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逃生记》第二章 初入贼道
作者:高志森  发布日期:2013-05-17 02:00:00  浏览次数:1966
分享到:
       离家才三个多月,农村已推行公社化。安宁恬适,风景如画的家乡,已天翻地覆,面目全非。回家的路上,满眼是凄苦悲凉,疲劳饥饿,以及横暴凶残,看得我一路胆战心惊。
       早期公社是共产主义式的军事化管理,社员没有家,公共食堂吃大锅饭,男女分开住,几十人挤在一起睡地铺。种荘稼是大兵团作战,疲惫不堪的农民,牵牛扛犁,拖儿带母,像鸭子一样,被赶来赶去流动干活。督战队由荷枪实弹的民兵组成,若有怨言,或表现不佳,随时揪上斗争会斗争,打得你死去活来,磕头求饶,也不罢休。
      在人生道路上,我走过无数臭棋,但最臭一着,莫过于从学校逃回农村。学校毕竟是学校,一切行为还带点文明的尾巴。农村就不同,说话做事赤裸裸地全不留情面。
        不知是当官使人变坏,还是人变坏才能当官。总之,过去憨厚本分的老农,当上社队干部,脾气也大变,张口就骂,出手就打,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他们握有两大法宝惩治人——扣饭或吊打。对不听话或阳奉阴违的,轻则扣饭,重则吊打,死活各自认命。任你金刚下凡,见他们也胆破魂飞。
        正是‘乍离虎口,又进狼窝,’而且是铺天盖地的大狼窝,眼前一切,除了懊悔我再无计可施。
       中央给我们下达了许多任务:筑公路,开矿山,修水利,炼钢铁,办工厂,办大学,翻地三尺,每亩施肥三万斤。农民即使有十双手,不休息不睡觉也做不完。为了将劳动力使用到极限,公社严格规定了社员出工日,妇女每月三十五天,男人四十天。白天不够用夜工补。农民没钟表,计时看天色,东方发白做到天黑是一天,晚饭后出去,鸡叫头遍回来算一个夜工,二个夜工顶一个白天。出工不够或干活不卖力,交督战队惩罚。
       我初学劳动,起早摸黑都受不了,何况还要夜战。夜战是军事术语,既是军事化管理,出夜工就一律叫夜战。我怕夜战,更怕扣饭或揪上斗争会挨打。只好没日没夜地拖着锄头,跟大伙儿下地瞎转。
        社员——那时已没有农民了,除五类份子外,只有社员和干部——干部总想法让要社员多干活少吃饭,社员则成天整天琢磨怎样才能少干活多吃饭。对付夜战,社员各有智慧。我的方法最简单,天黑下地就将锄头上的铁板卸下,系在腰带上,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谁,舞一根空锄把,跟着大伙这里敲敲,那里打打。直到收工,才装好扛着往回走。借休息钻进地边草堆睡大觉是常事。谁也不检举谁,往往几十人下地干一宵,除了混夜班饭吃,第二天一看,什么也没干。
       有时天太黑,地里实在看不见,队里就派人扒房子烧火堆,熊熊大火能照一两里路远,火光明亮,谁也不敢躲懒。只是木料燃得快,一座大木屋,个把小时就烧成一堆木炭,照明是一点没用,大家借机就围着烤火。
       更多是扒茅屋扎火把,大人地里干活,娃娃在地边举火把照明。王幺爷世代贫农,见扒他住了几辈子茅屋,伤心极了,悄悄对我说:“解放那阵斗地主,只想分人家的田地房屋,我就知道不对头,现在怎样!分到手的田地没有了,连自家的房子也守不住”。
        李二婶家青狗仔,那年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生产队按排他举火把,举到到半夜,困得一头栽进冬水田。火把浇灭不说,还弄得一身湿透,冻得哆哆嗦嗦话不成声。他妈在地里干活心疼极了,脱下自己的衣服紧紧将他抱住。
       第二天,大队支书见这小子早早抱着碗,在食堂门口等饭吃,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小家伙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大人辛辛苦苦夜战,你倒好,打瞌睡把火把弄熄,还想来吃饭。”说着,使劲一拧,吼道:“滚!这顿饭不淮吃”。小家伙痛得 “妈呀!”一声大叫,捂着耳朵远远跑开,碗也打得粉碎。
        小家伙命苦,最终没熬过这场劫难,公共食堂断炊后的一个霜晨,他单衣薄衫冻死在离食堂不远的一个稻草堆里,手脚紧紧蜷曲在一起,像煮熟在蛋壳里的鸡仔,人家说是饿死的,我看像冻死的。
       公共食堂开办之初,日子也很开心。一日三餐,四菜一汤.。五六天后减为三菜一汤,随后与日俱减,改为两菜一汤,一菜一汤,有汤无菜,无菜无汤。农民要求低,干活从没想要薪饷,只要能吃饱,菜也无所谓。活路尽管一天比一天重,政府许诺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也只挂在嘴上画在墙上。他们端着盐开水泡白米饭,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有说有笑,没半点怨言。
       大米饭敞开吃的日子,大慨维持了两个月。那时我在学校,没赶上这段好时光。待我回到农村,食堂开始吃定量,社员按劳力强弱分为主劳(又叫全劳)、次劳、半劳、付带劳,学生,老人和小孩。定量按一斤半,一斤二两,一斤,依次往下减。
       我是主劳,定量每天一斤半,后来一两二两不断往下减。一个月后就只剩一斤了。学生妇孺更少,或半斤或四两。社员被饥饿折磨得,愁眉苦脸,失魂落魄。特别是娃娃,离开饭时间还早,就像群饥饿的麻雀,围在食堂门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不过,干部社员都没感到,更大的危机逼近,更不相信,这是大难临头的信号。他们相信领导,相信国家,粮食是有的,很快会给他们调来。
       往后食堂又苦撑一个多月,口粮一减再减,减到每天两顿清稀饭。大人每顿两勺,小孩一勺,舀不够就兑水。到食堂快垮的那个月,饭已清得见底。周拐子三代贫农,端着半碗稀粥,咬牙切齿地说:“解放前天干水旱,财主敢熬这样的稀饭赈灾,我早把饭桶给他掀球”
       早早到食堂等饭吃的已不止娃娃了。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浮肿,有的枯瘦,有的勾腰驼背蹲在墙脚,也有人用木瓢当枕头,无声无息地躺在屋檐下,远远一看不知是死是活。娃娃们再不叽喳了,有的坐在地上,怀抱破碗,有气无力地搭着脑袋。有的是张着失神的眼睛,焦灼地紧盯食堂紧闭的大门。真是人是铁饭是钢,才喝两个多月稀饭,除了干部,所有人都饿得人模鬼样。
       农民好哄,只要给点小甜头,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干。昌国哥就是这样,三十四五的壮小伙,除了一身蛮肉,大字一个不识。历次运动都是大受表扬的积极分子。解放初斗地主,捆绑吊打,所有想得出酷刑他都用上。后来分到几亩地,半箱笼衣被和几个细瓷碗,,高兴得不得了。这次公社办食堂,以为好事又落到头上。带着民兵挨家挨户收缴存粮,鸡鸭猪羊、锅碗桌凳都不放过。吴二姐留给断奶娃熬粥的两升米,也被他连抢带夺地清走。每天晚上,干部们在公共食堂杀鸡宰羊,喝酒吃肉他都在场。这小子就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表演。两个月后,饿得拄着棍子也走不动,生产队他第一个被扔进墓坑。
        以往的灾难是淘汰弱者,这次是淘汰强者,凡身体强壮,能吃能做的必定先死。这家伙身壮如牛,一天能吃一升多米。几勺清稀饭怎保得住他的命,半个月后吊得只剩一付骨头架。山区农户分散,他家到公共食堂有三里路遥,早晨拄着棍子去打饭,在距食堂还有一里多的小路上倒下。待人们发现时,早气绝身凉。饭罐还好好地抱在怀里。全生产队就数他的饭罐好,斗地主时分的,式样精巧不说,上面还涂有一层白釉,。他死后饭罐不知落入谁手,我真替饭罐惋惜。
       我们生产队一百多人,大饥荒就饿死四十多。死人中,让我难忘的是党国英,初中刚毕业的大姑娘,鲜嫩活泼,爽朗坦诚,像朵娇艳鲜嫩的月季花。转弯抹角理亲戚,我高一辈。人前人后她都笑眯眯地叫我‘林叔’。她叫得坦然,我反倒不好意思。大炼钢铁时,他爹放炮,崩死在矿山,家里还有母亲和十来岁的弟弟。
       公共食堂的清稀饭,尽管清得见底,仍是社员的命根子,为了多喝上几口,大家都绞尽脑汁想办法,认为:用敞口饭钵盛稀饭,看似多,实际少。用紧口罐盛,则看似少,实际多。要利用炊事员视差,多舀几口清稀饭。各种各样的瓦罐陶罐全带到食堂来了。国英家没有罐,每天捧把大木瓢,穿双自做的布鞋,风里来,雨里去,小心意意地把全家人的稀饭捧回去,再加点野菜煮着吃。姑娘没有一个亲戚是干部,大小便宜沾不到。但她对饥饿有极强的忍耐力。尽量把粥留给母亲弟弟,自己吃野菜。路上见面,仍叫我‘林叔’。但青肿的脸上再无笑容,微弱干涩的声音,让我几乎听不见。那时山前山后,每天都见她拾柴火挖野菜。那年冬天特别冷,只要断火,她全家不饿死也要冻死。
        一天炊事员给她打饭,少舀了一勺,姑娘胆小不敢吵,只站在饭桶前不走,喃喃要求补上。炊事员都是干部亲戚,脾气大,一勺将她的木瓢打落在饭桶里。她伸手去抓时,烫了一手泡。以后是她母亲来打饭,过去和善整洁的农妇,此时像乞丐婆,衣服脏得发亮,头发像乱鸡窝。
大约又过了二十多天,才有人说国英死了。何时死的,没有人知道。她母亲要吃那两勺粥的空缺,秘不报丧,一直让她躺在家里。
       生产队死了人,一般是由队长安排两个还有体力的社员去埋,报酬是饱喝两顿稀饭。在当时,这已是很高的报酬。很多人都想去,连自己都走不动,那里还抬得动人。我抬得动,又馋那两顿稀饭,但怕摆弄死人,一次也没敢争取。埋国英是我自愿去的,年轻人惺惺相惜,我觉得应该对她尽点什么,也相信她不会吓我。
生产队安排的另一人,是她远房舅舅。我们到她家时,薄板木匣已钉好,放在院坝中的木凳上。过去充满欢乐的家,此时墓窟般阴冷。屋子多处漏雨,湿淋淋的地上长着簇簇细弱的嫩草。进门就让人从头凉到脚。国英的弟弟国良,坐在没有热气的火坑旁,木讷地看我一眼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国英舅舅在院坝收拾小木匣,我只得一个人进到房间。
一家三口死活一起睡了半个多月的屋子,幽暗潮湿,像刚挖开的古墓。从窗户纸的破窟窿,透进几缕惨澹的白光。黢黑的板壁,粗糙的家俱,仍至床上的被褥,都像蒙着一层粘糊糊的潮气。
        国英躺在床里边,盖着灰白的破床单,单子突起一道细微小的梁,要不是事先告知,我简直不相信下面躺的是个人。我从没单独面对过死人,而且是在阴暗幽森,与外隔绝的屋子里。在门口迟疑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走到床边。看着灰白的单子,迟迟不敢去揭,人死十多天,单子下到底是什么样,越想越恐怖。我后悔极了,不该贪喝两顿稀饭,落得孤独一人在停死人的屋子里,吓得六神无主。越想越吓,越吓越丧胆。不过,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慢慢弯腰提起床单——
        “啊呀——”那模样吓得我,双腿一软几乎蹲下去,提着单子半天不敢动,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没了。这哪是记忆里的姑娘,分明是贴着人皮的骷髅,眼窝深深陷下去,像没了眼珠。头颅又尖又大,棱角突出,嘴唇已干缩,微微张开的口腔,象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露出一排令人发瘆的白牙。生命居然如此顽强,硬拖到只剩皮和骨头才肯断气。说大饥荒人吃人,必定是谎话,在饿死的人身上,除了皮和骨头,能吃什么?
       我将轻得像空骨架的尸体抱出屋子,放进小木匣。给她理好那件生死不离的破衣服。木盖没立即盖上,冬日的阳光将彤云密布的天空撕裂一道口子,蓝天白云下,寂静的山村仍没一点生气。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尽量地让阳光驱走她身上的潮气,暖暖她冰冷的身心。
        她母亲站在木匣边,痴痴望着女儿,没有哭嚎,没有流泪。一会摸她的额头,一会拉她的手,像女儿要出远门一样,絮絮叨叨,唠过不停。长期饥饿不仅能改变人形,更改变人性。使昔日端庄善良和霭的农妇变得昏聩愚钝。我十分讨厌她,方圆几十里,天天饿死人,就没一个是大姑娘。女孩儿家消耗少、没负担,随便吃点什么都能活下来。国英要不是照顾他们母子,省粥给弟弟吃,能死吗?
抬走木匣时,娘儿俩把我们送到院坝外的小路。在离她家不远的山坡上,我们找块平地,挖浅坑垒小坟,足足累了两个多小时。往回走时,我两谁也没说话,行尸走肉般地翻动脚步,只感到疲惫和沮丧。
        太阳又躲进灰蒙蒙的云层,寒雾紧锁大地,见不到人影,也听不见鸟鸣,宇宙失去生命,阴沉静凄的小山沟凉透人的身心。
       路过国良家门时,母子俩冻得缩头缩脑,像傻子一样在原地等我们。我假装没看见,救世主一样傲慢地从他们前面走过,国良突然叫声:“林叔!”母子俩便一起跪下给我磕头。他母亲还用细弱的声音说:“林叔,我们什么也没有,只能磕几个响头谢你了”。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我吓一跳,赶忙扶起她,又扶起小国良,让他孱弱的身子在我身上靠了一会,才轻轻拍着他的身子说:“快跟阿妈一块进去,外面多冷”。
        他紧紧抱住我好一阵,才不情愿地放开。离开他们时,我愧悔难当,像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公共食堂不久被吃垮,清汤一样的稀粥也没有了。娘儿俩最多又多活半个月,就先后死去。全家终于在另一个世界聚齐。留下几间空房没人料理,先是左邻右舍扒门拆窗。后来生产队修公房,一次将它拆除。两年后我回家,那块宅基地已是绿油油的菜地,几年后就再没人提起那户人家。
        党国英和昌国哥死在前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少受罪不说,还落得一具小木匣装殓。后来就不行了,死人越来越多,活人都顾不过来,谁管得死的。或席筒一卷就地掩埋、或任其躺在床上,让老鼠啃得七零八落。许多空房阴森恐怖,没人敢进,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
       食堂无米下锅,饿死人不断,各地粮库不时传出打死偷粮人的消息。政府警觉了,但不是大家企盼的,调救济粮来,而是加派公安兵,加强对粮站的保卫。解放前天干水涝闹饥荒,老百姓敢抢粮吃大户,现在有人敢悄悄偷仓库,但成帮结伙去抢粮谁也不敢。
        火娃他大伯就说:“过去的大兵虽然带枪,都不忍心,也不敢对饥民开火。现在当场打死你不说,跑脱的还要追到家里逮,那个敢惹?”
       死人越来越多,中央仍没开仓赈粮,但调整了政策,大跃进不提了,还下达了 “自力更生,生产自救,一手抓生产,一手抓生活”的好文件。一经宣传,干部社员按文件精神办,都看到生机。生产没人抓,抓生活就千奇百怪,各出各的招。
       干部抓生活是密招,公共食堂断粮,这些人家就不断。餐桌上时而还有酒肉,七姑八姨也沾光,哪里抓来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大饥荒饿死人千千万,就没听说饿死过队长书记。
        社员抓生活是笨招,白天挖草根剥树皮,夜晚到地里剥油菜叶,或揉些半生不熟的麦穗稻穗,用脸盆瓦罐炒熟充饥。想抓小偷一夜可掳一大把。但很少有人被抓,只有太倒霉的碰上了,抓住后就得挨顿饱打。
       听说一种观音土可以填肚子,有人抓来吃,结果西门好进,东门难出,活活给憋死。最胆大的是盗杀耕牛,没被抓是福气。抓住后先吊打一顿,再送公安局判刑劳改——被饥饿折磨,远比吊打劳改难受。
        鲁迅‘狂人日记’用人吃人,吓唬我们。那只是间接吃,已让人震慑。而真正将人肉一口一口嚼下肚的,我们县就发生多起。具体多少起,我不清楚,不敢乱说,清楚的有三起。
        那年月哪家食物来源都不正当,弄点东西吃,都得在更深人静的晚上。民兵排长白天没事睡觉,晚上各处溜达巡查,抓动烟火的人家。好吃的没收拿走,不爱吃的当场倒掉。国法在他手里,稍有不从,就先捆后打。
        江三哥,三十出头的大小伙,饥荒初起,婆娘娃娃先后死去。他独自硬撑下来。那天后半夜,一阵肉香把民兵排长引来。三哥坐在灶脚,正往灶膛添柴火,肉香从锅里飘出。排长突然降临,吓得他张口结舌半响不敢动。直到柴火烧完,仍木呆呆坐在那里。客人不耐烦了,摆开官架子,转到灶后 ,边揭锅盖边喝道:“这么晚了,煮的什么?”一铲下去,捞起一只手掌。再捞一铲,是煮掉皮的小骷髅。吓得他扔下锅铲往外跑,三哥猛扑上去抱住他,求他别往外说。排长吓昏了头,以为要连他一锅煮,边挣扎边喊救命。吓醒了远远近近好几家人,都以为出了人命大案。
       另一次是吃外地人。省城来的公路从我县蜿蜒通过,在叫‘鬼招手’的路段,坡陡弯急,事故频发。流传有女交警夜间出没,驾驶员按她的手势过去,必定栽下陡岩,车毁人亡。故事真假难辨,车祸却频频发生,吓得本地司机晚上不敢过那里,怕遇上漂亮的女警花。
        一个隆冬夜晚,又一辆小车翻下陡崖,监理部门处理完现场,将受伤的司机和秘书送进医院后,回头发现,首长的尸体不见了。首长是大领导,怎能丢得,死尸也要找回来。公安局忙成一团,老练的侦察员得知一切重要文件均无遗失,只丢了白胖胖的死尸,心中立即有数,带领民兵,在出事地挨门逐户搜查。首长很快找到,但尸骨不全,被几户农家分吃,失主领赃时,只收到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和一双肥实白嫩的臭脚丫。不是嫌脚臭不吃,而是来不及吃。心肝已被吃掉,剩一副滑腻腻的大肠,明明是赃物,领脏人谁也不敢拎。最后不知被狗吃掉,还是什么,总之没听到下落。不过,脑袋也不全了,脸庞和舌头被割走,吓得领脏干部真假都不敢细看。公安那次捆走五六个,虚弱得快走不动的人,判刑从两年到八年不等。
        那年头,我也饿得神魂昏乱,想到锅里煮得油汤油水的领导干部,那细皮嫩肉,也恨不能啃他几口。人肉是什么味,吃过的人各说不一,有说酸,有说香。遗憾的是,直到大饥荒结束,别说吃人肉,我连人肉汤也没捞到一口喝。人肉什么味,我也说不上来。
       从学校回来,母亲就进城给大哥带孩子去了,家里就剩我一人。全民抓生活,我也不例外。起初十分艰难,收割季节还好,晚上到地里揉谷穗麦穗回来煮着吃,但季节一过日子又难了。我吃过野菜,进口是一包苦水,停在胃里还是一包苦水,而且越吃越难受。再看吃野菜中毒,倒毙路旁,肿得又绿又亮的尸体,就再没勇气吃它了。
       大哥在城里,每月粮食定量有限,他们连自己也顾不过来,在每月初头,还让母亲给我揣几个苞米面揉的菜团子回来,想尽量救我的命——这救得了吗?
       我的朋友多,最能抓生活的当数走黑道的王云。小子有勇有谋、本领高强。饥荒年月仍吃得臀肥腰圆,体重不减。我求他携带,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小子胆大妄为,不念我初入贼道,头一次行动就带我作大案——洗劫农展馆。
        农业展览馆,是县领导学习外地先进经验,炫耀在他们领导下,大跃进取得的丰硕成果。有粒大穗长的谷穗麦穗,一尺多长的苞米棒子,瓦钵大的红苕洋玉,以及奇形怪状的瓜瓜豆豆,木架上还站着一排毛色鲜亮的鸡鸭鹅,全是县里各公社送来供奉的农副业精品,千人瞩目,万人景仰。
        开馆那天,开了规模宏大的群众大会。县领导个个出面,搂着麦克风各自发挥,大讲农展馆的政治意义。要全县人民永远都要记住这个光辉的日子,还要发扬光大,年年充实,代代往下传。
        到这样的圣殿偷供果,等于吃领导们心肝,挖他们的祖坟,。在政治高于一切,叫人死活只凭领导一句话的年代,这行动无疑是玩命。倘若被抓,让我们死几回,也难解他们心头之恨。除江洋大盗,谁敢存此非份之想。王云话一出口,我吓得张口结舌,手脚发软。见我无反应,他又说,对那里的瓜瓜豆豆,不感兴趣,只唾涎架上几排油光闪亮的鸡鸭。
        一年多没见荤腥,说到鸡鸭,让我胆量猛增。先别说吃肉,就是喝几口汁浓油足鸡汤,用命换也值得。于是大腿上一巴掌,斩钉截铁地说:“行,今晚就陪你们玩命……”
        话没说完,他抬手就给我一拳,打得我后退数步,恨恨地说:“还想再踢你一脚,什么玩命?你不忌讳我忌讳”。说着“呸,呸,呸!”连吐几口唾沫在地上用脚一阵猛踏,据说这样可解晦气。
农展馆前临大街,右是幼儿园,左后两边是密集的居民区,十几间开敞简易的木架房。原是农贸市场,公社化后取消交易,用竹笆隔成几个展览厅。内外环境我们都熟悉,不用眼睛也能摸进摸出,盗口不用踩选,先从右边翻墙进幼儿园,再从幼儿园翻进展览馆。
       午夜过后,小城安然入睡,正是撬门行窃的时刻。同伙还有牛牛,小子也是窃盗高手。三人收拾紧扎,借夜色掩护,蹑足潜踪,疾步直奔学校后墙。初次行窃就作大案,我不胆怯不内疚,反而欣喜自负。初入贼道就有如此好的心理素质,大饥荒绝对饿不死我。
幼儿园后墙有个缺口,浓黑的夜晚,耳朵比眼睛管用。两位好汉贴墙静听片刻,抬腿一纵,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我翻爬中蹬掉块砖头,“叭”的一声脆响,静夜中如晴天霹雳。我吓得不知所措,王云一掌按我伏在墙上,静听好一阵,确信四周无反应才放开我。埋怨也没用,黑暗中三人默对片刻,又轻轻向展览馆摸去。
       农展馆围墙一人多高。一是嫌我手脚笨,再则外面确实需要人。他两没让我再翻墙,只留外面接应。两位果真是行家里手,抓住墙沿轻轻一纵,悄无声息地就越过墙头,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这么黑的夜晚,我很少单独出门,何况是做贼。努力睁大眼睛,眼前仍一团漆黑,甚么也看不见。孤独让我烦燥又紧张,靠墙站一会,觉得不妥,赶忙又蹲下,双脚冻得发硬,手心却在微微出汗。
        我尽量不去想被抓后,打得滚地嚎叫的盗窃犯,想那些会让人心虚胆怯失去勇气。王云出发前就给我鼓过气:“……干这行胆小不得,越怕越出事。就算失手也没关系。大不过是挨打劳改罢了。为了肚子,怕什么?就算打死,二十年又是小伙子。”
        情绪慢慢镇定,该作什么呢?眼睛不起作用,我紧张地竖起耳朵,努力捕捉一切异常音响。
“嘎吱!”不远处传来木门开启声,声音尽管不大,却像利剑直刺胸膛。我屏住呼吸,凝注发声方向。脚步声拖拖沓沓不像捉贼,即便如此,我也丝毫不敢放松,伏在冰冷的地上久久不动。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但除了近处的房屋轮廓,远处什么也看不见。我尽力辨寻后墙缺口的方向,事不得己,就往那里冲。已顾不得两位好汉了,他们是高手,抓住他们不那么容易。临阵脱逃虽可耻,总比抓住高吊起挨棍棒好。
      脚步声去了厕所又回来,直到传来关门声,黑夜归于死寂,我才慢慢平静下来。虚惊过后,再不敢胡思乱想。老老实实紧抱着胳膊蹲在墙脚,严冬寒夜,薄衣空腹,冻得手足发麻,浑身乱抖。做贼真苦,今生今世只要有口饭吃,那怕是上帝安排,我也不想作贼了。
       肚子空得发痛,我想到吃。一整天只吃过一顿饭,中午王云弄来的一个大南瓜,煮了半锅,半生不熟一人两大碗。此刻早饿得心中虚烦,手脚无力。饥饿产生幻觉,似乎赃物已到手。我抓着生红苕正大口大口地啃。啃着啃着身上似乎有了劲。移动一下又麻又硬的脚,又想赃物背回家后,得先煮些苞米粒吃,然后美美睡一觉。杀鸡拔毛明天干,想着想着,我似乎闻到又香又烫的鸡汤香。像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眼前出现了灯光明亮,食物丰盛的餐桌。直到连打几个寒颤,一切消失,才不禁哑然失笑。
       “接着”!抬头一望,王云在墙头轻轻叫。竟管手脚麻木,我还是一跃而起伸手接。还没够着,上面就松开。那东西重似千钧,劈头盖脑压下来。我那接得住,叫声“不好!”腿一软坐在地上,“叭!”的一声空响。原来是个大南瓜,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趴在地上,上面的也伏在墙头,静静地谁也不敢少动,过了好一阵,四周毫无反应。才听上面轻轻咕嘟 “笨蛋——来了,接好”。再不敢怠慢,我赶忙翻身爬起,鼓起精神去接。一共递过来八九件,有麻袋有竹筐。
       尽管我出力最小,还差点吓得扔下他们逃跑,就地分赃,两位好汉也没亏我。我共分得小麦、玉米、红苕等五谷杂粮七八十斤。又发觉少了点什么,问:“鸡,鸡呐?”
        “只有毛是真的,肚子里全是棉花”。
       真是饿昏了头,怎么就忘了,那是生态标本,我们学校的实验室也有。
       我摸索着把摔坏的南瓜装进麻袋,才和他们一起翻出幼儿园,分手回家。
       这麻烦惹得够大,县最高层震怒。认定是阶级敌人处心积虑搞破坏,属严重政治案件,责令公检法联合破案。我吃饱肚子没事干,常到农展馆外悠转,看公安局长带着一帮侦察员,手提照像机,在展览馆里里外外转来转去。最终怎样结案不清楚,几个五类份子无辜受刑,是却有其事。想起被酷刑逼得死去活来的坏份子,我十分内疚,我的初衷并非想嫁祸他们。
       一夜间吃垮农展馆,我们功不可没。以后再没人敲锣打鼓,来送丰硕成果,架上的鸡鸭也不知何时撤走,这劳民伤财的歪点子。以后也就没人再提了。
       初战告捷,我不仅一个多月没饿肚子,还知道怎样才不饿肚子。我悟性高,无论歪道正道一点就通。讨口要饭我拉不下脸,偷抢我一学就会。这样简单的事,何必拜师学艺。有他们一起当然好,没有他们时,不妨自己单干,搞点小偷小摸。
        正伺机作案,捕捉下一个行动目标,同村的吴亮找我来了。这小子从小聪明伶俐,听话懂事,是老辈们常咵的乖娃娃。谁知他不修晚节,才饿两个多月就熬不住,偷摸抓拿样样学通,让同伴们追捧羡慕。这次见我他开门见山地说:“饲养场的猪快绝种了,再不弄头尝尝,迟几天恐怕猪毛都找不到一根。敢不敢干?”
        离我家两里多的后山上,是大队饲养场,公社化后农民不淮养猪。各家各户的猪全集中到大队饲养。我家两头也被赶走。当初共集合了三四百头,几个月来不断减少。现在只剩四五十只了。抓猪解馋,我俩一拍即合。
饲养场我们了如指掌,那里不但有猪,还有饲料。饥荒年月这些都比金子贵重,交谁看管都不放心,只有队长他妈,和支书小姨妹石凤凤才有资格看守。一个老婆子,一个大姑娘,我没把她们放在眼里。何况饲料场坐落在半山腰,远离人户。这趟行动无论是偷是抢,保证都十拿九稳。
        熟地熟路不用侦察踩点,黄昏后带了捆猪的绳索就出发。路上合计:抓小的没肉,太大又弄不动,逮只七八十斤的,每人连皮带肉能分二三十斤就够了。听说饲料被饲养员分完了,不然弄几十斤饲料回去,也能吃一个多月。
       天黑前,我们先爬到后山埋伏。更深人静才慢慢摸下山。猪舍后坎,有几个大岩石堆成的岩洞,我们伏在里面,先得摸清情况,找准时机再动手。猪舍后墙没门没窗,里面的一切在那里都能看清。只要不是窃语,里面说什么,我们也听得见。
       以往黑灯瞎火的猪舍,此时灯光通明,几盏煤油吊灯,明晃晃地冒着浓烟。横梁的环扣上,吊着半边猪肉。熬猪食的大锅扑赤赤冒着热气,飘出阵阵肉香。没见队长他妈,只有石凤凤一人在灶后收拾案子,灶脚烧火的是汤阿沟的汤屠户。老兄手段高,我们在后山伏了半天,没听到一声猪叫,他已经将一头大活猪收拾干净,炖在锅里了。石凤凤看着环扣上的肉,正安排他:“把肉割成九块,他们六个人,一人一块,我们三个也一人一块”。
       屠户取下肉放在案子上,比划一阵,提刀又砍又割。看这架式,今晚肯定还有人来,再看何况屠户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我心想:“完了,今晚干不成了。”懊丧地对吴亮说:“没戏了,回去吧”。
       “不,再看看!”锅里的肉煮得咕嘟嘟响,四溢的香气让人欲仙欲死。别说吴亮不想走,就是我也舍不得离开。说走只不过自我解嘲,随便说说。其实我两都铁了心,就算犯天条国法,今晚也要把肉弄到口。默默又看一阵,他用手轻轻碰我,让我注意猪舍后门靠的几根干柴棒。这意思我明白,偷不成就抢。两根木棒足以对付汤屠户的屠刀。若先发制人,我们必定是赢家。只是想到那打得皮开肉绽的场面,还没去抓木棒,手就先抖起来。
        割好肉,汤屠户又回到灶脚烧火,石凤凤在锅里翻肉,顺手扯一块塞进嘴,又烫得吐在手里吹,屠户紧盯着问:“熟啦!”
       她伸伸脖子把肉咽下去才回答:“嗯,可以吃了!”说着,连骨带肉扯一块递给屠户,俩人狼吞虎咽地大啃大嚼。这苦了我和吴亮,累饿交加折腾一晚,又久久伏在潮湿冰凉的地上,锅里的肉香,故意挑逗的吃相,将我们的耐受力撩拨到极限。饥火直冲囟门,那还顾得天理国法。抢!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丢命也要把肉抢到口。
         石凤凤这小蹄子胆小,举棒一吓,就晕过去。汤屠户的杀猪刀虽厉害,两根木棒夹击,也够他招架,前面举棒猛喝,与他对持,后面的对淮后脑勺狠狠一棒——对,必定放翻。
肉熟了,捞起来,两人在案子上大块小块地切,边切边挑好的吃。切完,装了满满两大盆,好像在等人,只听石凤凤说:“去了半天,怎么人还没请来”。
偷猪杀,原是请客。队长他妈一定请客去了,只见汤屠户低声滴咕什么,石凤凤对他说:“那你就拿块肉先回去吧!”
      屠户挑了块肥膘肉放进油裾,趁石凤凤转身揭锅盖,他又抓把碎肉塞进怀里,这才提刀走了。
      机不可失,我两正准备动手,只见矮墙外突然冒出两个人头,不用说,是黑道朋友。二人本事更高,竟敢蔑视杀猪刀,潜伏在人家鼻子底下。饲养员背过身,两个脑袋冒出来,待她转过来,脑袋又缩回去。石凤凤是未经事的大姑娘。知道黑暗中有八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跟着她转,必定会吓个半死。好在她什么也不知道,在案板上挑了两块肉放进小桶,一手提桶一手拿灯,进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我和吴亮同时跳起时,窗下好汉已捷足先登抢到肉案前,我认出是黑狗兄弟,待我们跳下土坎,窜进饲养房,两兄弟已不知去向,几大块肉也被掳走。案子上只剩两熟盆肉,正好一人一盆,端着就跑。刚出院坝,前面传来励喝声:“谁,站住!”
       “不淮跑!”
      “抓住他!”
       糟糕,淮是黑狗兄弟碰上来客,听声音有支书、队长、民兵连长和住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后两个家伙政治觉悟高,抓住小偷往死里打。上月还打死一个在油菜地里剥菜叶的小伙子。还有个带娘娘腔的人,像是工作组长毛同志——县上派下来搞中心工作的。
        我正不知所措,后面饲养员又尖叫起来:“逮强盗啊!逮强盗啊!”
       来客虽一个劲叫逮啊!抓啊,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人,黑灯瞎火谁也没追。想到的必定是饲养场的美餐,听饲养员在尖叫,又急急忙忙赶过来。
        前堵后追,我俩无路可逃,顾不得下面是沟是坎,纵身就跳。这一跳和吴亮跑岔了道,却和黑狗哥跑到了一起。他在前抱着肉,我在后端着盆,到手的东西谁也舍不得扔掉。那晚月色朦胧,近处能见人影,远处就什么也看不见。跑着跑着,黑狗哥忽然不见了。我仍不顾一切往前跑,跳下一条小埂时。踩在一个人身上,没说的,淮是他。他没叫,我也没停,端着肉拼命跑。到家一看,气坏了,满满一盆肉只剩下巴掌大的几片。
       我和黑狗哥是无话不说的朋友。第二天去他家,我还没开口。他就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来,讲他昨晚怎样策划,怎样到饲养场偷肉。还说;出来时碰上何支书一伙,只得跳下土坎逃。后面的紧追不舍,一脚踏空扭伤脚踝跑不动,顺势趴在地埂下,追的人从他身上踩过也没发现他。场面如此精彩怕我不相信,又撩起衣服让我看伤:“你看,就踩在这儿”。
        “来,我帮你揉揉”。他腰肋上果然青肿一块。我刚伸手过去,他就哭爹叫娘地嚎起来:“哎哟哟,别动,痛死了”还咬牙切齿地说:“这仇早晚要报”。
        我本想说:‘别吹牛,昨晚我也在场。追你踩你的是我,不是何支书。’再看他的腰确实被踩狠了,又没敢说,怕他老羞成怒揍我。这家伙力大如牛,公共食堂断粮几个月,也没掉膘。打斗起来,我决非对手。
黑狗哥被踩一脚,到底弄到三十多斤肉吃。我担惊受怕一个晚上,到手才巴掌大的几片肉,想起就叫人人丧气。不过,最倒霉的该是去饲养场吃请的一帮混蛋,黑灯瞎火摸半夜,原本是又吃又拿,结果只能在熬猪食的锅里舀汤喝。汤屠户已走,再杀猪也来不及。想他们垂头丧气围在一起喝汤的样子,我又暗暗发乐。
       生命这东西既顽强又脆弱,脆弱到看不见摸不着的传统道德,也能轻易致人死命。我的启蒙老师一生行为端方,清白善良、做人的原则是“不饮盗泉之水,饿死不沾偷盗二字”过去是人人敬仰的老学究。大灾降临,全民皆盗,他也不私拿生产队一粒粮食。这次可谓求仁得仁,一家六口,除远嫁的女儿外,不出半月,全饿毙在家。
        也不是所有不囿于旧道德的人,都能活下来。憨厚的农民也无所顾忌,但心笨手拙,也难摆脱厄运。地方上每天要掳几大把各种毛贼,只要不是打劫农览馆或国家粮库这样的大案,公安局都不管。由各地自行裁处,打死打残各自认命。例外只有红光大队王兴权,就为偷一条裤子,在看守所关半年。
       这小子是兵油子,一生都在部队混,走南闯北,胆大包天,甚么坏事都敢干。十六岁当兵出川打日本,日本投降又打解放军,投降解放军又打蒋介石,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又当最可爱的人,到朝鲜打美国。小子命大福大,除挣下一身伤疤,口袋里还有大把大把的军功章。战场上他是福将,挨了几个枪子儿都没丢命,离开部队就霉运缠身。四十多岁的老光棍,穷得没衣没裤,那年夏天,仅靠一条短裤混过去,立秋后短裤穿不出门,竟打起县政府国旗的主意。
       十一前一天,人家按章办事悬挂国旗。中午才挂出去,晚上他就偷回家,买包兰靛染成青色。作裤子虽说短一点,那时也顾不得那么多,穿在身上确确实实风光了几天。直到一个月后兰靛退色,跨裆下隐隐约约露出五角星。他才着急,但没裤子换,那年一人发三尺布票,二人还凑不够一条裤子。
丢国旗是政治事件,县领导气得七窍生烟,限公安局长定期破案,侦察员这次不动声色,明察暗访。最终从他跨裆下吊着的五角星,找到线索。捉进监狱,没动大刑,就全招了。五星红旗虽然找到,但赃物还得赔蹲监狱。他没穿内裤,蹲监总不能光屁股。——那面红旗也命苦。
        日子越来越艰难,一年过去了,还看不到出路。从报纸上看,中央政策是好的,各地都在大丰收,看来只有我们这里在饿死人。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商量,都认为是我们这里的干部坏,没有执行好中央政策。要找活路,只能抽出刀来往外杀,找能正确执行中央政策的地方,他们都希望我先闯出去,找到好地点就写信,大家一起外逃。
       按报纸宣传,我首先想到北大荒。那里有大片未开恳的处女地,‘捧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砂锅里。’这已让人神往,何况是八小时工作制,机械化耕作。那时,这就是我们心中的天堂。
北大荒在哪里,翻遍大小地图都没找到。听说在黑龙江省东北角。大方向是先到北京,后出山海关,具体位置只能到黑龙江再打听。
        稍做淮备就起程,除了随身小包,还带了十多斤粮票,三十多元钱。为凑这点钱,我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破釜沉舟,冲出去就不打算再回来,途中大概要走半个月,这点钱仅够啃干馒头。我还没见过火车,就决定混车去目的地了。
       告别的家乡,我心潮澎湃,精神振奋。像即将离巢的雏鹰,尽管前程吉凶难料,也要向前跨出去,振翅冲向蓝天。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