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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抱抱传奇之二:室友“抱抱”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7 02:00:00  浏览次数:7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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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读过我发表在《东华时报》上的抱抱传奇之一《红小兵“抱抱”》,你就初步认识充满革命造反精神、蔑视资本主义秩序的抱抱了。有人把中国人的留学潮称做“世界大串联”,这说法用在抱抱身上倒是很合套的。这不,抱抱来找我串联了。
“喂,我说杰夫-------操,你他妈干吗取这么个英文名字,人家听岔了,就以为你是我姐夫------我们搬到一起住怎么样?再约上简尼,你再随便约个女生吧,比如那个‘六百工分’,就归你了……”他抚摸着头发稀疏的脑袋说。
我打断他:“这么说,简尼归你了?别自我感觉太好哦。你说‘我叫鲍勃李’就被她听成了‘我要抱抱你’,吓得躲进厕所,她敢跟你一起分租住房吗?你这‘抱抱’的外号就让女孩害怕。”
他摆摆手:“打住打住,这里是澳洲,允许公平竞争,也允许自由选择。你问都没问,怎么就知道她会不愿意呢?”
“你在你小姨家住得好好的,还不用交房租,干吗要搬出来?”
“你不知道,小姨管我忒紧,大爷我不自由,我情愿花俩小钱买个自由。你看,我们搬在一起有几大好处:第一,大家处境一样,有共同语言,热闹;第二,学习上可以共同切磋;第三,阴阳平衡,有益健康。”他扳着细指头数着。
“听上去不错。你有具体计划吗?”
“我想过了,我们都是两手空空,没有家具和家电,比较好是应人家的招租,用人家现成的家具、家电。我找到一份广告,莱德芬区有一个Town House招租,正好要招四个人,房租特别便宜,每人每周才十六块包水电,而且不用交押金;那里离市中心才一站路,特别靠近我们英语学校。怎么样?”
“让我想想。”
“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十六块包水电,你上哪儿找去。”他用指头点着我的脑袋。
这比我当时的房租便宜了一半,不由得我不动心。我们立刻找到简尼和另一个广东女生阿珊一问,一拍即合,约好晚上放了学一起去看房子。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阿珊比“六百工分”苗条,但是长着一个大奔头,也说不上怎么好看。
出了莱德芬火车站走两分钟就到了卡洛莱茵街,街很窄,晦暗的街灯照着全街同一式样的陈旧的双层小楼。敲39号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戴眼镜的中国人,隔着铁栅栏门露出一张晦暗的阶级斗争脸。我们说明来意,他才开了铁栅栏门让我们进去,带我们看房间。他说他姓董,这房是他包租的。
房很旧,楼下是客厅,被隔出了一间小睡房,空着,没有门。地毯有破洞,旧且脏。楼上有两间睡房,老董指着其中朝阳方向的一间说:“我和我弟弟住这间,那间空的出租。”他弟弟正在卧房里看色情片,看得出是一个粗人,瞅了我们一眼,连打个招呼的意思也没有。
抱抱问:“有冰箱、洗衣机吗?”“有,是我私人的,你们可以用,但是每个星期每人加一块钱使用费,用坏了要赔。”老董边回答问题边在客厅的地上寻找着什么,最后我们看到他在墙角拣起一分钱。
抱抱问两位女生的意见,简尼皱了皱眉头说:“感觉不是很好,太脏太破了,但是真的便宜。”抱抱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看可以暂时住住,等以后经济条件好了再换。”于是就敲定了隔一天后搬家。
我们各自肩挎手提着行李分头搭火车赶到莱德芬,抱抱则是多辛苦一趟帮简尼提行李,瘦小委琐的他跟在风姿绰约空手两摆的简尼身后,就像仆人服侍着阔太太。
我和抱抱住在楼下隔出的那间卧室,简尼和阿珊住楼上。放下行李,抱抱便钻进老董的房间打量,看那神情恨不得把老董兄弟赶到楼下去,他自己搬上来。他对老董说:“中国女人在这里差不多都是单身,如狼似虎,老兄你要注意随时把门关好,免得泄露春光哦!”老董没听出他话里有话,答道:“老了老了,没有春光了,只有秋光。”抱抱说:“一年一度秋风劲,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他又跑到女生房间对简尼说:“老董戴的不是近视眼镜,是放大镜,看你们的毛孔都一清二楚。”简尼说:“别说得那么恶心,你什么意思嘛?”“我的意思是老董小董在那边看三级片是很危险的,看着看着他们就会闯到你们房里来演三级片。”简尼说:“没门。”抱抱说:“不对,没门他们就进来了。应该说有门。”阿珊说:“有门就是说有希望。”抱抱说:“看我急昏了,应该说关门。”简尼逗他:“等他们进来再关门?”“又不对又不对,把他们关在门外。就象三只小猪把老狼关在门外一样,现在应该是两只小猪。”简尼撅起嘴:“你才是猪呢。”“是,我是猪,如果让我住进来就正好是三只小猪。”“你还小猪呢,你是老狼。”“我老吗?我是一只年轻英俊的来自北方的狼。”他接着憋着女声唱起来:“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简尼和阿珊都笑起来:“你一下是猪,一下是狼,你最危险。”
“对,我的处境最危险,因为我的房间真的是没门,你们听对门的三级片听得热血沸腾,冲到我房间,我挡都挡不住,你们喊‘抱抱,抱抱’,我敢不抱吗?”
简尼笑道:“你的嘴真贫,我算服你了。”她把枕头往抱抱身上一砸;“滚出去!我们现在要把狼关在门外了。”
安顿下来后,大家首先关心的是电话的使用。电话放在客厅里,老董在电话的转盘上加了一把小锁,谁打电话都得向他讨钥匙,他要求各人每打一个电话都要写下记录。他自己也留心地监听别人的电话,悄悄地做一套他自己的记录。连他弟弟小董的电话帐也是与他分开记的。碰到与他们在上海的父母打同一出电话,他俩分别说上一段,老董也要看着手表记下时间,回头与他弟弟分帐。抱抱看了直乐,说这真是天下奇闻。
简尼受不了在众目睽睽下打电话,问老董能不能让她牵个分机到自己卧室,老董说不行,上锁就是防着谁打了电话不认帐。抱抱说各人凭自觉就行了。老董说自觉靠不住。
“你说得很对。可是你防着别人,别人是不是也可以防着你?”抱抱问。
老董皱着眉头说:“你什么意思?”
“每个人是不是都有隐私权?”
“是。”
“打电话是不是会涉及隐私?”
“会有一点。”
“那我打电话的时候是不是有权利防止你听到?”
“我才不想听你的电话呢。”
“不管你想不想,只要你在客厅或者经过客厅,就会听到。所以我要求当我打电话的时候把你锁在你的房间里,这样我们的权利才平等了。”
老董冷笑一声:“你开玩笑,锁我?”
“我不想锁你,如果你能做到我打电话时听不到我的隐私。”
“我很自觉,不会听你的电话。”
抱抱说:“你说了自觉是靠不住的。”
“你把我锁在房里会妨碍我做事。”
“想不妨碍也可以,我放弃我的权利不锁你,你也放弃你的权利,把电话上的锁取下来。你自己选择吧。”
老董似乎有点儿让步,说:“那你不能只锁我一个吧,应该把每一个人锁起来。”
抱抱说:“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不过你打电话的时候,可以把我锁在我房里,这很公平合理吧。”
老董点点头:“这话听上去还在理。好吧,就这样。”
“我现在就要打电话,麻烦你回房间去吧。”
老董说:“你别打太长啊。”
“不长不长。”
老董回了自己卧室,抱抱拿出一把锁把门咔嚓锁住,做了个怪脸轻声说:“老董,好好休息吧,您哪!”他点了一支烟坐在电话机旁翘起二郎腿,与一个同学煲起了电话粥,从天气哈哈哈说到六合彩发发发,从国际形势说到小菜多少钱一公斤,声音还故意说得老大,让老董听得见。聊到半个小时的时候,老董在里边叫起来了:“抱抱,开门哪,我要上厕所。”抱抱装做没听见,继续“煲粥”。过了一阵,老董在里边把门拍得山响。抱抱跑过去说:“怎么啦,老董?Can I help you?(我能帮助你吗?)”老董吼道:“我要上厕所。”“你再稍忍一下,我这就快完了。如果你实在忍不住,就从窗口往外尿吧。”老董骂道:“我尿你个头。”“老董,这样就不好了,你是知识分子,不好骂人的哦。我不想你出来尿我的头,你就还是在里边呆着吧。”他又走回去打电话。老董这回放软身段,说:“抱抱,我求求你了,快开们,我憋不住了。”抱抱说:“来了来了,我现在就给你开门。”说毕,开了门,一溜烟跑进厕所拴上门。
老董没头苍蝇似地跑出来,奔向厕所,见厕所门关着,便拼命敲。抱抱在里边说:“老董,不好意思,我拉肚子,打了老半天电话,也憋不住了,你再等等,我很快就完。”老董被尿憋得只打转,转了十来圈,实在憋不住了,只好掏出他的家伙,对着厨房门外的墙根解决。抱抱这时候倒马上出来了:“哎呀,老董,说了我马上出来,怎么就等不及呢?秋光乍泄,秋光乍泄。要注意保护你的隐私权哦。”简尼补了一句:“老董,要讲卫生哦。”大家哈哈地笑成一团。
老董垮着脸说:“抱抱,你别得意,我现在也要打电话,要把你锁起来。”抱抱说:“当然当然,我现在就回卧室,可是我的卧室在客厅,没有装门,麻烦你帮我装扇门才好锁我,要不然咱俩换换房间?”老董被噎住了,翻了翻白眼,一甩手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电话上的锁悄悄地不见了。我对抱抱说:“你赢了。”他说:“这家伙肯定会报复,你等着瞧。”
    莱德芬是土著人聚居的贫民区,治安不好,街头经常有喝醉了酒的黑兄弟靠在墙根说胡话,还有成群的土著少年对行人讨钱,抢包。我们都是四个人同出同进,小心翼翼。
    一天傍晚,老董和小董出门,在门口碰上两个土著醉汉向他们讨钱,老董说:“你们进房去讨,里头的人有钱。”便把他们带进房里对我们说:“他们想进来玩玩。”然后狡黠地笑笑,脚板抹油------溜了。抱抱说:“操,老董给我们送麻烦了。”
       两个醉鬼皮肤黝黑,穿着松松垮垮的脏衣服,头发蓬乱,嘴角挂着白沫,眼神发直,张口道:“How are you going, mate?(你们好吗,伙计?)”我们只好强装出笑脸,说;“Good, thank you.(很好,谢谢你。)”黑兄弟开门见山,找我们讨钱。简尼和阿珊赶紧躲到了楼上,我假装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抱抱说:“你别装,没用。看我的。”他象没事一样,与酒鬼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说:“Small money no good. I give you big thing, you take this.(小钱不好,我送你们个大东西,你们把这个拿走。)”他指了指老董放在客厅里约莫七成新的自行车。醉鬼们说:“Are you sure?(你肯定?)”“Of course.(当然。)”酒鬼们喜出望外,紧紧拥抱他,说在这个区,今后哪个小子敢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就找他俩,保我们没事。抱抱笑嘻嘻帮他们把自行车推出了门,还捎带上老董的安全头盔,俩酒鬼一个劲说谢谢。
我看得都惊呆了,说:“抱抱,你的玩笑也开得太大了。老董回来你怎么交代?”抱抱哈哈大笑说:“好说,你们只要顺着我的话说,与我保持统一口径就行了。”
两个小时后,董家兄弟回来了。老董幸灾乐祸地扫视每个人的面孔,想发现什么。
抱抱摆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老董,你总算回来了,我都急死了。刚才你带进来的那两个酒鬼把你的自行车推走了。”
“你瞎说。”
“我骗你干吗?你不信问他们几个。”
我和两个女生都附和:“是,是,大家都在场看到的。”
“你们怎么不拦住他们?”老董激动得大叫道。
抱抱说:“我们哪儿敢拦呀,怕他们发酒疯打人,这里是土著人的窝子,他们一叫一帮子,我们怎么惹得起。你真不该把他们领进来。”
老董还是不太信地满屋里找了一圈,果真找不到,就拉他弟弟出门找。十多分钟后他们互相埋怨着空手回来了。小董说:“谁叫你带他们进房。”老董说:“你为什么不锁好?钥匙在你手上。”“放在家里还锁什么,你不带他们来怎么会丢掉?你赔我那一半。”老董说:“我赔你?我找谁去陪?”小董叫起来:“妈的X,你活该,谁叫你想害别人!”老董也满脸溅朱:“操你妈的,不要狗屁胡说!”“我操你妈。我胡说?你那个德性还用得着我说?谁看不出来。你这个当哥哥的老沾我当弟弟的便宜,我还要跟你算帐呢。”
抱抱拿出他的录音机录他们的争吵,笑着说;“今天你们好忙哦,你们的妈妈也好忙。我帮你们录下来,下次就省点劲,放录音就行。”
董家兄弟的争吵刚告一段落,抱抱那厢的录音就放出来了。“操你妈”声此起彼伏。
俩兄弟这会儿矛头一起冲着抱抱来了:“抱抱,都是你小子使坏。揍你狗日的。”老董一把揪住了抱抱的衣领。
抱抱说:“你今天可别熊,就朝我脸上打,打得越重越好。杰夫,你快准备好相机,我想警察会对照片感兴趣的,他们正满处找中国人的茬好遣送回中国呢。”老董一听就蔫了气,放了手说:“走着瞧,看谁怕警察。”
       过了一些日子,中文报纸上登出一则消息,墨尔本警察配合移民局深夜出动抓了一批超时打工和逾期居留的中国留学生,还到火车站查堵。这消息在我们英语学院里搞得人心惶惶,同学们纷纷考虑搬家。
第二天大清早五点半,我照常起床洗漱,穿上打工服装,拎上饭盒。回头一看,抱抱一身西装革履从房里走出来,手上还拎着个公文包,吓我一大跳。他那副贼眉鼠眼瘦猴模样套上西装,用句成语形容就叫做“沐猴而冠”。我问:“伙计,你这是唱哪出戏呀?”抱抱说:“上班呀。”“你……你换做办公室工作啦?”“不做办公室工我就不能穿西装吗?人在西方,当然穿西装啦。”“你小子是怕移民局抓你。”“小点声,别让老董听到。”“傻子过年看隔壁,看来我也得穿上西装。”
我们上了火车,西装革履混在打粗工者中间,显得很异类,也顾不得那么多,照样象往常一样,闭眼补瞌睡,正迷糊着,突然有人拍我的肩,睁眼一看是胸前戴着明晃晃徽章的查票员。我心里一惊,平时从来没有这么早查票过。我有周票,不怕,可我知道抱抱从来不买票,担心他这次混不过去。抱抱翻了翻他的眼皮,一脸不耐烦:“你们干什么吵我的瞌睡?”查票员很客气地说:“对不起,先生,我能不能看看您的票?”“票?”抱抱慢腾腾地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汽车票。查票员说:“不是这种票。”“你说票,这不是票吗?”“我们要看火车票。”“那你要说清楚啊。”抱抱掏出一张火车票。查票员接过去看了又说:”这是过期票。”“你只说要火车票,这难道不是火车票吗?”“对不起,我要看有效火车票。”抱抱说:“你就不会一次说清楚吗?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向你老板反映你不称职。”查票员很无奈地耸耸肩:“随你。我叫丹纽.史密斯。但是,我还是要看看你的有效火车票。”抱抱在包里慢慢掏,说:“我也许忘了带。”查票员冷笑道:“那您必须出示身份证,付罚款。”抱抱问:“罚多少?”“八十五块。”“你要发财了。”他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查票员说:“这不是身份证。”“对,但这是你要的车票。”查票员仔细看过,递还给抱抱,无可奈何地说:“谢谢!”心有不甘地走了。
我说:“嘿,抱抱,你什么时候买了票?”“你看我象不买票的人吗?穿了西装就要象个gentleman(绅士)。”“你有票痛痛快快给他们看不就完了吗?”“平时老被他们赶得躲来躲去,我好不容易买次票,不逮住机会逗他们玩玩我不亏吗?”
下了班后去上课,好些个男同学都穿了西服。大家都不约而同笑起来。晚上下课回到住处,老董看到我们穿西装,也明白了就里,幸灾乐祸地说:“你们这些‘六四’后来的学生超时打工是违法的,只要谁一个电话打到移民局你们就得go home(回家)。”
简尼一听,便叫道:“老董,你不要吓我哦。我借了债来澳洲,还没有还清债呢。”老董说:“你是好同志,没你什么事。”阿珊问“那我呢?”老董更得意了:“你也是好同志。”
抱抱冷笑道:“老董,我正想回国,麻烦你帮忙打电话到移民局,让警察来把我们抓走,包括你弟弟,他也是‘六四’后来的。我们一进拘留所就不用交房租了,遣送回国还可以省张机票钱,这里的房租就该你一个人全包了。莱德芬是警察光顾得最勤的地方,我看你还招得到人跟你分租吗?”
老董一听这话,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待老董无趣地回到他的卧室后,抱抱轻声对我们说:“老董这家伙说得出就可能做得出,我们必须赶快找房搬家,还不能告诉老董,打他个措手不及,多损失些房租。”
我们很容易就另找到了一处条件更好的房子。各自悄悄收拾行李,不露声色。抱抱还哄老董要请他到唐人街饮茶。老董以为抱抱怕他告发才讨好他,竟当了真,一再与抱抱敲定时间。
       搬家的那天,趁老董上班还没有回来,我们很迅速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叫了辆出租车。抱抱锁好大门,把钥匙插入钥匙孔,使劲一掰,让它断在锁里,贴了张纸条在门上,写着:胜利大逃亡。
 
原发表于澳洲《朋友》杂志2002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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