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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人生不完美--悼念振铎兄兼谈他的文学写作
作者:何与怀  发布日期:2012-09-07 02:00:00  浏览次数:3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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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6日上午,振铎兄与世长辞。噩耗传来,伤感之中,实在想骂一声老天爷太无情太不公了。


       振铎兄姓陈,是在1996年底在中国广州退休后移居悉尼的。
       这个1937年出生的湖北武汉人,过完14岁生日的第二天,就离家当兵。他曾在中国西安、兰州以及广漠的甘青川草原上从事航空通讯工作,也当过教师、宣传干事、秘书之类。万里长城的最终点嘉峪关机场留下了他难忘的青春踪迹。1961年底,他转业到中国南方羊城广州,从事繁重的原本并不熟识的商业管理工作。这几十年,神州大地风雷闪击,政治祸患频繁,民众深受其害,“出身不好”的振铎自然也逃脱不了种种磨难。1955年,还不到20岁的他就开始因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受牵连,此后几次政治运动中都受到冲击。幸好,他毕竟踏着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如今,坎坷忙碌了大半生之后,在悉尼新安置的家中,可安享难得的夕阳岁月吧?的确,振铎就是怀着美好的愿景以极大的欣喜之情投入这个欢迎他的国度的。他原来退休之前,除了专职工作之外,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人,爱好文学写作,还喜爱弹琴,欣赏音乐、绘画和吟诵古典诗词。他的妻子张秋霞,以及三个儿女,也都有着许多相同的爱好。这是一个充满温馨和艺术氛围的家庭。振铎憧憬着无职一身轻的闲云野鹤生活,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趣,舞文弄墨,抒发心中之美感,还尽量周游世界各地的风景名胜……可是,没过多久,秋霞便被发现患有严重的难以医治的肾病,于是,在长达十年的岁月里,振铎兄在悉心照料妻子中度过了日日夜夜,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我查看这些年他和我的电邮通讯,发现经常是这些令人黯然神伤的字句:
        我因妻子在威尔士亲王医院住院治疗,每天需要从PYMBLE家中出发前往医院照顾,星期六的会议只得请假。
        近来,老伴肠胃出血,忙于找专家确诊,抽不出时间跟你们联系,盼多多原谅!
        整日忙于为老伴医病的事情……
        老伴近来由于用作血液透析的人造瘘管阻塞,两次动手术,失血过多,正在积极治疗之中。
       这些天,妻子病情又有反复,我成天忙于送妻子到医院透析、检查和治疗……
       妻子的血液透析改为星期日,所以我必须接送老伴到医院透析。
       整天为了老伴的病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恰逢妻子入院做了两次手术,加上除了每周三次陪她去医院透析外,还要设法帮她治疗其它疾病,实在很奔波。
       昨日提到因老伴动手术待复员的事情,所以刚刚收到准备赠送给您的精装本《流淌的岁月》(上、下两册)无法及时亲自送到你处,十分抱歉!刚才,送我爱人回家的一位华人护士小姐愿意帮我将送给你的这套书籍送到新报报社。
       妻子的人造瘘管近日阻塞,需要到医院急救……
       好久没有联系了,由于妻子的病令我事务缠身,请原谅!
       ……本应去捧场的,无奈妻子最近正在进行骨髓癌的化疗,身体十分衰弱,那天恰好要陪送她去医院洗肾。
        我这几个月忙于照顾妻子肾衰竭的病,每周有三、四天需要陪同她到威尔斯亲王医院进行血液透析。从北郊的家中到医院,往返途中需要3个多小时,加上6个小时的治疗,每天在外需要呆上十多个小时……
      那些年,秋霞住院十多次,上过九次手术台,长年累月,惨遭病痛折磨,振铎兄自己也心力交瘁。2009年,秋霞终于无法救治,与世长辞了。这当然非常不幸,但就他们两人的这种状况,未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振铎丧妻之后,友人觉得年过70的他,还是需要一个老伴,好互相扶持,于是在2010年6月底介绍了一位住在广州的S女士和他认识。他们经过三个多月通讯联系和网络往来,彼此很谈得来,甚至可以说情投意合,相互欣赏。2010年9月19日,振铎从澳洲返到广州。当晚,他们相约在广州南区星河湾,两人一见如故,自此形影不离。这位S女士43岁守寡,十几年来,独力支撑,含辛茹苦,将爱女培养成才。振铎兄为此很受感动。他欣赏S女士贤妻良母的人品,还觉得她性格坚韧,开朗,多情且真诚。而S女士呢,她欣赏振铎的为人,很喜欢他温和、善良、热情、坚忍不拔的性格。她以其不错的文化素养也足以从振铎的文学作品中感受到那种纯正的才情,并钦佩振铎在困境中对文学写作的不懈追求,表现出与厄运顽强抗争的精神。更让她深深触动的是振铎十年如一日对病妻无微不至尽心尽力的照料,直到她逝世,实为罕见的好男人。我作为振铎的朋友,为他们两人关系的顺利发展感到由衷的高兴。10月17日,我在广州见到S女士以及她的女儿、女婿和小外孙,见到振铎兄和他们亲密相处,更加强我对这一桩好事的赞同和支持。2010年12月初,他们在广州登记结婚。
       这以后,就是申请新婚妻子来澳定居。我和冰夫先生为他们的人品以及婚恋关系作证明,以担保人身份填写了一份代号为“888”的表格;江涛女士帮助整理和翻译有关问题的旁证资料;萧蔚女士也愿意担当第三方经济担保人。结果,前后仅两个多月,来澳签证就办成了。此事振铎除了感谢文友全力相助外,更感到有天助他也!幸甚。
       振铎兄还很快就在悉尼申请到政府公屋与新婚妻子一起居住。此时,每一个认识他们的人,都为他们庆幸,为他们祝福。文友们完全相信,这两个生性善良,热爱人生,热爱生活的人,两颗因共同的痛苦经历和共同的人生追求而联结在一起的心,将会在未来共同生活中幸福地跳动。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去年10月,新婚不到一年,振铎兄经检查发现肝脏异常。这真是晴天霹雳,但在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情和精神尚可。今年6月,他还对我说,幸好属初期症状,在持续进行中西结合良好治疗,专家的治疗对策也十分先进,令他充满恢复健康的信心。他还望朋友们勿念。他甚至还像过去身体正常时一样在电邮中表示要认真阅读我在北京《共识网》发表的纪念王若水的长文(这些年一直在网络上很活跃而且很在意的振铎兄看到该文居然有两万几千个的点击为我感到很高兴)。不料,今年7月后,他病情急剧恶化,住进阿尔弗莱德王子医院。7月20日上午,我和文友冰夫、钱静华前往探视。当天,振铎妻子在病房整理物品,准备出院——不是病好,而是医生认为没有必要继续住院了。我在病房外和医生交谈了一下,得知振铎兄最多也只能活三个月左右。但他不知道(这是他女儿的主意,担心父亲接受不了),还跟往常一样谈天说地,还和我们谈文学,精神似乎尚可。可是,他出院一个多星期后,又再次紧急入院—这次是临终关怀医院。振铎兄已经从下肢到腹部全身浮肿,癌细胞扩散至淋巴。一位中医好友针对病情,给他服用中药以作最后的挽救,期待生命奇迹的出现。8月3日,这位好友曾向振铎女儿表示,看病人能否挺过一个星期,如果度过这个“难关”,生命自会延长三个月。但,人们毕竟无挽天之力,振铎兄依然在6日上午与世长辞……


        这就是命啊。可恨的命运就是不让振铎兄享受一个完美的结局。
        作为一个作家,文友们还特别为他的文学事业嘎然而止痛感惋惜。
       虽然早在1959年,振铎便在兰州作家协会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但此后几十年来,恶劣的政治环境加上繁重的专职工作,使他不得不  把对文学的爱好深深地掩埋在心底里。振铎真正尽情地从事文学创作,是在移民澳洲之后。而且他的写作冲动一发难收,在如上所述的极其困难的境况下,居然在几年里写出一百几十万字的文学作品,在澳华文坛上亦是一桩佳话。
       他的第一部作品是《吟唱在悉尼海湾》,2004年10月由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让他这个自称为“一生痴爱文学的老票友”的夙愿得以实现。该书分为三辑:“悉尼故事”、“悉尼吟唱”和“缤纷旅途”,85篇作品,共计30万字。其中第一辑29篇,是反映澳洲华人生活的短篇小说;第二辑20篇,是关于澳洲生活的散文;第三辑36篇,是在世界各地旅行的游记。振铎兄这部461页的沉甸甸的小说散文集荣获澳大利亚南溟出版基金正式成立以来首次赞助,这也从一个方面证实其文学价值。
       先谈本书的散文。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振铎的许多游记也写得像散文一样优美。像四年多前也已辞世的悉尼华文作家协会会长黄雍廉在序言中所说,振铎不只是让人饱览风光之秀丽,他还溯源追远,写出相关的文化典故,穿插历史风云的兴衰浮沉,特别是,他以生动隽永的文笔,用心灵录像,将景物立体化鲜活化。因此,读其游记,如身历其境,耳际会有弦歌之音,眼前会出现现实与历史交集的景象,自然而然便与作者的视野和感受相接相连。可举例子很多,如《璀璨宝石放异彩》,写尽巴西名城里约热内卢桑巴舞娘的狂欢与美姿;《情人的眼泪》,在伊瓜苏瀑布群的壮观瑰丽中让你感受古代神话的凄美;《川绕岚山水悠悠》,如诗似画地呈现日本一个名不虚传的岚山小镇的秀美风光;《星光还在心中闪耀》,叹息莫斯科红场的百年沧桑;《浮光掠影看纽约》,让你也许并不浮光掠影地领略了曼哈顿的如梦如幻和自由女神的传奇;《崇山峻岭中的城堡》,把你带进南美小国秘鲁山城古堡千年不解之谜;《风光绮丽滨海城》,让你在加拿大温哥华唐人街感触其旧貌新姿,更让你在那如一幅飘浮在大洋之上的斑斓织锦似的郊区景色中恣意游荡……
       振铎兄许多精雕细刻、文采夺目的散文,的确让人爱不释手。
       例如,《抹不去的情结》就是这样一篇感人至深的精品。振铎写他在莫斯科阿尔巴特街探寻普希金的足迹时,街头听到一段熟悉的旋律,顿时令他热泪盈眶,像有一只神奇的手,在他心头划出一道电光,照亮他那些消失已久的往事。他记起了,四十多年前,未及弱冠之年的他,曾因政治问题含冤受屈,痛不欲生。那天,远处传来节日欢快的音乐,而他却把自己反锁在房里,黯然神伤。绝望中,他饮下整瓶烈酒,准备马上朝戈壁滩上一口枯井走去。临出门,他依依不舍捧着《普希金文集》。蓦地,《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首小诗出现在眼前。他仿佛听见普希金用诗句劝说:“不要悲伤,不要叹息,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那诗句果然令他踟蹰不前,回转身来……他是多么感激普希金!幸好这位俄国诗人阻止他跳下枯井!四十多年后,振铎在离开普希金的铜像时,深情地不停回顾留在他身后一长串望不到边际的迂回曲折的脚印。他庆幸有这位俄国诗人的诗篇伴他同行。他终于明白了:“经过岁月筛选留存下的情结,是抹不去的。它就像开在心底的金蔷薇,一遇到闪电的映射,便会熠熠生辉!”
        又如《谁染枫叶醉》。我们长居悉尼的人,都知道悉尼北郊有一片景色迷人的希尔顿森林,但是,作为一个华人,也许只有读过振铎这篇既优美又深情的散文,才会更加领略这片景色的绚丽,而且还浓浓地添上中华古典文化的氛围。
      一开篇振铎就说了,记得少年时代,他独自坐在重庆朝天门对岸的龙门浩大石头上,在江畔读《西厢记》。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优美诗词都在岁月中遗忘,唯独内中“晓来谁染枫林醉,总是离人泪”两句诗,他还记得,大约是他太欣赏诗句描绘的画面的缘故。
        古代中国诗人吟唱的枫叶,大多在他的脑中留下了一种凄清悲凉的色彩。其实,满山红叶是一幅值得赞颂的醉人图画。振铎回顾他在中国和加拿大所看到的佳境,对各地枫林的各自特色,作了如画的艺术描绘,之后,转入今朝看到的悉尼红叶图,觉得更胜一筹,别有情趣。他描写道:
        在四季常青的悉尼,没有北国风霜,惟有蓬勃生机。在我们眼前,满目葱绿之中,间杂着这一片片红枫,娇艳得好似新娘的醉颜。枫叶啊,是那天边的红霞,装扮了你。你凝聚着春天的希望、夏季的绚丽和秋季的收获。你像火一般的热烈,花一般的美丽!你在风中喧嚣着,欢腾着,舞动着,好像在吹奏一支支美的赞歌,赞美平和美丽的土地,赞美多姿多彩的人生。你那翻飞的红叶,寄托了我们海外游子连绵不断的缕缕幽思,飘向曾经养育我们的故土,把我们的思念和祝福带向遥远的美丽的土地……
        “今朝枫叶醉了,我的心更加醉了。”这是《谁染枫叶醉》的结语。这篇散文,正如振铎当年在广州中山大学进修中文时的老师、现在也已经谢世了的谭达先博士所说,就是一首内涵丰富、想象壮阔、意境深邃、启人深思的抒情诗。中国散文学会创会副会长、也是在悉尼故去的辛宪锡教授评价说:“散文多如牛毛,却少精品。我们喜见《谁染枫叶醉》这样的散文精品在澳洲出现。这是一块耐火砖,一片琉璃瓦。构建散文大厦,需要这样的一砖一瓦。”
        再如和书名同题的《吟唱在悉尼海湾》。此篇写他们夫妇两人刚抵澳后,在孩子们精心安排下,一家大小在悉尼海湾及其周边从早晨到夜晚的一天的游览。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澳洲迎接新年。他们怎样领略澳洲的美丽,怎样享受平和又欢乐的世外桃源似的气氛,振铎以其生花妙笔,细心描述,都充分表现出来了,其中那种情不自禁的欣喜,那种欣喜中由衷的感激之情,一阵接一阵地向着读者扑面而来,直达心扉。
      有一个情景,因身边播放着的《那就是我》的歌曲而起。振铎说他们在广州思念远方儿女时,常常放送这支曲子,伴着音乐,他和妻子还爱吟诵女儿在西澳写的一首诗。此刻,振铎带着梦幻般的神情望着女儿,问:
      “琳达,你还记得你那首小诗吗?让我背诵给你们听:那天我离开妈妈温柔的双臂/奔向这南十字星下的土地/此刻在这月光如水的静夜里/我要化作一缕缕的清风拥抱你/如果故乡的雨滴在檐边淅沥/那就是我思绪的低声微语/如果你还在凝望那撩人的月华/那是我忧愁的目光凝视你的白发/如果你开始阖上倦怠的眼皮/我将会钻进梦神的翅膀/把团圆的美梦送进你梦乡/我愿梦神也送给我一个美梦/让我陪伴你在悉尼海湾徜徉。”
       振铎接着写道:
      一家人静静地听着我的朗诵,往时思念的煎熬,霎时间掠过我和孩子们的心间。我问:“孩子们,眼前这一切,该不是梦境吧?”一句话惹得全家人相视而笑。
       此情此景,多么温馨多么感人啊。
       文中还对世界闻名的悉尼除夕烟花作了倾情的礼赞。这种高度诗意的文字,也像前文所引的对悉尼红叶的描画一样,是难以自制的真情告白,是整个心灵的交托:
       除夕的钟声敲响了,千万束焰火顿时应声腾飞上天空。夜空无数火树银花,交织成神话一般的美妙画面。从悉尼大桥上,喷射出一团团、一串串焰火,形成一个瑰丽的瀑布,将万千明珠连续不断地倾泻到海湾。整个城市的夜空沸腾了。此刻,焰火的轰鸣声,人群的欢呼声,汽笛的鸣叫声,音乐的喧嚷声,汇成一片。绚丽的礼花,辉煌的灯海,灿烂的群星,游弋的光点,织成了星光熠熠的彩图。地面的明珠,天上的明珠,还有海上的明珠,交汇在一起,把明珠一般美丽的悉尼城装扮得更加妖娆迷人。啊,悉尼,你真是南太平洋上的一朵仪态万方的玫瑰,你是南十字星下的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
         唐代散文家韩愈认为,“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答尉迟生书》),而“成文”者,其辞便应是:“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上襄阳于相公书》)振铎兄在这方面的努力,可谓相当成功。至于作家人格修炼与作品的关系,唐宋另一位八大家之一柳宗元指出:“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振铎兄文如其人,文品人品皆佳,读他的散文,往往陶醉于其美感,又为其真情所打动,只觉得:“往事如烟如梦,都随流水飘去,此刻唯留下这美丽动听的旋律,缭绕在心头。”
 

       《吟唱在悉尼海湾》出版后,文友们都热烈为振铎兄祝贺,同时也以为他会暂时停歇一下,或者继续不时写些短篇。但冰夫先生独具慧眼。根据该书小说散文的整体成就,特别是其熟练的文笔,冰夫在祝贺的同时,便认定他写长篇小说的时机成熟了。冰夫理解他的苦衷:他实在没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从事艰难的长篇小说的创作。可是,作为振铎的知心朋友,冰夫更清楚地知道,振铎那些挖心撕肺的往事,那些流淌在岁月河床里的记忆,那些在追求理想、探寻美好人生中镌刻的生命
轨迹,如同山洪咆哮般地时时冲击他的灵魂,如果他一天不写出来,他便一天食不甘味,夜不安眠。振铎兄果真如冰夫先生所料,马不停蹄,再接再厉。他于2006年元旦起笔,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奋战17个月,一部定名为《流淌的岁月》的72万字的小说终于脱稿。2007年7月26日凌晨,经历五稿修订之后,得出长达90万字的成品,交付位于北京的中国科学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分为上下两卷,共1046页。真是一部货真价实的鸿篇巨制!
        《流淌的岁月》主人公洪晓凯,一个出生于旧官吏家庭的热血爱国青年,共和国成立之初便投身革命,几十年来,经历了曲折的生活历程。晚年,他来到澳洲,回顾那坎坷的流淌岁月,感慨万千。作品截取主人公青年(共和国建国初期)和壮年(改革开放时期)两个十年生活的纵剖面,表现主人公在逆境中坚韧不拔、奋发进取、以及对事业孜孜追求的精神,同时刻画形形色色各种不同的人物形象,形成 对比映衬。可以看出,《流淌的岁月》大体以振铎本人亲身经历为素材。
       小说将近尾声时,有一个重要情节:洪晓凯的妻子章云要做一个大手术,这个手术结果失败了。在章云要上手术台之际,这对一生心心相印、患难与共的夫妻,同时想到元代诗人元好问的词《摸鱼儿》。正好,那几天章云晚上睡不着时,把这首词译成了白话,现在交到丈夫手上:
       “问世间,谁可知,情为何物/能教人忠贞不渝,生死相许/天南地北,鸿雁双飞,几多寒暑/疲惫的羽翼,曾经历,多少风雨/享比翼双飞之乐,尝分飞孤寂之苦/更有儿女情长,难忘相思、相拥、相聚/凄清的孤雁,谁可知晓你心头话语/万里层云,千山雪封,孤影暮途/失去真爱,独自彷徨,情归何处/汾河湾上,踪影难寻,唯闻当年箫鼓/昔日形影不离,如今唯留下林霭荒芜/追忆爱侣,似闻山神哭泣在凄风苦雨/你一腔情怀,连上天也为你感伤愁苦/挚爱的情侣永生,莺燕唯掩一抔黄土/我愿那,世间真情永存,传诵千秋万古/写下这诗篇,留待骚人墨客凭吊此处/愿诗人到雁丘怀念情侣,狂歌当哭!”
       元好问这首词,可谓洪晓凯、章云这一对夫妻生死相依一生的写照。《流淌的岁月》正是倾注了振铎兄对人性返璞归真的追求。他注入了极其真挚的情感,透过主人公洪晓凯与章云的艰难曲折、波澜壮阔的经历,通过人物性格所展现的真善美精神,唱出一曲赞美人性至真、至美、至善的颂歌,希望能用真情和真诚来敲开读者的心扉。而作为最早的一位读者,冰夫在《看他如何诠释生命密码——振铎印象·兼复非弟》一文中,深有感触地指出,振铎通过这部作品,“对人生意义与生命价值做出了自己的诠释,在这里,与其说这是他作家的使命感与责任心,不如说,这是他生命本原的独特体现。”正如振铎自己说:“我在盐水、苦水和碱水中无数次地浸沉,我懂得热爱人生、珍惜时光,我永远怀着一颗真诚的心,执著地追求人生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

 
      振铎兄自称仅仅是一名“玩出了瘾的老文学票友”而已。他在写作《流淌的岁月》时,希望能够把“冰心的深蕴、巴金的平实、托尔斯泰的细腻和法捷耶夫多样化的描叙手法”结合起来,造成一种整体性的艺术效果。每个读过这部书的人,都可以感觉到作者就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向大师们学习。为了在这么长的篇幅里维系读者的阅读兴趣,他力求多样的表现手法,有意让描述与抒情相结合,在铺叙情节、描画细节、刻画人物的过程中,利用抒情独白以及画面、音乐烘托等手段,增强作品的抒情成分。他也比较讲究每个章节的起承转合和章节之间的前伏后应,尽力增强作品的悬念,再现生活的曲折变化。
       振铎兄认真借鉴以往文学大师的经验,在写作后来收入《吟唱在悉尼海湾》一书的篇什时就可以看到端倪。在各个短篇小说中,他分别尝试采用纵横结合、时空交错、今昔映衬、音画衬托等手法,记人叙事,倾吐真情,表达理念。特别是,他特意以今朝的澳洲生活画面和往昔中国的动荡岁月交错衬托,形成两个“声部”的反衬对比,企盼引人联想。悉尼文友张劲帆曾作《余霞散成绮》一文给以评论。他发现,在此书29篇小说中,有21篇都是采用了类似音乐三段式的结构:由现实引起回忆然后又回到现实,回忆部分多采用大块结构,而不是将它揉碎了融合到现实描写中,写法上比较传统,但读起来脉络清楚,比较轻松。
       张劲帆指出,振铎也喜欢采用巧合技巧,来加强作品戏剧性。如《萍水相逢》中的安妮与杰克邂逅相识,后来发现竟是她同学的表哥;《迷失的情缘》中的老秦在悉尼巧遇了朝鲜战场上朦胧喜欢过的小金子;《谁家玉笛暗飞声》中的我在悉尼街头巧遇了四十多年前下放同一农场的难友;《沾露雨燕斜飞迟》中是买东西巧遇过去的熟人;《蓝宝石的星星》是“我”在电脑店巧遇过去邂逅相识的姑娘;《相逢何必曾相识》也是巧遇熟人。而且,振铎还喜欢把邂逅相遇进一步发展——终成眷属。在《萍水相逢》《一曲难忘》《迟开的蔷薇》《蓝宝石的星星》和《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些篇什中,读者便从巧合进入喜剧性的大团圆结局。
       《吟唱在悉尼海湾》中,写得比较好的小说可能是《烛光伊人》这篇。该篇时代背景是1959年,当时“我”在西北做临时农村工作,旅途上遇到一个叫萧媛的年轻女子。萧媛自称是下放干部,但最后坦承自己是正在被追踪的逃亡“右派”,可能会面临死亡。“我”虽然很同情她的悲惨遭遇,相互之间也萌生情愫,但不敢接受她的纯情献身,劝她返回劳教农场,相约今后再续情缘。后来,萧媛却在劳教中病死了。作品情节简单,但是矛盾冲突却很丰富,包容生与死的冲突、情感和理智的冲突、人性和兽性的冲突、时代错失与个人追求的冲突。张劲帆认为,“小萧欲献身,是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人被逼到绝境时的人性闪光,昭示着兽性依然压抑不住人性,是作品中特别有光彩的一笔。”
       振铎力求他的作品有波澜,有曲折,有悬疑,有伏应,有巧合,有情趣。这些做得好并不容易。例如巧合,可谓是一种双刃剑,如果用得太多或者不当,作品就流于做作,失去自然真实感,所以当代作家很多不太喜欢运用巧合技法。的确,如也是住在悉尼的马白教授在《圆的艺术  中国风味》一文中所说,还可以对振铎提出更高的要求。例如从结局的写法来说,欧.亨利的作品很有启示意义。这位美国小说家的作品之所以吸引人,散发非凡艺术魅力的结局是一大亮点。结局五花八门,但共同特色绝对是:“合乎情理之中,出乎意料之外。”由此,马白进一步联想到中国传统美学对于文学创作的要求:“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马白说,这是要求在作品中营造出生动的气韵和意境,显出不同的层次,使象内之境与象外之境得到完美结合;要求作品留下更多联想的空间,虚实相间,以少胜多;要求作品具有更多的韵味和情味,产生绕梁三日的艺术效果。当然,这是很高的文学要求。


      振铎兄其实是一个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人。他两岁时随父母逃难到湖北西北的房县。这个以“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得名的山城,历史悠久,文化源远流长,例如,房县人一直继承了儿童诵读《诗经》的千年古风,县城里,遇到红白喜事,诵诗班的孩子们便要在仪式上吟诵相关的篇章。振铎自小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现在,六七十年后,在澳洲这样一个西方国家,他作为一名澳华作家,如马白所指出,其“思维方式仍然带着十分中国文化特色”,其作品特点之一就在于“从属于圆的艺术的范围”。振铎就是喜欢“大团圆”的结局。读者在书中,除前文提过的以外,还可以发现其他各种happy ending:《幸福时光》是亲属的重聚,《上天的恩赐》是亲人的重逢,《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天伦之乐》是婆媳矛盾的圆满解决,《偶遇》是疾病的治愈,《绝处逢生》是命运的转折,《婚姻危机》则因一家三口的智慧而渡过危机。马白以“圆的艺术  中国风味”来归结振铎小说特色是非常准确的。
      振铎以《在曲折中追求圆满》一文回应马白的评论。他承认中华传统圆型思维对他创作的影响。这里,很有意思的是,振铎在他的《流淌的岁月》上下两卷的扉页上都印上的题词,却不是中国的名句,而是西方的——“人的生命总是沿着一个完整的圆圈在运行。”这是美国著名传记作家欧文.斯通在他《总统之恋》中写的名言(后面还有“……任何人都无法脱离自己运行的轨道”一句);振铎在文章中也引用过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之父巴尔扎克这句话:“人生是各种不同的变故,循环不已的痛苦和欢乐组成的。”显然,振铎在编织文学梦幻的制品时,也总在琢磨这些西方名言的哲理内涵;他认为圆型思维在西方也有影响,而这的确是事实。但是,即使圆型思维,也不一定通向圆满结局。其实这点振铎也感到。他承认,类似文章起承转合的“大团圆”式的思维方式,既有适合中国人欣赏习惯和情趣的长处,也孕育着一定的局限。所以,他也试着写过一些不同类型的作品,比如:《幻灭》写纯真初恋梦幻破灭的悲哀;《人约黄昏后》写薄情郎的失落和悔恨;《陨落的流星》写获得真爱后的人生悲剧;《幸福的丽人》写隐藏在幸福美满的假面具下的深层懊悔;《烛光伊人》写时代的错失和创伤留给恋人永久的伤痕。这几篇作品显示了另一种的色调、氛围、情调和结局。
      这样,他在《在曲折中追求圆满》一文所表现的中心思想——“我在人生和创作道路上走过的历程,便是在曲折中尽力追求遥远的圆满目标的轨迹。”——作为文学理念可能就有问题了。生活追求和文学追求并不处在同一个范畴。大凡每个人都追求人生的完美,但如果一个作家把自己追求人生完美扩展到为其作品主角追求圆满的目标完美的结局,便有可能损害文学真实性。在2005年6月一次振铎作品研讨会上,我便说了,我不反对“玩”文学,但我更敬佩振铎把文学当作严肃的事业来追求的精神,不过振铎说“在曲折中追求圆满”,我认为作为文学命题是欠妥的。这让我们想起,一“解放”之初,许多从“旧社会”过来的作家,都要修改他们很不“圆满”的作品。叶圣陶的《倪焕之》结尾改成主人公追求革命了,老舍的《骆驼祥子》原来悲惨的结局也被改得好一点……不管这种修改是否符合作品人物的人生轨迹。这种政治润色就是“追求圆满”的惨痛教训(当然他们是在政治高压下被逼的)。
      在文学理论层面上,这里有一个“对象主体性”问题。成功的作家笔下的人物,应具独立的个性,是具有自主意识和自身价值的精神主体,其命运轨迹行程有着自身的必然性。对此,刘再复在他的关于“文学主体性”的论文中,曾经提出一种很有意思的二律背反现象:“越有才能的作家,越是处于最好的创作心态,在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面前越是‘无能为力’。反之亦然。”这个似乎不好理解的现象,刘再复用庄周与蝴蝶的互梦作了非常清楚而又生动的描述。文学形象充份对象化,按照美的规律自己塑造自己,不受作家主体意识层面的摆布,正是创造主体性和对象主体性的融合,是文学主体性的一种极致。
       为什么振铎难以摆脱“尚圆”精神情结呢?他自己找出的重要因素,是:他一生经历坎坷,但对未来总怀着美好向往,这是指引他人生的动力;还有,儒家教育长期对他产生影响,令他自幼便对人间不幸者深怀同情,一向怀抱“好人有好梦,好人有好报”的朴素愿望,还有温良恭俭让品性的向往,这些因素都或明或暗地指引他的创作过程,促使他自觉或不自觉地用键盘来编织那一幅幅小说中彩色梦幻的结局,使人们相信明天更美好,相信生活经过风浪的洗礼,能够重新走向幸福。
       也许会争辩说,正因为人生不完美,所以要在文学中达致完美的人生结局,这样才能给人以信心和力量。但文学史证明,这是不对的。即使作为一种与政治无关的美学思想,也经不起推敲。它也不是彻底的人道主义,跟“彻底的人道主义只有在文学艺术中才可能实现”的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从振铎自己的文学业绩也可以看到,他的《吟唱在悉尼海湾》中的“悉尼故事”着重抒发对于爱情、友情、亲情等世间一切真情的赞美,《流淌的岁月》则唱出一曲赞美人性至真、至美、至善的颂歌,作者主观上的真诚天日可鉴,但由于作者侧重描写生活的光明面,其剖析性、批判性相对不够,这在客观上不能不减弱了作品的思想深度。过分张扬理想主义,必然会以文学真实性的损害作为代价。


       对苦难对黑暗的揭发批判,并非是“怨天尤人”,也可以不影响“哀而不怨,怨而不怒”的风格,相反,批判与赞扬往往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深刻的社会批判(这是成功的现实主义文学必备的品格),更会弘扬振铎所推崇的真善美这些体现人类进步的为人类广泛认同的普世价值。但要做到深刻准确有力的批判,的确需要作者具有广阔的历史哲学眼光,需要作者对整个社会现实的准确洞察和把握,对其生成的背后各种力量具有足够的认知能力。
       论者提到振铎一些作品。例如,《幸福时光》写的是山村姑娘小燕被离散多年的现居澳洲的外婆接到澳洲重温亲情。作品虽然写了海峡两岸的隔绝使得亲人离散,却只是一笔带过,这样就仅仅是一篇歌颂亲情的略带传奇色彩的故事,把可以浓墨重彩渲染的民族大悲剧轻轻放过了。《烛光伊人》作品的遗憾之处也是本来还可以开掘得更深一些,作者却放过了。如果从多个角度写出当时政治环境如何险恶,写出身处厄境之下复杂的心灵搏斗,会更加发人深思。这篇作品虽然振铎是含着泪水来写的,字字句句都寄托了他对同时代的多灾多难的伙伴们的同情和怜悯,然而,其悲剧力量还是不足以令人震撼。
       我觉得最为可惜的是振铎对《流淌的岁月》他这部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鸿篇巨制的现在这种不可挽回的总体处理。作品截取共和国建国初期和改革开放时期两个十年纵剖面来描写主人公的命运,但却把文革十年回避了。这样,虽然作者主观企求反映历史和时代的真实,但在这个重大的欠缺下,读者便很难给以认同。其实,这部九十万字的长篇,可分为三部相对独立类似三部曲的作品,每部二三十万字,其中一部以文革时期为主……
        这些,振铎兄生前我们都讨论过。我们不时交换新作,互提意见。振铎常常调侃自己谨小慎微,畏首畏尾,始终没有专心致志大胆写作。这个生性善良的人,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句谚语来形容年轻时曾被批斗的可怕经历成了自己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作为多年的好朋友,我对他的思想状况当然理解。他虽然已经身处西方自由民主的国度,但对文革这种充分表现独裁暴政的残酷和荒谬,还是不敢深入探究和批判。从他对我一些拙文的看法,也可见一斑。例如我那篇纪念储安平的文章(《北望长天祭英魂》)在未发表之前请他看过,他好几次出于好心跟我推心置腹地谈了他的看法。他说,由于该文牵涉到“国内”的最敏感的问题,必须把握分寸,要写得尽可能缓和、含蓄一些,避免过分直率,棱角要圆一些,让人家不至误解,这样也许较稳妥,做到两全其美。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是我对他说,我深知是自找麻烦,只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长期在马列毛意识形态的熏陶下,振铎也和许多人一样,形成某种思维定势,而自己浑然不觉,或者并不以为有何不妥——心灵深处那份可供奉为圣洁的情感早已超越时间和空间而难以消磨难以动摇。如在《星光还在心中闪耀》这篇作品中,他显然带着深厚的感情这样描写:
       在列宁墓的地下室里,几道明亮的灯光透过水晶照射着长眠的列宁。他紧闭眼睛,依然保持油润的面孔,大脑上稀疏的黄发依然梳理得十分整齐,他穿著蓝色西装,系着蓝底白花的领带,身上覆盖着国旗,好像安详地睡着了。
       ……离开莫斯科的那个晚上,司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情,他特地绕道,让我们的车子再次绕过红场和克林姆林宫。这是我们第五次经过红场。眺望莫斯科上空,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尖顶塔楼闪耀着一颗颗星光,在朦胧的夜色里,倒映在莫斯科河中,摇曳出万千光点。登上远离莫斯科的火车,我似乎仍能长久地望见那宫墙上的星光。
       而我,对列宁以及他的“伟大”的事业,绝对没有这份情感。刚好我有一篇文章,谈到列宁时是这样的大为不敬:
      随着时间的流逝,列宁遗体还是逐渐腐烂,从小面积到大面积,即使不惜工本抢救,像致力于核弹、航天研究那样,也回天无力,最后不得不将头颅取下,安装在人造躯体上。苏联解体后,政府不再拨款,一批科学家义务承担起维护遗体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列宁已经不是偶像,而是他们的科学研究对象。每周星期一和星期五,他们按时打开水晶棺,给列宁面部涂上特制的防腐材料。现在,随着列宁真相越来越为人所知,列宁唯一剩下的头颅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


       人们常说,性格即命运。此言信然。对于作家,这是他们成功塑造作品人物的不二法门;进而论之,性格也是风格,在很多情况下,作家思想、性格不经意间就在作品风格中流露出来。振铎兄就是这样,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他常常对我们说,他毕竟度过了那几十年中国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如果他不是时时记得“夹着尾巴做人”,也许早就被摧毁了。而作为一个作家,他可谓百分之百的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现在他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但人们可以通过他的作品永久纪念他。他在我们心中将永远存在。让我们再读一次这段优美的文字吧,这是振铎兄对自己生活道路的回顾与总结,是他的思想结晶:
       “岁月流淌在时光的河上,人生流淌在岁月的河上,我的心啊,漫游在记忆的河床。我在这里,寻访走过的人生轨迹。这里,能触摸到我心灵的搏动;这里,有逆行的命运,卷入狂吼的旋涡;这里,有稚弱的生命,搏击压顶的浪涛;这里,有悲喜的泪水,在人生波谷中挥洒;这里,执着的人生追求,遭遇一重重坎坷,经历一次次回旋,在撞击中,发出一声声回响;这里,也有缕缕柔情,在曙光憧憬中酣畅轻吟;这里,更有一曲曲婉转深沉的爱的旋律,随着翻腾的岁月,在流淌的波涛里,不停息地奔向海洋……”
        让我们再一次和振铎兄一起在悉尼海湾吟唱:
        “我好比一叶单薄的孤帆/启航在雾霭迷茫的浅滩/告别了故乡幽暗的山影/朝向不可预知的人生彼岸/我踽踽独行在茫茫瀚海/寻觅那梦中的绿洲清泉/等待我的惟有海市蜃楼/走到跟前却是一场虚幻/多少次我翘首凝望夜空/插上想象翅膀徘徊顾盼/四处寻找那蓝色的星辰/能引我驶向梦般的桃源/孤帆难遇到平静的碧海/惟有惊涛骇浪扑面而来/暴风雨夹杂着电闪雷鸣/折断桅杆面临灭顶之灾/历尽磨难终于否极泰来/风清月朗航程海阔天开/头顶显现出那蓝色星辰/引我闯过迷雾走出阴霾/此刻天上人间繁星璀璨/欢乐旋律融入星光万点/云端火树银花伴着星月/梦中桃源此刻就在身边!”
       在我们眼前,仍然看到振铎兄十几年来几乎不变的身影。他坎坷忙碌了大半生之后,如今在夕阳岁月里,正是他从小所热爱的文学,为其生活镀上一道金色霞光。他开始像一个老顽童似的,像迷上了唱戏、唱歌、绘画那样,爱上了舞文弄墨,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照例先坐在计算机前,任凭神思飞扬,捕捉散漫的游思,编织汹涌的思绪,匆匆就笔,敲击键盘,让自己在这异国他乡的寂寞生活中有几份寄托。
       他对文学的热爱真是达到痴迷的程度!他说:“文学,是滋润我的生命的不可须臾离开的精神食粮,也是我向那些与我的心灵频率相同的知音者倾诉的媒介。文学滋养了我的人生,培育了我的人生理念,照亮了我起伏的人生道路,浇灌了我干枯心田中的精神绿洲,令我总是怀着对美好明天的期盼,给与我无穷无尽的跨越坎坷的动力。”这是他对自我生命价值与文学追求的独特破译。
       事实上,振铎兄即使在重病之中,念念不忘的仍是他的文学。2012年1月10日,这天恰好是他的75周岁生日,他回答一位50多年老友的来信,写下这些话,并说让他因此度过了一个十分有意义的生日:
       “我仍在写作,很想完成另一部长篇小说,谁知最近身体有些毛病需要调养,不得不暂时搁笔。我希望,待我体力精神恢复后,将会继续写下去。”
        振铎兄希望完成的这一部长篇,如今是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了。这两三年来,他以何其芳先生所倡导的也是他所喜爱的格律体新诗译写了一百多首古典诗词,如今也无法整理出版了。这就是命啊。可恨的命运就是不让一生善良诚恳勤奋的振铎兄享受一个完美的结局。他的文学事业就这样嘎然而止!文友们怎么不为此特别痛感惋惜?许多人作文赋诗,致以深深的悼念。其中悉尼诗词大家惇昊先生写了一副挽联:
        “大地无声,吾辈含悲,梦里千回呼故友;
       长天有泪,同侪恸悼,清香一炷祭英才。”
       悉尼诗词协会创会会长乔尚明先生写下这首《江城子》:
        遽闻噩耗泪潸潸,腹如煎,梦难安。音容宛在,驾鹤别尘寰。百载人生皆作古,君疾去,众心寒。
        识君恰在雪梨湾,笔如椽,思如泉。云垂海立,拔地势摩天。泉下愿君重振翰,词倒峡,砚磨穿。
       此刻,我仿佛听见振铎兄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他的声音:“我爱文学,几经磨难,未改初衷;我爱文学,无怨无悔!”声音由小转大,好像要充满整个空间。这是他的感言,这是他一生信念的告示,也像是他对命运的抗争,此刻听来,是如此地震撼心灵!

(2012年9月4日于悉尼。)

照片说明:
1  陳振鐸先生(1937.1.10-2012.8.6)
2 1957年振铎和妻子秋霞摄于嘉峪关机场
3 振铎小说散文集《吟唱在悉尼海湾》封面
4 振铎长篇小说《流淌的岁月》上下两册封面
5 爱好旅游的振铎
6 振铎含饴弄孙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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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门2014-11-20发表
长篇细评,捧圆补缺,功力之上,情意超越。 感谢好文的分享! 我叹:若他老人家注意养生,细水长流,该有多好!
瑞门2014-11-20发表
长篇细评,捧圆补缺,功力之上,情意超越。 感谢好文的分享! 我叹:若他老人家注意养生,细水长流,该有多好!
尹怡红2014-11-20发表
他老人家曾是我从未谋面的一位笔友,为人谦逊诚恳。除了文章,老人家还推荐过一些摄影作品,不凡不俗,眼光独到。上月惊闻噩耗,深为遗憾。感谢楼主图文兼顾的长贴寄托大家的哀思。
尹怡红2014-11-20发表
他老人家曾是我从未谋面的一位笔友,为人谦逊诚恳。除了文章,老人家还推荐过一些摄影作品,不凡不俗,眼光独到。上月惊闻噩耗,深为遗憾。感谢楼主图文兼顾的长贴寄托大家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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