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鲁迅的文学思想,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遵命文学”这个口号。赞成者借鲁迅来宣传这个口号,反对者因这个口号而批评鲁迅。但实际上,鲁迅并未提倡“遵命文学”,而且他的文学思想也与“遵命文学”格格不入。
诚然,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曾说:“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但他接着就说:“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意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这就是说,对于中国的现实和未来,他与主将的看法虽然并不完全一致,但是,他又不愿打破青年的好梦,所以也就不想写出那些更为消极的看法,这样,又与主将的调子较为接近,可以互相配合的了。而事实上,当时的主将也并未给鲁迅下过什么命令。陈独秀只是表示十分赞赏鲁迅的小说,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并鼓励他多写而已。
在《〈自选集〉自序》中,鲁迅在谈到自己在五四时期所写的小说时,也曾说过:“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这句话说得很清楚,他的“遵命”并非从个人的实际利益出发,而是“遵奉”与自己的观点相一致的“命令”。也就是他在同篇文章中所说的“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意思。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这里用“也可以说”这样勉强的词语,而且又在“遵命文学”一语中打上引号,说明这段话是在特定语境中说的。这语境,可以从《〈农夫〉译后附记》中找到。鲁迅在这篇写于
1928
年
10
月
27
日的《附记》中说道:“今年上半年‘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和‘遵命文学’的新月社,都向‘浅薄的人道主义’进攻,即明明白白证明着这事的真实。”“乖哉乖哉,下半年一律‘遵命文学’了,而中国之所以不行,乃只因鲁迅之‘老而不死’云。”原来他称自己的作品“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实乃带有调侃的意思。
可以作为旁证材料的是,
1932
年鲁迅回北平探亲时,于
11
月
24
日在女子文理学院的演讲。这个演讲题为《革命文学与遵命文学》,就明显地将两者看作对立之物的。据次日《世界日报》的“特讯”报导,鲁迅在演讲中谴责了三种人:(一)在上海以革命文学自居,而后来因怕被捉,于是成为民族主义文学之丁卒矣,彼之革命文学,一变为遵命文学矣。(二)有些人一面讲马克思主义,而却走到前面去,他所讲者,十分高超,使之难以了解,但绝非实际所可作到,似此表面虽是革命文学,其实乃是遵命文学。(三)一些人打着“为艺术而艺术”之牌子,不顾一切,大步踏进,对于时代变迁中之旧道德,旧法律,彼等毫不向及,不关心世事,彼借此幌子,而保自己实力,表面上虽是前进,实则亦是遵命文学。……可见,鲁迅对于“遵命文学”是何等鄙视,何等憎恶,他自己怎么会提倡“遵命文学”呢?盖鲁迅好作反讽之语,见者不察,信以为真,或明知其意在彼,而故意曲解为此,使其为我所用。
从鲁迅历来的文学见解看,他是最反对配合形势,命题作文的。比如,他在《忽然想到(十一)》中说:“即使是真的诗文大家,然而却不是‘诗文大全’,每一个题目一定有一篇文章,每一回案件一定有一通狂喊。他会在万籁无声时大呼,也会在金鼓喧阗中沉默。”又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中说:“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他更讨厌那些依附权势,遵奉指挥刀之命的文人,对他们多有讽刺。如在《小杂感》中说:“世间大抵只知道指挥刀所以指挥武士,而不想到也可以指挥文人。”在《革命文学》中又说:“世间往往误以两种文学为革命文学:一是在一方的指挥刀的掩护之下,斥骂他的敌手的;一是纸面上写着许多‘打,打’,‘杀,杀’。或‘血,血’的。如果这是‘革命文学’,则做‘革命文学家’,实在是最痛快而安全的事。从指挥刀下骂开去,从裁判席上骂下去,从官营的报纸上骂开去,真是伟哉一世之雄,妙在被骂者不敢开口。而又有人说,这不敢开口,又何其怯也?对手无‘杀身成仁’之勇,是第二条罪状,斯愈足以显革命文学家之英雄。所可惜者只在这文学并非对于强暴者的革命,而是对于失败者的革命。”
这些话,才真正代表了鲁迅的文学精神!
而这种精神,更突出地表现在鲁迅初到上海时所作的两次演讲中:一是
1927
年
10
月
25
日在劳动大学所讲的《关于知识阶级》;二是同年
12
月
21
日在暨南大学所讲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这两篇讲稿都收在鲁迅杂文集中,并不难找,大概因为不合时宜之故,长期以来却未引起人们的重视,往往被忽略不提,但其中却提出了极为重要的思想,很值得我们注意。
在《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中,鲁迅提出了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问题。
鲁迅很强调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他说:“知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他举了猴王和酋长为例,认为这些权力者都是专制的,后来的皇帝也一样,而思想却需要自由,这样就必然要起冲突。“然而知识阶级将怎么样呢?还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要是发表意见,就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果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象今天发表这个主张,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
——
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因为这也是旧式社会传下来和遗物。”
《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则是从文艺和文艺家的角度,进一步阐发了上述思想。
鲁迅说:“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这种文学家出来,对于社会现状不满意,这样批评,那样批评,弄得社会上个个都自已觉到,都不安起来,自然非杀头不可。”鲁迅又说:“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但“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厌他。政治家认为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烧吗?”“世间那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
从这两篇演讲中,可以看出鲁迅对于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重视和社会使命的认识。而正是从这种认识出发,鲁迅接着又提出对“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的批判,这不但为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开出新的生面,而且也是对于现代文人的一种针砭。
《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是
1932
年
11
月
23
日鲁迅在北京大学的一篇演讲。鲁迅说:“中国文学从我看起来,可以分为两大类:(一)廊庙文学,这就是已经走进主人家中,非帮主人的忙,就得帮主人的闲;与这相对的是(二)山林文学。唐诗即有此二种。如果用现代话讲起来,是‘在朝’和‘下野’。后面这一种虽然暂时无忙可帮,无闲可帮,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如果既不能帮忙,又不能帮闲,那么,心里就甚是悲哀了。”这里很深刻地写出了中国文人的心态。鲁迅还解释道,所谓帮忙文人,就是帮主人“做诏令,做敕,做宣言,做电报,——做所谓皇皇大文”者;所谓帮闲文人,就是“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即做无关紧要的闲事以及闲文者,当然都没有独立思想可言。所以鲁迅又说:“我曾经听说有人做世界文学史,称中国文学为官僚文学,看起来实在也不错。”
对此题旨,后来在《帮闲法发隐》和《从帮忙到扯淡》等文中又续有发挥。鲁迅提出这一问题的用意,是批判文人的依附性,而提倡作家的独立精神。
这种独立精神,当然是与“遵命文学”相对立的,但却是写出独创性作品的先决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