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国的农村里时险象环生,在工厂里也不得安生。
76年终于盼到有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名额分到了我们大队。这次下的名额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系,看来我跟北大是有缘分的。本以为该名额非我莫属了,但是后来发现我真的是太幼稚了。我很快就领悟到:如果我想篡党,村党支书的职位可以让给你,那可是一个土皇帝呦;如果想老婆,全村的漂亮姑娘可以随你挑,书记愿意亲自去给你做媒------ 村书记亲自对我说过:别走了,就在村里扎根吧,你图名,我图利,国家图贡献------ 但是如果我想要这个上大学的名额,那是门儿也没有的事!这可是农村的孩子把农民户口转入城市户口的唯一机会。村里的干部子弟们为这个名额争得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
76年底,遇到招工的机会我就回了城,被分配到北京齿轮厂锻工车间成为一名产业工人。锻工是以热,脏,累,著称的。所有的锻件都要先烧红了才能打,其热就不言而喻了。特别是到了夏天,本来室温就30多度,再用熊熊烈焰一烤,就跟炼狱一般。有了热,脏就好理解了。铁锈炉灰本就不缺,用汗水一拌就够热闹的了,打锻件时还要喷润滑剂,否则会粘模。这一喷,液雾四溅,这身上脸上可就比唱京戏的大花脸还好看了。我记得那身蓝帆布的工作服,黑的跟泥炭似的,硬的跟盔甲似的。唯一的好处是,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没人敢跟我们挤。累就不用多说了,摆弄的都是铁坨子,搬来搬去的能不累吗?虽然工种差点,但毕竟是农转工了,毕竟是离乡回城了,每个月还发21元学徒工资,计划着点,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够了。
咱是共产党员哎,又有过“吃大苦,耐大劳”的毅品质的锻炼,在哪儿干也都不含糊。从76年入厂到78年出厂,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此话不提。
单说77年底的一天,那天厂里停电,工友们无事可干就甩“三家”(一种纸牌游戏),甩到中午该吃饭的时候,我就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我正穿过空荡荡车间往前走着,突然旁边锻床上悬着的气锤掉下来了------事后分析原因,是因为:1停电引起气泵不工作,气压不够。2那气锤正在检修换砧垫,检修者因故临时离开,没把气锤放下。那锤头一下子掉了下来砸在砧垫上,那砧垫上放着一个卡死砧垫的楔子:指头粗,十几公分长的钢条,被从上面掉下来的锤头一砸,”嘘“的一声破空之啸,一下从我的脑后飞过,我的脖子甚至都感到了一股凉风。那钢条飞的力量之大,竟然把厂房的红砖墙打了洞。事发后所有的工友都来祝贺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云。我可不这么想,以前那些遇险多少都有些我自找的因素在里面,可这次我可是没招谁没惹谁吧。它早不掉晚不掉,干嘛偏偏冲着我来呢?冥冥中我得到一个启示:此处不可久留。那时正好恢复了高考,我知道,如果想逃离工厂,就只有参加高考这一条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为了考上大学,我可是动了心思的。现在到了“维基解密”时代,咱们就实话实说。我知道要复习高考,最大问题是时间,白天去上班,晚上来复习,效果肯定不好,身体也吃不消。如果耽误了工作跟领导闹翻,即便考上了,他也有权卡你不放。
为了掌握主动,第一步,我篡夺了车间团支部书记的职位,如此一来,全车间的青工就全归我管了。第二步,我谋得了生产副班长的职位,这就对如何安排生产有了发言权。接下来我就双管齐下,一方面组织全车间的青工搞“劳动竞赛”,一方面尽量把生产进度往前排。那年月,本来就因为材料和能源的瓶颈,存在开工不足的问题,这么一赶,一个月到有半个多月没事干了。上班没事干总打牌多不好啊,我就组织全车间青工搞文化学习,提高业务水平。这样一来,上班时间就可以复习功课了。更绝的是我还经常组织青工到外厂的“先进单位”去参观学习,转上一圈就回家了。如此一来,为上班不进厂就开了先例。很快,我所领导的团支部就被评为“汽车工业公司的优秀团支部”,而且我有了大量的时间来专心准备高考。
在突击高考的最后两个月,连班也不上了,在家日夜鏖战。那时我家因地震后小楼危险就搬进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办公室里暂住,对门就是招待所。有个到京出差的画家,看我敞着门,穿个裤衩,汗流浃背的坐在个小马扎上,趴在卷起被褥的床板上,日夜不停地写写画画。他问我,你在干什么呢?我说,在准备高考。他说,噢,像你这样拼命,如果还考不上大学,那就是咱们国家的教育制度有问题了。
不遑多让,此次高考一举中的,考进了大学。一个鲤鱼跃龙门,我算是从恶劣的工厂环境里翻出了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