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瞻睡熟了,我在床邊靜靜地跪著,生怕擾了他的夢境。
濃濃的眉眼,沉沉的鼻息,我給他掖好薄被,吻他額頭一下,再吻他嘴唇一下,然後學著他白天的神情,輕輕地拉著長音說:好——噁——心——
只要有時間,只要有機會,我就會盡心盡力地去抱抱他,親親他。看著他一天一個樣子地長大,我知道,總有一天他也會像你一樣,離開父母,飛得遠遠的。
當年站在幼稚園後門的那座山上,看見你藕胳膊藕腿地,在山下一板一眼踏著正步。你在低處,我在高處;我在遠處,你在近處......第一次醍醐灌頂般對時空有了領悟。白駒過隙,彼時劃過腦海的那個小小的念頭,繞過千山萬水,如今變成了難以歸零的感觸。
軍,我的弟弟。
我僅知道你是要來的,來給我做個玩伴。至於你怎樣來的?什麼時候來的?我一無所知。
只是因為有了你,家裏面總飄有一種騷乎乎的味道,屋子裏面掛滿了各色舊內衣做成的萬國旗;牛奶經常從奶鍋裏撲出來,又添了絲絲啦啦的奶糊氣息;我不能再在屋子裏玩。拉著鴨子車在筒子樓裏走來走去。
只是因為有了你,我一夜之間忽然變成了姐姐,有了被強化的責任感,一切都要讓著你,照顧你,關心你。你成天都在睡覺,從來也沒有爬起,我實在不明白,你來到了我的家,到底是個幹什麼的?
軍,我的弟弟。
是什麼時候?你成了一個會連續翻身坐起來的弟弟,母親用借來的相機為我倆照像,“一二,”趁她“三”字還沒有說出口,我一下子就推倒了你。母親生氣地罵著,你卻在哈哈哈地笑著,高興之極。
是什麼時候?你成了一個身後圍著塊布簾會走路的弟弟,跟屁蟲似的追在我的身後。從你的口袋裏,不費吹灰之力,我吃光了屬於你的那些巧克力。
是什麼時候?你成了一個沉靜倔強又有主見的弟弟,看著鏡子裏自己光禿禿露出青皮的腦袋,你左右端詳,然後勒令理髮師,讓他將剃掉的頭髮一根一根地為你粘上。
軍,我的弟弟。
我端來了滿滿一盆水,放在廢紙和火柴的旁邊,以備消防的不時之需。你在一旁呵呵地偷笑,為即將欣賞到的景致興奮不已。
最絢麗的藍色火焰旋轉著消逝之前,順帶點燃了繡著牡丹花的床單......一切發生得是那麼地不可思議,看著一個碩大的黑洞就呈現在眼前。四只眼睛對視著,你的兩只眼睛在說:姐姐,我聽你的。我倆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氣力,多長的時間,搬開了所有的床上用品,把那個黑洞調換到靠牆裏的位置,然後一切恢復原位......
紙裏包不住火,父母親最終發現了那個黑洞的秘密。
我們被掃床笤帚教訓了一頓,答應不再玩火。晚上疼得睡不著覺,互相安慰著,然後數彼此腚上的青紫。姐姐,你有十九塊。弟弟,你有十一塊。然後在白紙上記下數字,商量好,等到長大了,也還父母同樣數量的青紫色印記。
還沒有來得及等到長大,父母親發現了那張紙。
我們又被掃床笤帚教訓了一頓,於是學會了趴著睡覺。
軍,我的弟弟。
我們踮著腳尖看大操場上正反兩面放映的《新聞簡報》,那裏面仿佛每天都有國宴,每天都有黃橙橙的橘汁招待外賓。你和我同時大喊想喝,母親咬著腮,買了一瓶。兌了水稀釋的橘汁,沒有了國宴上的黃橙橙的正宗顏色。一人舉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搪瓷缸子,你和我開懷暢飲......那個年代沒有冰箱,喝不動了,剩下了,蒙上一塊布,明天再喝。
第二天,我沒有注意到你的表情,只是一個勁地告訴母親:果汁變酸了,不想喝。
“那麼貴買來的!不想喝?變酸了也要喝,喝!”
第三天清晨,我整個下半邊臉都起了紅色的小丘疹,癢的不行。醫生沒有能說出子丑寅卯,只是叫回家觀察......你捂著嘴,笑個不停,告訴我,真正的果汁你偷喝了,變酸的是你的尿,我傷心得不能自已。
終於輪到你獨自挨打,我內心狂笑,“你也有今天!”。
看著你從這個屋角被打到對面屋角,從對面屋角再被打回到這個屋角,滿臉是淚嗷嗷嚎叫著,捂著腚大聲地求饒。我動了惻隱之心,發下重誓:絕不這樣打自己的孩子!
那一年你四五歲,正是和瞻瞻相似的年紀。都說外甥像舅舅,看見他,仿佛就看見了當年的你。
軍,我的弟弟。
長大了,我們南北遠隔,聚少離多,玩味著人生的真火,互通著平安的消息。
究其實,我們無法改變命運,唯一可以改變的,就是我們自己。
說真話,姐姐一直都在想你,一年四季。偶爾也會麻木,麻木得不想再記起。我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只是不想讓自己有任何可以喘息的空閒,去回憶過去,回憶當年的你和我自己。
這麼多年的分別,伊妹兒和電話並不能縮短彼此的距離。
軍,我的弟弟。
今天是你的生日,筆墨一份當年的真實給你。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晚於悉尼
按:父母當年投筆從戎,因感恩戴德,為我們姐弟起名“紅軍”。九五年他留學赴德,後在德定居。遊歷歐洲的經歷,使得軍將筆名改成了“君”。距離上一次在悉尼相見,不知不覺已是十年,距離再上一次在北京相見,恍兮惚兮已是十五年。數同怡紅和老財田地以及外來人的回帖中無意點了舍弟的名字,已讓人五味雜陳,加之舍弟與才子子胡一樣,最愛拍美景雅境,最恨被拍照留影,便更覺心潮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