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尼丁八角廣場邊,羅伯特‧彭斯雕像上有隻白色的燕鷗駐足,雨絲中詩人凝神沉思,一手掌心向上,另一手優雅地下垂,似在歌吟,又似正在構思詩句,神情安詳而孤傲。紐西蘭其他城鎮并不多見銅像,尤其是詩人作家的雕塑更加少見,但尼丁市民為這位蘇格蘭民族詩人立像,想必是當年至此拓荒殖民者中蘇格蘭人佔多。
在該城盤桓數日間,從下榻處的High街一間裝修得過於冷冰的旅舍里,可以望見許多蘇格蘭風格的老房子,看上去多少都有牆厚門高足以禦風寒的感覺。有些已從民居變身為商廈,間隔分成店鋪。柱廊雕飾依舊,窗前花壇一片色彩的喧囂。古風十足的招牌,懸在帶花紋的鑄鐵橫桿上,在夏末已顯涼意的晨風中,晃來晃去。馬克‧吐溫形容但尼丁美得令人「錯覺已身置天堂」,可能正是因城區濃郁的愛丁堡風情有感而發。
盡管差不多上午十點了,城中街道人車并不多,許多商店還未開門,八角廣場倒很熱鬧,剛到了一車游客,下車後四散拍照,導遊不耐煩地頻頻看表。我想這便是自己從不參加旅行團的原因所在,与其忙作一團行色匆匆,不如逍遙自在即興漫游。
剛來兩日便喜歡上廣場邊一間日本小店,東家是位容貌極似前首相小泉的日本男子,勤快麻利且廚藝高超。在和風十足的店中享用一客鰻魚飯,喝盅清酒,待蛙妻雙頰已泛春天櫻花的嫣紅,便帶著恰到好處的飽感与醉意,開始城中漫步,實有飄飄欲仙的感覺。足下稍微有點不穩地沿著斯圖亞特大街直行,就見到世上最美的火車站。有著法蘭德斯文藝复興的經典風格,精雕細琢,繁复堆砌,灰白相間磚瓦的外牆,遠望近看都像一隻糖霜奶油大蛋糕。
有個女孩四肢叉開平臥在車站大堂的地面上,她的男伴正在二樓取景俯拍。耐心地等她擺夠了并不雅觀的甫士離去,才欣賞到皇家道爾頓燒制的磁磚火車拼圖。從大堂天花閃光的浮雕,手工細膩的灰塑,還有硬木雕成的弧形樓梯扶手,一些建築的細節,更能令人想象這里曾經顯赫一時的昔日榮華。
十九世紀下半葉但尼丁人因金礦而富貴,諸業俱興,淘金客湧入,從這個火車站出發往各礦場尋找黃金。可能是并非如想象中這般容易致富,奧塔哥一帶白人淘金客未幾就轉往西陸(westland)。一八六六年二月,十二名華人乘船從澳洲初抵但尼丁,大批華人陸續到來。他們當然無緣進入這個富麗堂皇的車站乘坐火車,只能肩扛行李步行前往礦區,遠者直達箭鎮。雨雪交加中跋涉二三百里泥濘小路,須時月餘方能到達。途中飢寒哀號,病弱者須攙扶,即使到了目的地,亦不成人形奄奄一息矣。
記得有位洋婦曾在參觀淘金遺址時感嘆﹕「那時候華人苦,歐洲人也苦,大家都苦。」細想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十九世紀那些移民又有哪個不是滿怀希望登上航船,為了在新大陸尋找土地与財富,忍受船艙擁擠不堪、空氣渾濁,在風暴惡浪中用祈禱減輕恐懼。
人們登岸後住在窩棚里,用馬約卡樹葉制茶,射鳥、熏魚、採集野果充饑。除了種植、放牧和伐木,歐裔移民淘金者亦生活悲慘,挨凍受餓,有時要步行二十公里才能砍到僅夠繞開一壺水的木柴。一八六三年,曾發生過五百餘名礦工被大雪困於高山的慘案,許多年後仍可在該處發現白骨。(詳見楊培淋、何悅譯、茱迪斯等著《新西蘭的故事》一書)
華洋淘金歷史今仍保存完好,華人曾一度遭受歧視、排斥,交納過人頭稅,各地的博物館仍以尊重事實為準繩,竭力保存遺物舊址,著史者亦不諱言當年殖民者排華劣跡,二零零三年海倫‧克拉克政府就「人頭稅」問題正式向華人社區道歉,并作出賠償。多年前的這一段不幸歷史,由於紐西蘭政府已將此作為「國家罪錯」正式道歉,在華社接受了道歉与賠償之後,此案當被視為已作了斷,只可作為種族歧視必遭唾棄的前車之鑒被記取,而不應被利用來算舊帳的籍口。
邊想邊步入月臺,只見空無一人,偌大車站宛若鬼魅世界令人傷感。不過從站中仍有火車發出,載著興奮的觀光客駛往一處名叫「天堂山」的地方(pukerangi),從那里還可乘車前往瑪可雷斯(Macraes Flat),該地有紐西蘭最大的金礦,當然也留下過先僑最多的足跡。
奧塔哥火車站和八角廣場一樣,形同但尼丁的臉面,無論如何裝扮修飾,終難掩曾經富貴過的凋零。要很細心去體味,才能發現她竭力保持的矜持与尊榮底下,不經意沾染的銅臭。
在經歷了短暫的奢華之後,但尼丁如今只剩下觀光與教育兩大財源。奧塔哥大學兩萬多學生成了主要消費者,一遇假期,便人去城空﹔為了招徠觀光客,奧他哥半島一家旅游公司不惜以組合照片作指南封面,宣傳一程可同時見到海豹、海獅、信天翁和黃眼企鵝。信以為真的我,見到的卻是比海豹、海獅、信天翁和黃眼企鵝多幾倍的游客,而導游仍然神秘兮兮的一次又一次叮囑我們躡足前行,在一處狹小的洞穴里,總算見到了我化七十五紐幣要看的黃眼企鵝。只有一隻,而且還在打瞌睡。
導游握住我因心疼七十五元而有點發涼的手,熱烈祝賀我實在太走運﹕「你見到了!」我只好笑著回謝他,在崎嶇山道上往返顛簸了三小時,此刻我只想回到日本小店去,喝點什麼慰藉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然後再去彭斯的雕像下靜坐片刻。我不想因為這件小事,損害對但尼丁的印象。
在蛙妻慫恿下,慕名去了「斜街」------鮑爾溫街(Baldwin Street),長達兩百多米,非常陡峭,被吉尼斯紀錄列為世界最陡的住宅區街道,斜度達十九度。很多車子在嘗試如何衝上坡頂,再得意洋洋地俯衝而下。但是到了七月的「吉百利巧克利嘉年華」,就會有人從斜街坡頂傾下數萬顆巧克力豆(Jaffa),進行一次被稱為「甜蜜賽跑」的巧克力豆大比拼,場面頗為有趣与壯觀,據說去年滾得最快的巧克力豆,從斜街高處滾到低處只用了不到二十秒。
真正的吉百利巧克力工場、教堂、啤酒廠、中國花園還有植物園,因缺乏游興,全都過門不入。「名勝」往往并非我旅行必看的目標。關於一些景點的歷史背景与軼聞,資料上都有,誰感興趣自己去查就是了,有時未必須要再在自己的游記中舊話重提。
還是認同蔡瀾「要在名勝中生活」那句話。
所謂生活,就是「清心寡欲」,打消游盡所有景點的好勝心,放下買便宜名牌貨紀念品的購物慾﹔所謂生活,就是有幸到一城一地,與其擠到名勝去留影,不如用手摸 摸百年老樹,鋪一塊布在草地上野餐。
所謂生活,就是做一個普通的路人,在陌生的街巷逡巡,做一個好奇的行者,在新鮮的山林湖泊信步,讓你与這從來沒有到過地方,從此有了微妙的心靈溝通情感交流,以致過了許多年之後,還會像夢見舊情人一般夢見她,這才算是真正地到過這地方。
在造訪了奧塔哥半島的拉納克古堡後,曾把車停在百丈峭壁邊上欣賞山色海景,傾聽深沉濤音如戰鼓擂響,遠眺那綠茵遍佈的山地,長年承接天風海雨的滋潤,長成碧草連天。陽光在翻滾的雲海後面乍暗還明,不時把裂痕斧鑿的崖岸照射得通亮,顯現那些深不可測的山澗陰影處,有銀瀑飛濺直落千尺。
薄霧飄來,山影隱現,天昏地黑,這霧卻淡出有喜,濃出悲外,一朝散盡,又是驕陽高照,逸致清麗,山明水秀。這豈是在煙火風塵的人間?!雲濃雨烈,愛恨交纏間,可有那懾人心魄的高地之魂,歷歷游蕩在這沉寒濕鬱 的山石草坡之間,直入是夜我的夢境。
有個傲峙山嶺之顛的男子,向我唸出如下詩句﹕
「這裏不是家
你卻是生長根莖的影子
習慣把自己養在金黃的夢裏
……….」
他就是彭斯!
夢里問他﹕知音遍世,閣下何須獨立蒼茫?!
詩人卻似塑就的銅像,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