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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旅行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7-10-14 16:45:52  浏览次数:2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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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但是,世界这么大,看点什么好呢?

习惯上,我们会去看名山大川,我们会去看名胜古迹。

所谓名山大川,所谓名胜古迹,就是看的人多了,它就有了名气。有了名气,自然就是名山;有了名气,自然就是名胜。

“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山、名胜则不怕。愈出名,去看的人就愈多。作为名山、名胜的管理者们,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啊——有什么能比数钱更令人乐的呢?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但是,世界这么大,值得我们看看的,难道只有名山和名胜吗?当然不是。这个世界值得我们看看的地方太多了,多到我们根本看不过来。那些只看了几处名山、名胜,便以为他看了世界的人,他的世界未免太狭小了。因为,名山和名胜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处景观而已。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说实话,正是由于世界这么大,以至于当我想去看一看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不知该看些什么了。

名山和名胜,当然值得一看,但这个世界值得看一看的地方,显然还有很多。还有很多值得我们看一看的地方,我们为何不去看一看呢?就因为那些地方没有名气?或者名气不够?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了。不可理喻什么呢?就是人们对于名气怎么如此“惟名是从”呢?你看,但凡有了名气,不管什么东西都要去看一看,哪怕最后失望而归。

名山大川、名胜古迹,我也去过一些,谈不上失望,但也很少兴奋过。倒是我常去的那些毫无名气的地方,甚至被人视为“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却给我印象最深,感动最多。

我最爱去的那些毫无名气的地方,其实就是贫穷落后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是没有人愿意去的。谁愿意花钱找罪受?谁愿意花钱去看贫穷、去看落后?贫穷和落后有什么好看的呢?

没错!贫穷和落后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事实上我去那里,也绝非为了好看。我去那里,恰恰是因为那里不好看。贫穷和落后怎么会好看呢?贫穷和落后很不好看。人类从他诞生于这个世界那天开始,他们就与贫穷和落后斗争着。过上好生活,摆脱贫穷和落后,是人类的终极理想,也是人类毕生奋斗的目标。

但令人悲痛的是,贫穷和落后总与一部分人不离不弃。这绝非他们的宿命,这是种种因素造成的,而帮助他们摆脱宿命,则需要整个社会作出努力!国家不能作壁上观,我们个人也不能做看客。

事实是,我们的国家一直为着这群人摆脱他们的宿命,而努力着。报载,从2013年以来,中国每年平均减贫人口达1000万人以上。这个数字令人鼓舞,也令人忧虑:中国原来还有这么多的穷人?脱贫的人口每年达千万,那尚未脱贫的人口还有多少呢?

我之所以要去这样的地方看一看,是我认为,当你看见穷人、看见贫穷、看见落后的时候,你才能准确地认识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作为个体,我们无力改变他们的宿命,但我们须看见,须认知。看见和认知,是为了在歌功颂德时,心底还保留一丝良知。

原以为我这种看世界的方式太不入流了,所以,当我看见一篇新闻时,我被那标题不大不小地震惊了一下。

这篇新闻来自2017年8月31日的《参考消息》。

《参考消息》给出的标题是:《游览贫民窟——另类旅游方式》。原标题则为《花钱看“丑陋”:另类旅行方式》。

原文出自西班牙《阿贝赛报》网站,没有作者尊姓大名。

报道写道:

一些旅行社开始推出另类的旅行线路,不仅让游客了解不同城市的“美丽”,还展开丑陋的另一面。这种方式已经出现在印度、巴西等地。

17岁的帕坦是一名印度导游。与一般的导游不同,他既不向游客介绍泰姬陵等名胜古迹,也不向他们兜售精美的纪念品。帕坦的任务是将游客引到印度的贫民窟。这里没水没电,用他的话说,“游客见到此情此景都会落泪”。帕坦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很小就成了孤儿,9岁开始在新德里的大街上讨生活。

来到新德里后,帕坦平日栖身在街头,饿了就在垃圾堆里找食物。除了贫穷和暴力,像帕坦这样的流浪儿还要承受毒品的诱惑。他说:“有的小伙伴染上了毒瘾,我没有,但是我吸烟。”……

在巴西,一家名为“贫民窟体验”的公司也为游客提供了类似的旅游项目——里约热内卢贫民窟一日游。该公司经理纽曼表示,开发此类旅游项目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减少世人对贫民窟的偏见,同时激发游客的同情心。如果游客愿意,还可以在贫民窟当中留宿。虽然很多游客都担心安全问题,但迄今为止都没有发生过一次意外。

纽曼表示,虽然游客对一座城市的两面性往往感到十分震惊,但是美与丑在他们心中的碰撞也能带来积极的影响。游客会发现,其实贫民窟的现状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他们会对人生产生新的感悟和判断。

我看的世界,只是中国的世界,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仍旧被列入不允许出国的人。这就意味着,我一时半会还无法去其他国家看世界。如果有一天我获准出国,我首先要看的就是印度的贫民窟,巴西的贫民窟。

我们有贫民,但我们不叫贫民窟。就像我们把失业工人叫下岗职工一样,我们喜欢把贫困地区称之为欠发达地区。

我到欠发达地区去“旅游”(这个词加上引号也还是不好听),不是为了产生新的“感悟和判断”,而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中国,更全面地认识中国。因为,没有了农村,没有了农业,没有了农民,没有了贫穷,没有了落后,固然可喜,但那不是中国,不是真实的中国。真实的中国,离不开这些要素,而且是中国的真正要素。

西班牙《阿贝赛报》网站的这篇报道的标题,我不喜欢。《花钱看“丑陋”:另类旅行方式》中的“丑陋”二字,虽然加上了引号,我还是不喜欢。

我到中国欠发达地区去旅行,我从未觉得那里是丑陋的。如果谁要认为那里是丑陋的,那也是我们中国的丑陋。

今天的中国,政府正在竭尽所能铲除这种丑陋,让中国人都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做有尊严的中国人。

但是,真是不幸得很!遮掩中国丑陋的,却不是中国的民众,而是中国的官员们。他们为什么要遮掩丑陋呢?他们为什么不让高层的领导看一看更加真实的中国社会呢?原来,他们不让看的,正是他们没做好的,甚至可以说是他们为官不作为的。这部分官员只让他的上司看光鲜的一面,为的是给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干了事业的好印象,为其日后提拔打铺垫。这样的官员很多。习惯上,我们只会责怪、甚至愤恨这种遮掩官员,可我要说,最应受谴责的,乃是那些上司们。他们是大活人一个,难道连这点智商也没有吗?不,不是!他也是这么对待他的上司的。他明知自己看到的是弄给他看的,是政绩工程,可他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破,更不能让他的下属难堪。他要做人,更要做官。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

在《探寻一个好社会:费孝通说乡土中国》一书中,费老讲了一段话,可谓肺腑之言:

……要多跑多看。我这点东西就是跑出来的。行行重行行嘛!搞调查,最好能在一个地方住的时间长一点。我此前就是这样的。现在不行了!一个是年纪大了,一个是还有个身份。官场讲这一套。一去,人家就当是领导来了。想看的地方,人家不给你看啊。到了地方上,去哪里看,是他给你安排啊。本来是想看个农户,同老乡聊聊天,看看他的生活,问问他的难处,可是一去一大堆人,当地领导也跟着,就不好说话了嘛。中国人讲究面子,农民善良,怕领导丢面子,有不满意的地方也不好说啊。不像我年轻的时候,单枪匹马,一个人去,两个人去,一住很长时间,每天就在农民的生活里,听听看看,是真情况。那才是调查嘛。如今人老了,身份也变了,社会风气也变了,还想像当年那样自己去跑,甚至去闯,不现实了。我的好处,是自己没把现在的身份当个官儿,而是利用这身份为老百姓做点事情。还是想接触点社会的实际情况,跑到外边,跑到农村,即便看不见真正想看的,总还是多少接触到一些基层的情况。比待在家里强多了。同时也体会出来,在别人的帮助下,这个年纪还能跑得动,还能从看到的情况想问题,写文章,心情也不一样。比如我想从农民的穿衣去看他们的生活水平和消费,他总不能把人家的衣服都换了;我要从一个地方的烟囱多少去看那里的工业化程度,他总不能栽点假烟囱嘛。所以,虽然老了,还不至于糊涂。(216-217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有一年费孝通来我们这里。我们这些老百姓是不知道的。我当时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提早离开了办公室,准备过大桥时,看见许多车辆行人被堵在桥头。我问一熟识的警察,他悄悄耳语于我:“中央来了个领导。我们江苏人,叫费什么?”我说:“费孝通。”他说:“是是是,就是这个名字。”我说:“来就来呗,干吗封桥封路呢?”他一脸的无奈。

这时就看见警灯闪烁,警笛轰鸣,警车过后,一条长龙似的车队从我们面前掠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的心情很不平静。我知道费孝通是个做学问的人。一个做学问的人,怎么也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呢?这是费孝通的本意吗?说心里话,我当时颇有些鄙视他的心理。

若干年之后,当我读到《探寻一个好社会:费孝通说乡土中国》这本书,读到书中费老的那段肺腑之言时,我才知道,他是身不由己。

费老在我们这里跑了几个地方,但可以想见,那些地方都提前得到了通知,某种意义上,那些地方已不是原本的地方,而是被安排过的地方,自然也是整修一新的地方。

也就是说,我们给费老看的地方,都是好地方,漂亮的地方,光鲜的地方。至少,那里绝没有脏乱差,绝没有贫穷和落后,更绝没有丑陋。但费老信不信他的眼睛呢?如果信,他写下的文章未免就假了。有多少领导会根据他眼睛所看的,写了文章,下了指示?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但凡领导去的地方,一定都是好地方。即便让他们看几户困难户,也是经过“培训”的困难户。

中国的旅游者爱去名山大川,爱去名胜古迹,中国的领导人下来视察,检查工作时,下面的领导也会安排他们看些好地方和好东西。这些好地方和好东西,不亚于名山大川、名胜古迹那样的好。

名山大川、名胜古迹是自然形成的,而领导们所看的那些好地方,好东西则未必是,也不可能是。

我有一个想法,高层的官员们一般都很忙,忙于各种会议。偶或下来一次,能不能不去看那些成就,看那些政绩?能否去看些不好看的东西呢?比如贫穷、比如落后,比如丑陋。

前面的那些个东西看多了,人会飘飘然,会忽略后面的那些东西,甚至认为不存在那些东西。后面的东西看多了,会头脑清醒,会意识到肩上的担子不轻松。

如果贫穷、落后被视作一种丑陋的话,那么,所有的国家都存在这种丑陋。可是,为何只有我们会遮遮掩掩呢?

何时,我们的旅行社也能推出游览中国贫困地区的线路?何时,我们也有这样的另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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