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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22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10 16:39:38  浏览次数: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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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洋钱赎身初定议 买物事赌嘴早伤和

黄翠凤因要出局,慌忙吃毕夜饭,即喊小阿宝端洗脸水来,她对镜补妆。罗子富问:“叫去后马路哪里?”翠凤道:“钱公馆吧。他们是牌局,去了就要我代碰和,我要没啥转局,一直碰下去还不许走。有时候两三个钟头坐在那里,厌烦得很。”子富道:“厌烦就说声谢谢,不要去了。”翠凤道:“叫局怎能不去?我姆妈要说的。”子富道:“你姆妈敢来说你?”翠凤道:“姆妈有啥不敢说,我一直没做错事,姆妈当然也没啥好说,如果我要是做错一点点,我这个姆妈难道是个肯罢休的人!”

说时,赵家姆妈取出出局衣裳。翠凤一面穿换,一面叮嘱子富道:“你在这里坐会,我去去就回的。”叮嘱金凤陪着子富不要走开,又令小阿宝喊珠凤也来热闹些。然后赵家姆妈提了琵琶及水烟筒袋前行,翠凤随着,下楼登轿,直到后马路钱公馆门前停下。见客堂里灯烛辉煌,又听得高声划拳,翠凤只道是酒局,及进去看时,席上只有杨柳堂、吕杰臣、陶云甫及主人钱子刚四位,方知是碰和的便夜饭。

杨柳堂一见黄翠凤,嚷道:“来得正好,请你吃两杯酒。”即取一鸡缸杯送到翠凤嘴边。翠凤侧首让过,道:“我不吃。”柳堂还要纠缠。翠凤不理,走去靠壁高椅坐下。钱子刚忙起身向柳堂道:“你去划拳,我来吃。”便接了那杯酒。柳堂归座与吕杰臣划拳。

钱子刚执杯在手,告诉黄翠凤道:“我们四个在玩捉赢家,我巳一连输了十拳了,吃了八杯,剩两杯没有吃。你能吃,替我代一杯,好吗?”翠凤听说,接来喝干,递还杯子,说:“还有一杯去拿来。”子刚道:“就剩一杯了,让赵家姆妈代了罢。”赵家姆妈向桌上取一杯来,也吃了。

陶云甫纵恿杨柳堂道:“你也是个没面子的!一样一杯酒,钱老爷教她代,你看她吃得多么快。”黄翠凤笑道:“你怎么这么多事,吃杯酒也要挑理!一样是朋友,你帮了杨老爷来说我,这不也在说钱老爷。让你去说吧,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吕杰臣道:“现在我也输,你也替我代一杯,让她说不出啥。”翠凤道:“吕老爷,本来代代也没啥末哉,现在让他说了,倒是不能代了。”

杨柳堂催吕杰臣:“快点吃,吃好了我们要碰和的。”黄翠凤问:“碰过了吗?”钱子刚说:“四圈庄已碰满,再有四圈。”吕杰臣吃完拳酒,因指陶云甫:“我靠着你做赢家吧。”陶云甫遂与杨柳堂划起拳来。

黄翠凤怕又要代酒,假作随喜,避入左厢书房。只见书房中央几案纵横,筹牌错杂,四枝膻烛,却已吹灭,惟靠窗烟榻上烟灯甚明,随意坐在下手。随后钱子刚也到书房里,向上手躺着吸烟。翠凤问他道:“我姆妈可曾向你借过钱?”子刚道:“借倒没借,前日晚我与她随便聊聊,她说现在开消大,钱都没落实,有些过不去,好像要问我借,后来抽了烟插横讲起别的事来,她也就没再说起。”

翠凤道:“我姆妈的名堂很多的,你自己要当心点。上次你去镶一对钏臂,她与我说:‘钱老爷一直没有生意,但不知他这么多银洋钱从哪里来的?’我说:‘客人的银洋钱,你管它哪里来。’她说:‘我们这么幸苦做生意,却没有钱用,真不知钱都跑哪了。’真正被她气昏。你说她这话是啥意思?”子刚道:“你让我当心点,是不是当心她来借钱?”

翠凤道:“她要向你来借钱,你定不要借给她。随便什么东西,你都不要去替我买。你现在说是买给我的东西,过几日还不都是她的。她是一点点也不会见好的,反倒好像你是因为钱太多了,要害她要眼热了。你不买倒一点没啥。”子刚道:“她倒是一直与我不错的,不知现在她在打什么主意,不相信你了,是吗?”

翠凤道:“一点不错。现在是她有心要难为我。前个月底有位客人动身,付了一百洋钱的局帐。她有了钱,十块二十块,都给姘头借去,今天要付裁缝帐,都没有,向我伸手要钱。我说:‘我哪里有钱啊?出局衣裳,本来是你做。你不知道要付裁缝帐啊,为啥要借给姘头去?她被我讲了她一通,倒吓得不响了。”子刚道:“那么今天你给她了吗?”

翠凤道:“她这算是第一次,给了她一点面子,就在罗子福那里借了十块洋钱给她。顺了她心,倒不是要借罗子福的钱,她要我来请你,并向你借,还要多借点。”子刚道:“这样说,她没有借到我的钱,哪里会罢了呢?倘然她真的向我借,我怎么好意思拒了她呢。”

翠凤道:“你不借也没啥,为啥一定要借给她?你说‘我一直没有生意,钱没有的,这样说也冠冕堂皇的?年头节尾,通共叫了多少局,应该付她多少钱,局帐清爽了,她哪里可以说你啥坏话?”子刚道:“那她是要恨死我了。我说,她不过要借些钱,就少借点给她,也有限的。再推诿她几日,等你赎了身,就好了。”

翠凤道:“为什么啊!你同她是否有啥纠葛,一定要借钱给她,是不是真的钱太多了?就算你钱多,等我赎身借给我吧。”子刚道:“现在你想赎身吗?”翠凤连忙摇手,叫他不要说,并回头向外窥觑,却正见一个人影影绰绰站在碧纱屏风前,急问:“啥人啊?”那人见唤,拍手大笑而出。原来是吕杰臣。

钱子刚丢下烟枪起坐,笑道:“你来这里吓人!”吕杰臣道:“我是里捉奸的!你们两个要不要脸,就是要偷局么,也要等我们客人散了,局散了才去做啊,怎么一会时间也等不急了。”黄翠凤咕噜道:“狗嘴里生不出象牙来!”

吕杰臣再要回言,被钱子刚拉至客堂间归席。杨柳堂道:“我输了拳,酒也没人代,你主人倒寻开心去了。”陶云甫道:“现在让他去开心,晚上碰和抵桩多输一点。”钱子刚并不分辨,只问拳酒如何。四人又哄饮一回,始用晚饭。饭后,同至书房点烛碰和。

钱子刚因吸烟过瘾,请黄翠凤代碰。翠凤碰过两圈,赢了许多,愈觉高兴,乃喊赵家姆妈来附耳叮嘱些话。赵家姆妈领会,独自走回家中,直接上楼寻罗子富。不料子富竟不在房,只有黄珠凤垂头伏桌打瞌睡。赵家姆妈拎起珠凤耳朵,问:“罗老爷呢?”珠凤醒而茫然,对答不出;连问几遍,方说道:“罗老爷去了呀。”赵家姆妈问:“哪里去了?”珠凤道:“不知道。”

赵家姆妈发怒,将指头照珠凤太阳里戳了一下,又下楼至小房间问黄二姐。黄二姐告诉道:“罗老爷被朋友请到吴雪香那里吃酒去了。你去与大先生说,早点回来要转局。”赵家姆妈道:“那么等罗老爷票头来了,我带过去吧。现在她也不肯回来的。”黄二姐应承了。等了好一会,才接到罗子富局票,果然是叫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的。

赵家姆妈手执票头,重往后马路钱公馆来。一进门口,见左厢书房里黑魆魆地并无灯光,知道碰和已毕,客人已散,即转身进右厢内室,见了钱子刚的正妻,免不得叫声“太太”。

那钱太太倒眉花眼笑说道:“是不是接先生回去?先生在楼上,你就这里等一会吧。”赵家姆妈只得坐下,却慢慢说出要去转局。钱太太道:“先生有转局,那就早点去吧,晚了不好。你到楼梯口去喊一声。”

赵家姆妈急至后半间,仰首扬声叫“大先生”,楼上不见答应;又连叫两声,说:“要转局去呀。”仍是寂然毫无声息。钱太太又叫住道:“不要喊了,先生听见的。”赵家姆妈没法,仍进前房间陪钱太太对坐说话。

一会儿,听得黄翠凤脚声下楼,赵家姆妈忙取琵琶及水烟筒袋上前相迎。翠凤气呼呼嗔道:“啥这么紧啊,哇哩哇啦的吵!”钱太太含笑分解道:“她这也是好意,为了票头已经来一会了,担心太晚出局,喊你早点去。”

翠凤不好多言,和钱太太立谈两句,道谢辞行。钱太太直送至客堂前,看着翠凤上轿方回。赵家姆妈跟在轿后,直接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搀了翠凤到台面上,只见客人、倌人、娘姨、大姐早挤得密层层没些空隙。罗子富座后紧靠妆台,赵家姆妈挤不进去。正好罗子富与王莲生并坐,王莲生叫的局是张蕙贞,见了黄翠凤,即挪过自己坐的凳子,招呼道:“翠凤阿哥,这里来。”又招呼赵家姆妈,着实殷勤,异常亲密。

黄翠凤见张蕙贞金珠首饰奕奕有光,知道是新办的,携着手看了看,道:“这些名字戒指样式有些老了。”张蕙贞见黄翠凤头上插着一对翡翠双莲蓬,也要索观。黄翠凤拔下一只递与张蕙贞,蕙贞道:“绿头很足。”

不料王莲生以下是主人葛仲英坐位,那背后的吴雪香听得张蕙贞赞好,便伸过头来一看,问黄翠凤:“多少洋钱买的?”翠凤说是“八块”。吴雪香忙向自己头上拔下一只,两相比试。张蕙贞见是全绿的,乃道:“差不多。”吴雪香脸色有些变道:“我一对四十块洋钱了,怎么差不多!”

黄翠凤听说,从吴雪香手里接来估量一回,问道:“是你自己去买的?”吴雪香道:“买是客人去买的,在城隍庙茶会上。他们都说不贵,珠宝店里哪里肯啊!”张蕙贞道:“看是看不出。但两厢一比,好像是好一点。”吴雪香道:“翡翠这个东西很讲究的,稍微好一点就很少见的。我有一对莲蓬,随便啥东西也比不过它。四十块洋钱,也是这个样子。”

黄翠凤微笑不言,将莲蓬递还吴雪香。张蕙贞也将手中的递还黄翠凤。葛仲英正在打庄,约略听得吴雪香说话,不甚清楚,及三拳划毕,即回头问吴雪香:“啥东西要四十块大洋?”吴雪香遂将莲蓬递与葛仲英,仲英道:“你上当了,哪里值四十块大洋钱呢!买起来不过十块样子。”吴雪香道:“你知道个啥啊!自己不识货,还要乱讲,十块钱你去买来!”罗子富道:“拿来我来看。”劈手接过莲蓬来。黄翠凤道:“也是不识货的,看啥呢?”罗子富大笑道:“我真的也不识货。”遂又将莲蓬传与王莲生。

莲生向张蕙贞道:“比你头上一对好多了。”张蕙贞道:“那是自然,我那一对是不好比的。”吴雪香接嘴道:“你也戴着,让我看看可好。”张蕙贞道:“我一对是一点不好的,我是要去买一对。”说着,也拔下一只,递与吴雪香。雪香问:“几块大洋?”张蕙贞笑道:“你一对价格,我可以买十对了。”吴雪香道:“四块洋钱,确实没啥好东西买出来。以后你再要买,情愿价钱出大点。价钱大的东西总是好的。”张蕙贞笑着,随向王莲生手里取那莲蓬和吴雪香换回。

当时临到罗子富摆庄,“五魁”“对手”之声隆隆然如春霆震耳,才把吴雪香莲蓬议论打断不提。

原来这一席除罗子富、王莲生以外,都是钱庄朋友。只为葛仲英同吴雪香恩爱缠绵,意不在酒,大家争要凑趣,不肯放量,勉强把罗子富的庄打完,就草草终席而散。

吴雪香等客人散尽了,和葛仲英不依不饶道:“我说话你是应该帮我说几句的,我好歹是你的相好,你不帮反来扳我的错,我说一对莲蓬要四十块洋钱,真的是四十块洋钱,不是我骗你。你不相信,去问小妹姐好了。你就急的这个样子,是不是担心这四十块洋钱要你出啊,来不及地说只要十块!那么就是十块,这个是你替我买的吗?你只替我买过一只洋铜钏臂连一只表,也说要三十几块的,说到我的东西就不值钱了。你心里大概认为我是蹩脚倌人,哪里买得起四十块洋钱的莲蓬,只好拿洋铜钏臂来充金钏臂带,是吗?”

一顿夹七夹八的胡话,倒说得仲英好笑起来,道:“这样说说有啥要紧呢?就是四十块大洋,也不关我事。”雪香道:“那么你为啥说是十块?你说是十块,你就照式照样再去买来,我还要买一副头面的。洋钱我自家出好了,你去与我买。”仲英笑道:“不要说了,我去买好了。”雪香道:“你不要哄骗我,我明天就要。”仲英道:“我今天晚上就去买,好了吧?”雪香道:“好的,你去吧。”

仲英真的取了马褂来穿,恰遇小妹姐进房,慌道:“二少爷做啥?”正要拦阻,雪香丢个眼色,不使上前。仲英套上扳指,挂上表袋,手执折扇,笑向雪香道:“我去了。”雪香一把拉住,问:“你到哪里去?”仲英道:“你叫我买东西去呀。”雪香道:“好的,我与你一起去。”携了仲英的手便走。

走至帘前,仲英立定不移,雪香尽力要将他拉出门外去。小妹姐在后拍手大笑道:“巡捕来拉得去了!”客堂里外场不解何事,也来查问。小妹姐乃好说歹说将他们劝进房,仍替仲英宽去马褂。

雪香撅着嘴,坐在一傍,嘿然不语。仲英只是讪笑。小妹姐亦呵呵笑道:“两个小囡并在一起,整天哭哭笑笑,也不知道为啥,真让人笑话。”仲英道:“对不住,让你老人家生气了。”小妹姐道:“我真的会被你们俩气死。”说罢自去。

仲英走至雪香面前,低声笑道:“你可听见,给他们当笑话了。一点没啥事体,瞎吵一趟,这个算啥呢?”雪香不禁嗤的笑道:“你是否还要与我犟?”仲英道:“好了,你已经佔便宜了。”雪香方欢好如初。

仲英听得外场关门声响,随取下表袋看时,已至一点多钟,说道:“天不早了,我们睡罢。”雪香问:“还要吃稀饭吗?”仲英说:“不要吃。”雪香即喊小妹姐来收拾。小妹姐端水倾盆,铺床叠被。

正在忙乱之际,忽然一个小大姐推进大门,跑至房里,赶着小妹姐叫一声“姆妈”,便拿袖子掩口就要哭。小妹姐认得是外甥女,名叫阿巧,住在卫霞仙家的,急问她道:“你现在跑来做啥?”那阿巧要说,却一时说不出口。

第二十二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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