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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 第二章 (1--2)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08-23 02:00:00  浏览次数: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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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十月三日发生吊死人事件后,龚维忠一刻也没有安宁过,他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绷得紧紧的。他主管的政治信仰与思想系,是扬子江师范大学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系,因为它决定着整个学校的政治思想导向,是具有航标灯、风向标意义的一个系。可就是这样一个系,竟然生生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是第一次。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个案子一定要处理好,要不然,他这个总支书记的位子,是很难保住的。
         他先是积极配合派出所和武装部对黄先蛾自杀的司法调查取证,一当这个案件移交到他这里来审理,他就顿觉一座大山压上了他的心头。一开始,他倒不是觉得这个案件本身难以处理,而是担心它的后效。七七级和七八级,这两届的学生最多,大多数的年龄都比较大,而且多半,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原来就有对象的人。这些人一上大学,头一件事,可能就是要抛弃他们原来的对象。而黄先蛾事件,仅仅不过是个开头。一想到这里,他那本来就绷紧的心弦,不禁又狠狠地拨动了几下,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胸口处时时隐隐作痛。
         六号那天上午,他已经对郝新运作了第一次审问。但审问的结果,却令他多少有些失望。按照他原先的设想,尽管司法鉴定黄先蛾系处女(这个鉴定结果不可能让郝新运知道),但只要郝新运承认,他俩发生过关系,哪怕是亲过嘴,至少是承认她是他的对象,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将郝新运开除学籍,谴送回乡,就完全属于学校政策范围内的事。可是从当天的审讯来看,郝新运不仅不承认他俩发生过关系,而且还坚持他俩只是娃娃亲——这意味着包办婚姻。这样一来,那么明天,明天的审讯,该从哪里入手呢?龚维忠又陷入了深思。
         龚维忠深深地蜷缩在那把破旧藤椅上,身子稍动一下就吱嘎作响。他对这把藤椅感情至深。那还是十多年前,他从部队转业,进入高校“工宣队”时,从部队带回来的。每当他遇到什么困厄的问题时,他就坐在它上面,处沉思状,仿佛它那发出的沉闷吱嘎声,就是他解决问题的灵感源泉。他的写字桌上,有一个圆形小闹钟,其顶上那半圆形的两个铁铃铛,锈迹斑斑,当时间一到而被小铁钉来回敲打时,上面的铁锈仿佛就会自动往下掉似的。这也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传家宝。他对那些旧的、过去的东西,怀有深深的眷恋,宛如那是他终生挥之不去的永恒记忆。
         他五十出头好几,形体福态,身子骨挺硬朗的,到底是青年时代,在部队这所革命大熔炉里锻炼出的精品。一晃他已经革命三十多年了。解放前夕他参了军,暂时撇下他那目不识丁的文盲老婆——从娃娃亲到娶进门,才一年多呢,还比他大两岁哩。待他混到了营教导员的官职时,他吃水不忘挖井人,把结发妻子从穷乡僻壤接到大城市里来。尽管原配又老又干瘪,头发白得比他还多,但她毕竟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传递了他的基因,可谓功不可没。当妻子与他母亲在一起时,两相比较,那形象他看起来,简直就跟他妈没什么两样。时间一长,他也就习惯了,并视之为正常——他自然就把妻子和母亲同等程度地看待。
          可毕竟,他是个健全的中年人,那雄性机体内天然地躁动着对女人的欲望。只是这种欲望,经长年革命的洗礼,加之有意识地压抑,久而久之,这欲望被深深地埋藏,进而沉积在他心灵的最幽暗处——按心理学家的说法,变成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潜意识了。可是偶尔,那欲望之根的琴弦,会被世间的什么刺激,或什么女人,轻微地撩拨一下,但又即刻恢复到麻木死寂的原状。他大有“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蝉泣”之感。唉,女人——那就是男人的“美”啊!对他来说,几乎是遥不可及的,宛如身陷无垠沙漠中垂死之人眼里那远方的绿洲,又如同浩淼的夜空中那转瞬即逝的一颗颗流星。
          他从四十岁起,就基本上没有性生活了。早年是长期夫妻两地分居,他本就没有多少性活动可言,至多仅仅是,或准确说纯粹是,为了传宗接代而作出射精的贡献。再加之,妻子不到四十岁,就闭了经。她那给丈夫最后开恩的荒芜之地,既干瘪又滞涩,要想打开一条直达男人欲望满足的通道,几乎完全是不可能了。他曾努力过,多次尝试过,但最终都归于失败。比如,当他在妻子那犹如临产孕妇腹部上的妊娠纹那般的瘪陷乳房上揉捏,或者是,他那石油钻探的杆尖,历经千难万险最终打开了她那干涩僵滞的通道时,他的那个云雨对象,不是慵倦得哈欠连天,就是捧着一本“娃娃书”,也就是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绝望而又聪明的他,只好决绝放弃了这类不可能的事。后来,也许是本能启示了他。他自己偷偷发明了一种泄欲的好办法。那就是在木盆里洗澡的时候(还没有淋浴设备哟),只要在他的那个上面,涂满香皂,在白色晶莹的泡沫轻柔呵护下,在他的手有节律的环绕作用下……哎!那销魂的效果,比躺在原配的僵硬肢体上,可是强多了。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龚维忠叹息一声。拿出档案袋,又开始再看一遍黄先蛾的遗书:

 新运哥:
        我走了。我永远走了。我这样子走,是我自愿的,完完全全的自愿,与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尊敬的各位领导,您们千万不要怪他。他是个好人。
        虽然我们从小就订了亲,但我知道,你并不怎么喜欢我。可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才华、你的善良、你的英容笑貌。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为你而死。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昨天,我一个人看了东湖,又在江边徘徊。本来我先是准备从长江里走的,可是我还是想永远陪伴你。我要看着你上课,看着你在校园的身影……所以我就选择了这里。
        我的父母,女儿不孝。请您们把我埋在痴望山上,我好看见我和新运哥经常会面的那个地方。
        新运哥,永别了!我在天国里衷心祝愿你幸福!

                                                    黄先蛾

        遗书是在一张顶头红字“永进公社艳阳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信笺上,用蓝色墨水写的。字迹潦草,上面大滴大滴的泪痕,还冲淡了不少字,要仔细看才看得清楚。龚维忠不免又叹息了几声,很是寂静地,与小闹钟的滴嗒声,浑成一体。时间很晚了。他摇摇头,走出书房。边想着明天怎么跟郝新运谈,边爬上了他老婆正鼾声雷动的床边。
        第二天,龚维忠像昨天一样,提前一刻钟来到办公室。郝新运已经站在了门边的阳台上,并毕恭毕敬地向他打了个躬。龚维忠脸色阴沉地瞥了他一眼,径直开门进去了。
        审讯,像昨天开始的那样,直接进入短兵相接状态。     
        “郝新运!我认为你昨天对组织的态度,非常不好,甚至相当的恶劣!你知道吗?今天,但愿你比昨天的态度,要好一点。你不要顽固不化,不要妄想欺骗组织。我们党组织的眼睛,历来是雪亮的!” 
        “是……是……”。郝新运点头哈腰,连连称是。他显然比昨天心里有数多了。
        “你还是坚持否认你和黄先蛾发生过关系吗?”
        “是的。我发誓!我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
        “我再次提醒你,你想赖是赖不掉的。公安部门对黄先蛾作了尸检。你对她做过什么,你是怎么弄她的,都会在她身体上留下痕迹的。你知道吗?”龚维忠死死地盯住郝新运,嘴唇上现出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得意神情。“我看,你还是坦白吧。不要等我拿出尸检的证据,还有别的证据,那你就太晚了。”
        郝新运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他低垂着头,脑海里突地冒出了那天在山上的那一幕:他从后面进入了黄先蛾的身体,而且他喷射的那些乳白色浑浊的黏液,还一次次地从她那入口处漫溢出来。还有,他在体外射出的那些液体,几乎都到她嘴里去了。难道……这些东西,都还在她的体内,都能被检查出来吗?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疯狂地奔腾起来。但他还是宁愿相信,他的这些想法是荒诞的。老天保佑,这些都不是真的。
        “如果……如果有证据,那就拿出来好了。反正,我就是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郝新运似乎是把赌注压出去了。他觉得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还不如干脆赌一把。
        “那好。既然你不愿意坦白,组织上会继续调查,搜集证据。诺,这个问题暂时放一放。下面,组织上要审问你的另一个问题:你意识到你问题的性质的严重性吗?”龚维忠不由得睃了一眼他的副书记搭档,像是要他首肯,现在进入这个问题正当其时。
        “嗯,我能意识得到。我的问题很严重。毕竟黄先蛾上吊死了,而她和我,又是一个湾子里的人,我们小时候还订过娃娃亲,还有——”。
        “呸!——”龚维忠不知是被郝新运激怒了,还是本来嘴里就有一口痰要吐出来,反正,他狠狠地清理了一下沙哑的嗓子,吐出了他想吐出来的东西。“你说得太轻巧了!郝新运。这哪里是你的问题的性质啊?你的问题的性质是——”。
        “喂,你听好了!”那个胖呼呼的女干事,似乎没忘记她的职责,提醒一下郝新运。
        “你问题的性质是,你公然违背学校的《学生守则》,完全应该被开除学籍,遣送回乡!你意识到了吗?”龚维忠威风凛凛地说。
         “我哪里违背了学生守则呀?我没有啊!”
         “你还假装佯!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们每次政治学习都是要学的,你们反复学过的东西,你还假装不知道?”
         “那是什么呀,我怎么一时就想不想来?”
         “那我正式向你宣布:按学校颁布的《学生守则》规定,大学生不准谈恋爱!晓得吧?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都不准谈!”
         “这我知道。我没有谈恋爱呀!”
         “混——帐!你和黄先蛾,那还不叫谈恋爱?她是你的对象,不是吗?啊?”
         “那也不是我在学校谈恋爱呀!充其量,她也只是我小时候家里订的娃娃亲嘛。严格说来,她还不算是我的对象,应该算是包办婚姻。这哪能算是我在大学谈恋爱呢?”
         “你这是无理狡辩!黄先蛾,无论如何都算是你的对象。她就是你的对象。这你也想赖吗?我假设一下,就算你们是你所说的那个‘娃娃亲’,你又不喜欢她,那为什么你不去解除这种关系?你应该有这种能力,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你是堂堂的中学老师喔!你又不是文盲”。
         “您不知道,我们那里太落后,封建势力的残余根深蒂固。我哪敢啦?我们那里直到现在,还是遵从媒婆之命、父母之言呐。”
         “好,退一步来讲,就算你没有能力,解除你和黄先蛾的订亲关系,但是,你为什么还和她保持那么多年的对象关系?她喜欢你,这我们知道,要不然,她也不会为你而自杀。可是,谁都晓得,喜欢,是相互的。她喜欢你,势必你也就喜欢她。一个人是喜欢不起来的。所以我断定,你和她是对象关系,这一点儿也没冤枉你。”龚维忠得意地乜斜了一下郝新运,
         又神气十足地撩了他的下手一眼。
         “那也只能说,我是她的对象,但她不是我的对象。因为我并不喜欢她。要是我喜欢她,我们还不早就成亲了?”
         “问题就在这里!嗬嗬,你总算泄露天机啦!正是因为你上了大学,你才看不起她了,你才不喜欢她了,你就想抛弃她!问题的实质,正是在这里。如果你没有考上大学,你还在农村,你就会和她结婚。这不是‘秃瓢儿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我们是包办婚姻。即使我不上大学,我也不会和她结婚。”郝新运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紧紧地抓住这一点。
         “你别再狡辩了!黄先蛾是你的对象,这是客观的事实;因为你上了大学,就想抛弃她,这也是雷打不动的事实!仅仅凭这两条,你就够得上开除学籍、谴送回乡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郝新运一听就慌了神。他猛地往前一倾,像捞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双膝咚的一声着地,虔诚地下了跪。他边嚎啕大哭,边给他们叩着响头,一个又一个。他那凄惨、冤屈、赎罪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连那位副书记,都看不过去了。“起来,别这样……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嘛……”。他拽起郝新运的胳膊,使劲想把他拉起来,可他越发哭得厉害了,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摊在了地上,浑身软绵绵的,仿佛他的身体压根儿就没长骨头似的。他嘴里不停地哀号,像念经一样:“龚书记呀,你们不要开除我啊……黄先蛾自杀……不是我导致的呀……我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呀……她甚至算不上是我的对象啊……龚书记呀,你们行行好吧!别谴送我回乡呀……我没有犯什么过错哇……”。
         郝新运悲恸欲绝的哭叫声,惊动了对面那间教室正在上课的学生,以及隔壁教研室的老师,一时间,总支门口挤满了围观的人。龚维忠一边示意干事去驱散人群,一边亲自拉郝新运起来。郝新运抹着眼泪,并从手指缝里瞅见了龚维忠那有所缓和的神态,便一边抽泣,一边站了起来。
         “郝新运,我跟你说,哭,是没有用的,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的惟一出路,是好好地反省自己,老老实实地写检查。从今天开始,你每三天,就要向我交一份《思想检查》来。除了向组织上交待你的事情的全部经过外,还要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深刻挖掘你犯错误的思想根源。特别是对你的问题的性质,要上升到这样一个认识高度:你的行为是现代陈世美的典型……”。


         十月八日是个星期一,下午,就是全校师生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时间。十号教学楼一楼的阶梯教室内,庄严肃穆。讲台的黑板上方,挂着鲜艳的大红横幅——“政治信仰与思想系反对现代陈世美誓师大会”。下面坐着七七级和七八级全体学生,二百二三十来号人,个个正襟危坐,神情严肃。除了从西面玻璃窗上射进来的那一绺绺惨淡的阳光,除了钢笔的笔尖在纸上漫舞的咝咝声,细小的喘息声,偶尔还有实在没法抑制而冲出咽喉的胆怯咳嗽声,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打破这教室死一般的寂静。
         龚维忠站在讲台上,正在作大会主题报告。
         “…… 你们七七级、七八级,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第一、第二届大学生,是我们时代的天之骄子。同时,你们又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学生群体。特殊的境遇,造成了你们特殊的身份。你们的年龄,一般都比较偏大。这就有可能出问题了。你们当中有不少人,以为自己上了大学,是堂堂的大学生了,就可以忘本了,就可以不再保持无产阶级感情了,就可以耍起小资产阶级情调来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抛弃自己的对象了……一句话,就开始成为现代的陈世美了……”。
         郝新运坐在第一排正中间,像拜神一样的仰视龚维忠,诚惶诚恐地听着。他昨晚几乎通宵没睡,息灯后,还把自己蒙在毛巾被里,打着手电筒写思想检查。当他心惊胆颤地走进教室时,他那低垂难当的头,差点儿就要被夹在了他的胳肢窝底下。本来,他是想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免得被人指手画脚,挤眉弄眼。但他又怕龚维忠不高兴,会显得对自己的错误,认识不深刻,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前面。此刻,龚维忠的讲话对他来说,似乎每一句,每一声气,都是针对他的。他惶惶不安,心脏的跳动恰似不停的咚咚打鼓。他最担心的,就是书记可能会点他的名,甚至要他站起来示众,让全体学生批斗。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还产生了这样一种幻觉:书记拿出学校的红头文件,准备宣布开除郝新运的学籍,并谴送回乡的决定。
         “…… 陈世美的故事,我想你们都知道。可那是封建社会的事情。没想到,在三中全会的精神响彻云霄的今天,居然在我们学生中间,还出现了现代的陈世美!这不能不令我们每一个学政治的人,深思啊!……”。
         李天豪坐在最后一排。他眼神僵直,死死盯在台上。一面听着,一面若有所思。渐渐地,他恍然觉得,书记所讲的事情,开始与自己有关了。他的心弦,不禁被什么东西拨动了那么一下下,甚为微妙的。他走神了!他心绪的幽深处,不觉回到了十月三日的那天……
         那天早晨,他紧跟洪跃进,跑到黄先蛾上吊的事发现场。他远观到吊在树上的可怕尸体,目睹了郝新运撕心裂肺的嚎叫,还有他被警察带走那凄凉的一幕。一个本能的警觉,一个有可能事关生死存亡的警觉,在他脑海里陡然生成:彩珍,你的彩珍,弄不好,也可能会这样子的!也会出人命的!快快想个办法,也许你还来得及。
         那天一、二节的党史课,他没去上。他悄悄地跟向前进打了个招呼,说是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去一下,明天就回来。我就不向指导员请假了,你帮我保一下密。最迟明天晚上,我就会赶回来。李天豪是党员,他和向前进的关系特好。于是,向前进就替他保了密。
         “…… 你们中间出现了现代陈世美,这不能不引起学校,引起我们党总支的高度重视。这可不是个小问题,而是一个大是大非问题!因为它涉及我们党培养什么样的人的问题!同学们,在这样一个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还是资产阶级接班人的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每一个学政治的,特别是党员,一定要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郝新运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慢慢地落了下来,似乎回到了它本该待着的那个地方。因为龚维忠已经讲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点他的名。他暗自庆幸。幸亏他不是党员。也许学校在处理学生的问题时,非党员就要轻一些?有这个可能。如果是这样,那我的学籍,可能还会保得住。
         只有在这当儿,郝新运似乎才第一次把龚维忠的长相看个清楚。总体上看,这是一个略显福态的人,特别是他那又满又圆的粉红色脸庞,颇能昭显出生活给予他的毫不吝啬的馈赠。小小的眼睛,有些内陷,眼眶有紧致的凹槽,但因有还算浓密的灰白色拱形眉毛的衬托,轻易还看不明显哩。他的鼻梁并不低,但由于长着两个像嶙峋的骷髅那般塌陷下去的大鼻孔,而让人感到只剩下一枚大蒜头。当然啦,最能彰显他的福气的,是他的耳朵——上端似显单薄而半透明,下端却有肉赘赘的大耳垂。他那富于时代风尚的小平头,发短,硬刺刺的,但又给人平滑浑圆之感。发丝几乎全都花白了,而他那低矮短矬的前额头上,一颗颗汗珠像萤火虫儿般的在闪光。
         “……学校曾三令五申,大学生不准谈恋爱!这就意味着,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无论是你原来有对象,还是现在谈对象,都是不允许的。绝对不允许!你们知道吗?大学生谈恋爱,其性质是相当恶劣的!属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封资修情调,是毒害青年大学生心灵的迷魂药,是与无产阶级的阶段感情格格不入的!
         “至于那些想成为现代陈世美的人,那些想抛弃原来的对象而另寻新欢的人,他们的错误的性质,就更加严重!这正是我们今天,要开展一场‘反对现代陈世美’誓师大会的意义所在。这种错误的性质是什么呢?说到底,就是对无产阶级感情的彻底背叛,是对妇女感情的玩弄,是对妇女权益的极端不尊重,是彻底忘本的表现,是……”。
        李天豪从迷幻中惊醒,被一阵热烈的掌声。他看一下手表,书记已经讲了整整两个半小时。他感到体内的膀胱充盈得不行,可没看见一个人上过厕所。这节骨眼儿上,没人敢上厕所。书记终于走下了讲台。
        接着是学生誓师表态。只见向前进,第一个嗵嗵地蹬上台去。李天豪隐约记得,在这样的场合,他们的支部书记总会这样。向前进慷慨激昂,表示要与现代陈世美斗争到底!他下台之后,又有一个干部模样的同学,上去了;又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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