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于我的记忆是笃笃实实的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爷爷家就坐落在西单电报大楼后面胡同的四合院里,准时响起的报时钟声,与大槐树上的鸣蝉相互应和着,在我童稚的脑海里清晰又轻快地弹着小奏鸣曲。鸿宾楼的宴席,又一顺的炸糕,高台阶的糖油饼,迎春饺子店的水饺,庆丰包子铺的蒸包,尽管从崇庆到北京千里迢迢的奔波往返不是年年都有,但是足以让好奇且馋嘴的我被乡土的味道包裹得密密匝匝。瞪着一双惊奇眼睛的我,逛街时分拉着父母的小手竟然会不知不觉地换到了陌生人的手上……
以每年消失五百条胡同为基建速度发展的新北京,已经没了年少时我所熟悉的那份京腔京韵。无论是乘坐公交汽车,还是搭乘出租轿车,从或打开或关闭的车窗望出去,我试图最大限度地睁大眼睛,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视角去审视这座曾经的帝王之府,现今的国际都市,试图找到她的文化底蕴,却越来越多地发现,北京像极了第二故乡悉尼,以她的兼容包并,塑造着多元的新景致。
拿着老爸准备好的公交直通卡,仰仗着自己还能说地道的北京话,刚刚到家的我,没有休息,就直奔北京图书大厦。望着站台上根本就不复熟悉的公交车线路,九条不同行车线路的说明都归在一处,伸着脖子看了两遍,也没有弄清楚到底应该乘哪路汽车。不愿意再看下去的我打算走个捷径,张开嘴问路。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大圈,才发现身边二十几个候车的人里,天南地北的都有。精心地挑了一个最接近北京人样貌的小伙子,我提出了问题,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去图书大厦坐几路车啊?小伙子挑着眉毛仔细打量着我,带着天津口音回答说,嘛,不是开玩笑吧,你是个北京人都不知道,还反问我?张口结舌的我,着实不晓得该说什么,顺嘴就是“Sorry”,然后马上知道露馅了,支起了脖子,仔细研究站牌,不再出声……
来车了,是去往图书大厦的方向,我跳了上去,举着公交卡晃着,连刷了三次都没听见刷卡成功的“嘀嗒”声响。“靠近点,贴上去,嘿嘿,你快点行不行,怎么着,你没用过呀。喂,说你呢,会不会呀,动作快着点儿。”售票员训斥我的单口相声结束在嘀嘀两声响动里,是位穿着既休闲又得体的男士替我把卡贴在了自动刷卡机上。四目相对,我不好意思的笑着,悄声地说着谢谢。一眼瞥见他随身挎着的皮包,很是别致,如果没有认错,应该是袋鼠皮的。我友好地再笑,试探着打开话题,我在悉尼,您是在?男士看我的眼神马上从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变成了他乡遇故知,也笑了,我住阿德莱德。山南海北的聊着,再一次被售票员的道地京腔打断:XXX站到了啦,有在XXX站下车的乘客往外走,请您打开票,请您刷卡。哎,中间门口儿站着的那位,您让让,不下车的往里走,往里走走啊,下车的往外换。还有,说你呢,听见没有,那个女的,黄衣服,披肩发提着两个包的那位,您倒是起来呀,提醒你了啊,XXX站到了啊,赶快下车……我突然怔住了,地铁线路都排到十号了,数百条公交线四通八达十分方便,北京的四九城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含义,但是公交售票员的行业术语却依然没有多大变化。看着售票员在汽车重新起步后归回原座低头认真的数着一打打的一元纸币,每十张一摞,仔细码好,抽出一张横着叠好,十元一叠,又一叠,再一叠……除了面额从当年的一角钱演变为今天的一元钱以外,我觉得故乡的时空就在此时此刻凝固住了。
到站了,我站在过街天桥上,放眼望去,想从鳞次栉比的楼群之中找出当年的又一顺,庆丰包子铺,迎春饺子店,桂香村南味点心店,西单菜市场,西单商场,西单浴室,少年儿童书店……结果找到的只是交错叠映在既往的方位和印象,还有思旧的心潮翻涌,以及归乡的珠泪盈眶……九月正午的骄阳,晒得我出了一身大汗,心底里是杂陈五味的甜咸酸麻辣汤。
有几张字画需要装裱,还想再刻两枚新的名章。返乡的匆匆而来促促而往,让我根本没有时间和耐心在家中数十个纸箱子里去找当年玩篆刻的那些工具和家什,于是想都没有想,拔脚就去了琉璃厂。母亲特意叮嘱我,多问几家价钱,小心上当!琉璃厂于我并不陌生,去国离乡之前,时不时的和一道酒肉朋友来此饮茶聊天,以去去肠胃里的油腻和商场上的市侩之气。如今的它,似乎没有多大改变,就连那座茶楼,也还是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依然风采。嫁给山西籍先生的我,好歹也被他熏陶了这么多年,所以精打细算的民俗,省吃俭用的传统,既往票号钱庄的大户外加辈出财政部长的人情风土,总算是把我这个有钱就花,从不理财的北京媳妇调理过来了。我来来去去走了两趟,支起耳朵听行价,挑顺眼的人搭话。整条街除了胡同深处的小门脸儿里还能响起字正腔圆的京声韵响,满大街竟然早已被端砚徽墨湖笔宣纸的厂家代理占领,喜爱越剧沪剧的我能毫不费力的听懂上海话,却在这一片南音的此起彼伏中失落。间或还有穿金戴银身着民族服饰的藏人,手里拈着一块,袖里又携着一块穿着彩结的羊脂玉望着晃着,晃着望着,无声的走过。
最终驻足在一家小店门口,店外没有人聊天,店内也没有人看店,我细细地打量着,直觉告诉我:就是它了。邻居走过来向我说道,店主去吃饭,一会儿就回来。主人是一位诚正又朴实的老者,眼睛里闪着城市里熙熙攘攘名来利往中很少见的清澈之光。讲价的时候,因为有事先的准备,我只听他说,一板一眼的解释里,有十分熟悉的另一种乡音,很是想问一句的我挑了一下眉,按捺住了,谈妥了价钱,约好过两日来取。交付押金之前老者递给我一张名片,别致的抬头是“晋北篆刻人”,我没有再按捺,直接带着耳濡目染练就的先生老家那里的乡音发问,老者的家在山西应县——应县有全世界最大的木塔,我去过三次,最近的二零零八年还在那里喝过凉粉。这世界真是太小了!我没有照着规矩先交一半押金,而是直接就付全款了,为的是那一份敢于离乡背井闯荡京城的勇气,在他这把年龄;也为试试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时相互的那份信任,凭借着被自称为“土话”的晋北乡音。再去的那天下午,琉璃厂竟然也堵车,勉勉强强能通过小汽车的街道里,因为有双向行驶的车辆互不相让而僵持在了街巷。幸亏我是步行去的,三让两绕,就到了店主的门脸前面。老者早就已经准备好,见我来了,一脸微笑地向我展示着他的作品,自信的脸上写满了作为一位民间艺术家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