着生父那肝肠寸短的样子,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扑到生父面前,脱口而出:“您还有一个孩子,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啊,我是您的亲生女儿!”郑远鸿愣住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白玫又说了一遍。他摇头道:“白玫,你冷静些,我希望能有一个象你这样的孩子,但是你用不着以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我能挺住。”白玫说:“这是真的!”于是边说边哭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郑远鸿。郑远鸿捶打着自己的头:“天哪!是我害了你们母女。你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怀了你,一个人承担下来所有的痛苦。我如果知道就不会与别人结婚,哪怕白等一场我也会等着她。孩子,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你吃苦了。我好恨呀!”他用颤抖的手掌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白玫摇着头哽咽道:”这不怪您,这决不能怪您,只怪这个时代。爸爸!”她终于有些生涩地喊出了“爸爸”这个她早就渴望呼喊的词。郑远鸿也哀呼了一声:“女儿,我的可怜女儿!”父女俩抱头痛哭成一团。

数天后,郑远鸿把白玫喊到家里吃饭,对她说:“孩子,不要在中国呆了,我可以让你在美国的伯父资助你出国。”白玫说:“我已经申请去澳大利亚留学了,是我台湾的小姨资助的,也可能最近签证就会批下来”他说:“那样也好。你要争取拿个博士学位,然后争取定居在那里,有什么困难就来信告诉我。中国政治状况不改善,就不要回中国来。”

不久,白玫的签证批了下来。父亲送她到首都机场,临分手的一刻,父亲噙着泪水说:“我们父女刚刚相认,就又要分手了。我真舍不得你离开! 也不知道这一别,什么时候再能见面。出去后不要忘记了,我们是中国人! 不管我们走到哪里,我们的一切都是与中国相联的。中国不强盛民主起来,我们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在国外尽可能为国家做些好事。常来信,常来信!”

白玫想着往事,鼻子发酸,眼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中午,一位女管理人员把她带到餐厅吃午饭。这时,通向出入口的那扇门是紧锁着的。每个被关押者领到一份配好的份饭。白玫默默地坐在一张餐桌旁吃起来。一个灰头鼠脸的中国小伙子端着饭凑到她旁边坐下:“你是才进来的吧?”她点点头。他又问:“找了人保释吗?”她说:“还没有。”“找不到人?”“刚进来,还没想这个事呢。”“那你得抓紧。我是他妈打老虎机把朋友都打光了,没人肯为我保释。”

吃罢饭,白玫回到拘留室,开始思忖找谁保释。她首先想到的是黎云曦,打电话到他住处。黎云曦一听说她被抓了,告诉她:“别紧张,我会帮你想办法。我先找人咨询一下,然后会尽快去看你。”

三个小时后,黎云曦赶到了拘留中心。他们相会在紧锁的会客室。他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并带去了一张难民身份申请表。他说:“我咨询了有关移民事务专家,他们都说,象你这种情况,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让人以同居关系保你出去,二是申请难民。以我的身份,无法以同居关系保你,你只好申请难民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帮助你加强个案的力度。”

白玫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要愿意申请难民,早就申请了,还等到现在?”

黎云曦说:“情况不同了,现在是别无选择。”

“申请难民这种事情太严重了,让我仔细想想。你先回去吧。”

黎云曦走了。白玫左思右想,觉得还有一条路就是求丹尼斯以同居关系保释她出去。当然,如果她向丹尼斯提出此要求,她就一定要真的与他同居,她不能让人家白担上一个名义,况且她的学生签证已因她违法打工而被注销,她要想在澳州留下来,必须真的与人同居或结婚。申请难民?还是与自己不爱的人同居?这对白玫来说,是她一生中最困难的抉择,就象哈姆雷特进行生与死的抉择一样。“难民批准的比例极低,我如果申请了批不准怎麽办?爸爸、妈妈受了一辈子苦,难道我要他们老了还受到我的政治牵连?与丹尼斯同居倒是有十足把握获得永居,但是我就这样把自己受尽苦难和欺侮保存无瑕的贞操献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吗?如果我最终不与他结婚,我今后能够无愧地面对我未来的丈夫吗?”她在斗室中来回踱步,忽而躺到床上,忽而翻身坐起,几次拿起电话,又颤抖着放下。她突然发现自己走了一圈命运的轮回:文革动乱导致她随知青潮下乡,“六.四”动乱后她随出国潮出国;在乡下她干笨重的体力劳动,在国外她又重新成为体力劳动者;在乡下她愁回不了城在澳洲她愁拿不到居澳身份;她回城读书后逐步登上她人生的第一个辉煌的顶点,而她放弃了这一切,到国外从头开始,是否有以及何时有下一个辉煌的顶点,现在还无法预知。在第一圈轮回中,她挺住了,而在这第二圈轮回中,她再也无法挺住了。到夜深时,她终于否定了申请难民的选择,拨通了丹尼斯的电话。当她打完电话放下听筒,泪水潸然,歇斯底里般大喊道:“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第二天一早,丹尼斯刮了胡子,开车兴冲冲来到拘留中心。他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搂住,亲了一下。白玫闭上眼,象受刑一样忍了。随后他们到办公室交付了五千元保释金,办理了有关手续。白玫看着他交钱,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卖身的妓女一样下贱。

夜幕降临了,这是她的初夜,人生唯有一次的初夜。没有卸在一边的婚纱,没有悬在墙上的结婚照,没有鲜花,没有音乐,没有亲友们依然绕梁的恭贺话语的余音。几丝热风象毛毛虫一样从那扇当街的油漆班驳的窗口爬进这老旧逼仄的小屋里来,老鼠在天花板上撒欢的吱吱声令人头皮发麻地铺盖下来,抖落一阵阵霉味。间或有汽车抽疯似地呼啸而过,抛下咣啷咣啷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车头灯透过正对着上坡弯道的窗户从床边的墙壁上扫过,照得墙壁一片刹白,这是时髦的澳洲青年驾车去市中心度周末了。

丹尼斯那如同俯冲的轰炸机般的身影被车灯光拉得忽长忽短忽左忽右,鬼影憧憧一般。他身上一股羊肉似的膻腥味直扑白玫的鼻子,呛得她只想犯呕。他粗长坚硬的胸毛刚刚触到她柔韧挺拔的乳房,便令她抽筋似地一颤。她觉得象是在森林里孤立无援地遭遇到一头野兽的扑击。他的口堵住了她的口,一股烟酒混和的气味冲进她的口腔,直抵肺腑,几乎令她窒息。她扭开头,紧紧闭上嘴和眼。少倾,她感觉到他在吮吸她的乳头,那团湿热渐渐沿着她的肚皮下移到敏感的三角区,停在那里锲而不舍地浸润。她没有一丝的激动和兴奋,有的只是恶心和恐惧,象死囚等待铡刀落下一样等待他将那片她付出了无数血泪代价保护得白壁无瑕的处女膜无情撕破。

她曾无数次地憧憬过她的初夜。她不羡慕高干子女那样权贵云集捧场的盛大婚礼,也不屑于象小市民那样在餐馆里大摆几十桌宴席,迎来送往,更不愿参加集体婚礼,听从统一模式的摆布。在她的想象中,婚礼应该是在自己的新房里举行。新房不一定大,四壁挂有油画、国画和书法条幅。书柜一定是摆满了书的。玻璃装饰柜里放着精巧的艺术雕塑,靠近窗口处应该有一个金鱼缸,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和鱼缸,把游动的鱼影投射到地上。一边墙角是绿意盎然的龟背竹,另一边墙角是素雅高贵的兰草。大桌书一端的花瓶里插着她最喜欢的白玫瑰,另一端放置着罗丹雕塑《思想者》的仿制品。床上的被子里外都是雪白的,绝非俗气的大红大绿。录音机里飘出婚礼进行曲和其他西方古典乐曲或者清新的中国民歌。妈妈和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围坐在一桌,举杯为一对新人祝福。新郎英俊文雅,黑头发、黑眼睛。她自己披一身雪白的婚纱,淡淡地抹了一点妆,比平时更加光彩夺目。他俩喝了交杯酒,听了无数祝福的话,最后把亲友们送到夜色中,吻别了母亲。关上房门,新郎双臂把她托起轻轻地放在柔软洁白的床上,慢慢地解去她一层层衣裳,关了大灯,只点亮床头一盏小红灯,灯光把他俩的两颊都映得红扑扑的。整个房间充满着温馨的气氛,玫瑰花香淡淡飘来,柔美的小夜曲始终低徊着。他们陶醉在柔情密意中,久久地亲吻爱抚,象小鸟接喋于绿树丛中,象鸳鸯游戏于粉荷花下,象骏马追逐于广袤的大草原,最后融为一体,升腾到爱的天堂......

没有情感源泉的滋润。处女地始终是干涸的,经验十足的丹尼斯渐渐失去了耐心,气越喘越粗,朝她直刺过去。一阵剧痛从下部传遍她的全身,她惨叫了一声,痉挛成一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了一个绝对错误的抉择。她极力想推开他,却推不动。丹尼斯全然不顾,继续着他的开垦,一滴滴鲜血流到床单上,一切都已经晚了。她麻木地瘫软在床上……

丹尼斯发泄完了他充沛的精力,坐起身,拧亮台灯,对着染红的床单瞅了一眼,然后象看一头怪物似地盯着她说:“你都三十四岁了,还是处女?简直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你到底是犯傻,

还是天生性冷淡?你有什么毛病吗?为什么没有人爱过你?你长得很漂亮,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你完全不行,一点性经验都没有。你要知道,是处女固然好,但并不重要,性伴侣之间,性生活的和谐才是最重要的! 你需要我教你。”

白玫感到受到了极大的污辱,她视作无比神圣的贞操,在他的眼里居然一钱不值。她强忍住泪水,上齿紧咬住下唇,挣扎着披衣起床,冲进浴室,拧开淋浴龙头,任水珠喷洒而下,把自己淋个透彻。她听到丹尼斯在给他的朋友打电话说:“我新同居的中国女友还是个处女……是真的!”

她放声痛哭,清水、泪水和着血水往下流……

她洗了很久,仿佛要把她遭受的所有不幸和屈辱都洗掉。洗完澡后,她表情冷漠地穿上衣服,进到睡房。丹尼斯已经把染着她血迹的床单扔在了地上,换过了另一张床单,悠然躺成一个“大”字,奏着响亮的鼾声睡着了。

白玫开始收拾随身行李。

二十分钟后,她拎着行李出了门,走进茫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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