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王实味案件,不能绕开他那两篇惹祸的杂文:《野百合花》和《政治家·艺术家》。
那么,他在这两篇文章中,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我们先看看《野百合花》。
《野百合花》一开始是借着怀念被亲伯父告发,而惨死在敌人屠刀之下的李芬烈士,反衬出延安气氛的不正常:“在这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升平气象中,提到这样的故事,似乎不太和谐,但当前的现实——请闭上眼睛想一想罢,每一分钟都有我们亲爱的同志在血泊中倒下——似乎与这气象也不太和谐!”这一对比,相当刺激神经,但在全文,却只是一个起兴。本文所着重批判的,则是延安的等级制度,即所谓“衣分三色,食分五等”。作者借两个青年女同志的口说道:“……动不动就说人家小资产阶级平均主义;其实,他自己倒真有点特殊主义。事事都只顾自己特殊化,对下面同志,身体好也罢,坏也罢,病也罢,死也罢,差不多漠不关心!”“害病的同志真太多了,想起来叫人难过。其实,害病,倒并不希望那类人来看你。他只能给你添难受。他的声音、表情、态度,都不使你感觉他对你有什么关怀、爱护。”……这种议论,在当时的延安,大概是相当普遍,也受到了批评。文中就记载了一位“中年朋友”的意见,劝青年们要适应环境,不要发“牢骚”。但王实味并不同意那位“中年朋友”的知足常乐的人生哲学,认为这“不但不是‘对的’,而是有害的”。他支持青年们的意见,说:“青年是可贵,在于他们纯洁,敏感,热情,勇敢,他们充满着生命底新锐的力。别人没有感觉的黑暗,他们先感觉;别人没有看到的肮脏,他们先看到;别人不愿说不敢说的话,他们大胆地说。因此,他们意见多一些,但不见得就是‘牢骚’;他们的话或许说得不够四平八稳,但不见得就是‘叫嚷’。我们应该从这些所谓‘牢骚’、‘叫嚷’和‘不安’的现象里,去探求那产生这些现象的问题底本质,合理地……清除这些现象的根源。”那么,产生这些不合理现象的根源在哪里呢?作者认为是等级制度。但这问题,是有争论的。“一种人说:我们延安并没有等级制度;这不合事实,因为它实际存在着。另一种人说:是的,我们有等级制度,但它是合理的。这就须要大家用脑子想一想。”王实味用脑子思考的结果是:“一切应该依合理与必要的原则来解决。如果一方面害病的同志喝不到一口面汤,青年学生一天只得到两餐稀粥(在问到是否吃得饱的时候,党员还得起模范作用回答:吃得饱!)另一方面有些颇为健康的‘大人物’,作非常不必要不合理的‘享受’,以致下对上感觉他们是异类,对他们不惟没有爱,而且——这叫人想来不能不有些‘不安’的。”
这篇杂文,分两次连载在延安《解放日报》1942年3月13日和23日的副刊上,可见编者对它的重视,也可见它反映了相当普遍的、值得引起注意的现象。但正因为它反映了延安知识青年的普遍情绪,所以也引起了高层的注意。
《野百合花》中所反映出来的知识青年的情绪,到底属于什么性质?王实味在该文的最后一段中说:“老是讲‘爱’,讲‘温暖’,也许是‘小资产阶级作用’吧?听候批判。”可见当时的主流观点,是把它当作“小资产阶级思想”看待的,但王实味自己并不这样看,他的文章是同情和支持知识分子青年的看法的。由今观之,知识青年们所带到延安的,是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思想,他们对延安的不满,其实是对于封建等级制度的不满。但是,当时的延安,是军人主政,他们觉得,这个边区是我们抛头胪洒鲜血得到的,岂能容尔等指手画脚?何其芳在《毛泽东之歌》里,就记载过了贺龙当时对写过“暴露黑暗”作品的人说的话:“我们在晋西北,是这样对军队讲的:‘你们在这里,有很重要的任务,就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延安。’你们有些人却说延安有黑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就要‘班师回朝’了!”这就是说,你们再要“暴露黑暗”,我们就要动武了。
接着而来的,则是对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延安的整风运动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在上层,是批判王明路线;在基层,是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提出要分清无产阶级思想与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区别,朱德提出的要向无产阶级“投降”,都是针对此种情况而言。胡乔木和何其芳到重庆去向左翼文化界宣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将区分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差别,说成是毛泽东对马列主义的重要贡献,可见党内对于这一问题的重视。但从此,也就拒绝了知识分子对于民主的诉求,而公开提出这些诉求的王实味,也就首当其冲,受到大张旗鼓地批判,并被载上了莫须有的政治帽子,而受到批斗和处决。
王实味事件,并不是在政治上平反就可了事。从这一事件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许多思想界的动向,和后来多次政治思想斗争的前史,值得史家们认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