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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第八章(2—3节)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3-09-03 02:00:00  浏览次数:2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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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罪行……你的罪行……”。韦哲生的耳际萦绕着龚维忠那讥哩呱啦的乡土口音,迷迷瞪瞪踉跄着步子,走下了教学楼的台阶。“我有什么罪行?龚维忠凭什么给我定罪?就凭那本日记?真荒唐,太荒唐了,荒唐透顶!不仅是荒唐,简直就是……荒诞,对,荒诞……荒诞……”。

韦哲生迭迭撞撞,楞头楞脑地踅进了宿舍。郝新运已帮他把午饭买了回来。他俩站在门口的过道边,商讨着对策。郝新运是过来人,他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出点子的责任。根据他的过往经验,要一口咬定与女方没有发生过关系。韦哲生便一五一十地说了那本日记的事。郝新运给他打气。那些“话”并不能构成“证据”。如果你真的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韦哲生坚定地点头予以确认),那么你可以提出给女方检查身体的要求,看她还是不是处女嘛。这样,你不就清白了吗?韦哲生点头称是:一个能揭穿龚维忠诬陷的好主意!

胃口全无地咽下了几口饭菜,韦哲生颤巍着腿,爬上床一头栽了上去。下午的哲学课,他也不想去听了,生活,已经给他上了一堂沉重的“荒诞哲学课”。床上的蚊帐早已取下,此刻,他的眼睛便直勾勾地、死死地盯在天花板上。那些不同程度脱落的、大小不一的石灰泥斑块,露出了由黄色条纹木构成的天花板,有的斑块上,还缀得有花絮状的灰黑蜘蛛网。在天花板和墙壁直角的交叉处,有一个不小的蜘蛛网,那个小小的花蜘蛛,端庄地稳坐在网的中央,仿佛正俯视着下面主人的沮丧与悲愤。时间在无聊中慢慢地、毫无意义地逝去。韦哲生还在天花板上搜索,依稀仿佛那上面会有拯救他出苦海的路线图。他注视着上面那一条条蜿蜒扭曲的石灰泥裂缝,仔细地挖掘和构筑那一个个想象性的图案。渐渐地,有一个图案,看上去像极了他的那个日记本。甚至它的页码也自动翻动起来,那页码上的字迹,仿佛变成了一根根黑色的细针,向他直捣下来,插入他的心脏……一忽儿后,还是这个图案,又倏地泛化成了龚维忠那又满又圆的粉红色脸庞,活脱儿就像内蒙古母牛的奶汁充盈的乳房……

不知过了多久,韦哲生那聪慧的大脑,才将这投射性的幻觉活动,转向于内在的反思活动。反思,正是哲学家天然的思维方式,也是韦哲生先天禀赋的东西。第一个引起他警觉的,值得他反思的问题是,龚维忠在念我的日记时,总在说,“……又是省略号……再次出现省略号……”。可是,我记得的呀,我那篇日记,好像没怎么使用省略号。呃,日记的第一段,好像是使用过一次,那是为了描写夜景的需要。但后面就没再用了。可他龚维忠,为什么要强调省略号的作用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也许在龚维忠看来,你使用省略号越多,说明你的行动就越是具有私密性、神秘性甚至不可告人性;说明你的行动就越是放肆、淫秽,以至于不能或无法见诸于正式的文字;也说明可挖掘的涵义、可拓展的意思,甚至可迫害、诬陷我的余地,就更大?一想到这里,韦哲生的身子禁不住痉挛了一下。心想,下次龚维忠再找我时,我一定要设法拿到我的日记,至少是要亲眼看一遍,是不是龚维忠说的那个样子。

韦哲生叹了口气,翻个身。他那哲人般的反思活动稍微跳跃了一下,就联想到自己过去与萧芳在一起的岁月。客观地说,在他孤寂沉郁的漫漫十二年插队生涯中,萧芳的到来,使他的最后两年,宛若那夜色张开的苍穹中一个圆圆的寥廓青天,给了他一缕缕阳光的慰藉,给了他苦恼中偶得的欢笑。以至在他离开千岛湖农场时,他把那本日记留给她,聊作纪念。萧芳也参加了77年底的高考,但只考上了蒲清县卫生学校。两年后,她被分配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韦哲生上大学后,一直把她当作曾经的好朋友——“知青战友”——对待,更准确地说,是当作小妹妹看待。他告诉过萧芳他们家的地址,萧芳也来过他们家几次(包括这次国庆节),受到他父母的热情接待。萧芳无疑是爱他的。她那一封封经由党总支转给他的信(有好几次,还是洪跃进帮忙从总支取回的呢),多少能说明问题。但韦哲生连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回复,他用自己的沉默婉拒了萧芳的情意。但他做梦也没有料到,萧芳会告发他。

唉,都怪我!怪我没跟她彻底了断。可能正是这种藕断丝连的方式,让她一直对我抱有幻想,而我却什么都没在意。萧芳呢,她也许听说过目前高校反现代陈世美运动;她也许知道,只要有女方来告发,男方就会被勒令回老家的事情;也许……唉,纵然有多少个“也许”,这都不是她的错。纵然她告我,她的出发点也许是好的。她可能天真地在想,也许由组织上出面挽回我们俩的关系,效果会更好……天啦!她被龚维忠利用了。我曾听郝新运说过,他从向前进嘴里得知,龚维忠最恨那些“想抛弃过去的对象的人”了;“这样的大学生,一个都不能留,必须统统开除回家!”这个龚维忠,这个惟上是忠、惟命是从的家伙,已经狠狠地整过两个人了——这还不包括洪跃进呢。而下一个,就该是我了……

韦哲生越想越严重,顿觉全身抽筋般的酸痛。他向右侧翻了个身,微斜着面朝墙壁。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花蜘蛛,正在它那精美的蛛网上快活地爬来爬去,令他大有“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的凄凉之感。他禁不住又哀叹一声。中午他从教学楼走出来时,那种隐隐约约的荒诞感,此刻又油然鲜明而生!荒诞啊……荒诞!我,堂堂一个酷爱哲学的“晚期哲学家”,我不是在追求自由的吗?哲学的本质,不就是高扬人的自由吗?可是,这当下此刻,我的自由在哪儿呢?我,不仅不自由,而且被龚维忠当成坏人了。在他眼里,我就是第三个郝新运……啊,人的本质是自由吗?你黑格尔不是讲,“绝对观念”,或“宇宙观念”,发展到人的精神阶段,即是“自由”的吗?可我觉得,我连上面的那个蜘蛛都不如哦……也许,只有动物才是自由的,因为动物没有意识,也就没有痛苦;而人有意识,有痛苦,所以在本质上,人是不自由的?天哪,哲学,我所崇尚的哲学,你怎么就不能救我呀?你救救我吧……

给不给龚维忠写《思想检查》?我必须马上作出决断。若写,有什么意义?起何作用?若不写,那又会怎么样?我必须在二者之间权衡。你若写,那就意味着你有问题,你和萧芳发生了关系;你自招了,你投降了。可我凭什么要写呀?我心里没鬼,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呢?看来,还是不写的好。不写,坚决不写。我不写,至多落得个态度不好,无悔改之意。仅此而已……

韦哲生就这样慵困在床上,一直沉思到暮色降临。忽而,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想回家一趟,问问父母萧芳是不是真的到家里来过。

 

 

三天后,韦哲生继续接受龚维忠的审讯。这次,只有总支干事在场。

“你……你为什么不交思想检查?呃?你的胆子不小嘛,敢于向党组织挑战!”龚维忠为了掩饰他的恼怒情绪,一个劲儿地在他灰白小平头上,向后梳挠着。“哼哼!我倒要看看,是我们党的政策硬,还是你这个晚期哲学家的脑瓜子儿硬。嘻嘻,你不是自己号称‘晚期哲学家’吗?喏,请问晚期哲学家,你到底交不交检查?”

“我不交。”韦哲生不假思索地说。在这个问题上他已经想好了,心里反倒觉得轻松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扶正了正他的厚片眼镜。

“你不交?好,好好!你不交,就算你有种。有种!不愧为晚期哲学家。可是,我审还是要审的。我必须对组织上负责。你说,你为什么要抛弃萧芳,就像陈世美抛弃秦湘莲那样?”龚维忠狠狠地在桌子上“啪”的一拍,他那个泛黄的白搪瓷缸的盖子,哐啷一声,掀开了一条宽宽的裂隙,立马露出了瓷缸内那棕黑乎乎的令人恶心的茶垢。

“我不是陈世美,萧芳也不是秦湘莲。更说不上我抛弃萧芳这回事。”韦哲生浓黑的眉毛上挑,往后仰着他那开始有点儿歇顶的脑门子。

“你……你还不叫抛弃萧芳?不仅你和她在农场里就发生了关系,而且她还一直等着你,等你到今天,你这不叫抛弃,那叫什么?嗯?”龚维忠双手叉腰,在地板上踅来踅去。

“龚书记,请你不要随便瞎说。你得拿证据来。你绝对不能仅凭我的那个日记本,就信口雌黄。”韦哲生涨红着脸,霍地站起来,与龚维忠叫上了劲儿。

“你放肆!你竟敢说组织上信口雌黄?嗯?”

“我并没有这样说。何况,你一个人也不能代表组织,更不能等于组织。”

“你不要弄逻辑来狡辩了。我是堂堂的总支书记,我还不能代表组织?笑话!你不要拐弯抹角。你必须回答我:你为什么要狡辩说你们没有发生关系?”龚维忠一时觉得腿软,便斜倚在桌子边缘上。

“得有证据呀!日记本上的那些话,根本不能算证据。”韦哲生突然想起来了,他应该再看一下那个日记本。“再说,你那天念的那些个话,我是不是那样写的,还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呢。请您再把它拿出来,我要看看。”

“嘿嘿,没那个必要了吧。”龚维忠瞄了一眼胖乎乎的女总支干事,仿佛已经是铁证如山似的。“完全没必要再拿出来了,大家已经有目共睹了。再说,你放心,我们组织上还会进一步鉴定你的日记本的。现在该是你坦白的时候了。”

“那……我要求,我强烈要求……”,韦哲生字字铿锵地说,“要对萧芳的身体进行鉴定,也就是法医学的鉴定。只有法医学的鉴定,才能判断她是不是处女;如果她还是个处女,那就从法律上证明,我和她没有发生过关系——”。

“哈哈!”龚维忠迅疾打断韦哲生。“亏你想得出这么个馊主意!你真是作孽呀!你晓得吧,你这是侮辱女性啊!典型地、赤裸裸地侮辱。人家那么个女孩子,她的身子,是随便能让人看的吗?让男人看的吗?如果要做检查,不管是什么样的检查——哪怕是你所说的那码子法医学鉴定,总是要动女人身上那个神圣的部位。而那个部位……是不能动的呀;如果动了,那人家女孩子还怎么活啊!你……你为了逃脱你的罪行,竟然提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主意。你还不罪该万死呀!”龚维忠越说越悲愤,那就像是他的女儿被人强奸还要难过似的。

“法医学鉴定,是科学上的事情,并不是像您说的那么回事。可以不动女人家的那个部位嘛。现在有X光,一照就清楚了。这怎么会是侮辱女人家呢?您显然是把科学与道义,这两个不同的东西,搞混淆了。”韦哲生一辩论起来,就又挺像个哲学家了。

“请你不要拿出你所谓辩证思维那一套。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东西。什么科学与道义,纯属狡辩!咦,怪了,韦哲生,我不禁要问你: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女人身体的知识?呃?……哼,要不是你和萧芳搞了那个事,要不是你把她的身子给破了,你怎么会知道什么处女不处女的?嗯?你说呀!”龚维忠似乎是突地灵机一动,像是做出了类似哥白尼那样的新发现似的。他不禁抿了一下厚实的嘴唇,一丝诡谲的得意,悠然泛过嘴两边那三道深长的括弧。

“您多虑了。我没什么女人的知识,至少没您那么多。我不过是刚学了《法学概论》,知道所谓‘法医学鉴定’这回事。就多么简单。既然您硬要说我和萧芳发生过关系,我当然就要提出这个请求。这是完全合理的请求。”韦哲生现在倒显得冷静了些。说的话既得体,又有深度。

“你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做不做法医学鉴定,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你的罪行是逃不了的。到现在,你都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抛弃萧芳?”

“我已经说过,我不存在抛弃谁的问题。不过,从哲学上讲,也就是按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存在决定意识。如果一个人的社会存在发生了变化,比如七七级这届大学生,他们分别从过去的偏远山区、从农村、从大西北、从北大荒等等,来到了大城市,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他们的未来发展潜力等等,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么相应地,他们的社会意识也会发生变化,比如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他们的精神和思想境界,他们的理想和抱负,甚至他们的恋爱观等等,都要发生相应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完全合理的——”。

“荒唐,荒唐至极!”龚维忠不耐烦地打断韦哲生。“别跟我长篇大论了。你的这点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也学过历史唯物主义。想当年我学习它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衩哩。可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像你这么说的。你忘了?社会意识还有反作用呢。只有高尚的、健全的、合理的社会意识,也就是共产主义的世界观、价值观,才能对社会存在起推动作用。我们高校开展反现代陈世美运动,就是为了用共产主义世界观和价值观武装大学生头脑。至少要清除你们陈世美这些人。”龚维忠甚为得意地晃悠着他那小平头。

“可是,如果说有所谓‘现代陈世美’的话,我觉得,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们上大学后,就和原来的对象,确实不般配了,差距太大了,无论在哪些方面……顺便说,我不是为自己辩护。我说的事实。比如,他们的对象文化水平太低,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共同语言了——”。

“扯淡!扯淡!共同语言?呵呵,共同语言?笑话!”龚维忠一时激动过于,竟然唾沫四溅,直接飞到了韦哲生脸上。“你们……你们这些现代陈世美,动辙就用所谓‘共同语言’,来当挡箭牌。你说你们的对象文化水平低?可你当初为什么要和萧芳搞对象?你当年和她搞的时候,肯定不认为她的文化水平低。要不然你就不会跟她搞。噢,你现在上大学了,你的翅膀硬了,你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你就认为萧芳的文化水平低了,再也配不上你了?”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说一般而论,七七级学生,确实面临着这个两难选择”。韦哲生一边用右手掌的外缘揩去脸上的唾沫,一边为自己辩护。

“呸!这恰恰就是现代陈世美的本质。你看看,你看看……”,龚维忠边说边瞅着身边可怜的总支干事,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曲,要她帮他打抱不平似的。“你看看,我的老婆……我老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是那种……唔,我怎么跟你们说呢……噢,打个比方说,‘扁担倒下来,还不认得那是个一字’……呃,扁担,你们都认得的,就像那‘朱德的扁担’”。他的手臂望空比划着,怕是跟前的两个人懂不了他的意思似的。“嗯,当扁担朝地上倒下去的时候,它横在那里,你看上去,不正像是个‘一’字吗?可我的女人,我老婆,居然完全不认得这个‘一’字。也就是通常说的,目不识丁。你们看看……”。他既望着干事,又斜睨着韦哲生——仿佛此刻韦哲生也同时成为他的同盟军了。“我这样的老婆,我抛弃了吗?我甩了她吗?我说过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了吗?我嫌她文化水平低了吗?”。龚维忠不仅越说越激动,而且一股子由衷的崇高感,仿佛使得他从地板上悠悠升腾了起来。

“没有,完全没有。还是您做得对。您是反现代陈世美的好典型。”一直一声没吭的干事,终于瓮声瓮气了一句。

“可是,毕竟时代不同了呀。现在不是提倡,思想要解放一点吗?就是要解放过去那些把男女死死束缚在一起的不合理东西嘛。再说,在历史上,抛弃原配的名人,也不少。比如鲁迅,不就是抛弃原配朱利安,而和许广平结婚的吗?”韦哲生突生灵感,又想到了一条为七七级同学辩护的思路。

“乱弹琴!时代不同了,你说时代不同了,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不同法子儿的?现在纵然提倡解放思想,可时代,还是同样的时代——社会主义的时代。这是不变的。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维系男女关系的道德规范,也是不能变的。你仅仅是上了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值得你抛弃原来的对象了?那人家大名鼎鼎的哲学家胡适,还有伟大的革命先驱李大钊……咦,你们知道吧?哦对,我想你韦哲生肯定知道胡适。对吧?人家在美国留学那么多年,还是赫赫有名的哲学大师杜威的大弟子,在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可人家,回国后,还不是照样娶他那个原配为妻吗?他怎么就不像你这样抛弃他的原配呢?”

“可他胡适,也不怎么地道。”韦哲生了解一点胡适的内情,便实话实说。“他在美国有情人,在国内也有情人。他娶他的那个原配,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何况,那也不是爱情——”。

“啊——哧!”龚维忠打了个长长的喷嚏。显然,那喷嚏的刺激源,来自韦哲生说出的实情,同时也把韦哲生的话给打断了。他从裤子兜里掏出灰绿色丝绸手绢(那是吕永贞送给他的),一边使劲擂着他那塌陷的大鼻孔,一边发出嗯啊呃的鼻息声。“喔哟哟!请你不要说出什么‘爱情’那么个酸溜溜的词,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们无产阶级,要的是婚姻,而无所谓爱情;要的是‘男女授受不亲’,要的是‘男女之大防’,要的是‘存天理,灭人欲’,要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要的是‘传宗接代’……唔,还要的是,婚姻的稳定与和谐,而决不是什么朝三暮四的爱情。”

    “您说得太绝对了。爱情并不等于朝三暮四嘛。”

“你别跟我说大话。你说说,你跟萧芳赤裸裸地搞在一起,睡在一起,这叫爱情吗?对中国人来说,找对象就是找对象,这根本不需要什么爱情!找对象,不过就是找个女人结婚,再生儿育女嘛。等一男一女,经人介绍相识了,彼此了解了,双方都有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时候,就可以结婚了,并由国家发给他俩结婚证。有了结婚证,他俩才可以睡在一起。那才是合法的;合法的,也就是合乎道德的。”龚维忠似乎变得苦口婆心起来,他要以政治思想教育的方式,来拯救面前这个堕落的大学生的灵魂。

“好像不对吧?我们正在学历史唯物主义。关于法律与道德的关系,哲学老师说了,不能把道德等同于法律。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韦哲生以他老道的哲学修养,轻松反击龚维忠的陈词滥调。

“我不管法律和道德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并可以断定,你把萧芳给弄了,还把她抛弃了,这既是违法的,又是不道德的。所以你犯了双重罪,完全应该开除你的学籍。”

“您又在偷换概念。请您不要把我说的七七级同学两难选择的问题,套在我的头上。难道……照您这么说,爱情,七七级大学生的爱情,就一定是既违法的,又是不道德的?”韦哲生似乎带着绝望的口吻望着面前这位无产阶级书记。

“那还用说?肯定是。郝新运、张拥军,还有你,你们的行为,首先是违背我们国家的法律的。”

“那不一定。我们的《法学概论》课,刚刚讲了婚姻法。我知道。它上面并没有明文写着:没拿结婚证的人,就不能睡在一起。也没写:没拿结婚证而睡在一起的人,就是违法。”

“喏,好像是没有这样写。”总支干事未加思考地啼咕一句。龚维忠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就算是没写,那又怎么样?只能这样说,婚姻法上,确实没有按你刚才说的那样子写。但并不意味着就没有这个意思。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没有经过法律上的许可,你们就睡在了一起,这不是违法,又是什么?更何况,你们这些人,在道德上的错误更严重。学校明文规定不准搞对象。可你们,不仅搞对象,而且还和对象一起搞在床上;搞完了后,又要抛弃人家。你们不是道德败坏的典型,那又是什么?”

“您还是把法律和道德搞混淆了。历史唯物主义说,道德是人们以不损害他人利益为前提的内在的朴素信念。七七级大学生谈恋爱,并没有损害别人的利益,怎么就败坏了呢?”

“天啦!你太小瞧道德的威力了!我们中华民族,历来以崇尚道德而著称,这从老子的《道德经》就开始了。《道德经》就是讲道德。要不,怎么会叫道德经嘞。”

“我们老师可不是这样说的。《中国哲学史》老师说,老子的‘道’,是一个抽象的哲学概念。它本身并不具有直接的道德意义,也就是您所说的那种‘道德’。臂如,《道德经》开篇写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韦哲生摇头晃脑,一口气几乎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出来。

“哎,还真有你的。说说看,这些大抵是什么意思?”总支干事突然兴味盎然,她没顾上龚维忠高兴不高兴了。

“这就是说,嗯……”,韦哲生这会儿卖起了关子。他那灵透了的准歇顶脑袋,讲点儿老子还是挺在行的。“大致的意思是说,‘道’,首先是一个物,也就是一个东西。‘东西’这个词,是我们古人发明的一个好东西。当我们指称某一个对象,可又不知道它为何物时,就可用‘东西’这个词。所以,道是一个东西——”。

“嗨哟……”。龚维忠的牙缝里,兀自挤出一阵足以打断韦哲生的咝咝声。“当然啰,谁都知道……那是个东西。”他以老师的姿态鄙夷着韦哲生。

“要说这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嘞?”韦哲生慢条斯理地调侃起来。“这个东西,有一个鲜明特征,那就是恍恍惚惚的。你看不太清楚。如果你从这个角度看(‘惚兮恍兮’),似乎就是一个有形的、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也就是‘象’;但如果你换一个角度再看(‘恍兮惚兮’),则又是一个无形的、抽象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亦就是‘精’。值得强调的是,只有这‘精’,才是最‘真’的东西。总之,老子的‘道’,从抽象的层面上看,就是一种实体(实在),一种存在。道,说到底,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概念。”

“如果是这样,那形而上学中,也是可以包括道德的呀。”总支干事,这会儿也想要诘难韦哲生一下,要不就太没老师的面子了。

“原则上,形而上学可以包括道德学。但在《道德经》中,并不是一开始就具有狭义的道德涵义。”

“那在中国哲学史上,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具有道德的意义的呢?”干事又问。一时间,他俩对起话来,似乎把龚维忠给遗忘了。

“是后来,那些‘我注六经’的人,慢慢附加上去的。大抵到了董仲舒的宋明理学,就开始完全赋予所谓‘道德’的涵义了。”韦哲生满有把握地说。

“嘿嘿,就算你说的有点道理,那也说明我的观点是正确的嘛。道德经,终归还是要讲道德的嘛。”龚维忠好不容易耐着性子让韦哲生把话说完。

“但是,《道德经》中所讲的道德,决不是您所说的、您所理解的那种道德。我完全可以断定。我可以举出一个旁证,以表明我的观点的正确性。比如,孔子在《论语》中讲,‘好色如好德’。孔子所说的‘德’,并不是您所理解的那种‘道德’。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一点。”韦哲生那厚镜片里面闪过一道自信的目光。

“你打住,赶紧打住!孔子真的这样说过吗?我怎么就从没听说呀?你得小心点,不要歪曲孔子的原意。”龚维忠既感到惊讶又觉着恐惧:孔子他怎么能这样说哩。

“孔子讲‘好色如好德’,意思是说,我们男人好色,就如同我们好德一样。换言之,或反过来说也一样:我们男人好德,就犹如我们好色一样。好色,与好德,这二者是完全统一的,不相矛盾的。或用辩证法的说法,二者是辩证统一的。好色——”。

“呸!天啦!韦哲生,你不要再说了。你这个好色鬼啊!原来,你和萧芳发生关系,就是以这个所谓理论为支撑的呀。你知道吗,你完全曲解了孔子的意思。”

“我没有。我们《中国哲学史》课的老师,也是这样分析的。就是这个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孔子讲的‘色’,本来是一个中性的词……”。总支干事兴味盎然起来,禁不住插话问,“中性”,是什么意思?“呃,中性这个词嘛,从字面上讲,就是一个东西没有什么独有的特质:不好,也不坏;不东,也不西;不善,也不恶;既无所谓道德,也无所谓不道德。这就是‘中性’这个词的一般用法。”“那何以见得,色,是中性的呢?”干事又问。“得,作为中性词的‘色’,本来就是指女人的美,女人的漂亮——至少是从男人的视角看来。直截了当说,就是指女人的性感、性魅力——”。

“放屁——!”龚维忠边狠狠一拍桌子,边从牙缝里龇出“屁”的拖音来。“你看看,你看看……”,他带着祈求的眼神望着他的助手。“这家伙,真是好色到了家哦。这么不堪入耳的淫秽的词,他说出来,竟然像是家常便饭。你,你还有什么淫话要说哇?”

“这是孔子说的话,怎么会是淫话呢。孔子不过是说,我们男人欣赏女人的美,眼睛盯着长得好看的女人,是好事,是正常的事情,这就如同我们喜好道德一样。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如果我们男人真的喜好道德的话,那就一定会喜欢女人。如果你不好色,那就同时意味着,你也不好德。这实际上是同一回事,或者说,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算了,算了,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卖弄学问了。收起你那套虚假的伪学问吧!我也没见过像你这样顽固不化、死不悔改的家伙……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认不认罪?你到底准不准备交思想检查?嗯?”

“我没有罪。我用不着交什么思想检查。”韦哲生的话干脆利落。

“好哇!看来你是要走张拥军的路哪。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不仅拒不接受组织上的教育,而且还用孔子那一套为自己的好色辩护。那好吧,你会为你的好色付出代价的。你就等着组织上的处理吧!”龚维忠几乎恼羞成怒,喘着吁吁的粗气,径自撇下他的助手和韦哲生,头也不回地,颤摇着腿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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