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闸,位于山东曲阜东13公里,南陶洛村北泗河上,是“圣城”境内引 河灌溉最大的枢纽工程,于1970年春季动工,竣工于72年夏天。
—— 黎虹手记
回乡省亲的这段时间,心情一直是阴沉的,就像这个被“雾霾”笼罩的天空,从南方到北方,一路走来看不到蓝天、白云,偶尔可以见到太阳穿过坚硬的“云层”,散发出的昏黄的光。
说不清究竟是烟尘蔽日的空气,染着我的心境,还是因我糟糕的心情,嫁祸给了故乡的天空。总之,天是低的,空气是浑浊的,心情是灰色的。
我家小哥见我情绪低落,便提议带我去乡下游玩。他说,每当他苦闷、烦忧时,就会到红旗闸走一走,坐一坐。因为,那里有父亲的身影,也有我们和父亲共同走过的脚印。
毋容置疑,这是一个多么动人心旌的提议。
什么雾霾,浑浊,灰色,阴沉,都成了普通意义上的名词,之于我而言,只想即刻启程,马上就站在红旗闸的堤坝上,去走一走横跨泗河水域的闸口桥,然后从雾霾中释放自己的雾霾心情,让旷野的寒风,将心头的阴霾吹得灰飞烟灭。
路不远,开车30分钟就来到红旗闸。
红旗闸,位于山东曲阜东13公里,南陶洛村北泗河上,是“圣城”境内引河灌溉最大的枢纽工程,于1970年春季动工,竣工于72年夏天。
望着眼前破旧的闸口桥,我不禁一阵心酸,“久违了红旗闸”,我开口向它问候,犹如问候一位风烛残年的故人,心情是激动的,而且百感交集。两座用混凝土浇筑的庞大的墙体,堡垒一般前后交错着横在桥头,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高危桥!禁止一切车辆及行人通行,后果自负!
上世纪60年代末,父亲被派到这个古老的圣城暂时主持工作,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离开,直到他驾鹤西去,让“暂时”成为永久。
父亲,在曲阜工作的那些年,正是全中国最动荡的年代,而我才刚出生,对于那个年代发生在我身边的那些人和事,都是从长辈和家人口中得知的。
记得从童年一直到参加工作,不管走到哪里,只要遇到那些爱打听别人“隐私”(现在被称作隐私)的好事者们,一听说我是谁的女儿,会立刻睁大惊羡的眼睛,伴着嘴巴发出的“嗻嗻”声,开始讲述一些我听不懂,或者与我无关却关于父亲的故事:
“我们学校的教室漏雨了,是找你父亲帮忙修的。”
“学校门前的那口大钟,是我亲自去你家找你父亲要的,那时你还不会走路。”
“我们村里的医务所,是找你父亲,他派人给盖的。”
“我家四小子差点被人打死,我们向你父亲伸冤,不到半个月就给解决了。”
“当年两派武斗时,全国每个县市死了那么多人,只咱们圣城的死亡人数几乎是零,有一个叫王XX的去大街上看热闹,被误伤致死,要不咱圣城就是零死亡人数,就这样也是全国第一了,是你父亲的工作有方,才救了咱圣城人。”
“红旗闸,还是你父亲提议修建的哪,连名字都是他给起的,这个工程可造福了咱们曲阜百姓。”
... ...
年少的我,心智启蒙的晚又慢,每每听到这些,犹如肚子饿了需要吃饭一样自然,没有善恶分辨,更没有死亡概念,听一听就罢了,偶尔想起来,也会亲自询问父亲。有些事,父亲记得;有些事,父亲完全忘记了。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很多殇痛刻在人们心里,让人难以回首或者干脆选择忘记;也有很多美好的故事,留在人们记忆中,以至于多年后只要有一个相映的情境,契合了心灵的那个点,就会激活它们并拿出来复读一遍,感怀一次,也许这正是人类最自然性地去芜存菁的本能。就像此刻的我,不仅触景生情,而且毫不犹豫地走上危桥。
小哥和嫂子陪我一起走上去。
在这座风雨飘摇的桥上,我想起美国那部著名电影《卡桑德拉大桥》,当火车驶向桥的一刻,那些无辜的人们就驶向生命的终点,成为一句谎言,一种虚伪,一个为维护当权者面子的牺牲品。我忍不住对小哥说,还记得“卡桑德拉大桥”吗?他意会地笑了,并淡定地对我说,没有那么恐怖,自己曾经也产生过同样的念头,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天意,是我们的宿命,我们的父亲就一定在桥的那端等着我们。
红旗闸在动工前,关于它的命名,人们拿出很多方案,最后父亲说,河南林县有个红旗渠,被称作人间天河,我们的人工河规模小,可也是利益百姓的一件好事,就实际一些,叫它“红旗闸”吧。
那些关于红旗闸的故事,曾经是那么遥远和支离破碎。然而,当我站在闸口桥上,望着远处无尽的河域,聆听闸口下湍湍流动的河水时,仿佛看到了,数万名三餐不济的民工们,正用最简陋甚至原始的工具,在那里一铣一锄地劳作着,他们像做自家的工程一样,尽管一身泥巴,两手老茧,却满面笑容。那由北方粗犷的喉咙里喊出的红歌,虽然有些荒腔走板,却不失豪迈,不失热情。
红旗闸就这样诞生了。
它如一个闺阁待嫁的处女,在出阁前不仅有了自己朴素的名字,同时也烙上一个时代的印记,从此它就属于那个时代,还被灌上端庄纯朴的“夫姓”。几十年来,它以母性的无私和厚德福泽一方儿女,让他们不再靠天吃饭,得以旱涝保收,并默默地尽守本分从未失职,成为那个时代殷实又生动的名片。
可是走到今天,红旗闸已经失去昔日的芳泽,残破的闸口桥面临随时倒塌的危险,那由泗河上游流下的水源遭到严重污染。曾经清澈甘洌的河水,如今浑浊不堪,污水横流,还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最让人心痛的是,河面上飘浮着一具具腐烂的鱼儿的尸体。这些无辜的小精灵还没成年,就夭折在自己的母亲河里。从它们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夭折的命运。这是它们生命的摇篮,也是生命的墓地。
谁之罪?
我心痛地质问这片污渍四溢的河水,质问那些只为追求经济利益而不顾环境污染的贪婪、人欲。
也许,红旗闸会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最终走进历史;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污浊的河水已然消失,闸口桥坍塌,干裂的河床上连鱼儿的尸体都成为追忆。
如果那天真的来到了,我想,我可能不忍再涉足半步,只有把它当做逝去的故人,悄悄珍藏在心里。那么,我们这些文明时代的文明人类,还有没有勇气去缅怀、去感念它曾经姣好的容颜?或许只能选择用一双肮脏的推手,羞惭着和它道别... ...
初稿:07/06/2014定稿:08/06/2014 于悉尼 4:10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