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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第八章(4节)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3-09-03 02:00:00  浏览次数:2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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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八日,由校党委盖红头大印的《关于七七级学生韦哲生遣回原籍的处分决定》,由向前进正式下达韦哲生手中。214寝室不啻一枚重磅炸弹訇然开爆。大伙儿近半月一直揣摩着韦哲生的事儿,但大都以为顶多是像郝新运那样,给他个“警告”处分。可现在,韦哲生要被开除,遣回原下放农场(“哪里来,哪里去。”),大家都给弄得紧张兮兮了。也许除向前进外,大家都不太相信韦哲生与那告他的女人发生过关系,至少是郝新运和李天豪不会相信。他俩都有过性经验。但看他韦哲生那般模样儿,不像是做过“那回事”的人。平时从他的言谈举止间,实在看不出,他在哪些地方表现出他有过性经验。“他只是一个哲学‘童男’——尽管他自称晚期哲学家。”李天豪悄没声儿地对自己说。
       韦哲生呢,尽管他有思想准备,会受到处分,但他就连他那“笛卡尔式沉思”都没有料到,他会被遣送原籍!更令他感到滑稽莫名的是,这“文件”的下达,竟只有区区半个月!他怎么也想不通!所谓“发生关系”这事儿,关涉我的生死存亡,可他们组织上,怎么就如此简单、快速呢?怎么能让他龚维忠一个人说了算、让他如此草菅人命呢?天啦,龚维忠所声称的“组织上”啊,你们做过严肃认真的调查研究了吗?你们对萧芳的身体做过法医学鉴定了吗?你们拿得出法律证据表明我和萧芳发生过关系吗?如果你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仅凭我日记上的那几句话,就能给我定这样的死罪吗?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啊!
       韦哲生一夜没合眼。当向前进神色庄严地从怀里取出那红头文件,那上面的猩红色大字,像一根根锋利的箭杆向他直刺过来的时候,他本能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自事发以来,一直磐据他心头的、像梦魇中才能见到的那种魔鬼般的黑色念头——荒诞!荒诞!荒诞……
校方勒令,他必须在一星期内离校。但他并不想接受校方如此草菅人命的处置。他要上告。上告,是第一个涌现他脑际的想法。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分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我必须向他申诉龚维忠的荒唐。如果不行,就要想办法找到党委书记。党委书记如果不受理,我就再往上告。告到哪里呢?省教育厅。找到厅党委书记,向他申诉。我要一直告下去!
       此刻,尽管韦哲生大有“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之感,但他还是尽量往好处想。也许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好人的。古人有曰“人之初,性本善”嘛。中国人的本性是“善”的,要不怎会有“黑眼睛黑头发真善良”的话法呀。也许我们应该相信,我们中国人都是“好人”。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中华民族勤劳勇敢、质朴善良……我们的教授大都这样说。既然是这样,那中国人的本性中,也许就不存在坏的、恶的东西——当然龚维忠除外(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或类似动物本能的东西,因为,噢,历史唯物主义老师怎么说来着……“我们是人呀!”“人是万物之灵哪!”“人怎么能跟动物相比呢?” ……也确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当某人干了不义的事时,人们就会异口同声地呵斥:“天,这家伙一点人性都没有!”啊对,仔细想想,这里有一个潜台词哟:人性中只有“好的”东西;如果有“坏的”东西的话,那就不是“人”咧……嗯,若按这个“逻辑”——且不管它是否合逻辑——来推论,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天保佑,但愿我明天,能遇到一个好人……
       七点半,韦哲生就守在了“党委副书记”办公室门口。他琢磨着,领导干部都很忙,我一定要在他上班的第一时间找到他。约摸等到九点,一个胖乎乎的男矮个子,挺着癞哈蟆般的肚皮,短锉粗圆的双臂反背在后面,颠着外八字步儿,慢悠悠地踱过来了。他开门,睥睨着韦哲生,那神情仿佛认得这个人似的。他胖墩墩的脸上甚为勉强地挤出一丝儿微笑,装模作样地,接待这个已被判“死刑”倒楣蛋……你嘛,就不要再找我们领导了。我们校党委,专门开过会讨论你的案件,我们做过详尽的调查研究。唔,我们核定,政治信仰与思想系党总支打上来的报告,完全属实。我们校方对你们七七级的事情,历来是非常严谨的。得啦,要相信党,相信组织嘛……喏,你的事,没什么好再说的了……我很忙,我马上又要开学生工作会议了。
       这当儿,走进来一个党委办公室主任模样的人,强行将韦哲生拽出了门。
       韦哲生不甘心。随即又飞奔至最高楼层的“党委书记”办公室。可等待着他的,是那令他不寒而栗阴森可怖的漆黑大铁门……
既然校内申诉无门,韦哲生便准备实施第二方案,上告省教育厅。他写《不服申诉书》,花了两天时间。二十二日,他诚惶诚恐地来到省教育厅的一楼大厅。一位和颜面善的老工作人员,接过韦哲生的上访材料,同情地说了声,“你等一下,我这就上报领导。”一刻钟后他返回说,“你得多等等。领导正在看你的材料,然后给你回话。”韦哲生顿生一线希望之光,宛如那正在狂风暴雨的海浪中颠簸飘摇的一叶小舟,侥幸偶遇一盏明亮而温柔的灯塔。他在大厅里等着消息,既紧张又焦急。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但愿我遇见好人!遇到救星!
两个小时,悄无声息、毫无意义地消逝了。末了,一个穿暗灰色中山装的处长模样的人,严肃地告知韦哲生:我们仔细审查过了。你的申诉书是无效的。你这属于非法的越级上访,完全不符合我们党的组织程序。再说,我们刚才跟你们学校组织部联系过了。他们以组织的名义担保,对你的处置,是完全符合党的各项方针政策的。就这样吧。请你回吧。
       韦哲生走在省委、省政府的大院内,蹒蹒跚跚的,漫无方向的。秋风飒飒,落叶飘零。他已经碧落黄泉两处谁寻了。他那呆滞的眼睛,死死盯在人行道上那上釉的墨绿瓷砖上,它们错落有致,呈棱形几何图案……倏地,他的视线转换了:那原本是单个的棱形方块,陡地一个个彼此串连了起来,一瞬间,竟幻化成了一片巨大无垠的网络。他越是往前走,那巨形的网络就越是有如一张捕鲸的硕大鱼网,迎面将他罩住,死死地缚住。他动弹不得。他憋不过气来。他用双手猛击自己的胸膛,这样他才感到好受些。他此刻的心境,还是像第一次他受到龚维忠审讯走出教学楼的那种感受一样,不是绝望,不是,全然不是;而是荒诞!只是今天,这种荒诞感,随着他伸冤无路哭泣无门而更加强烈和鲜明!万般荒诞向谁论?随之,他的灵魂,他那因荒诞感而焦灼的灵魂,也就愈加的广袤缥缈而空洞幽深;他那疲惫的身躯,就宛如这人行道上梧桐树叶的下落,而坠入永无边际的虚空之中……
        晚上十一点,214寝室照例“海阔天空”。可韦哲生,已经没有兴趣介入了,尽管先前,他是那么积极的参与——大伙儿总是喜欢听他谈哲学嘞。此起彼伏的愤怒声,抗议声,还有对龚维忠的谩骂声……一阵紧接一阵,一浪高过一浪。可惜呀,当它们缭绕于韦哲生的耳旁时,就像可怜的飞蛾赴火那样,不仅是如此的软弱无力,还要在焚身噼啪响的瞬间赞美一句“火烛万岁”!啊,也许这就是中国卑微百姓的宿命?
       明天怎么办?还有三天的离校期限。韦哲生拿定今晚就必须决断。办离校手续吗?就像一个已签字认可死刑的囚犯,等待着明天的执行枪决吗?不,我决不!这决不是一个晚期哲学家的所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嗨呵,已经没有必要,办什么离校手续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手上还有几本图书馆的哲学书,明儿一早给还了,就万事大吉哪。可悲啊,我一个下乡十二年的知青,一个命运如此多舛的“老三届”。我楞头楞脑地进这大学校门来,又莫名其妙地被赶出去——仅仅是因为日记上“今天晚上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那一句话。荒诞,搞笑……搞笑,荒诞……太搞笑了!太荒诞了!呜呼……
       为他打抱不平的同学们,渐渐地睡去了。韦哲生那哲学家的思维方式,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我又要重新回到我战斗了十二年的千岛湖农场吗?其实,我并不是怕人嘲笑:你一个好不容易跳出“知青”宿命的大学生,竟然又堕落成一个灰不溜瞅的农民了?我也不是非得眷恋城市而害怕农村。唉,在存在主义哲学家头脑中流出的黏稠智慧里,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它都不过是一个无机的“存在”,一个毫无个性的人,也就是“普通人”、“俗人”,得以像奴隶般蝇营狗苟的场地,一个人们得以生息繁衍传宗接代的空间,一个尔虞我诈阴险歹毒的竞争处所……对于人的生存价值来说,城市农村的区分,或它们的优劣,是毫无意义的……
       如果说,我离开大学,尚有值得惋惜和留念的话,那就是我再也不能研究我的哲学了。我这堂堂的晚期哲学家,就这么白白地、理由全无地给葬送了。我被遣返回乡,对这个世界的意义来说,虽说多了一个现代陈世美,然则却少了一个晚期哲学家。其实,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命运,也不端是我个人的不幸,而是整个中国人的悲剧,是口口声声解放思想的大煞风景……
       荒诞啊,荒诞!韦哲生原本由哲学琼浆所浸润的灵魂,这会儿,随着他自我反思的加深,又变成了一个广袤无垠的空洞。一个连“反物质”都没有的虚空。啊,绝对的虚空!蓦地,一股股莫名的荒诞感,一种也许由绝对虚空所衍生的荒诞感,冰冰凉凉地,从他的后脑勺开始,慢慢往下浸透,经由第一根脊椎骨,霍然向下游走,直抵那尾椎骨的尖端。伴随着这灵魂中越来越可怖的荒诞感,他那愈趋僵硬的躯体,便愈益加剧地颤栗……
       荒诞!这就是荒诞。我所酷爱的哲学,居然抵挡不了这人世间的文字狱!我日记里的那几句话——实则被龚维忠所篡改的区区几排小字,竟成了我和女人发生关系的莫须有罪名。哲学啊,哲学!您的能耐在哪里?竟然执拗不过他龚维忠一番所谓“情理上……”云云。当我质问这书记,为什么你就不考虑萧芳有诬告我的可能性?也许她一时冲动,把话说得有些过头?而你又有可能歪曲她话中的意思?且听,龚维忠是怎么说的来着:
       唔……人家一个女孩子,咋的会撒谎哩,更不会有你所谓“诬告”一说。对于女人来说,她的面子,她的贞节,是最重要的,或者说,她的处女或黄花闺女的地位,就是她的一切。这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她不会,我想她断然不会,拿她的处女贞操这个东西开玩笑,她绝对不会拿这事儿开涮——硬说你把她搞了。要不然,她今后还怎么嫁人咧?还有哪个男人要她呀?人家是女人哪,我的哲学家!嗳,她不是到了“那一功”(龚维忠鼻缝里憋出的一句土话;意思是“那种地步”),她不是到了忍无可忍的份儿上,她不是因为你把她搞了而她再也嫁不出去了,她是不会壮着胆子,告到我这里来的。难道我分析得不对吗?再说呗……你说我吗?我呀,我与别的男人一样,我是宁愿信其有,而不信其无。这事儿几乎用不着思考。男女之间嘛,就是那档子事儿,不是很简单、明摆着的吗?……
        韦哲生的哲学反思,随着玻璃窗渐渐泛起亮光而开始游走于入学以来的回忆……瞧,出了好些个现代陈世美:郝新运,张拥军。洪跃进这毛头小子,没准儿也会算上。还有没被龚维忠揪出来的好些个潜伏的现代陈世美。他龚维忠的处置逻辑就是:只要有女人告状,那就百分百是真的;既然百分百是真的,那就统统送回老家。所谓天经地义,就是这个意思。哦对,我想起来了。罗素曾专门分析过这个问题。好像是在《婚姻与道德》中说的,要不就是在《我为什么不是基督教徒》。女人也许进化了这样的本能:她会拿“发生肉体关系”来说事儿,因为这是男人世界最忌讳的东西!男人看重女人的性,也最眼红别的男人得到女人的性,由此引发男人彼此之间因性嫉妒而发生的性冲突。这类冲突是致命的,它最终以整死或杀死一个男人或一批男人而告终。
       天啦!他龚维忠是不是因为嫉妒我这个男人,进而整我、置我于死地的呢?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会认为我和萧芳的爱情,特别是他断定我和萧芳发生了关系,更因为发生了关系——他断言——我才写下“今天晚上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样的话,故而激活了他野兽般的嫉妒本能,才使得他在意识的层面上痛恨那些抛弃原配的男人,进而统统将他们置于死地而后快……呸,这荒诞透顶的反现代陈世美运动,这一个个将现代陈世美遣返原籍的荒诞之举,这将大学生谈恋爱视为洪水猛兽的谈性色变……就是广播电台里所说的改革开放?就是龚维忠之流所津津乐道的解放思想?扯淡,全是扯淡!
       荒诞啊,荒诞!我活着本身,难道就不是一个荒诞?一个真正的荒诞?我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荒诞,或按俗鄙的男人说“最大的遗撼”,无疑就是:我这辈子,还没吻过、没抚摸过一个女人哪!惜乎啊,惜乎!那天晚上我真是傻瓜蛋一个。也许这个世界上,就算我是最笨拙的雄性动物了。那天晚上啊!我要是吻过、摸过萧芳,就好了!我就算是体验过女人那销魂的魅力了。而我这一生,也就值了,就圆满了。纵然把我遣送原单位,我也算是个划得来的男人。可是,我划不来哟!我一个不知男女“发生关系”为何物的人,却竟然要我为此付出全部的代价!这不是世上最大的荒诞,那又是什么?
        迄今为止,我充其量,只是从罗素那里,从他的书里,感受过女人的魅力。可是今天,我不再对任何女人感兴趣,甚至一见女人我就恐惧……“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也许哲学与女人,一开始就是对立的?哲学与女人,二者不可兼得?难怪哲学史上那么多哲学大师,竟然一个个是光棍,无一例外的,且赤裸裸的光,光得连女人的翠袖,都没有或没敢沾一下。康德,那洋洋三大“批判”的巨作,竟然是在连女人的指尖碰都没碰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他尼采,你敢说,他曾有机会或艳福碰过莎乐美的一根毫毛了吗?没有,完全没有。也许,或事实上,这就是哲学家的宿命?
       现在,我已经看清楚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世界的本质就是荒诞……人生的一切是荒诞……扬子江师范大学是荒诞……政治信仰与思想系是荒诞……最终呢,爱情不过是荒诞;男女关系不过是荒诞;哲学也不过是荒诞;我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大剌剌的荒诞!
……
       公元1980年10月23日晚上十一点,214寝室的人方才意识到:韦哲生不见了!
       他,没有给同学们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的所有日常用品原封不动地待在那里。惟有他床顶上那个自由的、智慧的小花蜘蛛,悲愤地,默默地俯视着、照料着哲学家睡过的床上的一切……
       直到新年元旦后的第七个日子,214宿舍的人,以至7705班的同学们,才得知来自上面的官方消息:韦哲生已于元旦那天从扬子江大桥上跳江自杀。他的死,与校方没有任何关系,校方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后来,同学们又听说,韦哲生去年10月23日晚上出走,并没有回家,而是带着他在农村劳动十二年“分红”的全部积蓄,不足五百元,徒步旅行去了。他朝北走。据说他经过了河南、陕西,直到山西黄河边上的普救寺、鹳雀楼那一带。他走走停停,不时还要向好心的路人乞讨度日。他边游走,边写作。最终完成了他的遗稿——《一个晚期哲学家的荒诞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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