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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惊天羊洲》1—013
作者:吕万林  发布日期:2011-05-17 02:00:00  浏览次数: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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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天葵出事的消息,羊洲村是第二天上午得到的。
    一早,旅社服务员开门收拾房间才发现。报警后,法医随来,一辨即认定为自服鼠药身亡。
    吕天模、吕华明与老村长吕华槐,包一辆农用汽车,于晌午时分把吕天葵接到了家。
    这是一栋用“半头砖”* 砌墙、次品瓦盖顶的三间房。房屋坐北朝南,门口是晒场,与左右邻居相连,是羊洲统一的民居格式。但晒场往南的菜园,则因原来是在堰塘底填起来的而较左邻右舍低洼,加上菜园南部和附属屋后边又被前后农户的大杨柳树遮着,长年见不着太阳,故使得吕天葵的房前屋后潮沁沁、阴森森的。
    农用汽车直接开至门口,马上有隔壁的男人围拢来,稳稳却又轻轻地把吕天葵的尸体搬下来。原来粗壮得像个男人的她,如今只剩下一副大骨架,让人心疼不已。
    大家伙儿下掉她家的大门门板,用长条板凳搁在堂屋右侧,头朝南脚向北。取一张黄裱纸,盖在吕天葵的脸上。
    在老村长吕华槐的主持下,老实讷言的大哥吕天榜、二弟吕天尚、三弟吕天有,早已聚拢到正屋后的厨房里,与吕天模一起,商议姐姐的后事。他们几弟兄定下几条“准绳”:
    1、迅即通知黄牛娃、黄牛梅速回,称“家中有急事”;
    2、不请“响器”*,不办桌席,不收“人情”*,只要子女一到,即由“八大金刚”送上山;
    3、乡亲们来送她,均应以礼相待,但对以村镇干部身份来的,一律婉言谢绝;
    4、关于死因及讨债事,一慨不谈,别人问也一概回避。
    半个小时之后,陆陆续续来客人了。男人们腋夹冥纸,手提着一梭梭红衣鞭,以烟点燃鞭头,鞭链随即炸开花。后面跟着女人,隔多远即忍不住涕泣下泪,双袖不时抬起揩眼,走拢了,便不管不顾,号淘大哭。
    吕氏瑞公之后、打常阳西湾投奔来此定居的吕正足的独子吕学庚,携同妻子来了,除鞭、纸之外,还买来一段青布作“祭”,布置灵堂。
    张朝稼瘦小的老婆周氏在小儿子张顺喜的搀扶下来了。几个月没见,她像“出土文物”,人又老了一大截。
    人们趱步至吕天葵头前,蹲着,拆开黄而轻的“纸钱”,折成一张张鸟翅样的折页,点燃,眼看着纸火飘飘渺渺,轻烟袅袅上升,似乎带走了悼唁者深切的同情与真心的相助。
    属于晚辈的,包括同辈中小于吕天葵的,一律匍地,三叩首九作揖。
    老人们除了烧纸以外,还买来一束束檀香点上,插在一旁的沙钵里,以摇摇曳曳的淳香,驱散环绕着吕天葵的霉运,让她进入另一个世界后,不“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来者多掏出或十元、或十五元、或二十元钱,找吕华槐,真诚地要求“写上,写上,一点心意”,自然得到老村长的婉拒,并代表东家深表感谢。至此,来者多摇头叹息,欷嘘不已。
    “妈!妈——!”
    一声痛嚎从肺底迸出,声震陋屋。堂屋内外刚缓和了一点的众哭声,又“呜呜”响起来。
    牛娃,你这苦命的孩子可回来了!
    高挑却单薄的身子,满脸“青春痘”,嘴唇之上毛茸茸,这苦命娃是从省城赶回的。昨接电话,似有预感。进村,从村人们看他的悲悯目光中,即已得到证实。
    牛娃已经22岁了,男青年当有理智。尽管母亲的意外死亡,对他犹如天塌地陷,然而,他咬紧牙关,仍一路强忍着。此时,两眼一扫堂屋门板上妈妈的尸体,禁不住恸放悲声。
    “妈——,妈!让我再看看你,让你的不肖之子看看你!”
    黄牛娃冲向门板,掀开黄裱纸,伸出双手,扳着妈妈的臂膀,一攘一攘。见妈没反应,又用手指强掰妈妈的眼睑……
    老村长吕华槐大步走拢来,使劲箍住牛娃的手臂与上身,口中喃喃:
    “牛娃,牛娃,乖,乖点儿,啊,妈妈她去了,妈妈去了,别攘她,别掰她,啊?让妈妈静静地走吧……”
    “呜呜——,嗡——”牛娃被吕华槐紧抱着,推坐到妈妈的头前。
    牛娃的双眼已肿,泪水满脸,望着妈妈的尸体哭着,像一只痛失母亲的孤苦幼狼。
    杨正夫左手提一捆黄裱纸,右手提着一吊“万只鞭”,从左邻晒场把鞭骨碌碌散铺过来,正欲点燃,被吕天有拦住,抢着,好说歹说,杨正夫就是不依,非要放:“乡里乡亲的,隔近不远的,她一眨眼就走了,我们也难过啊,应该表达一点心意的……”
    吕天模从屋里一个箭步扑过来,杨正夫一愣:“你?……”
    “放心,我今天不会把你怎样。但在我姐姐这儿,你是不受欢迎的人!”虽刻意冷静,禁不住还是有点狠狠的口气。
    杨正夫尴尬难言,想她吕天葵走,我是负有责任的,我来是表达忏悔之意的,心意尽到了,我也该走了。人家吕天模恨我,也是我活该,遂丢下鞭与冥币,怏怏地走了。
    吕天模很快跟上去,胡乱捡起鞭与冥纸,追上去,被吕华槐使劲扯住了袖子。
    傍晚,村里的“独姓户”、“吹喇叭子的”梅家父子,即父亲梅启年、儿子梅长典,抬着丧鼓、挎着铜镲,来给吕天葵打丧鼓唱丧歌,“响送”吕天葵一通宵,也被吕天榜吕天模兄弟婉言谢绝。吕氏兄弟俩带着披麻戴孝的黄牛娃,给梅氏父子连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天上午。
    “妈妈!妈妈啊——”
    尖利的号哭,刺破了村居的炊烟,惊飞了门前树上的鸟儿。
    黄牛梅是被两个女同学送回来的。
    同学怕牛梅受不住泰山压顶的打击,挟持着她在玄洲另一位女同学家过了一夜,今上午又劝导安慰了半天,方陪她回来见妈妈。
    牛梅原本梳着两条辫子的头发,此刻已有些纷乱,一双秀丽的大眼睛,哪儿还像眼睛啦,简直就如两个红肿的桃子。啊呀,好可怜的姑娘呵,出生没几天就死了爹,好不容易在妈妈的抚育下读上了重点高中,今年就要高考,且离高考已不足一个月了,最亲最亲的妈妈又撒手西去……命苦呵,老天不公啊!
    黄牛梅扑向妈妈,扑向给了她生命的妈妈,扑向呵护养育了她十六七个春秋的妈妈,扑向这个充满了陷阱的社会里唯一的靠山的妈妈,扑向她的天,她的地,她的空气,她的水,她的一切的一切的妈妈!
    ……
    老村长吕华槐1942年出生,今年整整60岁了。早年,他是张朝金书记的助手,因秉公办事,从不谋私,从大队长一直干到村委会主任。有一年修人工河,一道土坎儿突然崩下来,压向正在其下挖土的他,那么硬扎的汉子一下就趴下了。后虽经抢救医治,因腰椎骨折、软组织受伤严重,而落下了直不起腰、变天即腰疼的毛病。从村长位置下来后,被照顾经营村代销店。他厉行“薄利多销、真货硬货、可赊可借、童叟勿欺”的方针,因而依然为村人和三乡五里农人所敬重,在村民中享有较高的威望。今日吕天葵出事,他不请自来,且主持丧事,东家自然拥戴他,依从他。此时此刻,在他的精心安排下,且有村人的自发襄助,丧事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八大金刚”在家里早早地吃完午饭后,扛着木筒子,夹着粗绳子来了。
    由吕华槐亲自出面借出的“寿材”,被漆得又黑又亮,由邻居们帮忙拖来了。
    专事“为亡人洗澡穿衣”收敛的徐婆婆,此刻正关上大门,由几位女邻人协助,在为吕天葵“收拾打点”。几位年轻媳妇为吕天葵“上路”买来了三套新衣。
    妇女主任徐树英是吕氏媳妇,平时作为村干部又不怎么令人讨嫌,故昨日即来帮忙料理,未被主人谢绝。她扯来白布,为牛娃、牛梅做齐孝服、孝帽、孝鞋,穿戴妥当,让两兄妹出门叩拜来客。
    墓地就在吕天葵的亡夫黄达富那儿,“八大金刚”正在那儿挖洞整穴。
    老篾匠张爷爷在自家竹园里砍下几棵最粗的竹子,在代销店里买来白纸。劈、破、划、扎,裁、剪、捏、贴,做成了亡人的“岁数条子”和“招魂幡”,叫儿子送来了。“岁数条子”一共是47根,因为吕天葵今年虚岁47。两根一米多长的粗竹筒子,以47根长长的篾条分插进去,筒口之上,两束篾条在空中挽手相连,织成拱形,意谓天堂之门。“岁数条子”既诉说着亡人在世的艰辛磨难,又寄寓着世人对亡人来世的美好祝愿。
    “世代铳手”胡万晓、胡保华父子提篮扛铳来了,竹篮里装满了铳药。
     瘦高个楞头青周世柱双臂拢着几十刀冥币,后边紧跟着一矮胖个楞头青提着一大吊鞭来了,吕天模赶忙丢下手中活路迎了出去。
    颜面白净丰盈、大腹便便的胡万合提着冥纸放着响鞭来了,因是老表,吕天模不好拒绝,直皱眉,假敷衍。
    由于杨正夫已先碰壁,老书记张朝金打了退堂鼓,走到半路转回去了。
    隔壁的张大爷专门到代销店买来一只土钵子,供一身重孝的牛娃圆坟时“砸孝钵”,即将土钵倒扣于坟门,一拳砸下去,使之破碎,同时,插一双筷子入坟门土中,洒一杯白酒于钵周。这样做了,亡人“过去之后方有饭吃”。
    有门路广的村人请来“锣鼓家业”、锁呐班子、铜管乐队、丧鼓班子,都被吕天模兄弟婉言谢绝,使力朝人家怀里塞香烟“送”回了。
 
     * “半头砖”:指当年在砖瓦厂垃圾堆捡的次品砖和破残砖。羊洲为沙滩开发而成,地里无黄土、粘土,烧不成砖,做屋所需砖瓦,均须过江去购,穷困时无钱购买,只好拣半头砖充数。
     * “响器”:羊洲俗语,指办丧事时吹奏的乐器。
    * “人情”:羊洲俗语,指红白喜事时所呈的钱、物,旨在表达一份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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