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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危机600日》第四章 密西西比河
作者:抗凝  发布日期:2013-08-16 02:00:00  浏览次数:2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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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强势美元,就有强势婆娘

 

       彼得的脸每天都是黑的。
       彼得和她老婆的关系像道琼斯工业指数一样,急转直下,离婚进入司法程序。双方对财产分配协议中不动产部分各持己见,各自的律师已经交手三个回合。彼得说,一个回合的律师费上万美元。如果再交手十来个回合,房子就等于送给律师了。但他老婆并不这样认为。
       彼得说,他和他老婆已经三个多月没说过一句话,住在同一屋檐下,用纸条交流。纸条上再也没有“亲爱的”开头,也没有“爱你的”落款,文字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交换备忘。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彼得老婆最后还是要和彼得离婚。我不明白, 一个基本上坐怀不乱,每天准时回家的住家男人怎么还是守不住一段婚姻。彼得说,其实他需要婚姻,但婚姻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世界太大,缘分太小。婚姻只适合某些人,但对另一些人却不合适。当激情消逝,连做爱都敷衍了事的时候,婚姻的可悲之处就显现出来。他不想回家,有人在爱情中视死如归,有人在婚姻中视归如死。他老婆知道他的耐性有限, 只要她能坚持到最后, 坚持到他失去全部耐性, 不管是对是错, 她都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我想离婚不会是因为缺乏耐性引起的,没有耐性和离婚之间一定发生了许多导致离婚的事情,至少还有一个理还乱的模糊地带。
       快下班的时候,彼得老婆电话打进我的坐机, 我把电话递给彼得。
       彼得问:谁的电话?
       你老婆。
       她说什么?
       她说,你再不回去, 她就撞墙。
       彼得”哦”了一声, 继续看他的电脑。
       我手里拿着电话,一时不知跟彼得老婆说什么。
       有强势美元,就有强势婆娘。
       彼得问,晚上能不能陪他出去喝一杯。
       那天晚上我和彼得坐在一个僻静的酒吧。酒吧前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地,再前面是一片杂乱的树丛。远处有烧烤香味儿阵阵飘过。
       彼得坐在酒吧临窗的座位上闷声不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对彼得说,美国成年人有三分之一的人离婚,你这是何必呢?
       彼得抬起头:我知道,跟死去的人比,我不是最不幸的。
       我看着彼得,不知道他说的死去的人是指什么。
       彼得看着我:你不是老问我白地吗?
       嗯。我点点头。彼得一直忌讳在我面前提白地。
       十年前的今天,彼得说,是他最后一次和白地在一起。那天白地手上空手套的1000万股和冠公司的股票突然遭到市场疯狂抛售,股价当日下跌18%,跌破了发行价。晚上, 我想陪白地到百老汇看戏,我知道白地这一手输了2000万, 他手上的股票全部平仓, 只值1000万。
       白地那天对我说, 他不想去百老汇看戏了, 想去那边自己走走。白地当时没说“那边”是哪。一张十分平静的脸,看不出任何绝望。我说, 我陪你去。白地说,不用, 他没事。分手前,白地还说,他明天早上要先给他儿子买一台Laptop,迟一点回来,让我帮他照看一下电话。没想到这一走, 便成永别。
       彼得说,如果白地再熬两天, 哪怕一天, 或者说和冠被收购的消息早一天漏出来, 白地就不用死。而且根本不是死的问题, 而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结局。庄家早就知道了和冠有望被成功收购, 却有预谋地制造了已经退出收购的假象,令市场,包括两个对冲基金疯狂抛售,前后一周价格狂跌30%。之后,庄家浮出水面,扫货。
       那天晚上很晚了,白地给我打电话, 说他在拉斯维加斯, 但来电显示屏上记录的却是圣路易斯。白地从不撒这种谎,我断定白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白地在电话里说, 明天能不能帮他照看一下他的客户?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白地说,下午吧。我说,你肯定能从拉斯维加斯回来?我重复拉斯维加斯是向白地证实他先前说的拉斯维加斯不是口误。白地说, 肯定能回来, 拉斯维加斯的机票还好。我想一定是出事了,但我没问。白地打定主意不说的事, 再问也没用。
       白地到最后都没有放掉一块类似冲浪板一样的浮物。彼得说,白地的尸体被人从圣路易斯的密西西比河捞上来时, 两手仍然死死抓住那件浮物, 物体与尸体合二为一浮在水面, 顺流而下。目击者说, 像一块体积很大的沉船残骸。没人能解释白地最后为什么会与板块连在一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白地在那天黑夜跟自己较上了劲,用劲过度。对于彻底放弃责任,死亡是一种诱惑。
        彼得一只手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另一只手托着腮帮,眼里闪着泪。
       我不知道白地为什么与板块连在一起, 白地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最后突然改变了主意, 可能因为考虑到死亡过程过于痛苦, 可能因为最后突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放弃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 打算结束生命的初衷。他不想死, 而且特别想在那个时候活下来。那件板块,就像跌进黑洞,突然碰到的一只手,不顾一切抓住。可是这个临时的决定过于仓促, 显然没有在时间上把握住机会,像他最后那一手和冠股票。白地虽然抓住了拯救生命的浮物, 但却没有抓住足以维持生命的时间。至于为什么白地最后始终没有放掉那件板块, 最好的解释可能是:那件浮物是白地经过无数艰辛的挣扎之后才得到的, 来之不易所以无法放弃。
       彼得说,那天太阳到下午七点还没下山, 密西西比河被夕阳染得血红。
       白地死了,白地那个位置很快被另一个新来的经纪占领。新来的人第一天上班, 把白地那台灰色电脑升高了三格, 还在电脑周围的墙上,桌 子上摆满他老婆孩子的照片。倾刻间白地坐了十年的位置再也没有白地的任何一点痕迹。然后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
        我心事重重坐在彼得对面,看着他略带忧伤的脸,心神恍惚听着他的心路历程, 我不知道我的电脑老是闪是不是与一个冤魂有关,我不相信灵魂,但如果没有灵魂,怎么解释这种来历不明的闪动和蜂鸣。我还是一直惦着我那批做错的单,彼得一定知道这件事,我能瞒天过海吗?
       彼得此刻由于远离白天的战场,在阴冷而又平静的夜幕掩护下,身心正沉浸在对白地忧伤的怜悯之中,如果我向彼得提出帮我守这个秘密,此刻可能是最好的时机。
       彼得动了动身,换了个姿势说, 笨多多套住了,像一个不醒的噩梦。你,罗森,我们都在这场游戏之中,谁也逃不掉。彼得抬起头看着我:从头到尾都是算计,可算计不能解决问题。
       算计是不能解决问题,可算计也不是问题的原因。我说。
       可算计是这场游戏的规则。彼得说:道琼斯8000点以下有多少人会选择自杀,可死亡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白地死了,可白地的灵魂附在他身上,让他每走一步都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他每天都感到累。他知道如果他能放弃一切,简单从容活着,像那些过得有滋有味的草根,低谷就过去了,可白地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你做股票做了十年,经历过不止一个熊市…… 我看着彼得。
       我祖父母经历过上个世纪的大萧条,至今仍然心有余悸。当年,除了玛丽莲.梦露,谁不恐慌。
       但这次不可能是上次的大萧条。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熊市。我说。
       但这次除了熊市,还有其他。
       其他什么?
       我们有麻烦。
      什么麻烦?你是指CDO还是笨多多?
       委福简。
       委福简怎么了?
       彼得看着我:证监会查出委福简除了内部交易之外,还查出七年前,他从一宗火灾中获保险公司赔款2000万。火灾的起因至今扑朔迷离:一场查不出原因的大火,把一幢几乎全新的大楼毁于一旦。警方用了三年的时间调查起火原因至今一无所获,最后草草结案。这次证监会盯上了委福简,又把这宗赔偿重新开卷调查。你知道这幢楼的业主是谁吗?
       我摇摇头。
       委福简加上两名国会议员。由于业主身份显赫,加上赔额数目大,警方一直怀疑火因是人为的,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
       如果委福简有大问题,我们可能就有小问题。我说。
       我也这么想。
       不是说他是九命猫吗?
       他的确是九命猫,每次被逮住,每次都轻易逃过。十年前,证监会查出他用几十个空壳公司,把钱转去瑞士,又是证据不足。最后双方找到下台台阶:委福简交了100万罚款,换取证监会撤销指控。静悄悄而又体面地与证监会结束周旋。证监会一次又一次放过委福简,不是因为他们相信了委福简,他们从一开始就怀疑他放火,洗钱,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
       委福简手上一定抓了一把通天的律师。我说。
       听说他的手上的律师有人跟高院的法官熟。
       你说委福简行贿法官?
       钱不是那些有权有势的法官要的,他们不会做这种蠢事。
       不要钱,他们要什么?
       他们许多人一直盯着高等法院的要职,他们要大案,名案,沽名钓誉。
……
       这次九命猫恐怕是只带着终极微笑的螳螂。
       太阳早已下山, 酒吧外面的天漆黑。彼得喝多了,眼直直的,好像在想念什么。
       我陪你回去 ……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彼得看着我。
       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回了家就不用担心了吗? 彼得说,他自己打车回去。彼得看我的眼还是直直的,转身时,朝我笑笑,丢给我一句: 右手经常不知道左手在做什么。
       和彼得分手后,我漫无目的走到中央公园。我想向彼得谈错单的念头,由于彼得突然提到委福简而被打消。我不想在人脉错综复杂的公司,把事情弄巧成拙。
       这时,天开始下雨。
       雨越下越大,我躲在中央公园一棵婆娑的大树下面,树下一点雨也没有,我想这棵树一定很大很大,否则怎么能档住这么大的雨。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在响, 我想应该是罗森。道琼斯每天都在跌, 罗森能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罗森可能不会想到, 在一个漆黑的雨夜, 我会躲在中央公园一棵树下,安静地看着天下雨。我没有接电话,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 知道我赢不了,也逃不掉, 站在横尸遍野的战场,还不如就这样站在这棵能挡风挡雨的大树下。
        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找不到开门的钥匙,也想不起来钥匙是忘在家里还是什么地方。我打电话给开锁公司,等了45分钟开锁的人才来,说,这么晚了,已经和老婆上床睡觉了。我忙说抱歉,说实在没办法。
         开锁的查了我的驾照,我查了他的开锁执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钥匙就忘在茶几上。
         开锁的问我要两百美元,说已经过了十一点,这个时间你打电话找谁,谁都不会来。开锁的嘴一直在动,直到我把钱给了他,才停下来。
       送走开锁,关上门,坐在沙发上,电话里有录音留言:是YY,让我复机。我看区号是纽约电话。
         我打回去,是YY的声音。
       你回来了?怎么没让我来接机?我说。
       我在机场打你的电话,整整打了半个小时,没人接电话,你好吗?
       还好。
       还记得我吗?YY问。
       每天都在回味。
       回味什么?
       回味“冷山”。
       骗人。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舍不得我?
       陈涛死了。回来送她。YY说。
       哪个陈涛?
       就是那个在华纳电影公司画卡通的女孩。
       我能帮你什么吗?
       陈涛死了,你能帮什么?
       YY在电话里说,他们公司以前跟她一起做IPO的两个同事突然辞职,公司问她能不能回来帮忙做完他们手上的那个IPO。美林从2007年6月以来,已经损失了460多亿美元。华尔街投资银行的问题还远没有结束。美林目前仍然是持续信贷危机中的最大输家之一。昨天它不得不把市值单价1美元与房贷有关的300多亿美元的资产以单价22美分的价格出售了。
       你知道陈涛吗?YY说,一个很酷的女孩,身边带着本梵高的画册,当作梦想。她得了脑癌,一开始以为是良性肿瘤,才二十九岁。我上个月打过电话给她,她说她还在上班。还在供房子。我问她为什么不去玩玩或者回国。她说,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她这一生搞得乱七八糟的,她是为理想来纽约的,而现在是为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把这部动画片画完。我知道陈涛是想在动画片上映时,制作人员名单上有她的名字。我知道她会抗争到最后,尽全力跑完全程,这是她对自己理想的承诺,也是初衷。其实这已经与理想无关,这里面更多的是死亡本身带来的感情。生命的终点都是一样的,总有一天你要面对死亡,世界上应该有一种比功成名就更容易、更温馨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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