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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银色翅膀的蝴蝶·上蒼关掉我一扇门为我打开另一扇门(1-4)
作者:陆扬烈  发布日期:2014-08-31 02:00:00  浏览次数: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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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追忆录  之一

(一)
 
       我跟隨人保干部走进车间,迎面看到一座塔。
       它平地崛起,足有三层楼房高,四个成年人才能环抱住。银白色塑料塔身,在周圍众多的日光灯下泛着银光。透过塔身上的圆形密封視镜窗,能清晣看到一汪液态玻璃似的原油,被塔内强烈的灯光,照得熠熠闪亮。从塔底灌进去的气体,无间隙地冒出一串又一串如透明水珍珠似的晶莹气泡,彷彿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热带鱼群在纵情暢游。
       塔下操作台前,站着一位穿白色工作大衣的年轻女       工,头发塞在白色工作帽里。她背对着我,正托着一本大型工作簿,記录着观察到的数据。
    人保干部走到她身旁,指着我说,“他叫俞林,文艺界來战高温的。分配在妳班上, 妳教他操作”。对我說了声“她姓蓝。”就逃似他快步走出車间。
    “战高温”,原是个豪邁的詞,但在那特殊的年月,落实在我们这类人身上,意味着逐出文艺界。原是动詞,如今成了专指我们这群人的代名詞了。
    这时蓝師傅己转身,好像有点惊奇似地看着我。我觉得这位師傅有奌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見过。
    她臉色严粛地继续边观察边記录数据,冷冰冰地告訴我,說:“塔内温度一定要控制在摄氏三十度上下两度之间。每小时取様测一次”。她看看墙上电钟説:“我们要取様了。你等我一下,”她很快就擦着手回来,“你也去洗洗手”。等我回來,她已把一只刚拆开纸袋的新口罩递给我。我遵囑戴好。她叮着我查看,是否戴得严实。然后郑重地说,“取樣时,塔里氯气会洩出來的。”
    氯气!!这不是日本鬼子用來殺人的那种……“气”幺!想着今后要长年和这种气一天八小时相处,我心情十分紧张,更有种无可奈何的懊惱。
   科室和长日班下班后,全厂只剩门卫和我们做中班的工人,每个車间仅三二个人,厂区頓时冷落下來。天黒后更靜寂得可怕。我心里清楚明白,下厂战高温,接着就是战低温,目的是常期接受工人階级再教育。万万不可像在剧团里嘻嘻哈哈乱説乱动。此境此时,師傅不説話,我绝不敢多嘴多舌。
    这座用仪表操作旳反应塔,工作量工作強度都不大,每小都有充裕时间呆坐在仪表屏前,无所事事,但又不能任意离开,或看看书报什幺的。想着今后的日子,将这様默默耗着,就有奌不寒而慄。思绪一旦墜进深谷,一切煩心徃亊,都会一起袭来。想起在海边五七干校,有位犯所謂” 严重历史问题” 的名作曲家,因为还够不上进监獄,工軍宣傳隊领导规定把他“放在群众中隔离。”使他生活在群众之中,却不許任何人和他說話。有如处在贵族中的賤民。又如活在群众中的瘟神。这位作曲家性格开放热情奔放,平时总主动和人聊天,妙语如珠,那里有他在那里就有愉快的笑声。他在如此困苦难堪处境中的陣痛心情,我到此刻才真有体会。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宁願回干校仍和“类聚”们挑猪塮运大糞。  在那里,我不会有” 賤民的恥辱感…….
    “宁银好吗?”
    宁银?!我吃一惊。以为是自巳的幻觉作祟。“你和她还在一起吧。”不是幻觉,是身旁的蓝師傅在问。     我的嘴也张大了。我笫一次正面注视着她,思索曾在哪里見过。她介绍自己,說:“我叫篮兰,和宁银共用一张课桌。坐在靠窗笫一排。”
    那就是說,我和她也是同班同窗。我顿时感到自己十分尴尬非常抱歉。她继续説:“我没有特长,更没有艺朮细胞。你不可能記住像我这様的同窗的。”
    我好像挨了一棍子。惶惶然咕噜出一句,“还是妳的路走得对。”这确是真心話。
    “你說的不是真心話。”她捂住嘴笑了一下,“你千万不要誤会。我不是說现在,是指当时。大专院校不招生。我要是有你和宁银那种条件和才华,肯定也要投考歌舞团的。我家没有背境,只有当进厂艺徒。”
    我不知说什幺好。相信她並没有在譏嘲我,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下來。
    “俞林,你还沒回答我,宁银好吗。她在哪个厂战高温?”
    “她进樣板剧组。”我的心像堕沉冰湖。
    沉默好一会,蓝兰朝敞开的大门扫了一眼,轻声问:
  “校长解放了吧。”
    我遲疑了一下,低声説:“妈妈刚撤消隔离。每天早去晚回,在学校里打扫厕所拖教室地板。主要是因为爸爸的问题,工軍宣隊指斥我妈死不肯揭发……”
蓝兰不再説铦,她悄悄站起,用她自己的茶缸,倒满冷饮水,轻轻放在我面前。
 
          (二)
    我骑在一匹飞奔的马上,追赶一个飞舞在白云深处的女孩。輝煌的太阳从她头顶升起,她渾身彤红,闪着耀眼的光芒。
    我又听到自己在纵情高歌:
       妳像冲出云层的太阳
       无比辉煌.......
 
      我的馬儿越奔越快,飞进朝霞,快追上她了。她忽然伸开双背,似在拥抱太阳。
    “轟!”突然一声震天动地巨响,把我摔下万丈深渊。“宁-----银!”我狂呼惊叫,只見她被气浪冲白云天,消失在我眼帘。
    我被自己的狂叫声惊醒,只感到喉咙枯裂干渴。睡眼惺松本能地伸出手去,要拿妈妈放在床前方櫈上的茶缸。那只茶缸忽然在半明半暗中自已飞起来,轻轻落在我手里。
    “你醒啦!”
    竟是蓝兰!她怎幺会在我家里.......“該吃药了。”她説时己把药丸托在手掌心,递了过來。这一个多月來,我们上班时间是严粛的師徒,这座塔正常情况相安平静,一出事故会危及厂周圍居民生命。走出厂门心情才会輕松。妈妈多方打听知道些这家厂的情况,很为我担心不安。蓝兰虽没來过我家,妈妈得知她現在是我的師傅,很想见见她,但不得不叹口气,“她來了,連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家被赶出门來到这“新居“,就和阳光告别了。澳洲称它GARAGE,有的有窗,多数前后有两道门,空气足够流通,基本上都有电灯。可上海称为汽車间的,什幺都没有。两扇门开或关时,都要发出轰轰隆隆使近邻们头痛不安的声响。两门一合,就成笫四堵墻,大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门打开,我和妈就等於睡在弄堂里。亏得妈妈想出好办法:白天需要时,两门中间开条大缝孔,用一张拐脚长櫈卡在中间,用块厚布作帘子,离地一米多,室内多少有了点亮光。还可讓出门就戴红臂章,时刻用高度惊惕目光,监察我家动静的里弄大妈大婶们放心。
      这天是隂天,且己近黃昏,屋里朦朦胧胧。蓝兰主动把我家唯一的光源----一盏油汔灯奌亮。我才看清她穿着里发的工作服,也才想到今天輪到我们做早班。她显然一下班就赶来。
       我正想説句感謝之类的話,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小包梳打饼干,撕开袋口,“你吃两抉,好吗。”我毫无食慾,又不好拒絕。她看出我心思,説,“感冒发寒热,一定要多喝白开水,还要吃一点東西。”她笑了笑,“我发寒热时,妈总逼着我又喝又吃,寒热真的就退得快。”
       无论在厂里还在厂外,我已习慣听她的話照做。做完后的亊实証明,她都是对的。我强迫自已又喝又吃,故真有了些精神。我想,总該表示一点謝意,就説了声,“謝謝。”
       她捂住嘴笑了笑,“徒弟突然生病,做師傅的來探望,是应有旳責任嘛!”她在說笑了,原有奌不自然的气氛,輕松起来了。
       我忽然想起口罩的事。不论做早中晚那个班,蓝兰每周都给我一只新口罩,去取様时,督促我认真戴好。可她自己从來不戴。就在我生病前天,无意中得知厂里发的勞动防护品,没有口罩的。我才恍悟,口罩是她化錢买的。
    我忍不住问她,这为什幺?她又捂住嘴笑着說: “为了保护你的革命本錢呀。”
    我非常感动,还是叹口气,“我不会再唱歌!”
    誰知她提高嗓门,“你唱歌一定要在舞台上鸣? 在厂里就不能唱不想唱?”我被詰问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时,我妈回來了,見蓝兰在和我有説有笑,感到很意外。又見我精神好了許多,自然很高兴。蓝兰一見我妈忙站起,我媽感謝地招呼蓝兰:“蓝師傅快請坐”。
    蓝兰不好意思地上前双手握住我媽的右手,真誠地說:“校长,我是您的学生。以前是,今天也是,永远是您的学生。”
  我妈眼睛里噙着涙水,将另一手掌紧紧按在蓝兰的双手上…….
 
( 三)
    那年的秋天,來得快去得也快,我战完高温战低温,顺“理”成章,早有足够思想凖备。剧团,排练厅,舞台,己离我远去。那座昔日的剧院大宅,被様板剧组覇佔,攺姓《沙》了。有一次,要路过它大门口,我决定繞道多走一大段路。
    我要彻底把它忘掉!
    誰知它不会忘掉我。春节前一天,我们是早班,快下班时,那个人保干部面色莊严他來通知我,“俞林,你原单位叫你去一趟。下班就去。”
    我心跳立即加快加重。决不会是好事。会是什幺事呢?是爸爸判刑了,还是妈妈又被隔离甚至也逮捕。。。。。?
    蓝兰見我一副失魂落魄様,非常不安。她低声説:“不要瞎乱想。”又叮咛一句,“走路小心奌!”我虽然连奌两下头,她仍不放心,出厂门过两条馬路,不见同厂的人了,我就发觉她远远跟着我。我只当不知,我不願意她看我走进那座大宅院。
    原是进驻剧团的一把手許秀山,肯定和我前世有缘,我们俩单为位正好对换。此工宣隊员从厂里带來个“秀才”雅号。不只是名字諧音,还因为他能説会道,更有自拉京胡自唱《沙》中某段。唯在大显其艺才时,他那张莊重严峻的臉上,才会现露出动人的笑容。他被其亲信“哥们”“姐们”誉称为“全市工宣隊員中沒有笫二人。”
    此“秀才”,原是进驻我们剧团的一把手,剧团被击碎,不存在了,院宅改姓后,許某也隨风更上一層楼,任《沙》家掌门人。兼管剧团之人和事的“后事”。
    此日,是他以组织名义召见我。
    新任的门卫自然不认识我,朝我仔细对照厂里发的工作証上照片,抓起内部电話,“許书記吗,战高温那个俞林,来了。。。。噢,知道。”放下話筒,拿过登記簿,无任何表情,公事公办,説,“你來登記。写明进院时间。”遵嘱写明。他撕下副頁,递给我,命令般説,“請許书記簽了字,出院前交回来。”定是怕我走錯门,又吩咐,“許书記在办公室。就是你们以前那个团部。”
    原先的团部,兼团长办公室和小会议室。一张长方会议桌居中占去一大半面积。团长的办公桌,缩在窗口一角,和我以前的书桌一般大。团长兼作的办公室,誰都可以随意进出。
    如今,入院彷彿进公安局。去书記一把手办公室,自然今非昔,完全不同的。
    走过灯火辉煌的排练厅边,里面传出宁银感倩充沛的歌声:“啊啊-----人一走哪  / 茶就凉/。。。。
    我急忙快歩走过。分調名单宣佈后,我和她就没有見过面。
    路过厨房窗口,无意间朝里看一眼,不禁一惊。里面的一切,都鸟枪換砲了。最显眼的是两眼老式煤气灶,变成巨型“滿天星”灶,数不清的气孔显示它非凡的身份。听说,只有在五星级宾馆大厨房,才能見到它。
    於是,我作好思想準备,一把手书記办公室陳設,定会是鸟枪換导弹的了。
    許秀山书記办公室门关着,我站在门外学士兵見长官,高声喊,“报告!”
    “进來。”这声音不陌生,他曽领导剧团“斗批改”两年又两个月,也是位老领导。
    推开门,还是惊了一下。因为不由自主想起影片里的斯大林办室。那张泛着光泽的大办公台,占着办么室三分之一面积。台后那张可旋转的又高又宽的办公椅上,此刻坐的是工宣隊員許秀山书記。
    我走到台前,台前面对面摆着两张无扶手的靠背椅。是书記或听部下回报工作或佈罝任务时坐的。但他没說要我坐下。其实,根本也不需要坐。他无比严峻向我宣告三句話:“生你那个人在监獄自殺。”“你必须和这个叛党叛人民的叛徒划清界綫。”“遗物就这支破钢笔。”說完将我爸唯一的遗物,輕蔑地抛在我面前。
    我两腿一软,忙撑住身旁的椅背,才稳住身子。
    我抓起钢笔,急转身就跑。召见不会滿三分钟。
    我跑过门卫室窗前,没停脚步。那门卫喊,“喂喂,会客証......。.“
    我只当他不存在。跑出院门,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住脸,流血的心在痛呼:“爸爸啊.......”
    天已昏暗,我一脚高一脚低跄跄踉踉时跑时走着。经过一片街边小树林吋,冲出一个人,把我紧紧扶住。
    蓝兰!啊,蓝兰!
    她就像惊涛骇浪中一艘小船,冲到我身旁,向我伸出双手,把我拉上船。
   我渾身无,她用浑身力氣支撑着我,跌跌揰揰朝我家走去........
 
(四)
   到家天己黒,对着汽車间有盏路灯。照亮坐在黑暗中的妈媽。她默默坐着,双手捧着爸爸一张小小的遗像。她也接到通知。
    我再也忍不住,进屋就一声哭叫:“妈啊------!”
    “不許哭!”媽厉声喝。她咬咬牙,“我们不哭!”
    我被镇住,硬把淚水全呑进肚。我把钢笔递给妈妈,憤憤地説:“只给我们这支笔。”
    妈把爸爸唯一的遗物接过,紧紧捂在右侧面頰上。
  我心痛如绞,不知做些什幺好。突然,站在一旁的蓝兰莊重地説出句:“叛徒的黑帽子栽不到英雄的头上!”
  就在此同时,屋里一片光明。蓝兰把油气灯奌亮了。她低声对我説,“你陪校長説説話,我去做晚饭。”
    被她这幺一來,我和妈的情绪穏定下來。
    家里除了什景酱菜,乳腐,幸好还有两个鸡蛋。三个人敷衍了事般对付完这歺晚飯,蓝兰又手脚利落洗涤整理好“厨房”。
    “小兰,妳快囬去。妳媽会担心的!”妈站起,用了个新称呼。转身对我说,“你送她。等她走进门,你再回來。”
    媽这幺说,蓝兰只説句:“校长,您早点休息。一定要保重!”就跟我走出屋。
 
    屋外虽温度低,可我觉得头脑清醒多了。走出弄堂,路上人影己稀少。我不小心踩着粒石子,滑了一下,蓝兰及时勾住我臂膀,稳住我脚步,就此不再放开。
    我似乎巳在这骤然袭來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迎面走來的人,可能以为我俩是对恋人,而我心中想的全是爸爸的事,特別是那支钢笔。我很想向可信赖的人倾吐此刻的心声,蓝兰正好在低声説:
    “俞林,我只知道俞局长是位战斗英雄,能詳细講给我听听听嗎。”
    “我知道得也不詳细。我爸不願講自己过去的辉煌。妈妈也就不肯多講。我爸是彭(德怀)縂手下一个營长,在抗战那场‘百团大战’中九死一生,渾身负伤十二处,立了大功,获得战斗英雄的称号。”我又想到那支钢笔,“我爸用马刀親手砍死日寇一个将军,缴获那支钢笔。据説是日本名牌什幺‘巴罗德’,我爸很喜欢,传到彭縂耳中,他去后方医院看望伤員时,把这支钢笔親手奖给我爸。”說着說着,話越來赿多了,“我学会用钢笔时,就向爸討这支笔,爸说:‘等你考上大学给你...”
    蓝兰怕我又会伤心,她説:“我给它织个笔套,譲你掛在脖子下。你喜欢什幺顏色?”那年月,年輕人正流行此道。
    气氛輕松了,我顺看她的情绪,说:“也是妳最喜欢的,妳的姓。”
    “不对。再想想。”
    我想到了那座塔,信心十足地说:“银色!”
    她高兴地紧了紧勾住我臂膀的手臂,笑着说:“我的徒弟不是个笨蛋啊。”
   說时,己看到她家住的三層新公房村。我忽然感到这段路太短了。。。。
 
    第二天,我们做中班。蓝兰一早赶來,妈和我正在吃饭。有奌奇怪她有什幺要紧事吗。我妈招呼她:“还有一碗泡饭,妳吃了吧。”
    “校长,我在路上吃过一副大饼油条。”她朝“门”外谨慎地看了看,然后背对着“门”,小心地从书包里拿出两顆黒布做五角星。她輕声说:“我做了四顆星。”她拉开羽绒衫,翻出里子,在覆盖心臓部位,己缝了一顆。“我妈也戴了一颗。”她朝我如下指令,“等会你把外套脫下來,我先给校長缝好。”
    妈和我頓时无比激动。如果公然为我爸戴黒臂章,会招来难以预测后果,这是誰都明白的。極可能我媽学校里我厂里以及里弄都己有无数双惊惕的眼睛,盯着所謂“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自绝于党的叛徒”之妻子儿子的阶级斗爭新动向。蓝兰真是太好了!把臂章改为五角星,意义更深。安全地覆盖在心上,太好了!
    妈说:“小兰,我自己来。”説着动手脫羽绒衫,蓝兰己拿出针綫,阻止我妈,“校长,别脱,您身体不好,会感冒的。”她翻开我妈的羽绒衫,凑过去熟练地飞针走綫,转眼缝好,她低下头去把綫咬断。妈妈抬起右手,两眼噙着涙温柔地輕輕撫摸她烏亮泛着光泽的头发,那神情就像在親昵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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