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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终生追求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4-05 02:00:00  浏览次数:3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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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是儿子陪着进来的,他当时说什么也不肯进,说我这种身份的人进这种地方象什么话嘛!儿子说,老爸,既然您革了资产阶级一辈子的命,总得了解一下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嘛。我妈都去世好几年了,单位上您老也离休了,谁还来管你不成?我就想让您见识见识,咱们看看就走,您别吓得那个样子。老李说,很贵吧?儿子摆摆手:嗨,不贵不贵,就七八块钱的事,我请您老客。老李刀劈斧砍般的瘦削的面孔一脸严肃:你小子经常到这种地方来吧?堕落!儿子头一摆:嗨,我哪有那闲功夫啊,就是刚到悉尼的时候来过一次,再没来过,向毛主席保证!您还别说,毛主席那么大的人物也没有机会看这个,您老逮着机会了还不看,我为您可惜着呢!好说歹说,老李终于被儿子扯了进去。说到这里,你大概猜到我说的是什么地方了,就是圣贤书上深恶痛绝、街谈巷议津津乐道的那种地方。
老李现在一个人走在悉尼红灯区国王十字街的人行道上,街不过八九米宽,却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沿街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那些合法妓院闪着的霓虹灯勾勒出女人大腿形状招徕顾客,。这让老李想起家乡城市那条被叫做烟花巷的小街,街边的妓院都是青砖黑瓦,房檐下挂的是大红灯笼,灯笼下站着一群群搔首弄姿的妓女,当他被妈妈支使着去妓院找爹回家时,他不得不从妓女们的众目睽睽中穿过,妓女们会拿他打趣:哟,这么个小犊子就上这儿来了,还挺标致的嘛,就是不知道那活儿管不管用,哈哈哈……
老李的大名叫李文轩,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出生的,他的祖上是官宦人家,家底殷实,可是他爹又嫖妓又抽大烟,把祖上留下的家产都败得差不多了,到他读完高中,家里供他上大学就很困难了,他爹的债主之一大富豪罗德旺看到文轩人才不错,就托媒人对他爹说:只要你儿子答应娶了罗家的独生女儿,你欠的债就一笔勾销了,他的财产迟早还不是姓了李。李爸爸说:罗家那女儿不是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吗?媒人说:所以呀,不瘸腿能有你勾销债务的机会吗?好事啊!你自己仔细掂量吧。当李文轩听到他爹要他娶罗家小姐的指令时,脖子一拧:爹,亏你想得出,你欠债就要把你儿子卖了,我不干。爹说:你娶了她可以有钱上大学呀。瘸腿怕什么?你以后可以娶姨太太嘛。儿子说:我不要瘸腿媳妇也不要姨太太,日本鬼子都快打到家门口了,整个华北都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我要弃笔从戎,去延安参加八路军打鬼子去。爹用烟枪敲打着八仙桌面骂道:小兔崽子你不要命,我还要个传宗接代的呢。儿子说:我不是你的私人财产,我要做我自己。爹又骂道:小兔崽子,什么叫做你自己?你以为在这个世上你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吗?你能活得象老子这样潇洒就算不错了。
他一气之下不辞而别去了延安,队伍上的同志都亲切地叫他小李,后来革命胜利进了城,被称做大李,文革之后被称作老李,终于渐渐地被称为李老。离休了来澳洲儿子这里探亲,又打回原形,被帕拉玛塔公园里打太极拳的那帮中国老人家们称做老李。“老李”和“李老”,看似相近,其间的差别却非同小可。在中国,你可以管拾破烂的老头叫“老李”,却绝不能叫他“李老”,不光你觉得自贬身分,不自在,那老头也会觉得你在讽刺他;而对于那些德高望重的专家学者、老干部之类,你如果呼之“老李”,会显得大不敬,,只有叫“李老”才使双方都舒服。这就是汉语言的奥妙之处。总之,老李是曾经进入“李老”级别的人物,来到澳洲就降级使用了。中国来的人都要降点级,比如中国来的医生在澳洲降格当护士多去了。但是老李还是很不习惯这个新称呼,特别是打太极拳打得象摇橹的那个广东渔民这样喊他时,他格外不舒服,在中国时,这种人根本没有机会和李老站在一堆。
老李每天打完太极拳后,就会沿着花丛相夹的道路遛哒回家,这时候日照三竿,穿校服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去上学去。看着孩子们,老李每每生出许多感慨,自己小时候背着书包上学的情景好象才发生在昨天,转眼间自己就成了一名闲得无聊的糟老头子了。小时候他上学沿着一条窄窄的青石板路,经过同学梅红家时都在门口叫一声,小姑娘就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从黑漆大门里跑出来,她经常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半长袖丝绸对襟小褂,黑色的裤腿也是半截只到膝盖处,一条长辫子用红头绳扎在脑后。俩人手拉手到学校去。后来人大些了,不拉手了,渐渐地还拉开一些距离,一前一后地走,怕被别人看见不好意思……
老李现在走在红灯区街上也有些不好意思,怕碰到熟人,但这不好意思与当年的不好意思是完全不一样了。其实,红灯区也不全是色情场所,大部分还是旅游娱乐场所,不过,老李就是有些心虚,真的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新中国刚成立那阵子,老李作为军代表参加过北京市整治收容妓女的工作,他一再教育妓女们,娼妓是旧社会的腐朽现象,她们应该接受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新人。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妓女问他,难道我们卖身不是自食其力吗?他心里想的是:可惜了,我都没有福气娶到这么漂亮的女子,如果她是良家妇女该多好。嘴里却说,你们不从事生产,不创造社会财富,却传播病菌,破坏家庭,是社会肌体上的脓疮,所以必须取缔。那妓女又说,哪朝哪代都有妓女,没了妓女,光棍汉怎么办?他说,让他们学习马列主义,提高思想觉悟,就不需要妓女。他自己学了一辈子马列主义,现在成了一个老马列主义光棍汉,却觉得很需要女人,哪怕是妓女,不光生理上需要,心理上也需要。
这种需要是他渐渐感受到的。那次被儿子拖进脱衣舞厅,昏昏暗暗的,灯光是有,但是乱闪,老李的眼神本来就不好,加上从外边的阳光下突然进入黑暗,一时无法适应,两手就划拉着想扶着什么把手之类的东西慢慢走,隐约看到一个白白长长的东西,以为是一根柱子,就摸了过去,一下子就摸到了端饮料半裸侍女的光屁股上,侍女“啊”地叫了一声。儿子乐了:老爸,看不出来,您老还挺开放的。老李也觉得不对劲,软绵绵热乎乎的,听女人一叫,儿子又这么一说,就明白摸了不该摸的,忙解释:我看不清呀!人家要收钱吗?儿子说,没事,没事,尽情地摸吧,您老这辈子也苦着了,我挺同情您的,儿子我就尽点孝心。说实话,女人肉体那种温软滑腻真的让老李觉得手感很好。
入座后,灯光渐渐亮了些,随着一阵激烈的音乐和鼓点,小舞台上蹦出来一个妖冶的白种女郎,乳房有半个脸盆那么大,屁股又大又翘,唱啊,扭啊,脱啊,一会儿就脱得什么也没有了,真的成了“无产阶级”。这种舞蹈说不上什么艺术性,只是性艺术,比起梅红跳的舞蹈差远了。梅红跳的舞蹈那才叫一流的棒,哪怕她是穿着军装或者打补丁的衣服。但是说实话,老李真还没有面对面见过这样激凸性感的女人裸体,尽管他在中国当过大领导,漂亮女人也见过不少,但是老李是思想特别纯正的老布尔什维克,少年时代又接受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四书五经教育,他才真的可以向毛主席保证,从来没有犯过作风错误。他唯一见过的女人裸体就是他老婆,躺下来胸脯就是扁平的,腰跟屁股一般粗,所以既没有腰也没有屁股,短短的腿,脸上有几颗浅浅的麻子,口还有些臭。老李自己人才不错,高高大大,相貌堂堂,当年在部队文工团演过话剧主角,迷住了不少女兵。这老婆本来不是他要找的,后来阴差阳错,他要找的归了别人,别人不要的归了他,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往事被现实触碰到时才会片断地一闪。
那张黑糊糊的男孩子般的脸,小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把脸上的黑灰冲开两道印痕,那冲天的大火,被日本鬼子烧毁的村庄,被热浪赶得四处奔跑的狗仍然忠于职守地对着这群陌生的军人狂吠。她跪在他面前:八路军大哥,家里人都死了,屋也烧了,求您带我走吧!无论后来他和她闹得怎样不愉快,一想到初次见面的情景,他就会对她生出恻隐之心。如果不是他的恻隐之心,他和她的个人历史就会是另一种谁也料不到的情景。当他求徐团长收下她时,他还以为她是男孩,直到她在宿营地躲到灌木丛中蹲下来弄出嘘嘘的撒尿声,他才发现她是女孩,急忙拉着她去向徐团长报告。徐团长中等个,说一口浓重的湖南话:女伢子就女伢子吧,革命队伍男女平等,让她给我当通讯员吧。她说:我什么都会做,比男娃还强。团长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姓鲁,叫三妞。团长叫小李帮她起个大名。小李想了想,说:她说她胜过男的,就取个谐音叫鲁盛兰吧,也是盛开的兰花的意思。团长夸奖道:到底是文化人!好名字。
大约是半年后的一天吧,小李发现她的军帽里露出一咎发梢,揭开她的帽子一看,浓密的头发居然搭到了肩上,倒真是个女孩模样了。她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是一种灿烂得如同绽开的向日葵般的笑,朝阳照在她的脸上,红扑扑的。她不漂亮,但是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年轻就有三分美丽。团长交给文书小李的任务之一是教她认字,当他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时,她的脸上会泛出红晕。渐渐地,小李发现这孩子有点鬼心思,有些字她明明可以写出来,却也故意叫他手把手教她。而他的心里装的满是梅红,虽然断了联系,却忘不了。
事情有时侯很怪,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盛鲁兰,但是当看到她搀着腿部负伤的徐团长行军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一点点的不舒服,以致于到了那天晚上居然会那样心痛。那天晚上庆贺打了胜仗,在暂设在地主家的团部里举行庆功宴,其实说不上是宴,只是每人多加了一个白面馍馍,还有几瓶缴获来的东洋酒,大家轮着喝,徐团长高兴就多喝了几口,满脸通红地指着地主家挂着双喜字的蚊帐对小李说,什么时候我有这样的房这样的床就好了。咱们这整天打仗,脑壳挂在裤腰带上,不定哪里飞来一枪就报销了,还不知道娶堂客是么子滋味。要是没出来革命,我在家乡早就该娶堂客生下一大帮细伢子了。小李问徐团长,你想娶媳妇吗?徐团长说:想,做梦都想,这叫做实事求是。你们哪个要说不想,就是骗人,除非你不是男人。
真的,小李这天做梦又梦到了梅红,梦到自己胸口挨了一颗子弹,很疼很疼,梅红抱起他哭喊,他就吓醒了。自己明明醒了,怎么又听到了几声女人的喊?掐掐自己大腿,生疼,没在做梦。声音是从外边传来的,他起身走到院子里,听到是团长房里传出的压低的喊,分明是鲁盛兰的声音,声音很快就变成了喘气声。月凉如水,老槐树上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小李突然觉得心绞痛,捂着胸口蹲下,好一阵,才缓过来,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又回屋躺下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徐团长才起床,走到院子里连伸了几个懒腰,很快活的样子。鲁盛兰脸孔红红地低着头出来倒尿盆,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从此,小李再也不手把手教她写字,倒是鲁盛兰有时候手把手教团长写字。
想当年,李文轩是文化教员,如今出了国,又成了呀呀学语的小学生,学的是英语。儿子成了他的老师。他刚到悉尼的第二天,儿子对他说:爸,我得教你学一点英语口语,出门可以方便一点。先教你一句打招呼的话吧,见人你就说How are you? 意思就是你好吗?老李跟着念了几遍,问:如果人家回答我,我又该怎么说呢?儿子说:人家一般会回答I’m fine,and you? 意思是我很好,你呢?你可以说Me too. 意思是我也很好。老李就把这两句话反复练了好多遍。周末儿子带他去教堂结识新朋友,先认识了一位英文名叫苏珊的中年华裔妇女,苏珊就向老李介绍自己的洋丈夫杰克。老李用仅会的英语问候杰克:Who are you?(你是谁?) 杰克略略愣了一下,答道:I am Susan’s husband.(我是苏珊的丈夫)老李说:Me too.(我也是。)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老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儿子解释给他听,他把“How”念成了”Who”,一音之差,意思就全搞拧了。他难为情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怪儿子教的发音不准。儿子笑岔了气说:爸,我没教错,是您自己记岔了。老李从此每个星期三下午都到教堂的免费英语班跟着义务教学的洋教友学英文。
那次,在脱衣舞厅坐下没多久,就过来一个半老徐娘的妓女问老李要不要go to upstairs,老李学的那点英语还管不了用,就问儿子什么意思。儿子说:她问你要不要上楼,就是做那种事。老李吓得赶紧摇手:不要不要!事后他想,洋女人干那事是怎样的呢?一定很猛吧。和洋女人干那事,在中国想都不敢想。
在中国时,老李想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梅红,想了一辈子。刚到延安那会儿,想得特别厉害,醒着时想,梦里也想,想梅红乌油油的大辫子,想她粉红色的俏脸蛋嫣然一笑的样子,想她清脆的嗓音,他认定梅红是上天给他预备下的媳妇,虽然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破,但他确信梅红懂得他的心思。他离开家时曾经想告诉梅红来着,但是怕自己意志不坚定走不脱,终于狠了狠心不辞而别了。上战场的人命悬一线,不敢耽误了人家姑娘,如果命大能活着回到家乡,再看有没有缘分。
一天,通讯员鲁盛兰交给他一封皱巴巴的来信,看得出辗转了很久,信封上娟秀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梅红写来的,他激动得心都要蹦出来了。颤抖着手打开信,梅红责怪他去了延安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她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的通讯地址,她说她也想去延安,向他了解延安的情况。他没想到梅红这样执着,居然找到了他,这封信令他更加确信她是爱他的。心花怒放。他立马给她回信,详细介绍了延安和黄土高原一带敌后抗日的情况,热切欢迎她来投奔革命。
那是一个下午,太阳暖暖地照着,延河水泛着金光,小李正弯腰在河边洗衣服,身后传来动听的女声:同志,请问五团团部往哪边走?他回头一看,是她!他高兴得跳起来,把手中的衣服一扔,扑向她几乎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但是做到一半便凝固住了,他看见鲁盛兰正站在一孔窑洞前远远地看着他。革命队伍里不时兴拥抱,他将拥抱改成了握手。眼前的梅红穿了一身合体的灰色军装,戴着一顶有两个黑扣子的军帽,剪短了的头发压在帽下,依然的秀丽加上了英姿飒爽。他说,嚯,娇小姐摇身一变成女战士了,我真不敢认你。她说,你也变了啊,晒黑了,成熟了。他嘿嘿一笑。梅红突然叫道:你的衣服。小李回头一看,衣服已顺着流水漂到六七米开外。他赶紧跳下河去追赶衣服,梅红哈哈大笑。捞了衣服上来,他问:你分到哪里工作?她答,上级安排我在你们师里参加战地文工团。他说,太好了,那样我们经常会有机会见面。她说:我去跟领导说说,让你也到文工队团吧,你会拉小提琴,又会写作,文工团太需要你这样的人了,别把你的特长浪费了。他说:我情愿在战斗部队里和敌人面对面地干。她问:上战场你害不害怕?他说:刚上战场的时候,说不怕那是骗人的,现在见的生死多了,也就不害怕了。她说:我也害怕。他告诫道:对别人可别这么说。她低着头嗫嚅道:我怕见不着你了。他心里好生感动,说:谢谢你!我没事的。我带你去见见我们团长,他是老红军,经过长征的,对我挺好。
正坐在石碾盘上抽苦艾叶子烟的徐团长见到小李领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兵向他走来,不由得站起身,眼睛放亮。小李向他行了个军礼:报告团长,我的女同学梅红来看我。徐团长向梅红伸出手紧紧握住:你好你好!我还以为仙女下凡了咧。你们城里人是怎么保养的嘛?和乡下妹子完全两个样子。他的眼睛瞅了瞅一旁正在帮他擦枪的鲁盛兰,两相对比的意思很明显。鲁盛兰憨憨地看着梅红笑了笑。徐团长又问:小李,只是女同学吗?没有那么简单吧?小李连忙辩白:真的就是普通同学,没别的。徐团长问梅红在哪个部队,梅红如实回答。团长说,愿不愿意到我们团里来呀,我们需要电报员。梅红说:我听从组织的安排,这个事由不得我作主。团长说:是啊是啊,你在师部,上级机关,我们的庙小了。梅红看着鲁盛兰说:你们这儿也有女兵嘛。徐团长说:不一样,你有文化。先不说这个,我招待你吃晚饭,先结个善缘。
徐团长安排盛兰去找了一小盆白面和几个鸡蛋来,做了白面馒头和炒鸡蛋,这就是当时能做到的最好招待了,徐团长一再劝梅红多吃点,问了她家里的情况,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晚饭过后,小李要送梅红回师部。徐团长说夜间天冷,把自己的一件羊皮袄搭在梅红身上。
离开驻地后,小李和梅红借着微弱的星光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沟沟梁梁间穿行。梅红说:你们团长人挺好的。小李说是。梅红又说,你干吗那么害怕团长认为我们有不一般的关系?他说,不是害怕,是实话实说。她停步直视着他,瞳仁里折射着星光:难道你就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延安?他说,我……我明白,可是……可是我是一名战士,随时可能死在战场上。她说,所以我们更不应该让生命白白度过。她突然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他激动了,捧起她的脸,吻向她的唇。良久,她说,你娶我吧?小李说,部队上不允许,你大概还不知道,部队上的规定是二五八团,就是满二十五岁、八年军龄、团级以上干部才准许结婚,我还不够资格。她深情地望着他说,那我等着你。
几天后,徐团长到师部开会,散了会就去看梅红。正在排练的梅红听说有人找,以为是小李,高高兴兴跑出礼堂一看是徐团长,就有些失望的样子,但仍旧礼貌地跟徐团长打招呼,要还给他羊皮袄,他说什么也不要。她领他到自己住的窑洞坐了一阵子,他就滔滔不绝地给她讲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盯着她的粉红脸蛋不眨眼地看,她就低着头不吱声地听。后来,梅红告诉小李:你们团长对人死盯着看,真让人受不了。小李说,工农干部嘛比较直率,你别瞎想。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徐团长有鲁盛兰,这事对谁可都不能说。你怎么知道的?她问。我观察出来的,他说。
不久,由于梅红的推荐,小李真被调到了师部文工团,创作、演出兼打杂,什么都干。他俩朝夕相处,感情日深,但是碍于部队上的规矩,也不敢显示出特别的关系。
一天,梅红被师政委叫去谈话,回来后眼圈红红的。小李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肯说,往炕上一躺,用被子蒙上头。小李急得要死,问文工团长是怎么回事。团长说,不该问的别问,这是部队的纪律。此后,梅红又被师政委叫去谈过几次话。每次回来,都不开心的样子。小李终于影影绰绰地听说师政委在劝说梅红嫁给徐团长。他急坏了,跑去问梅红。梅红这才承认有这么回事,她说领导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她不愿意,但是快要扛不住了。
小李一听就急了,三步并做两步跑去见师政委。政委正与师长站在挂在窑洞壁上的军事地图前研究作战计划。小李气喘吁吁地说:报告。两位首长回过头问什么事。小李鼓足勇气激动地说了一大通。师长说:我们正在研究重大军情,你个人的事有这么重要吗?政委则淡定地问他:梅红跟你是什么关系?小李说:她是我的老同学。政委说:那么她和谁结婚,你有什么权利干涉呢?小李忙辩白:不不,她……她…她她她是我的恋爱对象。师政委问:你向组织汇报过这个情况吗?小李嗫嚅道:没有。师政委目光很严厉:你难道不知道纪律规定战士不许谈恋爱吗?小李说:咱们的革命口号不是提倡恋爱自由,反对包办婚姻吗?政委慢条斯理地说:那是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恋爱自由也要服从革命需要,梅红嫁给徐团长就是革命的需要。小李顶嘴道:我们革命为了人民的幸福,我和梅红也都是人民的一员,你们不知道我和梅红的关系也就不说了,可是你们问过梅红她嫁给徐团长会幸福吗?政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嚯,跟我讲起理论来了。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人民是集体,你一个人是人民吗?梅红一个人是人民吗?个人利益不能代表集体利益,必须服从集体利益,没有大我,哪有小我?干革命连生命都要付出,难道还舍不掉爱情吗?你到底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或者是反革命?小李说不出话了,痛哭着离开了师部。背后传来师长的声音:哭哭啼啼,象什么革命战士?
没过多久,梅红和徐团长在一间简陋的窑洞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战友们都去道贺,唯独小李跑到延河边听着鞭炮声泪如泉涌,他真想一头栽到河里头,但是延河太浅,淹不死人。他横竖想不通,上级逼着梅红嫁给徐团长,不就跟爹逼我娶罗家小姐一样吗?我逃过了一场包办婚姻,怎么又受到另一次包办婚姻的伤害呢?每一个个人都不算人民,那谁是人民呢?人民只是由上级代表吗?我不干了。
他回到自己窑洞,留下枪,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想悄悄地离开延安回家,走到半道上,被追兵抓回来了,关进牢房,罪名是逃兵,还怀疑他是国民党特务。梅红来看过他一次,隔着铁栅栏,相对垂泪。徐团长知道了,很不高兴,梅红没敢再来。倒是鲁盛兰经常到监狱里来看他,还多方奔走为他辩白,证明他不是敌特。后来上级纠偏,结论是私自离队不对,但是事出有因,不属于叛逃,也没有敌特嫌疑。小李被放了出来,他对鲁盛兰充满了感激,心想患难见真情,人漂亮不如人厚道。后来部队对结婚的资格放宽了,他想自己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部队上男多女少,条件好的女孩都被首长们娶了去,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将就些吧,就和鲁盛兰结了婚。新鲜劲过去之后,小李发觉自己在内心深处爱的还是梅红,而不是鲁盛兰,由于出生背景和文化上的差异,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和谐。每当过夫妻生活时,他必须闭上眼睛,把她想象成梅红,才能进行下去。
北京解放后,小李夫妇留在了北京。徐团长已经是军长,带领部队和他的漂亮妻子南下,后来定居在了南方的一个省城。小李就再也没有见过梅红,只是偶尔从老战友那里听到她的一点消息。小李很痛苦,一再在内心里自我批判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试图把这种痛苦克服过去。这个克服过程非常的漫长,持续二十多年一直到了1966年文革爆发,小李已经成了老李。
往事不堪回首。老李站在按摩院门前迟疑着,四处打量,怕有熟人看见自己进妓院。门这个东西很奇妙,它是一个既通又不通的关卡,对符合条件的人通,对不符合条件的人不通。自从夏娃用树叶遮住自己的私处,人类就有了第一扇门。老李这一辈子进过很多的门,最难进的是加入共产党的大门,他离队出走成为他一生最大的污点,每来一次政治运动他都要重新说清楚一次。眼前按摩院大门的进入条件很简单,只要有钱买票,但是要跨过他自己心里的道德门坎却难得多。这次是他自己一个人来,他当然不能让儿子以及任何人知道他到这种地方来。他真的希望门口有皮条客把他往里边拉,那样他会觉得不那么难为情。但是今天这帮该死的皮条客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一眼瞥见隔壁商店的橱窗里的一面大镜子映出了他的影子,不折不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形象:大部分头发白了,眼泡很明显,脸上有老人斑,比他遥远印象中的父亲还要老一大截,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理解了当年遭他怨怼的败家父亲,他------一个有着漫长的革命经历,面对过许多次生死考验的人居然与他的父亲殊途同归,这令他不胜感慨;但是他看到自己的腰板还是直的,这是一个战士的腰板,而且觉得心里依然年轻。他对自己说:你已经犹豫过太多次了,在见阎王之前,你一定要为自己真正地活一次,多少战场都闯过来了,还怕见女人吗?想到这里,他大踏步走进妓院。
在门口收费处他买了一张门票,这种票只是看脱衣舞的,嫖妓要另外花钱。他走进脱衣舞厅后,并无心看脱衣舞,不停地用眼睛搜索要找的妓女,既然难得花这么一次大钱,就一定要找一个年轻漂亮的洋妞。并没有妓女主动上来拉他,大约也是嫌他太老了,反正年轻的顾客还有的是。老李心想,不要小瞧我,我今天吃了伟哥,就象当年手里有挺机关枪,火力威猛。他感到伟哥开始在起作用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如同战士渴望上战场一显身手。
他明天就要第三次结婚了,他不知道新娘子(应该叫老娘子)会不会有性方面的需求,如果有的话,今天也算练练兵。当然他情愿这名义上的第三任太太没有这方面需求,因为他对她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法律上说起来他有三任太太,其实第二任太太与第一任太太是同一个人----鲁盛兰。文革爆发之前,他们的夫妻感情已经很糟糕,但是碍于彼此都是领导干部,有头有脸的人,怕影响不好,就勉强维持着。到了文革爆发,老李被红卫兵当作走资派揪了出来,批判他的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又是抄他的家,又是给他剃了阴阳头戴上高帽子游街。在一次批斗他的万人大会上,鲁盛兰居然登上讲台反戈一击,宣布与他离婚,划清界线,还揭发他的所谓“反动言论”。这给了老李致命的一击,老李实在搞不懂,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起小时候读《增广贤文》里的两句话:“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过了不多久,鲁盛兰自己也被打倒了,被造反派整得比老李还惨,落下了一身伤病。
一九七八年,老李和鲁盛兰都被平反了,老李官复原职,鲁盛兰身体实在太差,挂了个虚衔在家养病。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以前都跟着鲁盛兰过,现在鲁盛兰顾不过来,老李条件又比以前好了,老大、老二就搬过来与爸爸住。老李和鲁盛兰虽然不再联络,但是孩子们两边串,想切断瓜葛也不能完全切断。儿女们希望父母复婚,老李说:我们当年结婚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结婚后一直不和,文革中她更彻底把我伤害了,我不可能与他复婚。
老李在一次全国性的会议上又遇到了梅红。她的头发已经有一点儿花白,但是眉目和气质还是那么高雅。她的丈夫徐副省长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了。两人相见,百感交集。手握在一起时,眼里都闪着泪花。老李说: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你坐在徐军长的吉普车上开拔去南方,你一直回头往后望,我知道你在人群中寻找我,我永远忘不了你忧郁的眼神。她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他说:我不能。她说:你还活着,太好了!
开会那几天,他们找机会谈了很多,自然谈到当年被活活拆散的悲哀和遗憾,好在现在都回复了自由身,该是苦尽甘来了,老李提出再续前缘结婚,梅红说:我们人不在一个城市,又都彼此有子女牵扯,这事还得容我好好考虑。
散会之后,俩人保持着密切的通信联系,老李觉得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那种甜蜜蜜的恋爱感觉真是美妙极了。他们已经进展到讨论如何解决婚后两地分居的生活问题,可正是在这个时候,鲁盛兰被检查出得了脑肿瘤,需要开刀,这种手术危险性很大,不开刀人会死,开刀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机会,也许死亡,也许痊愈,也许会导致偏瘫,医生要家属签字,孩子们不敢做这个决定,来问爸爸,老李想,她毕竟是自己孩子们的妈,人又到了这份上,出于人道主义也该去医院看望一下。当他进到病房,看到剃光了头躺在床上的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她女扮男装的情景,当年的那种怜悯又浮上心头。鲁盛兰见了他,一个劲哭,说文革中和他划清界线完全是为了保护孩子不得已而为之,自己后悔得要死,请他原谅。老李说,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现在关键是好好养病。刀必须开,不开人就没救了。鲁盛兰说,如果手术失败,我瘫了怎么办?岂不是给孩子们增加拖累。老李说,只要有机会,就不要放弃,今后怎么办,看结果再说。老李叫大儿子代表家属签字,大儿子不肯签,叫老二签,老二也不肯,老三、老四也都不肯,一致要求爸爸签。老李说,我已经不是家属了,你们叫我怎么签?老大就说,爸爸,那你就与妈妈复婚吧。其他几个孩子也都跟着央求。老李断然拒绝:不行!孩子们齐刷刷跪在地上:爸,您一定得答应我们!鲁盛兰见此情景,掩面而哭。老李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说,你们让我想想。
他回到家,思前想后,眼看着有机会与梅红结婚了,突然冒出这么档子事,真烦心。放弃与梅红结婚,他不愿意,但是完全不管鲁盛兰,他也做不到,于是给梅红打了个长途电话,把情况简单说了说,他的意见是,结婚的事暂时延后,等鲁盛兰开完刀再说。梅红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又不在一地,即使结婚了生活上也很麻烦,结不结婚其实不重要,只要两心相爱就行,你还是与盛兰复婚吧!老李说,不,我要与你结婚,你千万别打退堂鼓。最后讨论的结果还是等盛兰开了刀再说。
通完电话,老李对孩子们说,我可以顶家属的名义签字,但是不考虑复婚。
手术过后,鲁盛兰躲过了死神,但是偏瘫了,只能永久卧床,要人服侍。梅红知道了结果,心里很难过,写信告诉老李:尽管很遗憾,但是我不得不说,我不会和你结婚了,你应该与盛兰复婚,她更需要你,人都会犯错误,你们是共过患难的夫妻和革命同志,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如果你答应与她复婚,那我还可以答应你等待下一次机会,否则我们之间就绝无可能了。
老李心想,我们还会有下一次机会吗?也许吧。盛兰的身体非常不好,也许拖不了多久,那就只有复婚了,为了下一次机会。
老李终于与鲁盛兰复婚了,两家又并成了一家。孩子们欢天喜地,老李却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白天是日理万机的工作,晚上回到家又要接替保姆照料盛兰,翻身喂食端屎端尿,他艰苦地活着,完全是为了责任,来换取那个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希望。
鲁盛兰的病时好时坏,居然拖了十几年,老李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天天老去,心里生出许多焦急。终于有一天,鲁盛兰脑溢血,突然去世。老李面对着盛兰的遗体,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沉着面孔料理完了后事,心里如释重负,想到总算可以做回自己了。他立即与梅红联系,梅红回信说很不巧,她在澳大利亚定居的女儿生孩子,要她去照顾,她只好前往,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李心想,命运怎么这么折腾人,总是阴差阳错。他对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儿子说:“你想不想去澳大利亚留学?如果你想去,我帮你找人联系。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出去了后想办法把我也办到澳大利亚去。”儿子当然一百个愿意,只是钱要老爸想办法凑。老李拿出全部积蓄,又找老战友们借了些,请梅红的女儿帮忙联系学校,居然挺顺利地把儿子送去了澳大利亚。儿子也算孝顺,过去半年多,就给老爸办了个陪读签证,把他弄出去考察世界革命。
梅红到悉尼机场接老李,见面第一句话是:你这回可是追的太远了。老李笑咪咪地答道:时间长加距离远,我也许可以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你这回总该答应我了吧?梅红说:听其自然吧。
两位老革命一同考察澳大利亚革命状况后的结论是,澳大利亚人过得太好了,福利制度比社会主义还社会主义,搞不起来革命。老李的小儿子说:我看你们这些老革命呀,都是瞎掰!既然人家这社会制度能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干嘛还需要革命?革命到底是你们的手段还是目的?好在老李的本来目的不是来搞革命,而是来搞恋爱的,不过这恋爱好象也如同革命一样不太容易搞:悉尼太大了,他们俩一个住在南郊,一个住在西郊,从一头坐火车到另一头,加上转车的时间,要花上将近两小时。他们彼此都要帮儿女做些家务事,难得一聚,多数时间只能通通电话。电话里商量得最多的是结婚,可是发现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事情操作起来却不容易。结婚得有固定的住所,可是他俩都是依附于子女,没有自己的房子,又都没有澳洲的永久居留身份,无权领澳洲政府的老年福利金,所以不可能有钱到外边自己租房子单过。占用儿女的房子结婚也不妥当,她要带小外孙,不可能搬离女儿家,而他也不愿意住在她女儿家,因为自己没有收入,怕增加人家的经济负担?再说她女儿也表示反对妈妈娶个老头子到家里来。想申请澳洲永居资格吧,他俩都不符合条件,因为在国内的子女多于在澳洲的子女。商量来商量去,发觉唯一的办法只有等过几年回国去结婚。他们就开始数着日子过。
一天,小儿子对正在厨房里切菜的老李说:爸,您能不能坐下来,我跟您商量件事。老李从来没见过儿子这么严肃地跟自己谈话,心里就犯嘀咕。他在简易沙发上坐下,手上还拿着菜刀。儿子又说:爸,您能不能把菜刀也放下来,我看着发怵。老李说:我是你爹,你发什么怵你?儿子说:这事吧,我还真怕您发火。说吧,什么事?他问。儿子吞吞吐吐地说:爸,我想申请澳洲永久居留。老李乐了:好事啊!申请吧,不用找我商量。爸,在澳洲申请永居,走结婚途径最快,我要是女孩子,倒也容易,可我不幸的是个男孩,没有钱,又长得困难了点,有身份的女孩不会愿意嫁给我这一号的。现在这个女朋友没有身份,拿身份还指靠着我。我只能走打分移民途径,移民代理公司帮我算了算,我的学历分、专业分、年龄分等等加在一起,就差那么十五分,再没有办法加上去了,移民代理说如果我有具备澳洲身份的亲属,加上十五分亲属分,就没有问题了。所以我想,如果你能先拿到澳洲身份,我就可以加分。老李说:我有什么办法拿澳洲身份呀?我不够格嘛。儿子说:移民公司帮我出了个主意,您老找个有身份的老太太结婚,就解决了。老李脸一板;你年纪轻轻的都找不到有身份的,我七老八十到哪儿去找?开国际玩笑嘛!儿子说:我知道您和梅红阿姨好,但是她没有身份。我有个同学的姨妈是寡妇,有身份有钱没孩子,就是缺个老伴。同学听说了我这事,就挺愿意帮忙牵线的。我觉得是两全其美的事。老李吼道:美你个屁,打主意打到你老子身上来了。留不住,你就回国去。儿子说:花了那么多钱出来,就这么样回国,值吗?我可不是光为我自己,如果我留下来了,我大哥二哥三姐和他们的孩子将来都有机会出国,您老怎么就想不转呢。老李想想,儿子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只是他心里转不过这个弯子来。期盼了一辈子的事情,怎么到头来还要黄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儿子象霜打了的叶子一样蔫了,以前来得很勤的女朋友也不见来了。老李问:杜颖怎么不来了?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儿子没好气地说: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还不是因为我没希望移民,就冷淡了呗。老李眉头一皱:如今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呢?儿子追这个女朋友追了好久才追到手,失恋对儿子的打击可想而知,老李的心也为儿子隐隐作痛。
老李接到梅红打来的一个电话:文轩,我们都老了,结不结婚其实无所谓了,孩子的前途更重要,听我一句劝,你赶紧找个有身份的人结婚,今后你生病也可以享受澳洲的公费医疗。
老李问:你从哪里知道这回事?是不是我儿子找你说的?这小王八羔子!
梅红说:你就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们既然已经牺牲了一辈子,不在乎多牺牲一次,反正这次也是为了自己的后代。
老李急了:梅红,你怎么一碰到点事就缩回去?
没过多久,国内的几个儿女也给老李来信,把老李是否结婚移民上升到全家族是否能兴旺发达的百年大计的高度,连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孙子也用汉语拼音写道:爷爷,我将来要出国留学,到澳大利亚来看您。
小孙子是老李的最爱,老李这下有点扛不住了,开始盘算利弊关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一整天,最后说服自己:当年干革命性命都置之度外,这条命是战场上拣回来的,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再说,就算自己同意与陌生人结婚,人家是否看得上自己还不一定,由人家来拒绝,儿女们不就没话好说了吗?于是做出决定,见那位老太太一面。
见面被安排在唐人街的一家餐厅,两个毛头小伙子给两个老人做媒,实在很滑稽。儿子的同学叫小毛,他介绍说姨妈人称李太。老太太六十多岁,穿一件米黄色风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戴一顶导演帽,细眉细眼,很富态,看上去是有钱人的样子,开口说话带广东口音,很健谈,滔滔不绝地说起他和已故丈夫当年怎样在大陆解放前夕把生意转到香港,怎样在香港打拼创下庞大生意,又怎样在一九九七年之前移民到澳洲。老李心想,这不就是我们当年要革他们命的资本家吗?现在我倒和资本家坐到一张桌子上了,而且要谈婚论嫁。老太太说了一大通后发现老李没怎么说话,便收了话头,叫老李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老李就简略谈了谈他的革命经历,老太太听得饶有趣味,说她最崇拜英雄,年轻的时候喜欢看武侠小说,还曾经练过剑术。老李心想:我一个老革命居然被人家当成耍大刀的了。她说她家明天有一个牌局,邀请他去打桥牌。老李对她说不上有好感,老太婆一个,哪里还能引起他的冲动呢,假使老李不是因为以前认识梅红,现在乍见到梅老太太,也未必会喜欢;老李对李太倒也並不反感,好久沒有打桥牌了,周围住的那帮老头老太没一个会打的,也的确想过过瘾,就答应了去。
李太家在海湾边的一幢豪宅里,两层楼,五个睡房加一间书房,还有好几个厅堂,无敌海景拍窗而入,四周花木环绕,景色清幽。她家里最吸引老李的是那间大书房,红木书架上放满了很有档次的好书。李太说那是他亡夫的父亲留下的遗产。老李随手抽了一本书,是李渔的《闲情偶寄》,随便翻开一页,是专谈女人的肤色与性感的问题,就饶有兴趣地读下去。心想,这古人可真会鉴赏女人!我这个现代人还不如古人,简直是白活了一世。李太一再催促,他才放下书,坐到临水阳台放置的木桌边参加到牌局里,四个人边打牌边聊天,坐在老李正对面脸上有个疤的老头言谈间露出他过去在国民党军队中服役,参加过徐蚌会战。老李说大陆叫淮海战役,我也参加过。两人就来了兴趣,说起当时的许多细节,有些细节都能对得上,彼此都不由得感叹昔日的敌人今天坐到了一张牌桌上。李太说,缘分缘分,有缘千里来相聚。
老李回到家后,小毛那边传过来话,也是说缘分难得,李太对老李挺满意的,更好在俩人结婚的话,李太仍是李家人,连称呼都不用改。钱的事,一点也不用老李操心,人住过去就行了。儿子问老李,您到底怎么想?人家的条件可是比您强得多,这种机会打着灯笼都难找。老李说:不是这么个问题。我等了你梅红阿姨一辈子,我不会跟任何别人结婚。儿子还是一个劲劝。老李吼道:你闭嘴,我和她没有爱情,不能和她结婚。儿子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谈什么爱情?您和我妈没有爱情,不也生了四个孩子吗?老李更来气了:那是特殊时代造成的,现在我在自由世界,我要享受我的自由。爸,您这么自私,您会后悔的!儿子说罢就丧魂落魄地回了自己房间。老李心里没好气:我为别人牺牲了一辈子,怎么到头来儿子还说我自私?他坐在沙发上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突然想:这小子说您会后悔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觉得半天没听到儿子的动静,就喊了儿子一声,没人答应,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他走到儿子房间,见儿子歪在床上,枕边放着一封信,拿起来一看,是他女朋友的正式绝交信,床边的桌子上有一个装安眠药的空瓶子。老李赶紧通过电话局的传译员叫了救护车来,把儿子送到医院洗胃。梅红闻讯也赶了过来,手指头点着老李的脑袋数落:你呀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
好在发现及时,儿子的命被救了回来。老李见到儿子醒过来,哭着说:儿子,你怎么犯傻呢?爸爸听你的,结婚就是了。
一个星期后,老李与李太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同时马上递交了移民申请表。在老李将要搬往李太家的前一天,老李打电话约梅红来他家见一面。梅红带着两岁的小外孙转了一趟火车、一趟巴士来到他家,人还没进门,声音先进来了:文轩,恭喜你呀,要做新郎倌了!老李头一摆:你干什么讽刺我嘛?我是给逼的。他抓了把糖递给小孩子。梅红说:这孩子跟着我一路颠簸,犯困了,你能不能找个地方让他躺一躺?老李拿了条床单铺在布面沙发上:就让他睡这儿吧。
孩子一放倒,很快就闭上眼睡了。老李突然忐忑不安起来,他今天约梅红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就是觉得可能这是他这辈子与梅红单独相处的最后机会了,必须见见。他手忙脚乱地给梅红泡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梅红说:文轩,你别忙,我俩用不着那样客套,快坐下。老李坐在她身边,突然眼圈一红:梅红,我对不起你!梅红赶紧递给他一张纸巾,说:快别这样,我没事。老李情不自禁拉住了梅红的手:梅红,我舍不得你,我们怎么这样命苦哇?梅红任凭他抚摸着手,说:文轩,啥也别怨,只怨咱们没有出生在一个好时代。老李噙着泪花说:虽然我七老八十了,但我觉得心里跟以前一样年轻。梅红说:我也一样。老李说:咱们不能成为名分上的夫妻,做一回实际上的夫妻,也算彼此了结一笔多年的旧帐。梅红大惊失色,甩开他的手:老李,你这个老革命怎么也搞起资产阶级自由化来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可不能对不起你的新太太喔。老李又拉住了她的手:什么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是人性!梅红说:老李,你冷静一下,看把我小外孙吵醒了。小孩子这时真的翻了一下身。老李赶紧松了手。梅红捋了捋自己灰白的头发,说:文轩,咱们这辈子没缘分,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做老婆!我还有点事,我该走了。你哪天举行婚礼?我会出席的。老李面色尴尬地僵立着,嗫嚅道:没有婚礼,明天我搬过去住就算结婚了。梅红说:也好也好,祝你们幸福!她抱起小外孙就往门外走。老李呆呆地目送她远去,心里说:他妈的,我就得堂堂正正地做一回我自己。
他打开抽屉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二百元澳币,这是他的劳动所得----儿子帮他揽来一份挨家挨户递送广告单的活,他大步走向商业街的那家他常去的华人药房,老板见他光顾,笑脸相迎:李先生,又是来买降压灵吗?他摇了摇头,用手指着伟哥说:来两片这个。老板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含蓄地笑了笑。拿出两片淡蓝色的药片包装好,收了他的钱,说:走好!
老李现在坐在按摩院里,心里还在激烈斗争,要不要Go to upstairs。他发现前面坐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听到他们用普通话互相称呼王处长、刘局长之类的官称,并且议论哪一个妓女比较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出国公干的,他们一个个轮番点了妓女上楼。老李心里骂道:这帮败家子,官职在身,居然敢出国嫖妓,恐怕还是用的公款。我们打下的江山要败在他们手上了。又想:他们都不怕,我怕什么?他看到一个斜依吧台边的洋妓女,不过二十岁出头,眼睛大大,下巴尖尖,体形苗条,乳房丰满,皮肤雪白,长发黑亮,样子倒满清纯的,很有些象梅红年轻时的样子,如果不是穿着暴露,真看不出是妓女。他走了过去,对她用手指了指楼上。妓女脸上挤出职业性微笑,迎上来,挽住他胳膊往楼梯走去。老李这一刻觉得很受用,老女人不要他,他现在有年轻女人要,他在妓女这里获得了自尊,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希望梅红能看到这一个场景。
他们进到了楼上的一间卧室,室内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双人床,很普通的那种。妓女指着浴室,要他先去冲个澡。他进去脱了衣服,看见自己松弛的肚皮搭拉着象皱纹皮狗,两胯间的阳物却确乎与平时有点不一样,不是那么软趴了。他急不可待地胡乱冲了冲,就用浴巾揩干身上的水,遮挡着下体走回卧室,他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让妓女看到他的下体。妓女已经脱光了衣服仰面躺在床上了。他一见到这美妙的裸体,立时亢奋起来,扔了浴巾,三步并做两步,扑到妓女身上,一口含住了她高耸的乳房,他从来没有亲近过这样美妙的女人胴体,相比之下,鲁盛兰简直就象一摊死猪肉。他太兴奋了,心想,我怎么没有早些开窍?不过有今天这么一遭,也算没有白活。妓女推了推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避孕套,轻轻抚摸他的下体,给他套上,还抹上润滑油,他的下体越来越硬,他感到青春的力量又回到了他身上,他骑在妓女身上,向她插过去,大叫一声:梅红!然后是“啊”的一声,他的下体舒服极了,而心脏却一阵绞痛,非常的痛,他喊道:糟了,我的革命晚节……便一头歪倒在床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发表于2006年2月10日《悉尼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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