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真诚淫凶甘伏罪 惊实信仇怨激成亲
来安与沈小红兄弟在客厅里等了多时,娘姨阿珠出来,和沈小红兄弟先回。来安又等一会,洪善卿出来,向来安道:“他们叫我劝劝王老爷,我是朋友,倒有点尴尬。或许与王老爷一起到他们那去,让他们自己说,你说对吗?”
来安那有不对之理,满口答应。善卿即带来安同行,仍坐东洋车,直接往四马路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此时王莲生正叫了四只小碗,独酌解闷。善卿进见,莲生让坐。善卿笑道:“昨晚辛苦了?”莲生含笑嗔道:“你还耍滑头,原先我叫你打听,你不肯。”善卿道:“打听啥呢?”莲生道:“倌人姘戏子,是不是无处打听啊。”善卿道:“你自己不好,与她去坐马车,都是马车上坐出来的事。我是不是与你说过,沈小红就为了坐坐马车用场是否大了点?你不觉着呀。”莲生连连摇手道:“不要说了,我们吃酒。”
娘姨添上一副杯筷,张蕙贞亲来斟酒。莲生乃和善卿说:“翡翠头面不要买了。”另拿出一张帐单,开着天青披、大红裙之类,托善卿赶紧去办。善卿笑向蕙贞道:“恭喜你。”蕙贞羞得远远走开。
善卿正色对莲生道:“现在你讨蕙贞先生是好的。不过沈小红处你就这样不去了,感觉好像也不对。”莲生焦躁道:“你管它对不对!”善卿讪笑婉言道:“不是呀,沈小红单做你一个客人,你不去了没啥。刚刚又是节头年尾,多少开消指望一下子落空,屋里有爷娘兄弟,一家人靠她吃用,让她还有啥法子?四面相逼,是不是要逼死她的性命。尽管沈小红性命也没啥要紧,九九归一,说起来终究是为了你,也算是一桩罪过。我们寻乐子玩开心,倒玩出罪过来,又何苦呢?”莲生沉吟点头道:“你是来帮她说话吗。”善卿有些生气道:“你倒说得稀奇,我为啥去帮她呢?”莲生道:“你要我到她哪里去,是不是帮她的?”
善卿“哎”的长叹一声,又转而笑道:“你做沈小红,我一直不看好,你总不相信,与她恩爱煞的。现在生了她气,倒说我帮她了,这个真真无理可讲!”莲生道:“那么你为啥要我去?”善卿道:“我不是要你再去做她,你就去最后一趟好了。”莲生道:“去一趟又干什么呢?”善卿道:“我是替你想,万一有啥事体,你去了,也好宽宽他们的心,你呢也看看他们的情形。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万把洋钱的,一点点局帐也犯不着去少她,拿去给了她,让她去开消了,节上也好过得去。你下个节做不做,随你的便,你说是吗?”
莲生听罢无言。善卿又怂恿道:“晚些我与你一起去,看她说啥。倘然有半句话语听不进么,我们就走。”莲生跳起来,嚷道:“我不去!”善卿只得讪笑打住。
两人各饮数杯,仍和蕙贞一同吃过中饭。善卿要去代莲生置办婚事,莲生也要暂回公馆,约善卿日落时候在此处相会。善卿应诺先行。
莲生吸不多几口鸦片烟,就喊打轿,直接回了五马路公馆,坐在楼上卧房中,写两封应酬信札。来安在傍侍候。忽听得有铜铃摇响,似乎有人进门,与莲生的侄儿在天井里说话,随后一乘轿子抬至门口停下。莲生只道是拜客的,令来安看来。来安一去,没等覆命,却有一阵咭咭咯咯小脚声音走上楼梯。
莲生自往外间看时,谁知即是沈小红,背后跟着阿珠。莲生一见,暴跳如雷,厉声喝道:“你还有什么脸来见我,与我滚出去!”喝着,还不住的跺脚。沈小红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不则一声。阿珠上前分说,也按捺不下。莲生一顿胡闹,不知说些甚么。
阿珠索性坐定,且等莲生火气褪去些,方朗朗说道:“王老爷,比方你是做官的,我们来告状,你也要听明白呀,那么该打该罚,你也好断呀。现在一句话也不许我们说,你哪里知道有冤枉呢?”莲生气极问道:“我冤枉你什么啦?”阿珠道:“你是没有冤枉我,但我们先生有点冤枉,要与你说,你能否让她说啊?”莲生道:“她要说冤枉,索性去嫁给戏子好了!”阿珠倒呵呵冷笑道:“她兄弟冤枉了她,可以去与爹娘那里说,她爹娘冤枉了她,可否与你王老爷说,你王老爷还要冤枉她么,真真叫她无处可说了!”说完,便转向小红道:“我们去了吧,还说啥呢?”
那小红则坐在高椅上,将手帕掩着脸呜呜饮泣。莲生乱过一阵,跑进卧房,一概置之不理。小红与阿珠在外间,寂静无声。
莲生提起笔来,仍要写信,很久写不出一字,但闻外间切切说话,接着小红竟走到卧房中,隔着书桌,对面而坐。莲生低下头只顾写,小红颤声说道:“你随便说我什么,我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错,对不住你,随便你怎么处置,我都接受。为啥不许我说话,是否一定要我冤枉死我?”说到这里,一口气奔上喉咙,哽咽要哭。
莲生搁笔听他说。小红又道:“我是吃死我嫡亲娘的亏了!从一开始要我做生意起,现在来了个从前做过的客人,一定也要我做。我为听了我娘的话,说不出有多冤枉,你倒还要冤枉我姘戏子。” (这里我有一点点解读,莲生明明亲眼目睹戏子柳儿,小红为何要当面赖!原因也许是为了今后仍在场面上混,是必须掩饰自己姘戏子的名声,因此前面有莲生问善卿为何小红没有别的客人,及善卿说也不必少她一些局帐钱的话,因为妓女搭上戏子,属淫贱,别的恩客就会远离,及自己的相好一旦得知,是可以不付局费的。所以小红可以失去莲生,也一定要莲生给她一个不是姘戏子离开她的名声)
莲生正待回驳,来安匆匆跑上,报说:“洪老爷来了。”莲生起身向小红道:“我与你已无什么话,我有事情了,你请吧。”说毕,丢下沈小红在房里、阿珠在外间,直接下楼和洪善卿同行,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张蕙贞将善卿办的东西与莲生过目。莲生将沈小红陪罪情形,述与蕙贞。大家唏嘘感叹,当晚善卿吃了晚饭始去。
蕙贞临睡,笑问莲生道:“你会再去做沈小红吗?”莲生道:“现在是让小柳儿去做了吧。”蕙贞道:“你不做,也不要去糟塌她。她叫你去,你就去去也没啥关系,只需如此如此。”莲生道:“之前我一直很看重沈小红的,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凶虽然不凶了,我反而看不起她了。”蕙贞道:“想必是缘分满哉。”俩人闲谈一会,不觉睡去。
次日五月初三,洪善卿于午后来访莲生,计议诸事,大略齐备,言谈间中又说起沈小红。善卿仍是相劝,莲生因之前已有蕙贞之言,故欣然愿往。
于是洪善卿、王莲生一起去访沈小红。张蕙贞送出房门,与莲生丢个眼色,莲生笑而领会。及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门首,阿珠迎着,喜出望外,呵呵笑道:“我以为王老爷再也不来这里了。幸亏我们先生还没有急死,还好、还好。”一路讪笑,拥至楼上房间。
沈小红起身厮见,叫声“洪老爷”“王老爷”,嘿然退坐。莲生见小红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净异常。又见房中陈设一空,殊形冷落,只剩一面着衣镜,为敲碎一角,还嵌在壁上,不觉动了今昔之感,浩然长叹。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讪道:“王老爷说我们先生的是非,我们下面有人问我,我说哪里来的这个话?’王老爷心里是明白的,现在是气头上说说罢了,哪里是真说我们姘戏子。’”莲生道:“姘不姘的有啥要紧的?不要再说了。”阿珠事毕自去。
善卿没话找话来搭讪,笑问小红道:“王老爷不来么,你老掛念,来了倒又没话了。”小红勉强一笑,向榻床取签子烧鸦片烟,装好一口在枪上,放在上手。莲生就躺下去吸,小红因道:“这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时替我娘装过烟,一直放在这里没用过,现在倒用上了。”
善卿就问长问短,随意讲说。阿珠不等天晚,即请点菜便饭。莲生尚未答应,善卿竟作主张,开了四色去叫。莲生一味随和。
晚饭之后,阿珠早将来安、轿班打发回去,留下莲生,那里肯放。善卿辞别独归,只剩莲生、小红两人在房。小红才向莲生说道:“我认识你四五年,从没看见你这么生气过。现在在我面前生气,其实也是与我是要好的,你气到这个样子。我听了我娘的话,没有与你商量,那是我不好。但你要冤枉我姘戏子,我就冤枉死了,口眼也不会闭的!当红的倌人生意好,寻开心,去姘戏子,像我的这个生意?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姘了戏子哪里还可以做生意?外面人为了你与我好,都来羡慕我,不要说啥张蕙贞了,连朋友也说我的坏话。现在你说我姘戏子,还会有谁再来替我伸冤,除非到了阎罗王殿浪才能明白。”
莲生微笑道:“你说不姘就不姘,有啥关系呢。”小红又道:“我身体是爹娘养,但除了身体,一块布,一根线,都是你办的,你就全砸完也没啥要紧。不过你要甩掉我这个人,你替我想想看,我还要活着干什么?除了死,没有一条路可走。我死也不怪你,都是我娘不好。不过我替你想,你来上海当差,家眷也不曾带,公馆里就是一个二爷,笨手笨脚,做什么事都无法周到,外面朋友就算有知己,总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是我一个人知道你的脾气。你心里想啥事,我都猜得着,都能称你的心,大家说说笑笑,一直很对胃口。张蕙贞是对你殷勤,怎么能够像我?我是只做你一个,你就是没把我娶回家,我也像是你一个人的,只靠你过日子。你的心里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心上人。现在你为一时之气甩了我,我大不了一个死,倒是替你不放心。你今年也四十多岁了,儿子女儿都不曾有过,身子骨又娇嫩,又吃上了几筒烟,有个人来陪陪你,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过日子。你倒是硬心肠,让自己心上人去冤枉死,以后你若有什么不顺心,谁会来与你分忧解难?就是说句话,还有谁能猜到你的心?睁开眼睛要喊个亲人,一时也无处去喊。到这个时候,你要想着我沈小红,我就是急忙去投胎人来伏侍你,也来不及的!”说着,重又呜呜的哭起来。
莲生仍微笑道:“这种话说它干嘛?”小红觉得莲生比前不同,自觉无趣便忍住哭,又说道:“我与你这么说,你仍不肯回转心意,我也不再说了。纵算我有千般不好,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一点点的好处。你若想着我的好处,就望你照应点我爹娘,我已交代他们,我死后要把我放在善堂里(不下葬),哪天伸了冤,知道我沈小红不是姘戏子,是要你收我回去的,你记好了。”
小红没有说完,仍禁不住哭了。莲生只是微笑,小红也再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打动莲生。直到睡下,在枕头边又说了无数柔情软语,此地也不复细叙。
明日起来,莲生过午欲行。小红拉住,问道:“你去了还来吗?”莲生笑道:“来的。”小红道:“你不要骗我,但我话巳说尽,也请你便吧。”莲生佯笑而去。不多时,来安送来局帐洋钱,小红收下,发回名片。接连三日不见王莲生来,小红差阿珠、阿金大请过几次,终不见面。
到初八日,阿珠又去请,回来后慌慌张张告诉小红道:“王老爷巳娶张蕙贞作妾,日期就是今日。”小红还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来,大声道:“什么不是呢!堂也拜过了,现在在吃酒,热闹的很。我就问了一声,不曾进去。”
小红这一气非同小可,跺脚恨道:“你就讨了别人,也没啥,为啥去讨张蕙贞!”当下欲往公馆当面问话,辗转一想,终不敢去。阿珠、阿金大也扫兴散开。小红足足哭了一夜,眼泡肿得像胡桃一般。
这日初九,小红气的病了,敲过十二点钟,来安送张局票来叫小红,叫至公馆里,说是酒局。阿珠叫住来安要问话,来安推说无工夫,急急跑去。小红听说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撑着起身梳洗,吃些点心,才去出局。到了五马路王公馆,早有几顶出局轿子停在门口。阿珠搀小红走至楼上,只见两席酒并排在外间,并有一班毛儿戏在亭子间内搬演,正做着《跳墙着棋》一出昆曲。小红见席间皆是熟识朋友,想必是朋友公局,为纳宠贺喜。
洪善卿见小红眼泡肿起,特地招呼,淡淡的似劝非劝,略说两句,正兜起小红心事,迸出一滴眼泪,几乎哭出声来。善卿忙搭讪开去,合席不禁点头暗叹。惟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三人不知情节,没有理会。
高亚白叫的是清和坊袁三宝。葛仲英知道亚白尚未有相好,因问道:“要不要我与你去几个长三书寓跑跑?”亚白摇手道:“你说的更加不对!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华铁眉道:“可惜亚白一生侠骨柔肠,未免辜负点。”
亚白想起,向罗子富道:“贵相好那里有个叫诸金花,朋友荐给我,一点没啥好。”子富道:“诸金花是没啥好,现在到幺二去了。”
说时,戏台上换了一出《翠屏山》。那做石秀的倒也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到酒店中,也能使一把单刀,虽非真实本领,毕竟有些工夫。沈小红看见这戏,心中感触,面色一红。高亚白喝声“好”,但不识其名姓。葛仲英认得,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的姚文君。尹痴鸳见亚白赏识,等她下场,即唤娘姨,说:“高老爷叫姚文君个局。”娘姨忙扶姚文君坐在高亚白背后。亚白细看这姚文君,眉宇间另有一种英锐之气,咄咄逼人。
此时出局巳到齐,王莲生往新房中商议一会出来,请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沈小红五人,说到房里去见见新人。沈小红左右为难,不得不随众进见。张蕙贞笑嘻嘻起身相迎,请坐讲话。沈小红又羞又气,绝不开口。临行各有所赠: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四人,都是一只全绿的翡翠莲蓬,惟沈小红最重,是一对耳环,一只戒指。沈小红又不得不随众收谢。退出外间,出局已散去一半。高亚白复点一出姚文君的戏。这戏做完,出局尽散,因而收场撤席。
第三十四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