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悉尼的天空似乎还没有从突然传来的噩耗的震惊中苏醒过来,阴郁而哀伤,它时雨时晴,时冷时热,像是得了病,在不时地抽泣。
人总有一死,这一回,是晋夫兄。
孙晋福 笔名尘埃 ,晋夫。江苏徐州人,(1959)。出生便遇饥饿,始学又逢文革。少年下乡种地,回城煤矿劳作。师范数载寒窗,风景一路坎坷。十年讲台误人,也曾披星戴月。儿时梦想吃饱,辛苦只为活着。三十而立追浪,向往自由漂泊。爱阳光,喜烟火。淡功利,勤补拙。闲时吹拉弹唱,偶尔弄弄笔墨。诗轻歌浅,章窄意薄。留下一段文字做标记,这个世界我曾来过。
以上文字是孙晋福对自己的描述,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微信网名:一缕清风。
他以他的乐观开朗和活力四射,瞒过了所有人。他思如泉涌,精彩的诗句随时可以喷薄而出。他自己作词,自己作曲,自己弹唱,那高亢的歌喉和优美的旋律打动了所有人。他身材魁梧,开着一辆高大的宝马,有自己的生意。在人们眼中,他是一个热爱生活、富有激情的成功男士。当他离世的消息如霹雳般炸开,错愕中的人们再次捧读他的那些诗句时,方才发现他其实一直在喃喃地向亲友们道别,喃喃地倾诉着对世界的眷恋,喃喃地描绘着灵魂将要归去的地方。就连他的歌声,到后来也几乎是凄切地嘶吼出来的。这时候,人们才真正理解了他,可是,为时已晚。
他将自己的生命压缩在六十五年,或者说透支在这六十五年。如他在诗中所说:“该见的/我都见了,唯有灵魂——无处安放。”然后,他没有给人们预留出酝酿情感,做好思想准备的时间,宛若一座华美的大厦,轰然崩塌。
初识晋夫时,只觉得他比别人略显高大魁梧,待人也矜持友善。可渐渐的,发现他是那样的活力四射,热情奔放。在多人集会的场合,不管在场的有多少人与他相识,他都可以挺身站出来发起一个号召,并且全情投入地朗诵自己的诗作,甚至亮起嗓子演唱他自己创作的歌曲。看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未免张扬的表现,一向内向的我感到有些诧异。如今想来,他那样做并非为了掩盖自己已经身患重病的真相而故作表演给大家看,他没有那个必要,而是想必已经把自己提前归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在人间的日子只是在做客,还有什么放不开的。他要抓紧时光,脱去一切的装饰,完全彻底地、淋漓尽致地活上一回。他已是真切地面对死神的人,而非我们这些一直活在世上,未曾有过他那样的经验的人所能理解的吧。
接触得多了,便觉得他是一位兄长,而他也确是小弟般的待我。回想起来,他竟曾有一次和我认真地谈起健康话题,说自从过了六十岁,就感觉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我当时只以为那是寻常人谈论健康的寻常话,没想到一副铮铮傲骨的知青汉子就这么倒下了。其实,尽管他给人的印象是那样的乐观开朗,充满活力,他的面色一直不好却是事实,只是所有人都被表象蒙骗了,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精力旺盛的汉子,罹患癌症已经五年了,并且做过几次手术。
晋夫为我们留下了大量诗作,在生命的晚期,好长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佳作出现,他以最潇洒的方式走完了人生最后的路,似一缕清风,带着炽烈的诗篇,吹过每一位读者的心。其中很多都是描述和吟咏在生死两界间徘徊的属灵的诗句,只是当时所有的读者虽然觉得好,但没有人看出,至少是没有人公开解读那是他在书写自己。
晋夫遗作:
《给我一个澳洲的日子 》(节选)
……
我驾着深冬的雪花与你汇合
从蓝花楹编织的天空坠入爱河
头戴着你的花环 奔放的街头
一眼就能认出自己和那些赶路的星星
谁用黎明把天堂的门打开
用圣灵耕植人间斑斓的色彩
我脚下的芳草晶莹闪烁
欢愉的爱情 甜蜜的梦境
馥郁的花香 宽容的大海
你善良的唇吻过大地
用神的眷顾坚守这天国的甘泉
让每一滴行走在生命中的露珠
都挂满上帝的怜悯和慈爱
我喜欢安居的巢穴
给我一个 Australia Day!
穿越时空耸危的高墙
我敲打着夜黑千年的更鼓
含泪的号子悲壮而慷慨
为曾经在头上失明的太阳
为那一城繁华迷茫的都市老街
为一首凄凉又忧伤的歌谣
为路边仍有冻死骨的悲哀
为层层僵卧在荒野的灵魂
为一天被春风叫醒的等待
我祈祷天亮时
故乡
给我一个Australia day!
《轮回》 (节选)
……
不确定的死亡散落了一地
大楼和街道都紧闭着嘴唇
这世界只适合在夜里行走
所有的道路都在越走越窄
机器轰鸣的声音也在变弱
干瘪的草原不再相信眼泪
我是地球的孤儿守望天涯
一浪潮涌掀翻又一场轮回
《今夜我在悉尼的街头流浪》(节选)
今夜,我在悉尼的街头流浪,手里没带任何行囊。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根电线杆,也习惯了这里的每一盏灯光。
我见过西部的沙漠,也曾醉倒在北领地的葡萄酒庄。
喝过旭日初升时吐出的甘露,闻过堪培拉迷人的郁金香。
该见的我都见了,唯有灵魂——无处安放。
……
白天,我驾着//醒来的云朵,不羁地/飘在//海上。
夜幕降临时,我放纵的歌声,四处挥洒着月光。
这是生命给我的第一次惊喜,也是最后一次,最浪漫,最绚丽,最动人的补偿。
我学会了感恩,也曾热泪盈眶。
……
今夜,我在流浪,脱掉所有的伪装。
用这润物细无声的春天,烘干我最原始的荒凉。
每走一步,都有不同的风景。
每次驻足,都是一片宽阔的海洋。
今晚,我在流浪,一把古老的吉他,
一双黑色的眼睛,一弦想唱就唱的歌喉,一双受过伤的翅膀。
……
《面朝大海》(节选)
……
生命,
一朵稍纵即逝的浪花,
一曲动听的哀歌,
却让人那么执着。
如果我视死如归,
死亡也将对我束手无策。
如果我不愿再来,
也就不会在乎这虚伪地活着。
人间不过百年的种,
也没想去接千年的果。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
只想摊开灵魂的赤裸,
投身一首诗的承诺。
做一回真正的自己之后,
与黄土作伴安静于一万年的寂寞。
到那时,
苍天也会理解我的理直气壮:
奔腾的浪花里
——有我的一朵。
读罢晋夫的诗句,确信他还没有离去,至少是还没有走远。他的声音依然鸣响在天地间,我听到了从天堂传来的回音。他像是在吟唱生死,其实他是在咏叹另一种超然的东西,那就是生命、宇宙和灵魂。面对他的诗句,我感到羞愧,似乎只有他,才有资格离开这喧嚣的人间……
晋夫兄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