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绣阁恶语牵三画 佐瑶觞陈言别四声
席间七人一经坐定，摆庄划拳，热闹一阵。高亚白见张秀英十分殷勤巴结，只等点心上席，遂与史天然、华铁眉、葛仲英各率相好不别而行。朱蔼人也率林素芬、林翠芬辞去，单留下陶云甫、尹痴鸳两人。覃丽娟相知既深，无话可叙。张秀英听从了赵二宝，宛转随和，并不作态，奉承得尹痴鸳满心欢喜。
到了初九日，齐府管家手持两张名片，请陶、尹二位带局回园。陶云甫向尹痴鸳道：“你去替我谢一声吧，今夜陈小云请我，比一笠园近点。”尹痴鸳乃自携张秀英坐皮篷马车，偕归齐府一笠园。
陶云甫待至傍晚，坐轿往同安里金巧珍家赴宴，可巧和王莲生同时并至，下轿厮见，相让进门。不料弄口一起顽皮的孩子之中，有个阿珠儿子，见了王莲生，飞奔回家，直接上楼，闯进沈小红房间，报说：“王老爷去金巧珍那里吃酒。”
恰值武小生小柳儿在内，搂做一处，阿珠儿子蓦见大惊，缩脚不迭。沈小红老羞变怒，一顿喝骂。阿珠儿子不敢争论，咕噜下楼。阿珠问知缘故，高声顶嘴道：“我家小鬼头懂什么呀，起先你一趟一趟叫他去看王老爷，现在她看见王老爷就来告诉你，也没有什么错啊！你自己想想看，王老爷为啥不来？你有什么脸来骂人。”
小红听了这些话，如何忍得，拍桌跺脚，天也要被她翻了个的。阿珠倒也是硬脾气，冷笑道：“你也不用这样！我是娘姨呀，不称心可以停我饭碗的。”小红怒极，嚷道：“要滚就滚，没啥稀奇的！”
阿珠也是冷笑，不再回嘴，只将所有零碎细软打成一包，挈着儿子，辞别同人，萧然竟去，暂于自己借的小房子混过一宿。到了清晨，阿珠关照儿子看房，自去寻推荐人，取出铺盖，又去告诉沈小红的爷娘兄弟，去意已决，不愿再回去帮佣。
吃过中饭，阿珠又去往五马路王公馆前，举手推敲，铜铃即响，立候一会才见开门。开门的是厨子，阿珠也不打话，直进客堂。却被厨子喝住道：“老爷不在，楼上去做啥？”
阿珠回答不出，进退两难。幸而王莲生的侄儿闻声下楼，问阿珠：“有什么事吗？”阿珠略叙大概，却被楼上张蕙贞听见，便喊阿珠上楼进房。阿珠叫声“姨太太”，循规侍立。
蕙贞正在裹脚，让阿珠坐下，问起武小生小柳儿一节。阿珠心中怀恨，遂倾筐倒箧说出。蕙贞听了得意到极处，说一场，笑一场。
尚未讲完，王莲生已坐轿归家，一见阿珠，殊觉诧异，问蕙贞说笑之故。蕙贞历述阿珠之言，且说且笑。莲生终究与小红有多年感情，耳不堪闻，置诸不睬。
阿珠也不便再讲，始说到切己事情，道：“公阳里周双珠要添娘姨，王老爷可否推荐我？”莲生初意犹豫。阿珠求之再三，莲生只得给与一张名片，令其转恳洪善卿。
阿珠领谢而去。因天色未晚，阿珠就往公阳里来。只见周双珠家门首早停着两顶出局轿子，想其生意必然兴隆。当下寻了阿金，问：“洪老爷在吗？”阿金道是王莲生所使，不好怠慢，领至楼上周双玉房间台面上。席间仅有四位，系陈小云、汤啸庵、洪善卿、朱淑人。阿珠向来熟识，逐位见过，袖出王莲生名片，呈上洪善卿，说明委曲，坚求吹嘘。
善卿未及开言，周双珠道：“我们就是这个房里，巧囡一个人做不过来，是要添个人。你想做就做做看？”阿珠喜诺，即帮巧囡应酬一会，接取酒壶，往厨房去添酒。下得楼梯，刚到最下一级，猛的一幅洋布手巾从客堂屏门外甩进来，罩住阿珠头面。阿珠吃惊，喊问：“啥人？”那人慌的陪罪。阿珠认得是朱淑人的管家张寿，掷还手巾，知有隐情暂且忍住。
阿珠添酒回来，两个出局金巧珍、林翠芬同时告行。周双珠亦欲归房，连叫阿金，不见答应，竟不知其何处去了。阿珠忙说：“我来。”一手拿了豆蔻盒，跟到对面房间。等双珠脱下出局衣裳，折叠停留，放在橱里。又听得巧囡高声喊手巾，阿珠知台面已散，忙来收拾。洪善卿推说有事，和陈小云、汤啸庵一哄散尽，止剩朱淑人一人未去。周双玉陪着，相对含笑，不发一言。
阿珠识相，随同巧囡避往楼下。巧囡引阿珠见周兰，周兰将节边下脚分拆股数先与她说知，阿珠无不遵命。周兰再问问王莲生、沈小红从前相好情形，并道：“现在王老爷倒叫了我们双玉十几个局了。”阿珠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要说她坏话，王老爷待沈小红是再好也没见过了。”
一语未了，忽闻阿金儿子名唤阿大的，从大门外一路哭喊而入。巧囡拔步奔出。阿珠顿住嘴，与周兰在内探听。那阿大只有哭，说不明白。倒是隔壁一个相帮特地报信道：“阿德保在打架呀，快点去劝?！”
周兰一听，料是张寿，急令阿珠喊人去劝。不想楼上朱淑人得了这信，吓得面如土色，抢件长衫披在身上，一溜烟跑下楼来，周双玉在后叫唤，并不理会。
淑人下楼，正遇阿珠出房，对面相撞，几乎仰跌。阿珠一把拉住，来不及分说道：“不要紧的！五少爷不要走！”
淑人发急，用力洒脱，一直跑去，出公阳里南口，于转弯处望见南口簇拥着一群看的人，塞断去路。果然张寿被阿德保揪牢发辫，打倒在墙脚边，看的人嚷做一片。淑人便返转身，出西口，兜个圈子，由四马路归到中和里家中，心头兀自突突地跳。张寿随后也至，头脸有几处伤痕，假说东洋车上跌坏的，淑人也不去说破。张寿捉空央求淑人为之包瞒，淑人应许，却于背地戒饬他一番。从此张寿再不敢往公阳里去，连朱淑人亦不敢去访周双玉。
又经七八日，周双玉托洪善卿面见代请，朱淑人始照常往来。张寿由羡生妒，故意把淑人为双玉开宝之事，当作新闻到处说谈。传入朱蔼人耳中，盘问兄弟淑人：“可有这事？”淑人满面通红，垂头不答。蔼人婉言劝道：“去玩玩也没甚要紧，我也一直叫你去玩的。一开始周双玉就是我替你叫的局，你现在为啥要瞒我?？我让你玩，我自有道理。你去玩了却要瞒我，这个倒不对了。”
淑人依然不答，蔼人不复深言。谁知淑人固执太甚，羞愧交加，竟从此守在书房，足不出户，惟周双玉之动作云为，声音笑貌，日往来于胸中，征诸咏歌，形诸梦寐，无多时日便恹恹病矣。蔼人心知其故，颇以为忧，反去请教洪善卿、陈小云、汤啸庵三人。三人局促谨慎，主意全无。幸尹痴鸳在座，急遽道：“这个事情，你要去同韵叟商量的。”
朱蔼人想也不差，即时叫把马车，请尹痴鸳并坐，直指一笠园谒见齐韵叟。尹痴鸳先正色道：“我替你寻了一桩天字第一号个生意了，你可要谢谢我？”齐韵叟不解其所。朱蔼人就把兄弟朱淑人的怕羞性格，相思病根，历历叙出原由，求一妥善处之法。韵叟呵呵笑道：“这个有何要紧！请他到我园里来，叫了周双玉一起玩几日么，就好了。”痴鸳道：“你出的这个生意，我仿佛是介绍人。”韵叟道：“啥个介绍人？你这个叫敲诈。”大家哄然大笑。
韵叟定期隔日，请其进园养病，蔼人感谢不尽。痴鸳道：“你自己不要来，他看见你阿哥，规规矩矩是不对的。”韵叟道：“我说他病好后，要赶紧替他定亲。”
蔼人说极是，拱手兴辞，独自一个乘车回家，急至朱淑人房中，问视毕，设言道：“高亚白说，你的病该应出门去散散心。齐韵叟就请你明天到他园里玩几日，我想可以就近诊脉，倒很好。”淑人本不愿去，但不忍拂阿哥美意，勉强应承。蔼人乃令张寿收拾一切应用物件。
次日是八月初五，日色平西，接得请帖，搀起淑人中堂上轿，抬往一笠园门首，齐府管家引领轿班直进园中东北角，一带湖房前停下。齐韵叟迎出，声说不必作揖。淑人虚怯怯的下轿，韵叟亲手相扶，同至里间卧房，安置淑人于大床上。房中几案、帷幕以及药铫、香炉、粥盂、参罐，位置井井，淑人深致不安。韵叟道：“不要客气，你休息吧。”说毕，吩咐管家小心伺候，竟自走出水阁去了。
淑人落得安心定神，朦胧暂卧。忽见面东窗外湖堤上，远远地有一个美人，身穿银罗衫子，从萧疏竹影内姗姗其来，望去绝似周双玉，然犹疑为眼花所致，不意那美人绕个圈子，走入湖房。淑人近前逼视，不是周双玉更是何人？
淑人始而惊讶，继而惶惑，终则大悟大喜，不觉说一声道：“噢！”双玉立于床前，眼波横流，嫣然一盼，忙用手帕掩口而笑。淑人挣扎起身，欲去拉手。双玉倒退避开。淑人没法，坐而问道：“你可知道我生病？”双玉忍笑说道：“你这个人也真是少见的！”淑人问为什么，双玉不答。
淑人央及双玉过来，手指床沿，令其并坐。双玉见几个管家皆在外间，努嘴示意，不肯过来。淑人摇摇手，又合掌膜拜，苦苦的央及。双玉踌躇半晌，向桌上取茶壶倒了半碗薏仁茶送与淑人，趁势于床前酒椅上坐下。于是两人喁喁切切，对面长谈。谈到黄昏时候，淑人绝无倦容，病已去其大半。管家进房上灯，主人也不再来，也不见别的宾客。这夜双玉亲调一剂“十全大补汤”给淑人服下，风流汗出，病魔潜逃，只是脚下稍微有些绵软。
齐韵叟得管家报信，乘一小小竹轿前往，几人相见于凰仪水阁。淑人作揖申谢，韵叟不及阻止，但诫以后须不如此心重。淑人领命，又与高亚白、尹痴鸳拱手为礼，相让坐定。
正欲闲谈，苏冠香和周双玉携手并至。齐韵叟想起，问苏冠香道：“姚文君、张秀英要否去叫来陪陪双玉？”冠香自然说好。韵叟随令管家传唤夏总管，当面命其写票叫局，夏总管承命退下。韵叟转念，又唤回来，再命其发帖请客，请的是史天然、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四位，夏总管自去照办。
朱淑人特问高亚白饮食禁忌之品，亚白道：“现在病好了，要紧是调补，吃得下就最好，没啥禁忌。”尹痴鸳插说道：“你应该问双玉，双玉的医道比亚白好。”朱淑人听说，登时面红，无处藏躲。齐韵叟知他腼腆，急用别话叉开。
一会儿，管家通报：“陶大少爷来。”随后陶云甫、覃丽娟并带着张秀英接踵而入，见了众人，寒暄两句。陶云甫就问朱淑人：“贵体恙好？”淑人独怕相嘲，含糊答应。
高亚白向陶云甫道：“令弟相好李漱芳的病倒不对了。”云甫惊问如何，亚白道：“今天我去看过，就这一两日了。”云甫不禁慨叹，既而一想，漱芳既死，则玉甫的牵挂纠缠反可断绝，为玉甫着想也未必是坏事，至此也丢下不提。
接着史天然、华铁眉暨葛仲英各带相好，陆续齐集。齐韵叟为朱淑人沉疴新愈，宜用酸辛等味以开其胃，特唤雇大菜司务，请诸位任意点菜，就于水阁中并排三只方桌，铺上台单，团团围坐，每位面前放着一把自斟壶，不待相劝，随量而饮。
齐韵叟犹嫌寂寞，问史天然道：“前回你的《四书》叠塔倒无啥，再想想看，《四书》上还有啥酒令？”天然寻思不得。华铁眉道：“我想着个花样来里，要一个字有四个音，用《四书》句子做引证，像个‘行’字：
“行己有耻，音蘅。公行子，音杭。行行如也，音笐。夷考其行，下孟切。
“可好？”高亚白道：“有个‘敦’字，好像有十三个音，限定了《四书》那就难了。我是一个都说不出。”朱淑人道：“《四书》上射’字倒是四个音：
“射不主皮，神夜切。弋不射宿，音实。矧可射思，音约。在此无射，音妒。”
席间同声称赞道：“再要想出一个也难！”葛仲英道：“三个音末，《四书》浪勿少。‘齐’‘华’‘乐’‘数’，可惜是三个音。”尹痴鸳忽抵掌道：“还有两个，一个‘辟’字，一个‘从’字：
“相维辟公，音璧。放辟邪侈，音僻。贤者辟世，音避。辟如登高，音譬。
“从吾所好，墙容切。从者见之，才用切。从容中道，七恭切。从之纯如也，音纵。
“一部《四书》，我都想过，没有第五个字。”齐韵叟却掀髯道：“我倒有一个字，五个音的。”席间错愕不信，韵叟道：“请诸位吃杯酒，我说。”大家饮讫候教。
韵叟未言先笑道：“就是痴鸳说个‘辟’字，璧、僻、避、譬四音之外，还有‘欲辟土地’一句，注与‘闢’同，当读作‘别亦切’。是否五个音？”席间尽说：“不错。”高亚白反驳道：“一部《四书》都想过了，哪里钻出个‘辟’字来？把我吓辟一跳！”尹痴鸳道：“比说不出来的强一点吧。”陶云甫四顾辨道：“我们也说出两个了吧。”痴鸳也乘势道：“说不出也没啥要紧，单单是你，自己说不出强说啥十三个音，是海外得来的吗！”说得席间拍手而笑，皆道痴鸳口才利害，言之有理。
华铁眉又道：“还有，比如举《四书》句子，要首尾同字而异音，像‘朝将视朝’一句样式，那么《四书》里好像不少。”齐韵叟道：“‘朝将视朝’，可以对‘王之不王’。”史天然道：“‘治人不治’，也可以对。”朱淑人说：“‘乐节礼乐’。”葛仲英说：“‘行尧之行’。”高亚白随口就说：“‘行桀之行’。”尹痴鸳道：“你就是会抄别人的文章，还有‘乐骄乐’‘乐宴乐’要否一起抄去？”亚白笑道：“那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可好？”痴鸳道：“太噜苏哉！我说‘与师言之道与’。”
以下止剩陶云甫一个。云甫沉吟半晌，预告在席道：“有是有一句，也噜苏个的。”大家问是那句，云甫恰待说出， 不意有突发状况，把陶云甫的话平空打断。
第四十一回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