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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好吗,奶奶?
作者:冯淑萍  发布日期:2011-05-04 02:00:00  浏览次数:2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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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 苏轼《江城子》

      嗅到那股淡淡的、熟悉的山柚子油的清香,不用回头,也知道奶奶就坐在身边。
      大学放假的日子,习惯了在家捧着书静静地读。窗外,九里香清郁馥幽,让人心旷神怡......
      作为文革后第一届考进大学的所谓社会精英天之骄子,七七级的每个人,都卯足了劲用功。而各门课的老师,如《文学概论》、《语言学概论》、《美学》、《外国文学》、《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古代汉语》、《现代汉语》... ... 都列了一长串课外书目,整个假期不挪窝,也读不完。所以,就算是妈妈喊我跟她一块去买菜、逛街,一块去串门、访客,都很难拉我离开那个屁股生根(妈妈语)的位置。
但只要闻到这股子山柚油味,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放下书本,把脸转向她——
       奶奶,真的很老了,背很驼很驼,手一垂就可以触地;下巴的皮,松松垮垮地挂着;岁月的沧桑,恣意地在她脸上纵横......但不知是否抹山柚油的缘故,奶奶至死(84岁)都没有一根白发!乌黑油亮的发髻散下来,发梢也依然是黑的,而且不开叉!奶奶的眼睛,也不是老了浑浊的那种,而是黑白分明,像婴孩般清澈透亮!年青时的奶奶一定很漂亮,鹅蛋形的脸,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但脚却很大,向脚拇趾边歪着。曾经问奶奶为什么会这样,奶奶说,小时候她不肯缠足,每每大人白天给她缠上,到夜里,她一定把绷带松了。久而久之,缠不成小脚,却缠成了畸形脚。
      奶奶坐在我身边,我知道她又要讲从前了,果然,—— 她幽幽地看出窗外:那一年,要过年了,我在山里砍柴,拾到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哟,是三块大光洋!好多钱啊,谁丢的?那人一定急死了!我就边砍柴边在那等,看谁会回头找。大约一个时辰,邻村的大庙嫂,一头大汗,满脸通红,凌乱的头发挂着枯叶,前襟后背全给汗渍湿了,慌慌张张低头寻找,我问她找什么,她不搭理。我见她哭得眼也红了,鼻头也红了,就把布包摊在她面前,你找这个吗?她一愣,接过去,怔怔看着,抬起头来,突然就扑通跪了下去,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给我磕头,说,这是辛苦一年卖猪的钱,她的公婆对她喊打喊杀,今天要找不到这些钱,她就只好去死了...... 。奶奶说着久远的事,原来空濛濛的眼神,一下就被温情的火星点亮了!她为自己救人一命感到欣慰吧,望着我,不无自豪。奶奶一定不知道,她的拾金不昧,属于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范畴,她只是循着自己最基本,最传统,最淳良的人性的善的本能。每次听她讲故事,心存感动的我,都会悄悄起身,静静地给她泡一杯罗汉果冲剂……
几个孙儿当中,我自认是和奶奶感情最深的一个。我性格的某些方面,深受奶奶的影响,皆因在我世界观形成的孩提时,曾与奶奶朝夕相处,相依为命——
       文革初期,在华师附中读高二的大哥说:爸爸不解放,海南就不是我的家乡而浪迹广州(后去了东莞麻涌插队,直至上大学);15岁的二哥和13岁的姐姐,正是叛逆的年龄,被爸爸送回了老家,因怕他们惹事生非;不谙世事的九岁的妹妹,被送到尚是单身的姑姑处;独留下听话懂事(爸爸语)的我,与奶奶一道,守着区党委大院里,所谓部长房的家。不久,爸妈都被关了牛棚,我和奶奶就各自成了对方的依靠。
       在那个非常的年代,一夜之间,从红五类变成黑七类 112岁的我,心智过早成熟了,竟会为父母走资派叛徒” ......的莫须有罪名而忧心忡忡,辗转反侧、彻夜失眠。每每这时,奶奶总将我象冰坨一样的双脚,紧紧地捂在她温热的怀中。仍不济事时,常常半夜爬起,为我烧一壶热水烫脚。万不得已,还会找出爸爸治失眠剩下的桑椹蜜糖浆,兑了温水让我喝。我骨子里的忧郁气质,想必也是那时形成的吧?
       “造反派常常会突然造访你个措手不及。印象深刻的是,一帮声称是武汉大学红卫兵小将,把爸妈的房间翻得遍地狼籍,留下一份借条”清单后,卷走爸爸所有的日记、红头黑头文件和各类书籍、材料。奶奶颤颤巍巍搂着我,满脸惊恐!
那之后,奶奶缝制了一个小钱包,放进一本仅有几百元的存折,系在我身上。那时爸妈的所有活期和定期存款全部被冻结。爸爸的工资,按每人每月十五元生活费的标准发放,其余的全部扣留。而发放的工资,每次都要由我去向爸爸部里一个造反派头头讨要。每一次都战战兢兢不敢去,不愿去,又不得不去!每一次都不想看、却不得不看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要低眉顺眼地听他一番粗暴的、强词夺理的、颠过来倒过去的与你爸爸划清界线的话。这时,奶奶总在外面,硬撑直腰(对她很辛苦),焦虑地等我出来......
       我轻易不见奶奶哭,有一次,她却不加掩饰地落泪了,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啊,颗颗溅在我心头——
       那天,我到同学家去玩,刚巧碰到她大哥从广州回来,带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大哥哥给了我一颗,我咬了一半,便攥着这半颗糖,飞也似地跑回家,剥了糖纸,不容奶奶看清,一下就塞进了她嘴里,等奶奶明白过来时,两行眼泪扑簌簌直下,什么也说不出,搂着我久久不放......
1968年,学校复课了。所谓的复课,实际上是回校劳动、拦海造田、挖防空洞、建校围墙......
       没完没了,每天放学都很晚。很晚的每天,奶奶都坐在门前那棵菠萝蜜树下等我,她是从下午四、五点开始,直到太阳下山,再到华灯初上,她说:路都让我越看越深了。不管多晚,非要等我回来才吃饭。有点好吃的,她总不肯吃,夹给她,她又往回夹,非要用筷子压埋在她饭中,已经沾上饭粒了,我不吃弄脏的,她才勉强吃了。她告诉我,筷子不要插在饭上,那是拜神;不要用筷子敲碗,那是失礼。吃饭时,手要扶着碗,要端起碗吃,不要埋着头。吃鱼要从鱼头开始,若是剩下,也是鱼身;第二天要来了人客,端上鱼身也好看些。她好把好东西留给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她从不认识的,甚至是虚拟不存在的。
我被奶奶训斥的时候不多,鲜有的几次,让我刻骨铭心。
        有一次帮奶奶生火做饭,怎么也引不着火,拿着吹火筒,跷起屁股拼命吹,吹得满发是灰,头也晕了,眼也肿了,仍是吹不着,气得就把吹火筒往地上掼!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的奶奶,这时不紧不慢发了腔:你要弄不着火,可以叫奶奶帮你,没有必要摔吹火筒撒气!”轻轻一句话,让我愧悔难当!
        复课后的学校,总有各种各样开不完的大会小会—— 批斗会,报告会,讲用会......而且常常是在操场举行。学校便要求学生自带小板凳,象成年人的木屐般大小,可以放进书包的。那天,我在学校食堂边的木材堆中,翻找大小合适的木板块,却正好见到一个现成的旧小凳,虽然凳脚已经歪了,用手捭正,仍象好的一样。我欢天喜地回家,奶奶,这是我做的小板凳!奶奶闻声出来,接过板凳,这板凳是旧的,怎能说是你做的?!犀利的目光瞪着我。谎言被拆穿,我窘得飙出了泪!做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贪不盗,不假不骗,奶奶的警训就像钉在我心坎上一样,跟随了我大半一辈子!
      奶奶一生有八个孩子,爸爸是老大,姑姑最小,中间相隔二十多年。活到解放的,只有三人。二叔死于日寇的枪口。其他四人,很小的时候便夭折了,不是虐疾,就是痢疾,还有就是——“你峰叔长得好可爱哟,大大的眼睛,人见人爱,村里人抱去玩,给他吃菠萝蜜仁,又没剥干净壳,结果被壳活活卡死。......躺在我怀里,看着他翻白眼,看着他咽气......”,每次讲起,奶奶忧郁的眼神里满是哀伤。1940年,爷爷因为爸爸参加革命,被日寇抓去砍头,尸首不知下落。奶奶到乡公所打听,被日伪军捆绑毒打,扁担都被打断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被乡亲邻里抬回家,几个月下不了床,不能举箸,不能握梳,......我总觉得,奶奶之所以那么驼,就是那时伤痛遗留的后果。
      1976年,我已经下乡到.干校,爸爸也早就解放,官复原职。那天,我刚好从干校回家。此时住在姑姑家帮忙看孩子的奶奶,突然间大汗淋漓地出现,一进门就大叫:鸿儿鸿儿,毛主席死了,谁给我们饭吃?然后,紧紧抓住爸爸的手,死死不放,脸上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水。从不曾见奶奶这般失魂落魄过,那真真切切、质质朴朴、从心底涌出来的哀恸和悲戚,让人动容!
       就象是老窖里的陈酿,越是年深日久,越是想起奶奶的好——
       奶奶她不吝啬,每次逢年过节回老家,她总让爸爸买来大包大包的糖果饼干,凡来探望她的,不分亲疏,人手一份。
       奶奶她很节俭,从不浪费哪怕是一粒粮食。每次买米回家,她都会用米杯再量一遍,然后喃喃自语:他们少给四两米,那是米袋的重量没有除去,然后量好的煮饭的米,又抓起一把往回放。奶奶没有买过或让裁缝做过一件衣服,所有的衣物——从里到外,从冬到夏,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连衣服上的纽扣也不例外!
       奶奶她不简单,虽然不识字,只会工工整整写下符惠莊自己的名字,但心算却极好。买菜时,菜农绝占不了她的便宜。大蒜一角五分一斤,一斤三两,菜农话音刚落,奶奶就递钱,说:诺,两角钱,多给你五厘,速度之快,吓了菜农一跳,他自己都还没算过来呢!有位妇人在一旁见状,问奶奶,冰冻鱼三角五分一斤,七两,卖鱼的收了她两角七分,对不对,奶奶马上说:他多收了你两分五厘!那妇人果然向卖鱼的回讨两分钱。站在奶奶身边的我,很为奶奶自豪!奶奶记忆力很好,解放前,村里人生了孩子,总要抱来告诉奶奶,让奶奶帮他们记住孩子的出生年月日,甚至时辰。奶奶没文化,却通情达理,很懂人情世故。她告诉我:交朋友,不要好到不分你我,不留距离,天天腻在一起的朋友,反倒做不长久。她用简单通俗的三言两语,诠释的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至理明言!
       奶奶她很倔强,八十多岁了,从不肯让人搀扶着走,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处。若要搀她,她必会狠狠地甩开你的手:难看!让人笑话!临终前的那一个月,躺在老家的病榻上,她也硬是不肯让姑姑给她洗澡,自己硬撑着起来,自己洗头,自己擦身......“她一辈子,没有一件事烦过别人,姑姑每每讲起,总是泣不成声。
       奶奶逝世那年,我读大二。家人知道我与奶奶的感情,没敢告诉我。每封问及奶奶的信,爸爸的回信也总是语焉不详,奶奶还好过得去。直到放假回家,才知奶奶已在几个月前就去世了。
      那一晚,夜凉如水,惨白的月光冷冷地照着,家外冰冰的石阶上,姑侄两人膝盖挨着膝盖。姑姑告诉我,奶奶临终前总问:为什么萍儿不回来看我她什么时候才回来?她怎么还不回来?” 我静静地听着,眼睛呆呆地凝视暗中 —— 那黑黝黝的树影,是奶奶久久等待,不肯散去的游魂么?眼泪无声地一串一串滑落,顺着脸颊,流入口中...... 那咸咸的泪啊,哪能流尽我心中对奶奶苦苦的思念?!
       如今,大洋彼岸,千里之外,老家村口奶奶的坟头,应是紫燕剪柳,山花满缀了吧?相伴着远远近近的犬吠鸡鸣,高高低低的田畴沟壑,断断折折的幽径阡陌......
     
      好吗,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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