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时时处处都在说,人人生而平等。可是你承认也罢,你不承认也罢,人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如果都人人平等了,谁还会白费那二两唾沫星子,去辩论这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话题。
官方报纸曾经转载英国的语言学家研究得出的结论:CHINESE,JAPANESE之后的那个尾巴-ESE存在的本身就是语言上的歧视。
地区报纸讨论澳洲多元文化的婚姻种族歧视问题时,引用了一份小学三年级学生的调查表,结果很是让我吃惊——中国大陆背景的新移民的孩子最有种族歧视的倾向。在“你是否介意未来的丈夫或妻子是不同肤色族裔”这个似乎有一些过早成熟的问题前,高达百分之九十的孩子,回答:是!看完报纸的我,打破砂锅地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个孩子参与了调查?各种族裔的孩子是否人数均等?问卷所选择的学校是否公立,私立,专科学校比例均衡?如果所选择的提问对象是有针对性的,或者是人为设计好的圈套问题,那么,这份调查表出笼的本身,就是种族歧视的一种。
午饭时间我把电话打过去,编辑部的人员倒是挺客气,那是记者在HURSTVILLE(好事围)公立小学发出的表格……好事围的公立小学,我知道——全校学生排成队列,放眼望去,一水儿的黑头发黑眼睛,已经恨不得全是亚裔移民的孩子了。
不太清楚是以哪座山,哪条江为标界,大抵尚未出广东省,更接近北边的人们就统统成了“北佬”。
抑或就像上海人调弄乡巴子和苏北佬,因为他们讲(此处讲读“港”)勿来上海话。
我十岁随父母复转返回北京,课堂上回答问题时,偶尔带出来的成都官话,能让同学们笑翻了天。姑且不说恶意,就是善意的被嘲弄,也曾经让年幼的心思变得格外地脆弱敏感。
移民到澳洲的最初,英文中文的买了几份报纸,想了解一下在悉尼找工的行情,翻开英文报纸一看,哭笑不得,咱英语那时也就是就是“WHO IS ME”的水平,哪里看得懂那前边缩写后面省略的广告;翻开中文报纸一看,目瞪口呆,“餐馆炒镬,三明治店,配菜切鸡,熟食外卖,……寻粤语熟手,生手免问。”早知道我先去速成粤语啊!
丹尼斯站在我面前请求帮助的时候,我连一个电话都还不敢打。
三个月培训之后,考核上岗,我的专业成绩是九十九,在十八名同学里名列第二;实战成绩却只有七十九,倒数第三。不是不知道答案,是根本就没有听懂全部的问题。
正式上岗之后的头三周,都是好心的同事帮助我接听电话。接电话,我是可以耍赖偷懒的,不接就是了,总有别人会主动接听。更何况初来乍到,除了先生,哪里有人认识我找我。可是轮到自己要协助顾客处理在分理处内解决不了的问题,把电话往外连线时,总不能麻烦别人了吧。
硬着头皮上吧!
偏偏丹尼斯的问题很是棘手,他的情绪还正在冒火的气头。
我拨通了总部,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所辖区号还有分理处的代码,然后开始陈述客户的名字,会员号码,故事情节,外加请求帮助的问题和症结所在。越想说清楚,就越着急;越着急,说话就越快;说话越快,就生怕对方没听明白;越怕对方没有听明白,就更想多解释;
越多解释,就越说越快;说到最后,一口气没有倒饬好,差一点儿就把自己给呛着了。
“对不起。MARY,我根本就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总部那边的女声阴阴的,冷冷的。
“啪”的一声,线,就这样被挂断了。
没有天旋地转。
没有张口结舌。
没有时间考虑。
没有一丝余地。
丹尼斯还站在我的面前,总算是安静下来,耐心地等着总部的“最高指示”呢。
我能说什么?
倒吸了一口长气儿,站起来,望着丹尼斯,一切听天由命了。
“我……她……不,是上级总部,把电话挂断了。她说:我讲的英语,她听不懂。然后就挂了。”我心里一点也不坦然,想着三个月的转正期才刚刚开始;脸上却特别的镇静,因为除了镇静,简直做不出任何面部肌肉的上下左右移动。
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说话的声音和腔调比刚才低沉和缓了许多。怎么办呢?束手无策的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这样吧,我请我的经理再帮助你重新打一次电话。不过,她现在正在吃午饭。可否请你留下联系电话。一有结果,我会,哦,也可能是我的经理会通知您。”我看着丹尼斯的眼睛,等待着那好不容易熄灭的怒火重新再燃烧起来……
“她没有尝试任何其它方式弄懂你的陈述吗?”丹尼斯问我。
“没有,直接挂了!”
“你还记得是谁接听了你的电话吗?”丹尼斯在加速。
“好像是玛德琳娜?马尔维娜?玛瑞娜?我……没记住。”
“你记住了她的代码吗?”丹尼斯越来越快地说。
“我……没有……。”
“这是工作场所的歧视!你知道你有权利向你的经理投诉吗?” 丹尼斯真的发怒了。我倒有一些反应不过来,什么都没有记住,向谁去投诉?
“这是我的名片,请你,记住是——你!给我回电话,当然,要等你的经理回来以后!”旋着风,丹尼斯走了。他是个——律师,我拿起他留下的名片看着,没有再说话。
挪开挡在腿后面的凳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洗手间的,打开水龙头,哗哗地开到最大,哭了。
没有人请我到澳大利亚来,是我自己上赶着,心甘情愿来的。
人过三十不学艺,大概是说给百分之八十比例的正常人的。我,是那个归属在百分之二十里的异类。
我哭,不代表着我怯懦;
我哭,不代表着我认输;
我哭,不代表着我却步;
我哭,是因为……
是因为眼泪能够排毒!
波浪般造型的柜台,弯弯曲曲的,我坐在中间的位置。
擦干了泪,带着红红的眼,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叫下一位客户。
吃一堑长一智,我就在“实战”中练习英语吧!
仿佛耳朵可以变成驴耳一样大小,有着蝙蝠具备的超声波的灵动,我可以在处理自己面前客户业务,边说边做的同时,分别能听到左边这侧SAROJ与顾客研究探讨有关做根管和镶牙的问题,还能听到右侧BETTY针对某一项目不能为顾客全部报销的解释。遣词造句,转还委婉,既不妨害公司的利益,又维护了执业者的权利,还最大限度地让客户得益。不管是声音高一些或者是低一些,只要是能够为我所用的,都能尽收耳底,铭记于心,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若是下一次遇到相似的情况,我就或套用原话,照搬照抄,或增删加减,灵活使用。
难得说梦话的我,叽里咕噜的,夜里还在用英语絮絮叨叨维护着自己的权益。
九个月后,等到我真正挺直了腰杆,向一切歧视和不公平叫板的时候,镇定平静的声音里既有英文又有母语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