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黄金部落》第一部 城记 二十三
作者:吴永立  发布日期:2012-05-03 02:00:00  浏览次数:1205
分享到:

关帝庙靠珠江处有一块不算太大的空地。自从德轩他们住进来以后,这里就成了他们的练武场了。每天傍晚时分,林天都会在这里教他们练拳。跟着林天学武的除了德轩、慧娟以外,现在又多了阿兰和马仔。其中马仔是最为热衷的一个。每天从谷埠码头上回来,他在江边擦一把脸,然后就在那块空地上拳打脚踢地练起来了。练拳已经成为了马仔风雨不改的一种习惯。

这一天有点奇怪,大家一起从码头上出来,转眼却不见了马仔。德轩和林天走到码头旁的江边,连往常停在那里等他们的那艘阿兰摇的小沙艇也没了踪影。德轩二人只有搭乘其他的小船过江回家了。

回到关帝庙,却见孙半仙和慧娟二人正在档口忙得不亦乐乎。这个挂着“谭和堂”旗号的小药摊,现在在河南地一带算是出了名了,甚至远至番禺顺得一带都有人慕名前来救医。德轩和林天见此情形,赶紧上前帮忙,于是也就把马仔不见人的事搁到一边去了。

快到黄昏的时候,药摊前逐渐开始冷清了下来。也就是在这时,却见阿兰一个人摇着小沙艇,从急急忙忙地这边划过来。小艇靠上了江岸,还未停稳,阿兰便跳了下艇,随手把缆绳往江边的木桩上一套,边往药摊跑边气喘吁吁地喊着:“谭大哥林大哥慧娟姐姐,你你们快去看看吧!马仔他、他要把自己卖了,卖了去金山淘金子去……”

大家都没听清阿兰在喊什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活,看着一路奔跑而来的阿兰。

阿兰跑到了药摊前,扶着孙半仙的椅子喘着气:“谭大哥,你们快去看看,马、马仔他……”

慧娟倒了一碗水递到阿兰面前,伸手轻拍着她的后背:“阿兰,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阿兰喝了一口水,急急也摇着头:“不能慢,慢了就来不及了!马仔他要把自己卖了去金山淘金。你们快去看看吧!”

德轩皱了皱眉:“这两天老听他说双门底那边刚开了一个猪仔馆,要招一批人去金山。我还不怎么在意。没想到他真去了。天哥,我们去看看!慧娟,你自己回家吧!”

“不。我也去。那些契约可能是英文的,也许我能帮得上忙。”慧娟说道。

德轩点点头。

三人跟着阿兰跑上了小艇,林天帮着阿兰划桨,小艇飞快地向珠江北岸驶去……

 

双门底位于广州城的中心区域。如果说,西关十三行一带是广州的对外贸易中心,那么双门底就绝对可以称为广州城的政冶商业中心了。广州乃至广东的各司衙门都聚集于此,在双门底的西面是总管八旗兵和绿营兵的将军府,而东南则是历年举行科举考试的贡院所在。这里可以说是大清南方最重要也是最值钱的区域了。正因为如此,各大商家也以能够挤身于此为荣,于是双门底一带也就成了寸金尺土之地了。到了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北美和英属澳大利亚等地均处于开发的鼎盛期,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大家都把目光放到了人口相对过剩的大清国,而广州作为这个古老帝国对外贸易的第一城市,便理所当然地领风气之先了。一时间,广州街头招工馆林立。终日车水马龙的双门底一带,更是如此。有一个阶段,广州人甚至形容这附近的招工馆比卖米的店铺还多。其盛况可见一斑了。在这众多的招工馆中,有不少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很多人就是被这些招工馆以招工的名义,骗卖到海外当苦力。于是到了后来,广州乃至四邑及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人们都把这些招工馆称为“猪仔倌”,把出洋谋生称为“卖猪仔。”而这种叫法直到一百多年以后的今天仍在使用着。

双门底一带的招工馆都并不在大街上,它们大都隐藏于横街窄巷比较靠近大街的地方。负责招工的人,往往会在离招工馆不远处的大街上摆一个摊子,贴上写满引人注目词语的布帘子,大声叫喊,以吸引来往的人们。要是有人感兴趣了,自然就会有人引领他们到巷中的招工馆中签被称为“卖身契”的劳工契约。

阿兰的小艇泊在了天字码头附近,德轩、林天和慧娟跟着阿兰过了永济门,沿着由南向北的承宣直街,经过内城城门,匆匆地向双门底而去……

他们到了双门底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变黑了。双门底一带的店铺都已开始陆续地关门,而各个食肆酒家则在点灯开业。

在承宣直街与双门底大街交界处,有一条名为“黄泥巷”的小街。这里地处双门底的中心地带,虽然已近黄昏,但大街上仍然人来人往,十分闹。在黄泥巷口,围着一群人,靠巷口的拐角处挂着一幅足有两人高的布帘,布帘正中画着一个图案,图案上有一面诺大的旗子,旗子由红蓝两种主颜色组成。蓝色处还有很多颗星星。在这面旗子的下方画着数个十分抢眼的金元宝。布帘的空白处则用斗大的字写着:“要发财到亚美利加”。一个高高瘦瘦、身穿黑色西式燕尾服,头戴西式礼帽,却拖着一条长辫子的人正口水花四溅地大声叫喊着:“各位父老乡亲,都来看看啦!你要发财吗?那就别想太多了,到亚美利加吧!亚美利加是何许地方?那就是金山呀!为何叫金山?顾名思义当然是因为那里多金子了。你不信?那不要紧,大家可以听听这位刚从金山回来的兄弟给你们说说。”说着瘦高个从身后拉出一个略为矮小,但同样瘦小的汉子。

那矮子内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长衫,外穿着宽大得可以他两个身子的西服,缩着脖子被瘦高个拉到了前面。他犹犹豫豫开口了:“各位乡里,我叫亚仔。是、是刚从那个那个金山返来的。那个金山真是好多金呀,好彩的一锄头落去就刨到一块我个头那么大的,就算唔好彩都挖到半个手掌那么大的……”

德轩等人挤在人群中,一边听着这一高一矮两个瘦子在黄婆卖瓜般的吆喝,一边四处打量着寻找着马仔的踪影。

两个瘦子叫喊了一会儿,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被说动了心,上前打听细节,那高个便引着他们拐进了旁边的巷中。德轩等人也跟着走进了黄泥巷。进巷走了约十来步,便看到有一家很简陋的民宅门口挂了一个“韦记行招工馆”的牌子,宅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距离门口不远处摆放着一张很有些年头的八仙桌,桌上放着几盏已经点亮了的油灯,围着桌子坐着几个年青人,一个穿着打扮与那个瘦高个差不多但没有戴帽的胖子正站在八仙桌前手舞足蹈地向那些人说着什么。而在两边的墙跟下都零散地站着几个看上去百无聊懒的人。

德轩留意地看了一下,果然发现马仔正在那些围坐在八仙桌旁的人当中,此刻正一脸茫然地对着放在面前的两张纸。德轩走到马仔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马仔扭头见是德轩他们几个,似乎有些意外:“谭大哥、林大哥、伍小姐,你们怎么来了?

“是我叫他们来的。”阿兰从后面伸出脑袋答道。德轩笑了笑:“大家都是担心你,怕你被人骗了。”

那胖子听了德轩的话不乐意了。他瞪着眼晴,盯着德轩等人:“这位兄弟怎么说话的?我这韦记行可是老字号,从来是童叟无欺的。”

德轩对着那胖子拱拱手:“这位先生,鄙人只是担心我的这位兄弟被人骗而已,并非说先生的招工馆就是骗人的,更无意质疑先生的诚信。”

那胖子见德轩一身搬运工打扮,谈吐却像一个文人,便感觉有点奇怪,更不敢等闲视之。于是他走到马仔身边,伸手拿起放在马仔的两张纸,在德轩跟前扬了扬:“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那好吧!这白纸黑字的契约上,所有款项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可看仔细了,别回头说我韦记行骗了你兄弟!”

德轩接过那份契约,只见一份是洋文的,另一份是以汉字写的。汉字那份上写着:“甘愿立字人马子壮今因亚美利加国人托广州韦记行招募雇工往彼国金矿山做工其间采得之金与彼以三柒开分成限五年为满面议到地之日逐月给工资银陆大圆之数又每礼拜给米拾磅或给面粉捌磅糖壹磅肉捌磅茶叶任取其便今在韦记行先交付佛银陆大圆以作船资如到彼处任从使唤不敢冒渎”德轩留意到在这张纸的最左边还有一行小字:“本契约以大不列颠国文本为正本”

“怎么样?这条款你都看清楚了吧?这洋文的,你就不用再看了,就算看你也看不明白呀!”那胖子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德轩说,边说还边伸手想把德轩手中的那两份契约拿回去。

德轩转身把那份英文契约递给站在一旁的慧娟,然后对那胖子说道:“这位先生,您真是说对了。在下真的是看不懂洋文,可我身边这位小姐她懂洋文。我只能劳烦她帮忙看一下了。”

胖子没想到德轩还有这么一招,张嘴结舌地愣在了那里,不知该作怎么样的反应。过了半晌,他才吞了一口口水,看着慧娟问道:“你、你真懂洋文?

慧娟接过德轩递过来的两份契约,冲那胖子微微一笑:“小女子不才,在不列颠国住了几年。这洋文我还是懂一些的。”

那胖子眨了眨眼睛,突然大叫着:“你们几个分明是来踢馆拆招牌的!我不做你这生意了!!”边叫边向慧娟扑了过去,想把她手中的契约抢回。

德轩身子一侧,挡住了胖子的去路:“先生少安勿燥嘛!就算你不做这宗生意,也要让我这兄弟明白怎么回事呀!”

那胖子见去路被人挡住了,便扭头冲着墙边站着那些人跺着脚,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们白吃饭的?!快帮我把契约夺回来!”

林天刚进门时就看出这帮家伙是受聘来这里看场的,所以进门以后便站到了其中一个领头的身边。此时,林天一见对方闻声而动,便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说道:“老兄,别着急嘛!”

那人是双门底一带的地痞,练过几年武,拳脚功夫还算可以,平素就带着一帮子兄弟欺行霸市,作恶惯了。那胖子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他请了过来,以防在招工过程中有什么麻烦事出现。这时他一见胖子招呼,站起来便想上前,可没想到刚一动身就让人按住了。他见对方个头不高,貌不惊人,并不在意,一甩肩膀就想脱身,可对方的手却如有千斤之力一般,压得他半步也挪动不了。他心中暗吃了一惊,知道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说不准自己这帮子弟兄加一起也不是对方的对手。他也算在江湖行走多年的人,当然懂得遇强即避的道理。于是他赶紧挤出一脸的笑容,说道:“我着什么急呀?我只是蹲久了腿有点麻,站起来活动活动。”

林天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帮地痞见自己的大哥不动,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慧娟迅速把中英文两份契约看了一遍,然后她看着德轩说:“这两份契约的内容不一样。洋文的这份说是亚美利亚国招修建铁路的工人,根本与中文那份是两回事。而且里面的条款十分苛刻。”

德轩望向那胖子道:“这位先生,招工原并非一件坏事,可足下欺负他们不懂洋文,就以如此手段欺骗他们签约。这可不是君子之道,完全是奸商行径。”

那胖子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兰赶紧把马仔拉了起来,往门外走去。其余几个正围着八仙桌的年青人见势不对,也赶紧站起就往外走。

周围围观的人们纷纷起哄,有人还叫着要去报官。

林天担心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官府,反倒对德轩不利,便向德轩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退出此是非之地。

德轩本来还想“之乎者也”地引经据典地教训那胖子一通的,后来看到林天向自己打眼色,才醒悟过来,于是便与慧娟和林天趁着周围一片混乱,抽身离去了。

他们离开了双门底,匆匆地回到了天字码头附近。此时正值珠江涨潮,江水只差不到一尺就要漫上堤岸了。阿兰的小沙艇和泊在岸边的其他小艇一样,被涌动的江水拍打得晃动不停。阿兰利落地跳上船以后,又回头伸手把马仔和德轩拉了上艇。慧娟是随着德轩上艇的。当她跨上小艇的时候,正巧有一个浪打在了船帮上,小艇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慧娟站立不稳,身子一侧就向江中坠去。在艇上的几个人中,德轩是靠她最近的。一见慧娟就要落水,德轩也顾不得太多了,他一伸手抓住了慧娟的胳膊,使劲地把她拉回了小艇中。慧娟整个人扑进了德轩的怀中……

慧娟惊魂未定地伏在德轩胸前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大家都在注视着自己,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离开了德轩的怀抱。

德轩原来只是一心想着救人,到了慧娟扑到了自己怀中,才感到手足无措的尴尬……

林天看到他们脸红耳赤的样子,便扯开话题,对马仔说道:“马仔,你小子今天算是走运了,不然让那胖子把你卖到异国他乡,你就哭都来不及了。你还不谢谢伍小姐?

“还有我呢?”阿兰边划船边说。“其实在这小艇之上的都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我们,你就不是马仔是猪仔了。”

“我、我……”马仔还想争辩几句,可一下子又想不出该怎么说。

德轩扶着慧娟坐了下来,回头扬了扬手替马仔解围:“好了,你们都别再说他了。其实去淘金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穷途末路了,倒不如到外面搏一下,说不准可以拼出一条路来!”

慧娟听了德轩的话,心里一动,并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目光缓缓转向宽阔的江面……

 

就在德轩他们上船的时候,天字码头外的珠江江面上有两艘满载货物的木船正在行驶。

其中一艘木船船头上站在的正是泰兴洋行三少爷卓文杰。他是在广西的茶场押运首批在那里订购的茶叶回粤的。由于被赵玄截了泰兴行的货源,而原来与他们签了合同的荷兰茶叶商人又等着要提货。文杰从广西茶场是一路急赶,这才赶得及在交货期的最后一天回到广州城。所以文杰连家也没有回,就直接押着船往黄浦洋船停泊的锚地而去了。

文杰离开广州城已有好些日子了,而且当时走得也很急,根本来不及与慧娟告别;在广西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是忙着生意上的事,也是根本没有时间想其他的事情。此时回到了广州城了,文杰心里就很自然地想到了慧娟。这位自己名份上的未婚妻,在自己离开广州这些日子里都在干些什么呢?她有没挂念自己呢?哎呀,自己跑了一转广西竟然没有给她买一件小礼物。糊涂糊涂!……木船经过天字码头时,文杰正站在船头上胡思乱想着。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天字码头,码头上如常的人来人往。突然文杰看到了什么,心里只觉一紧,他赶紧凝神屏息望向码头方向,刹那间他仿佛被人用千斤重的大锤狠狠地击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连呼吸都似乎十分的困难。他看到正好是慧娟上小艇时身子失衡倒在德轩怀中那一幕……

文杰觉得头重脚轻,身体晃了晃。他赶忙伸手扶着身边的木栏杆,心里不停地在提醒自己,自己是马上要去见那个荷兰国商人福克瑞的,千万别因为此等儿女情长的私事而影响了生意。在泰兴行的生意跟前,其他任何事情都只是小事而已。文杰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定了定神,又摇了摇头,似乎要把一切不顺心的事连同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都忘掉,起码也是能够暂时忘掉。

虽然是逆水行舟,但黄埔锚地毕竟离城不算太远,木船过了天字码头没有多久,停满了各式洋船的黄埔锚地已遥遥在目了。

 

按以往的规矩,交易双方在货物交接完成以后都会有一个由洋行作东的酒宴以示庆祝。这次也不例外,文杰与那位已经等了好几天、此刻犹如热锅上蚂蚁似的荷兰国商人福克瑞一起查验了茶叶的成色和质量,又看着伙计们把麻袋包装的茶叶搬过船,然后才陪着福克瑞以及他的几个随从助手上了自己家里的快船,奔五仙门外的望江楼而去。

文杰的大哥文皓已在望江楼雅座包厅恭候了。他的英语也说得很好,与福克瑞见面后便以英语客套一番聊了起来。直到这时,文杰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顿酒宴,文杰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脸上的表情更可以说是强颜欢笑。幸好文皓在旁应酬着福克瑞,场面才不至于冷落。好容易熬到酒宴结束,文皓文杰把福克瑞等人送到码头,又吩咐伙计把福克瑞等送回黄埔锚地。

目送快船远去,文杰回过头对大哥文皓说:“大哥,这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三弟,这些日子辛苦了。父亲今天早上还在担心你能否赶回来呢!后来你让阿乐回来报讯,父亲才吁了一口气。”

文杰摇摇头:“这次也是真够险的,幸亏还好没误事。不过,广西茶场的茶还是真不如江西那边的。他们的顶级茶最多也就能和江西二级茶打个平手。这次买卖我们是没什么赚头了。”

文皓苦苦一笑:“没赚头总比亏本赔钱的好。赵玄这个混蛋真把我们害苦了。”

文杰咬咬牙:“总有一天要叫他全吐出来!”

文皓扬扬手:“三弟,这些烦事先不说它了。这段日子你也够辛苦的,快回家歇息吧。”

文杰望着大哥:“大哥,我还有点事,等一会再回家。反正现在天色已晚父母亲都已睡了。”

文皓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吧,早去早回。奔忙了这么长时间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文杰勉强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适意居”的夜市时间早已过了,但酒楼的底层还在营业。广州人爱吃是出了名的,只要你喜欢,从天未亮进酒楼可以吃到子夜以后,而吃的方式又各有特色和名称。如晚餐夜市以后就是所谓的“消夜”了。由于消夜时间与晚餐时间十分接近,不可能吃得太多,于是消夜大多以炒田螺牛杂之类的小吃为主。入冬以后,天气渐凉。各个消夜档又开始挂起了买狗肉的招牌。

文杰还未走到“适意居”门前,便闻到了阵阵浓浓的香气。酒楼的洪掌柜见到文杰,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打招呼,然后就把文杰引上了二楼的包厅雅座。

“三少爷,今天好兴致来消夜呀!您真是贵人,今日刚刚弄了两只黄狗。怎么样?来两斤?俗语有道,三六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呀!”洪掌柜边为文杰点上油灯边问道。

文杰无精打彩地点点头:“行呀!就来两斤吧!哎,老洪,我还有洋酒存你这里吗?

洪掌柜想了想,答道:“还有两瓶吧!”

文杰扬扬手:“那好,都拿上来。明天我再让阿乐送几瓶过来。”

“好咧!”洪掌柜答应以后就下楼了。

很快,伙计就捧上了一个小炭炉、一大煲狗肉和一篮唐好菜。炉火烧得正旺,那一煲狗肉放到炉子上,马上浓香四溢。这时,洪掌柜也亲自把文杰存在“适意居”的两瓶威士忌洋酒送了上来……

喝威士忌这种洋酒,一般用的都是玻璃酒杯。可在此时的广州城中,玻璃制品大都是舶来洋货,“适意居”这类二三流的食肆并没有。文杰也只能将就着用米酒的中式瓷酒杯来饮他那从西洋大不列颠国买回来的苏格兰威士忌了。

俗话说酒入愁肠愁更愁,这话其实真的很有道理。一个人苦闷愁怅之时,总想找一些寄托,或是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以作逃避。实在找不到了,那就想到了喝酒。原因很简单,都知道酒喝多了会醉,醉了那就什么都不会想,或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所谓借酒消愁由此而来,其实只是借醉逃避而已。文杰的酒量是很好的,商场上客套应酬不断,他的酒胆和酒量也就这样练出来了。

刚才的酒宴上,文杰吃得不多,此刻还真是有点饿了,于是待洪掌柜和伙计退下以后,文杰便一口狗肉一口菜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那两斤狗肉和一大盆唐好菜便都进了他的肚子里去了。文杰吁了一口气,这才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倒了一大杯,然后一口喝尽。他感觉着那液体滑过喉咙,直至丹田。他轻轻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可几个时辰以前在珠江上看到的那一幕却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他喝了第二杯、第三杯……接着是第二瓶。

连着喝了两瓶威士忌以后,文杰觉得浑身发烫,头脑有些晕乎,可慧娟倒在那姓谭的小子怀中的情景却还是他的眼前晃动。文杰撑起身子,脱了长衫,步履浮动地走到包厅门前,扯着嗓子叫伙计送上两斤九江米酒又加了一斤狗肉,然后回到桌旁又喝了起来……

 

说来也巧,就在文杰在“适意居”楼上喝闷酒之时,沙皮带着他的几个弟兄也在“适意居”楼下喝着酒吃着狗肉。沙皮身边的银子早已用光了,这顿消夜他是准备赖帐的。他和兄弟们正吃得高兴,却听到楼上有人在叫伙计。沙皮心里一动,这声音似曾相识,是谁呢?他眨眨眼睛,扭头向洪掌柜招招手。

洪掌柜对这地痞是又恨又怕,心知这帮人今日又是来吃白食的,可又怕他们在这里闹事,便赶紧凑了过来:“沙、沙大哥,您有什么吩咐?

沙皮伸手搭着洪掌柜的肩膀,装出一付亲热相:“我说洪老哥,这楼上是哪位大爷呀?

洪掌柜见他原来并非要添菜加酒,只是问事,便吁了一口气,陪着笑答道:“还能是谁呀?泰兴行的卓家三少爷。”

沙皮一听便是眉开眼笑。他咧着大嘴拍着洪掌柜的肩膀:“是三少爷呀。好,太好了!哎,洪老哥,给我的兄弟再添三斤狗肉三斤米酒。”

“再添?这……”洪掌柜不情愿地犹豫着。

“怎么,怕我没银子?”沙皮一拍桌子,小眼一瞪。“丢那妈!告诉你,老洪!今日别说三斤狗肉三斤酒,就是再翻一翻,老子也给得起!”

洪掌柜吓得赶紧点头哈腰:“是是是。马上就来!”

沙皮看着洪掌柜让伙计送上狗肉和酒,才回过头来对他的一帮子兄弟说:“你们先吃着,我上去见一见我们财神爷!”

 

楼上雅座里,文杰转眼间已经又喝了几杯九江米酒了。苏格兰岛大麦酿造金黄色的威士忌酒、珠江三角洲九江镇禾米酿成的清澈如水的米酒在他的肚子肠子里南辕北辙地混在一块,又加上以前吃下的狗肉喝下的狗汤,杂七杂八地这么一搅糊,文杰只觉得脑子愈来愈沉重,也愈来愈混乱,可眼前出现的却又总是慧娟和那姓谭的小子在一起的一幕又一幕。与此同时,他只觉得自已的胸腹之间有无数股热气在逐渐地积聚,很快这无数的热气形成了一股火焰,由下而上地直冲脑门。文杰张了张嘴,想让那火焰从那里渲泄而出……

就在此时,雅座包厅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缝隙中探出了一个脑袋,正是沙皮。他一见包厅内真的是文杰,便笑得把原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线,躬着身子哈着腰陪着笑:“三少爷。”

文杰吃力地抬起头,瞪着已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沙皮一眼。可不看则已,一看他就双手撑着桌面,摇晃着站了起来。

沙皮见三少爷醉成这个样子,赶前几步想把他扶着站稳。可还不等他的手碰到三少爷的身子,右边脸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掌。他一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第二掌又已打上了他的左脸。这两记耳光都打得很重,沙皮被打得晕头转向,可对着财神爷他不敢造次,赶忙上前扶住三少爷的胳膊,连声说道:“三少爷,是我!我是沙皮呀!”

文杰沙哑着嗓子吼叫:“我知你是沙皮!打的就是你他妈的沙皮。”

沙皮张口结舌。

文杰反手抓住沙皮胸襟上的衣服,继续吼着:“我、我让你看住九小姐,你他妈的都干什么啦?啊,都干什么啦?她和那姓谭的小子……”

沙皮这下子总算明白自己挨的两耳光是为了什么了。他赶紧装出一付哭丧的苦脸:“冤枉呀,三少爷!冤枉呀!您想呀,九小姐她有手有脚的,更何况她是金枝玉叶,我能看得住她吗?!我和兄弟们没日没夜地盯住谷埠码头,哪知道前几天已经看到九小姐出现在河南关帝庙了。我上来就是想跟您说这事呢!”

文杰一双醉眼直勾勾盯着沙皮,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酒瓶,往杯子倒酒,可那酒大半都撒到了桌面上。沙皮上前接过酒瓶,替文杰倒酒。文杰一指身边的椅子,仍然是大着舌头说:“坐下,陪、陪我喝两杯。”

沙皮也不客气,随手拿了一只酒杯,也给自己倒了酒,与文杰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很快,那两斤米酒又喝光了。此时,文杰已经烂醉如泥,可还没有人事不省,只是脑子早已胡里胡涂了。沙皮还在喝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那姓谭的小子”:“……三少爷,我们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呀,对不对?只要您一句话,老子让他过不了今晚!”

“对,不能放过、放过他。”文杰伏在桌上,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哝着。他伸手入怀抓住一把银票,重重地拍在桌上。“沙、沙皮,这银子,拿去。不要放过、放过姓谭的……”

沙皮一眼银票,便是两眼放光,赶紧把银票塞到怀中,接着问道:“三少爷,您发话吧!您要怎么处置那小子?

文杰呆呆地看着沙皮,也不知他是没有听到沙皮的问话,还是正在想着应该如何回答沙皮。

沙皮见文杰不答话,便追问了一句:“三少爷,您倒说话呀。”

文杰张了张口,咳了两声,口里吐出了两个字:“烧、烧……”

沙皮眨巴了两下眼睛:“三少爷,您说什么?

“烧……”文杰还是说着那个字。

这次沙皮听清楚了。他一拍大腿:“这招好,烧他老母的!”

文杰吃力地抬了抬头,嘴唇动了动:“水、水……”

沙皮凑在文杰身边听着,又眨了眨眼睛,心想怎么刚才说要用火攻,这一下子又变成要用水淹了?噢,原来如此!然后他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三少爷与那小子是水火不兼容,所以一定要烧他老母的!您放心,我这就与兄弟们去。”

其实文杰早先是说自己觉得喉咙干得像要被火烧一样,后来是想说要点水喝。可没想到沙皮却一门心思想着要替文杰去报复谭德轩。可此时文杰已醉得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了,哪里还听得清沙皮说的是什么呢?突然他觉得腹中一阵翻腾,接着一张口呕吐起来。那污物吐了沙皮一脸一身……

 

听着北岸城墙下远远地传来三下又三下打更的声音,沙皮从小沙艇上跳了下来。他向身后的几个手下招招手,然后率先朝不远处的关帝庙走去,马骝等几个也手提灯油禾杆等物,缩着脖子跟着。

广州虽然地处岭南炎热之地,但此时毕竟已近隆冬了,午夜以后呼啸的西北风吹过,寒气仍然渗人心骨。

沙皮裹紧外套长衫,把双手举到嘴边哈着热汽暖着。他被三少爷吐了一身以后,忍着难耐的恶心,奔下楼召来几个弟兄把三少爷架到店外的轿子上,让轿夫把三少爷送回卓家,又回身冲那眼巴巴的洪掌柜扬扬手说了一句“把账都算到卓三少爷户头上”,然后便领着兄弟们扬长而去了。匆匆地回到高基住处,沙皮换了衣服便招了马骝等几个心腹向江边走去……

这时,马骝也跨到岸边的岩石上了。他右手挽着一个装满了灯油的瓷罐,左手揉了揉被江风吹得有点麻木的鼻子:“大大大哥,我们真真的要放放火呀?

沙皮瞪了他一眼:“你怕啦?丢那妈!花三少爷银子的时候你妈的不怕?!”

马骝不敢吭声了。另一个大高个的弟兄仍然低声嘀咕:“可放了火,必定惊动官府。这我们……”

沙皮看了看他,心想这倒也是。可他摸了摸怀中的银票,又想道既然收了三少爷的银票,哪又如何能够撒手不干呢?于是他沉着脸说:“别前怕狼后怕虎的了,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再说有三少爷给我们担着呢,就算烧死他几个穷苦力怕什么?!”

他们在寒冷刺骨的江风中,一脚高两脚低地踏着江岸向不远处的关帝庙走去。来到了关帝庙后墙,沙皮停下了脚步。他冲马骝扬了扬下巴,压低着声音问道:“这墙后就是他们住的地方?

马骝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他他他们……”

“得了!”沙皮打断了他,然后向手下一挥手。“快!动手。”

 

这天晚上,德轩睡得并不安稳。白天在珠江那艘小艇上发生的那件事,搅得他心乱如麻。在江边小艇上慧娟失足扑进他的怀中,他拥抱着那娇小柔软的躯体。这是他成年以后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如此亲密的接触。而且这个女子还是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同时这个女子与他的关系却又是微妙。这就不能不叫他这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了。拥抱只是在一刹那发生的,时间无疑短暂,可这短暂的瞬间感觉中却又是那么的漫长。德轩知道这种感觉将会长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心坎里,直到遥远的未来乃至永远!这股奇特的感觉在他心中涌动,涌动得他躺在硬板床上闭着双眼,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德轩的耳朵听着北岸传来打更声,先是一更后是二更,再往后便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了……

德轩似乎听到了打三更的声音,但并不清晰,继续沉浸在朦胧中。可没过多久,他好像闻到了有点焦糊的味道,接着这味道越来越浓,浓得呛人。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快!快!!快起来!着火了。”原来睡在德轩对面床的林天这时已站在了床前,正大声地叫着。

德轩被他这么一喝,睡意全醒了。他一撑身子,下了床。另两床上的马仔和孙半仙也被惊醒了。大家惊骇地看着窗外涌进的浓浓黑烟和黑烟中闪动着火光,一下子都吓呆了。

林天不由分说冲到门前,一脚把门揣开,回头冲正不知所措地喝道:“快出去!”

三人随着林天冲出了小屋,只见关帝庙的庙祝王一平灰头蓬脸也刚刚从房里奔出,正惊恐地呼呼喘着粗气。

这个时候,小小的关帝庙已经被熊熊的烈火包围了。

王一平捶胸顿足地叫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容身之所转眼间就要化为灰烬了。

马仔眼见住的小屋就要全部陷在火海中,不禁大叫一声:“哎哟!我的银子。”叫着就要回身往小屋冲去。

林天一手把他拉住,厉声喝道:“你小子不要命了?!”

“我、我的银子在里面呢!”马仔急得快哭出声来了。“没了这银子,我怎么去金山淘金子呀?!”

林天紧紧揪住马仔的前襟:“你小子是要银子不要命哪?

德轩皱着眉看着火势,突然大叫了起来:“不好,火烧到江上去了。”他叫着,领头向江边跑去。

关帝庙位于珠江南岸一块凸出江面的陆地上。珠江在这里转了一个不算太急的弯,本来由西而东的江流折向了东南。正因为如此,这小庙就成为了一道屏障,为那成百上千停泊在小庙东侧江面大小木船抵挡住了强劲的西北寒风。而在这些木船上居住着数千被称为“蛋家人”的船民人家。这个时候,关帝庙的火势就乘着江风直扑向了那些木船和船上那些可怜的“蛋家人”了。木船的篷大都是以油布造的,遇火即燃。刹那间,靠着关帝庙停泊的那一排木船便着火了,碰巧此刻又刮来了一阵强劲的西北风,火势便迅即蔓延开了……

德轩、林天和马仔冲过几道火墙,来到江岸边,禁不住都吓了一大跳,只见那些泊着的木船大部分都已着火了,船上的人们正哭爹叫娘地乱成了一片,而岸上远远近近的人们也是一片的叫娘哭爹,在这喧嚣之中还夹杂着几面铜锣“咣咣”的报警声。

德轩和林天几乎是在同时叫了一声:“快,救人!!”说着两人又是同时扑进了火海。马仔犹豫了一下也随着二人冲向了那一排排正冒着火舌的木船……

 

珠江南岸的火光直映红了大半边天。这哭天抢地的喧闹声却惊动整个广州城。不但河南的居民都涌到江边,而且江北岸内外城的人们也有很多闻声而动,冒着寒风来到堤岸看热闹。

自从十三行的两次大火以后,官府已经督促着建立了若干专供救火用的水龙队,当然其中大多置在珠江北岸的内外城及城西的商业区。可此时这场火实在太大了,原来在北岸的水龙队除了部分留原地以外,大都被调到了珠江南岸救火。水师的数艘战船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可是岸上的水龙射不了多远,水师的船又没有救火的设备,所以根本顶不了什么事,火势禁不住,只能伸着竹竿子把漂在江水中的人救上来……

 

河南的大火震动了差不多整个广州城,与关帝庙近在咫尺的伍府里的人们理所当然地也被惊醒了。大公子华甯与两个管家指挥着本家的水龙队齐集在西墙外,防备着大火祸及伍府的庭院。

而伍府的各房太太小姐也大都被院外的叫喊声吵醒了,于是都披着冬衣涌到了院子里,看到西墙外的火光,禁不住也惊恐叫了起来。

慧娟当然也在这帮子太太小姐当中。她也是被吵醒的,走到院子以后她看到着火的是西面,心中不禁一沉:那个方向正是关帝庙啊!于是她分开正在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们,三步并作两步向庭院的西面奔去……

伍府的西墙外是一片池塘菜园交错之地,一条用石块垒成的堤岸沿珠江弯延着。西墙很长,却只有一个小门,那是专供下人们去买新鲜的蔬果河虾的。此刻那小门敞开着,伍府大公子伍华甯正站在门边,倒背着手微皱着眉,凝神看着半里开外的大火。

“大哥。”慧娟急步走到伍华宁身边。“到底怎么回事呀?

“九妹,你怎么到这里来啦?”华宁侧头看到慧娟,感到有些意外。

慧娟放眼望去,只见相隔着菜园鱼塘的关帝庙和邻近的建筑正冒着熊熊的火光。她吓呆了,连大哥的问话也听而不闻了。

华甯没听到妹妹的回答,扭头却见慧娟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他回过身子叫了两声:“九妹,九妹。”

慧娟瞪着失神的眼睛,向前跨了两步,突然一把抓住大哥的胳膊:“大哥,你快让水龙队去救火啊!快!!”

华甯一脸的莫名奇妙:“九妹,你说什么啦?那火场离我们这里还远着呢!”

“不,是关帝庙!去关帝庙救火啊!”慧娟抢上两步,冲到一具木制水龙车前,对两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下人喊了起来。“快呀,你们没有听见吗?

华宁见慧娟有些失态,又不明白她想干什么,便赶紧来到她身边:“九妹,你到底想干什么?

慧娟仍然没有回答,只是一脸焦急地叫着:“救火,救火呀!”

几个手下都望向大公子华甯,看看他会不会应妹妹的要求,把他们派去不远处的关帝庙救火。可华宁却不作任何表示,他凝神看着慧娟:“九妹,这火是烧不到这里的,你不用害怕。我看你还是回院子去吧!”

慧娟知道让大哥派下人到关帝庙救火是不可能的了,便摇了摇头:“大哥,我要去关帝庙看看。”说着迈步就要走。

华宁急了,一把紧拉住慧娟的手:“九妹,那边是火场,危险着哪!”

慧娟还是摇着头,口气很坚定地说:“不,我一定给去!”

华宁更急了。他不明白这个从西洋回来的九妹为什么一定要去关帝庙?但明白自己这个大哥一定不能让她去,于是他拉着慧娟的手更紧了,说道:“不行!要是你有什么闪失怎么办?!”

慧娟想掰开大哥的手,可华宁不容分说拉着她进了小门,然后迅速反手把门关上了。慧娟拼命地擂着门,叫着:“大哥,你开门!开门呀!”叫着叫着,泪水终于滑出了她的眼眶……

 

德轩、林天和马仔等人在火场中已经几进几出了。林天在战场上经历过很多这样的场面。一开始他就叫喊着让他们先跳进江水中把身子浸透,然后才冲进火场……

他们拼了命地在那一艘艘燃烧着的大小木船上往外抢救着哭叫着的孩子和妇女。

过了一会儿,从西面跑来了一帮子衣冠不整的衙役、兵勇以及海幢寺的和尚,可显然他们只是闻声而至。跑到了火场边,他们都停下了脚步,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不知所措。

德轩回头见此情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和污泥,心想应该让这帮人参与救人,便大声喊道:“哎,你们过来这边!快帮忙救人呀。”

一众人被他一喝,都有点蒙了,但仍然傻傻地站在那里。

德轩放下了他秀才爷的架子,继续大声吼道:“丢那妈!你们这帮子吃皇粮的拜佛祖的,要是是男人的,就跟我去救人!”说着,他不由分说返身冲进了火场……

林天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连着跃过几艘木船,回到了岸上,正好听到德轩的叫声,接着又看到那帮衙役和兵勇犹豫了一下,都冲向了火场。

德轩在一艘木船前甲板站定,又冲那帮衙役兵勇和尚叫道:“先到江里浸湿,再进火场!那边的船上还有很多老人妇人和孩子,快!到那边去!”

林天放下男孩,又是几个起落跳到正在指挥着众人的德轩身边,笑了笑说了一句:“好呀,德轩!好一个帅才。”

突然,在远处的一艘木船上传来了马仔焦急的呼喊:“谭大哥、林大哥,你们快来呀!司徒伯不行了!”

德轩和林天闻声立刻向那艘木船扑过去。

司徒伯那艘木船早已烧得不成样子了。船篷已被火烧毁,只剩下支撑着船篷的木架还在冒着火焰,而甲板和船舱也着火了。马仔正半蹲在前甲板和船篷交接的地方,阿兰满面泪痕跪在他的身边,正撕心裂肺地哭着。司徒伯挺着身子躺在那里,头歪在一边。他那灰白的头发披散着,似乎还冒着烟,同样灰白的胡子已被火烧得七零八落,原来就干瘦的脸早就熏黑了……

“司徒伯!”德轩奔到他们身边。他伸手试了一下司徒伯的呼吸,又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司徒伯的胸口听了听。他痛苦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望着阿兰,但一句话没说。

林天咬了咬牙,一手把马仔拉了起来,哑着嗓子问道:“司徒婶呢?

马仔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摇着头沉重地看了看仍在燃烧的船舱……

德轩和林天无言地对望了一下。他们都知道司徒阿兰此刻已成为了孤女。

这时旁边的另一条木船已经烧毁,船板大都散架了,正边燃烧着边往江水沉去。可在那船尾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惊恐地啼哭着。

“马仔!别呆着了。快把阿兰拉到岸上去!”德轩急道。说着他跃过了旁边的船,一手把那女孩抱起,穿过几道火墙,回到了江岸。

林天也回过神来了。他伸手把阿兰拉了起来,想扶持着她跳回岸边。可阿兰突遇大变,父母双亡,整个人都软了。林天见情势刻不容缓,一咬牙把阿兰横抱了起来,又踢了仍在发愣的马仔一脚,让他抱起司徒伯的尸体跟上,然后迅速跃向岸边……

 

关帝庙外的珠江边,大火整整燃烧了一个晚上,到了天亮时火势才慢慢息灭。一众参与扑火救人的百姓,还有几十个衙役绿营兵以及和尚都累坏了,正斜坐在堤岸边的岩石上喘气。

德轩、林天和马仔的脸都被烟熏得乌黑,身上的衣服也被烧得千疮百孔的了。阿兰哭了一晚上此刻已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孙半仙和王一平正忙碌地给附近烧伤的熏晕的人们诊治。刚着火的时候,孙半仙其他细软倒没带,只是顺手抢出了一个大药箱子。现在这个药箱子倒是大派用场了。

德轩环顾了一下四周,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天哥,这灾民少说也有几百人呢,聚在这里可不是办法呀!”

林天点点头:“德轩,你说得是呀!白天还好,日头一沉,北风一起,一晚上可能就要冷倒一片哪!”

德轩想了想,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又站定了往东南望去,然后说道:“我记得赤岗塔下朝南不是有一片滩涂地吗?现在不是潮讯期,这几百人可在那里搭棚暂居的。”

林天一拍大腿:“好主意!这样吧,你把人带过去,把棚先搭起来。我和孙先生在这里照应一下,这里的伤者不少,搬过去不是容易的。”

德轩点头:“还有阿兰。唉!你和孙先生好好看着她。”

林天也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德轩走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岩石上,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里并非久留之地呀!由此往南,沿江数里,赤岗塔下有一背风的滩涂地,我们现在就到那里去,搭建一些可以容身的草棚,然后再回来接应老弱妇孺和伤者。大家以为如何呢?

当即就有不少人回应了。于是大家就沿江往南而去了……

 

沙皮一夜没有睡觉。他领着马骝等几个手下在关帝庙放了火以后,就没有回江北。他们躲到离关帝庙不远处马骝的家里去了。本来他是想好好睡上一觉的,但这里离关帝庙那一带的火场实在太近了,那哭天抢地的叫喊声、报警铜锣的“咣咣”声以及风声和木板燃烧着的爆响声连成一片,吵得他睡不着,于是便缩着脖子出了门随着人群去看热闹了。可沙皮回到了关帝庙附近一看,就吓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这火势烧得如此利害,心里暗暗叫苦。看着那些在火场中挣扎哭喊的人们,沙皮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毛孔张开了,一股寒意由下而上直冲脑门……

 

这一夜,文杰睡得很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从“适意居”回到家的,更不知自己又是怎么样换了干净的睡衣躺在床上的。当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疼痛得像要裂开了一样。文杰吃力地坐起身子,举起右手用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阳穴,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接着被轻轻推开了。文杰的大哥文皓穿着便服走了进来,见到文杰已经起床了,便笑了:“噢,起来了。听说昨晚你喝醉了,我还担心你还宿醉未醒呢!”

文杰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是头还有点疼。”

“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呀?醉成这样子,这可不像你呀!”文皓边随意地说着边走到一边推开了两叶镶嵌着七彩玻璃的窗户。

文杰并没有回答大哥的问题,只是微仰着头松了松鼻子:“哎,怎么一股焦糊味呀?哪里着火了吗?

文皓双手撑着窗沿,望向东南方向:“河南那边着火了,听说烧了一晚上呢!”

“噢,是吗?”文杰有些心不在焉。对于自己和沙皮在“适意居”喝酒时的对话,他完全想不起来了,当然更想象不到这场大火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披上外衣,走到窗前,有点好奇地与大哥望向同一方向。

文杰的房间在二楼靠南,透过层层荔枝树的树梢可以看到珠江。此时天色早已大亮了,冬日的阳光斜斜地靠在东方的天空上,并不能给人多少的温暖。远远地,在那白色的日光下可以看到一股灰黑色的浓烟还在正升腾着。文杰皱了皱眉:“这场火烧得够利害的!”

文皓叹了口气,摇摇头:“是啊!阿乐刚才去看了一趟,回来以后说天字码头对面那一带泊着的木船几乎全烧了,还不知死了多少人呢!唉!走吧!早饭前你还给去给祖父祖母大人请安呢。”

文皓和文杰兄弟俩先去给祖父母请了安,接着又到了母亲房中问好,然后才一起到父亲书房中向父亲报告了广西之行和那荷兰商人福克瑞交易的情况。到了日上三竿,家中的事情才算告一段落。卓老爷见文杰一脸倦意,便让他先在家好好休息,自己领着大儿子文皓回泰兴行了。

文杰一个人无聊地走到了花园里散步。这时他又想起了慧娟,想起了昨天在珠江上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心烦意乱。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管家福伯匆匆进来了,一见文杰就请了个安说道:“三少爷,那沙皮又来了。您是否要见他呀?

“沙皮?”文杰皱了皱眉。这时他才想起昨晚自己在“适意居”是和沙皮喝酒来着,可到底说了什么还真的想不起来了,于是他点点头说道。“行,我出去见他吧!”

文杰走到门房,只见沙皮正缩着脖子在大门外候着。卓府的家人根本看不起他这号人,知道他来到这里多半是找文杰打秋风的,所以从来就不让他进门房等候。

“沙皮,你来得好早呀!有事吗?”文杰出了门很随意地对沙皮说。他看到沙皮脸色泛青,神色有些惶恐,便笑了笑。“哎哟,沙皮。你脸色可不大好呀!怎么,昨晚你也喝高了吗?

沙皮讪讪地笑了一声:“三少爷,咋晚是您喝高了,吐了我一身呢!还是我和兄弟们送您下楼上轿的。”

文杰还真想不起来,但也知自己昨晚醉得不醒人事,心想沙皮所言不虚,便解嘲地干笑了几声,也不说什么。

沙皮四周打量了一下,又把文杰拉到一边,压低着声音说:“三少爷,您让我办的事都办好了。”

文杰一愣,莫名其妙地瞪了沙皮一眼,问道:“事?什么事呀?

沙皮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张了张嘴:“三少爷,您、您不是连这事也想不起来了吧?

文杰想了想,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便眯了眯眼睛,摇了摇头:“到底什么事呀?

沙皮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您昨晚不是让我去、去烧了河南关帝庙吗?

“烧关帝庙?!”文杰脑子里“轰”地炸开。他想起刚才在窗前看到那一股浓烟,刹那间不由目瞪口呆了。

沙皮见文杰这付样子,心中一阵忐忑。他犹豫了一下,凑上去压低声音叫了一声:“三少爷。”

文杰突然跳了起来。他低吼了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抓住了沙皮的前襟,把粗壮的沙皮整个揪了起来,狠命推到了墙角,右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你他妈的烧了关帝庙?!”

沙皮根本没料到文杰会来这么一手。他被文杰卡着脖子,差点没有背过气去。他用双手吃カ地掰开文杰的手:“三、三少爷,这这可是您老吩咐的呀!”

文杰铁青着脸,可手倒是松开了:“你说什么?我吩咐的?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放火啦?

沙皮用手抚着脖子,喘着气:“三少爷,您不是真忘了吧?昨晚您您在那个适意居里说的呀!”

文杰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句话没有说。此刻他努力地想回忆昨晚在“适意居”自己到底都说了一些什么,可脑子里一片模糊,却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沙皮这时真的是怕文杰不认这个账,。如果这位少爷真的不认这个账,一旦官府查出了是他沙皮放的火,那么可就是掉脑袋的。于是他赶紧说:“三少爷,那时您说烧、烧的……”

文杰狠狠地瞪了沙皮一眼,背着手转过身去一言不发。他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思量着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和自己目前的处境。

此刻沙皮只觉得冷汗正从自己浑身的毛孔汨汨地冒出来,眨眼间已是通体湿透了。他可怜巴巴望著文杰,说话得也有点结巴了:“三、三少爷,真真的您说的呀!”

这时文杰心中已有了主意。他回手甩了沙皮一记耳光,厉声低喝:“闭嘴!沙皮,你给我听好了,此次你是惹了大麻烦了!别的事你就别管了,马上就给我躲起来。”说着,他突然想到德轩,便盯住沙皮问道。“沙皮,那姓谭的死了吗?

沙皮一愣,迟迟疑疑地说:“这个、这个,应该死了吧?火烧得那么利害,哪能不死呢?

文杰皱着眉不吭声,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递到沙皮手中。

沙皮接了银票,嘴一咧还想说什么。

文杰狠命把沙皮往墙角一推,左手还是卡着他的脖子,右手食指点着他的鼻子:“快滚!我要见你,自然会让人去你那狗窝里找你。要不然,再让我在这里见到你,我一定让人把你送衙门!听清楚了?!”

沙皮缩着脑袋灰溜溜地走了。

文杰皱着眉看着沙皮走远,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口气。过了许久,他转身回府,一直走到河边小码头,迈步上了自家的小艇,冲艄工说道:“开船,去昨晚被烧的地方去看看!”

 

慧娟也是一夜无眠。本来她被大哥华甯推回院子以后,就想找个空隙溜出伍府到关帝庙的火场去。可是伍府毕竟是广州城中的大户,门规极严,更何况不远处还是火场,哪容她有空子可钻呢?!于是慧娟只能在她的闺房里煎熬到了日出。

清晨,慧娟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她到了江边码头,府里的几个艄工正蹲在舷边吃油条。慧娟也不等艄工放栈桥便跃上了其中一条小艇,急急地让艄工解缆开行。

艄工们也知这位九小姐的脾性,也不多问只是打了个千,便驾小艇离开了码头,沿江向西而行。

当慧娟在满目疮痍的关帝庙旁下艇之时,那里附近的灾民们有部分跟着德轩林天等人去了赤岗塔下建草棚,其余的人有的在忙着照顾老弱和伤者,有的则在叫喊寻找失去踪影的亲人,还有的正满脸悲容地收敛逝去亲人的尸体,十来个和尚也在其间念经超度亡魂……慧娟见此惨状,禁不住一阵心酸,落下泪来。她在拥挤的灾民群中找寻着德轩,可越找她的心就越往下沉,找了整整一个时辰,不但德轩没找到,而且连林天孙半仙等人也了无踪影。

终于,慧娟绝望了!她茫然地坐在江边的一块岩石上,失声痛哭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慧娟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轻轻叫自己:“九小姐,九小姐。”她赶紧用手绢擦了擦脸,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马仔。

“九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呀?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马仔满面满身的污泥,身上的衣服还被烧得不成样子。

“马仔,真的是你呀!”慧娟喜出望外,站起来急急地问。“你德轩大哥和林大哥他们呢?他们、他们都安好吧?

本来马仔一直是随着德轩和林天在赤岗塔下搭建草棚的,忙了老半天才找了一个空溜回关帝庙来找他的银子和银票的,可在那废墟里转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此刻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德轩大哥林大哥他们都没事。现在他们都到赤岗塔那边搭草棚去了。”

慧娟刚才还悬得老高的一颗心直到此时才算落了下来。可一时间她却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站在江边,任凭泪水在脸上横流着。

“九小姐,你这是怎么啦?”马仔看着慧娟,有些奇怪。

慧娟这才回过神来。她又用手绢擦了擦泪水,拉起马仔就往自己的小艇走:“马仔,我们这就去赤岗塔吧!”

赤岗塔位于广州城外东南,据说建于宋朝,原为供奉潮神娘娘的。由于这里地处珠江江流交汇的要冲,而且赤岗塔又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物,于是久而久之这赤岗塔就成为了为珠江上来往船只领航的标志了。

慧娟的小艇顺江而下,只用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已到了赤岗塔下。

这赤岗塔下是一片很大的滩涂地。夏天潮汐期时,这些滩涂地都是珠江的江底。此时正值初冬,是珠江的旱季,这片滩涂地不沾江水,早已长满青草了。

慧娟的小艇刚刚靠近赤岗塔,就看到滩涂地上十分热闹,许多衣衫褴褛的人正忙碌地在那里搬东西搭草棚。慧娟随着马仔下了艇,急步向赤岗塔南方走去。穿过一个个正在搭建的草棚和拥挤在草地上的灾民,来到赤岗塔南一块地势稍高的坡地。

“马仔,你德轩大哥他们呢?”慧娟见不到德轩,回头焦急地问马仔。

马仔一付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刚才还在这里的呀!”

慧娟也不管马仔了,放眼在人丛中找寻着德轩的身影……

终于,她看到了!德轩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短棉袄,辫子盘在脖子上,正帮着一个中年妇人用泛黄的禾草搭着棚子。一刹那间,泪水又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了,慧娟急步下坡向德轩奔去。来到德轩跟前,慧娟站定了。她怔怔地又不知该怎么办。

德轩根本没想到慧娟会在出现。他刚刚帮着那中年妇女吃力地把一根碗口粗的木桩竖立起来,一抬头却见慧娟正满脸泪水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却是无言。半晌,慧娟“哇”地哭出声来,整个人往前一倾,扑到了德轩怀中,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德轩的颈脖……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