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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无奈的悲哀
作者:王亚法  发布日期:2013-04-02 02:00:00  浏览次数: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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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澳洲《新报•华文苑》上发表了《冠生园创始人冼冠生之死》一文后,受到了读者强烈反映,人们反思了中共以“三反五反”的名义,掠夺了民族资本家的财产,乱搞“关管杀”,将中国刚起步的民族工商业毁之一旦,致使中国至今还没有一个可以在国际上与别国竞争的名牌。一九四九前,光上海的轻工业产品名牌就有,“梁新记牙刷”、“双妹牌花露水”、“414金钟牌毛巾”、“关勒铭金笔”……最有趣的是,“梁新记牙刷——一毛不拔”的广告语,成为上海话中的一句歇后语。可是在中共所谓的工商业改造运动后,这些名牌便荡然无存。
        感谢九二老人黄庆辉先生给我提供冼冠生的资料,同时他也谈到另一家百年老店——“利男居饼家”东主钟德森先生的经历。承蒙他的介绍,在我回上海探亲之际,找到了钟德森先生。
        钟德森先生住在上海静安区的一幢老式工房的四楼,今年九十七岁了,一进门,在两个女儿的扶持下起身迎接我。
        我先向他介绍了黄庆辉先生在悉尼的近况,并代黄先生致以问好。
        钟老高兴地笑笑,点点头。看他的神色有些疲惫。
        为了不多耗费钟老的神思,我单刀直入,拿出录音机,请他回忆“三反五反”时被整的细节。
        听我说完,钟老脸上一阵痉挛,定了定神,哆嗦着说:“他们给我整了六条罪状,结果没有一条是成立的,当时我就找他们去讲理,他们就叫公安局把我抓起来,判了十年,十年满了,又加十年……唉……”老人有些哽咽。
       顿了顿,老人用追悔的口气低声说:“当然我的脾气也不好……”
       这时我有些不可思议,受了这么大冤屈的老人,在追忆往事时,竟然没有激愤,也没有抱怨,反而还在自责自己的脾气。
       我又问:“关在那个农场?”
       老人答:“巢湖劳改农场,巢湖劳改农场很大,是白茅岭劳改农场的一部分,当时苦啊……”
       我在早就听黄老说过,钟老讲过一句使他罹祸十九年的话,为了在录音里记录下他的声音,我故意在再一遍:“钟老,听说你当时讲了一句冒犯公方厂长的话,那是一句什么话呀?”
       老人陡然神色黯然,露出冤屈、恐惧、无奈眼神,颤抖着下颌说:“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我正想继续追问,不料他的女儿,一个六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的女士从身后跳出来,大声喊:“不要讲了,不要讲了。我爸爸身体不好,对政治问题没有兴趣!”
        对突然发生的事,我大吃一惊。我对着她愠怒脸色解释说:“我问的是历史,不是政治。”我内心同情她,正是她家境的不幸,使他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
       没等我进一步说话,她连珠炮地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我我们全家现在很好,已经皈依基督,由上帝保佑,不要再提那些事了!”
       我解释说:“回忆历史是避免我们民族重蹈覆辙!”也许我的这句话对他来说太深奥。
她继续用高分贝的声音说:“重蹈覆辙跟我们没有关系,我爸已经九十七岁了,我们也老了,我们没有兴趣再谈这些事。”
       她既然把话讲到这里,我赶紧关闭录音机,陪笑说了几句祝钟老健康长寿的恭维话,结束了这次不愉快的采访,悻悻然离去。
       在悉尼时,我曾听黄庆辉老人介绍过。当年他是“源城饼家”东主,钟德森是“利男居饼家”东主,两个资本家在一个同业协会,一根藤上两个瓜,彼此知根知底。黄老说,公私合营时,共产党向合营单位派驻公方代表,也叫公方厂长,一段时间内一个单位出现公、资两位厂长的局面。工人在操作时碰到问题,往往一时不知向谁请示为好,向公方厂长请示吧,说实在,他们是党派来的,不懂业务;向资方厂长请示吧,又牵涉到政治立场问题。一次一位工友碰到技术问题,先请示公方厂长,公方厂长不知所云。他只好去请示资方厂长钟德森,一般来说,以前的小企业老板都是亲力亲为,在业务上应是行家。钟德森给工人解说完问题,补充了一句不该说的题外话——“他不懂的,以后有事你来问我。”
       不料这句话,漏到了公方厂长的耳朵里,触犯了龙鳞。党派来的干部岂有不懂之理,在那样的形势下,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向党夺权,猖狂进攻吗!
        就这样钟德森的六大罪状就出笼了。
        据黄老讲,钟德森共服刑十九年,与苏武牧羊的年限相当。
        是的,汉朝的苏武,坚忍不屈,在西北牧羊十九年,出塞时才四十岁,回长安时须发皆白,手持落尽流苏的旌节,豪气不减,是一个被后世敬钦的“汉”子,而钟老呢,就此噤声,连同他的后人……
        这次失败的采访,留给我的思考的空间太大了……
        钟老通过那件事对,“(往事)不堪回首”。
       而我呢,通过这件事,“对(前途)不堪瞻首”。
       这也许是我俩对中国明天的看法。
       这是我这次采访失败的感受——无奈的悲哀。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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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红2014-11-20发表
渡尽劫波壳犹在,难觅魂灵九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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