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被牛追着跑,叫逃命。几千人一起习惯性地被牛追着跑,叫节日。
大选在即,在任总统开始频频与各路神仙握手。反对党候选总统去大热肥皂剧现场作辑,国务卿装扮成狼外婆去幼儿园讲小白兔的故事, 财长把一条大蛇放进自己的口袋,对传媒说,大蛇也爱钱。
茶余饭后我和罗森, 彼得在办公室也跟着舆论谈大选, 美伊战争,中东石油。坐在彼得对面的犹太人脸无表情两眼盯着电脑, 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即使谈到历史上犹太人两次被赶出家园, 他的眼球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动一下, 我知道其实他什么都听进去了。
在办公室犹太人见面大多只谈天气, 碰到非正常天气多说几句, 要是说得高兴, 偶尔会夹几句有关女人的笑话。犹太人很少谈股票, 政治, 宗教, 一年四季坚守内心这块固执的领地, 防范和孤独显而易见。犹太人耶路撒冷出生,说话带很重的犹太语口音,他很专业,很少问别人的事,你说,他会听,但很少问,更不会问一些你不得不撒谎的事,或把你逼到一个被迫撒谎的位置。犹太人又高又瘦,头有点秃,他说他在幼儿园时就开始脱发。刚见到他时,老让我想起几百年前骑一匹瘦驴,披甲持矛的唐吉柯德。我知道犹太人不是唐吉柯德。没有人知道他挣了多少,输了多少,一脸淡然,赚与不赚,爱与不爱都不留痕迹。谁都知道他是股票市场一个经典掮客,你看到的永远是一张笑得很卑微的脸,这张脸还时常拘束不安,好像对自己才能这么小却挣那么多钱不好意思。
犹太人看上去每天只做两件事: 抬头看电脑, 低头沉思。看电脑和沉思的时间基本上一半一半。犹太人看电脑时,不时会用犹太语念念有词。沉思时,嘴倒是紧闭,但手却不停地在纸上划线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些线条基本上无一例外地组合成一些规则或不规则的菱形和三角形。我时常怀疑犹太人念念有词是在念一些咒语, 而那些有角的图形是一些与咒语有关的符号。犹太人桌面上的所有纸张几乎都有这种角图形。终于有一天,纽约一个月没下雨, 我和犹太人聊天气顺理成章多了许多内容。聊到高兴时,我即兴问他那些符号的意义,犹太人笑着摆摆手说, 没什么,只是随便乱涂, 意思是说划线条只是帮助他思考的一种习惯。对犹太人的解释我始终半信半疑。
犹太人早上一进办公室,就对我说:前面的公园有棵超巨婆娑大树,突然开满紫色的花。紫花长得像微型圣诞铃,一串串挂在树上。我抬起头看着犹太人,琢磨着巨树圣诞紫铃背后的真正含义。犹太人看我的眼平淡,亲切,看不出任何破绽。犹太人见我毫无反应,咕噜了一句犹太语,径直坐到自己的电脑前。
机关枪如期公布国防部通过技术鉴定的消息。
股价在三十分钟内窜升50%,之后回落到30%的升幅。下午当市场回过神来,知道机关枪一发子弹可以打五十个洞时,立刻再窜升50% ,全日只有这么一只股在上蹿下跳,换手率43.87%。市场疯了,所有散户见风使舵纷纷大举买入, 机关枪全日以大阳线[1]收市,成为当日市场最耀眼的明星。我在收市前, 给罗森发邮件, 告诉他, 我准备放掉一点。罗森回我, 能不能等等?我说, 我现在是满仓,一点备用现金都没有。
南希打电话来,说能不能赏脸出来吃饭。
我说, 等我忙过这一阵。
罗森发来邮件:一个人被牛追着跑,叫逃命。几千人一起,习惯性地被牛追着跑就成了节日。
我回罗森: 别跟我提西班牙的牛。在西班牙看过一次斗牛,我全身心乃至感情都在牛一边。
罗森这时走过来, 问:你有没有看见委福简那边有人出货.
我说,看见了, 共出了将近60万.
你出了20万。
我点点头。
罗森也点点头。
我一时弄不懂罗森点头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罗森把我那手20万吃了, 可我没吭声。我知道罗森在想什么, 机关枪明天一定高开, 如果他明天出手, 会比我多挣至少10%, 恐怕他明天还不一定出手,这就是罗森和我的区别。
我说,Tim手上那个石油公司的盘怎么样?
你说笨多多?
嗯。
好像委福简在做,已经谈了快三个月了。
会不会便宜没好货,成本摆在那里。Tim 是什么意思?那天他是故意爆料,还是……
罗森摇摇头: 委福简已经为收购笨多多出过两次价。首次是三个月前,当时的股价是每股8.90美元,被笨多多董事局否决。委福简再次出价,加码至每股9.30美元,现在的股价是9.80美元。
委福简到底囤了多少机关枪?我问。
估计很多。Tim一直往奇森那里跑,委福简手上所掌握的机关枪的资料比我们多,建仓比我们早。买入价比我们低。
我担心委福简与美林联手一起出货。今天他们一下子就出了60万。
委福简操盘手法怪异,一般不会与别人联手。
你担心什么?罗森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我没担心什么。
罗森说, 机关枪就这两轮了。机关枪只是股市上空的一颗流星, 不能长期持有。市场进入牛市惯性, 我们得实实在在操控一家上市公司,而这家我们要操控的公司应该是石油公司。所以他还是想在油股上做点事情。笨多多是一只定价过低的优质股,被迫融资是因为战线太长,它肯定被委福简看好,否则委福简不会连出两次价。
现在最棘手的是什么? 我问。
实力。委福简与笨多多谈了这么久没谈下来,一定有什么原因。Tim那天有可能是故意爆料,如果是故意,那他们一定有资金问题。笨多多通盘3000万股,他们至少要持300万的股权,才能入公司董事局, 持超过1500万股权,才能控股。
那是个什么数?
1.5个亿。
除了资金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我说。
什么原因?
风险。其实委福简已经拥有控股所需要的人力,物力和人脉资源。他们不需要我们。
有可能,能融多少资是人的问题,但出不出油,那是上帝的问题。
Tim那边怎么样? 我问。
很难协调, 你看他们今天悄悄出了60万, 暗箱操作,杀人不见血。再说, 委福简这个人也不好对付。60万高位套现,他这棵树这么大,有多少人盯住他,这条狐狸跟证监会过招无数次,总是嬴,越来越胆大包天。你这台电脑怎么老闪?
天晓得,都查过了, 查不出来。彼得说以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一个经纪死了。
一个人死了跟电脑闪有联系吗? 罗森问。
你觉得没联系?
我觉得没联系。
罗兰打电话来,说请我吃饭。
我说,为什么?
谢你呀。
谢我什么?
你帮我买的BDS一夜间涨了20%。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帮罗兰买过这只烂股, 这只股从科技股全盛时期的8美元跌到3美分,之后就一直烂在那里。我怎么会帮他进这种烂股?但罗兰一直坚持, 知恩图报, 晚无论如何要请我吃这顿饭。
晚上, 我边吃着罗兰的龙虾, 心里一直嘀咕: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每天打几十个电话,输入上百个交易指令,在同一时间同时做十件事,每件事还不能做错。我不知道错到底出在哪?
罗兰那天穿着一件老派条纹西装,看上去心情不错。罗兰说,他把K图研究得炉火纯青,还是经常被套牢。
我说,如果你有能左右大市的现金,你就可以操纵一只股的短期K图。如果K图万能,股市就不会有人输钱。
罗兰说,他很少做短线。一般来说,股市有短期风险,不应该有长期风险,股市反映一个国家的整体实力。美国股市从1940年到1990年50年间,每年以7%加银行利息的回报增长。“保住本金”是巴菲特的投资基本理念,他也试过照猫画虎,设过“止蚀”线。可临门一脚不行,很难做到及时止蚀。
我说,买卖点很关键,公司股价下跌,你不知道这是短期周转的问题,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不是所有的跌都可以买进的,一次暴跌有可能是操纵,如果一直阴跌就有问题了。
罗兰说:股市像“击鼓传花”的游戏,一旦一只股票开始大涨,它就脱离了安全区,随时都有出货的可能。谁也不知道谁是那个倒霉的最后“接花人”。当鼓音停止,夺路狂奔基本上做不到。想割肉解套,又对“反弹”心存幻想。选择坐待“反弹”,置于死地而后生,但“反弹”更像“坐以待毙”,满仓等待如面临深渊,最后不只是割肉,而是不得不断臂。连抄底[2]的股票照样套牢。你说怪不怪。
我说,做股票其实是做心态。股市是天堂也是地狱。
罗兰问:是不是每只股都有庄家?
我说,每只股上都有庄,这完全是瞎扯。市场太大,控盘需要很多资金。很多人以为盘中有眼睛盯着他们,谁有精力来盯你,很多时候,市场是无序的。
罗兰说,与其说一只烂股盯半天,每天问自己这次出入是对是错,还不如把钱交给你们基金经理。做股票除了毅力,还要有潜力。
我朝罗兰笑笑:基金经理不是神仙,股市基本上没有常胜将军。许多人期望花极少的钱买一只蚊形股,最后会像微软一样变成巨无霸,一夜暴富。这是一个典型的六合彩梦。用5美元买六合彩有希望梦想成真的娱乐价值,如果用10万去股市买六合彩,问题就来了。5美元是一回事,10万美元又是另一回事。
那当然。罗兰点着头:我只是想做一种无风险或者低风险的投资,哪怕回报少一点。我不能跟那些高风险高回报的对冲基金比,他们是拿别人的钱赌,我是用自己的钱赌。如果有市值被低估的小型公司,底部再帮我进点,怎么样?
我说,关键是要知道哪里是底部?如果不知道哪里是底部,至少要知道离底部还有多远?如果这就是底部,股价通常会在那里停一段时间。那么会停多长时间?至于股票市值是不是被低估?市值包含业绩和人气,业绩可以计算,人气呢?
罗兰说,反正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好了。
与罗兰分了手,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想着那只烂股的事,入错一只股事小,入错一批股,事就大了。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科技股在底部调整时, 我出入过一批单, 那些单里面会不会就有罗兰那笔?有升的, 一定也有跌的。我开始冒汗,调转车头回公司查单。
走进办公室已经是晚上十点。整幢办公大楼几乎每个窗都亮着灯,灯火通明。
罗森还坐在电脑前,看亚洲的外汇市场。看我进来,伸了个懒腰:没去泡妞?
亚洲怎么样?我问。
日圆兑美元大幅下挫,美元兑欧元前夜曾一度飙升至去年7月份以来的最高水平,澳元和新西兰元等增长敏感型大宗商品[3]货币纷纷下跌,美元走高。
你没来两手?
罗森摇摇头:美元总有一天会有问题。
我冲了杯很浓的咖啡,走到罗森的电脑前。罗森桌子上摆着两本厚厚的砖头:《美元大崩溃》和《清算格林斯潘》。
危言耸听了吧?我说。
罗森拿起那本《清算格林斯潘》:这是一本残忍的书,披露太多真相。
笨多多有消息吗?我问。
罗森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笨多多半尺厚的财务报告:委福简那边好像松口了,有意让我们加盟。
原因?
委福简把收购价调高到10.56美元。他的最新出价远远高过其他公司的出价。委福简现在缺钱。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刚才。刚才Tim打电话来了,我跟Tim说,想约见笨多多的CEO。
Tim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他只能说回去问委福简。你这么晚回来干什么?
睡不着。
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