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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三十一)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4-29 19:01:55  浏览次数: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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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本章节中筚路蓝缕的小琴命运多舛,着实令人扼腕悕嘘。

     九十年代的大时代是城市在以光速往前发展。

     家长里短的上海弄堂也天天上演着小时代里,芸芸众生的悲欢喜乐,与命运的沉浮。

小人物小琴走过1.0的折纸时代,眼看就要跨进3.0的刺金时代,却倒在了2.0的虚铜时代。

    小琴的这段人生悲剧,为那个时代里谱了一曲里巷小民之歌,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小琴的结局,虽让人同情共感,但不能说没有让我风中凌乱,寂寞沙洲冷。

      同样以众多女子的悲剧命运,但以传统抒情美学为主的《红楼梦》,描写的悲哀,至少我没那么绝望。

       咱们先说跳井的金钏,尽管她也有过言词挑逗宝玉:“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

      但对她的评价没有丝毫负面。“含耻辱情烈死金钏”,表明她是个性情刚强的烈女。

     再说说四大丫环迎春房里的司棋,与表弟潘又安的私情洩露,一副园中相会情义深,斧钺加颈无悔恨的大义凌然。

      更不要说受谗被逐香消玉殒一命倾,人穷志不短的晴雯了,身份卑下却不自贱。一曲宝玉涕泣祭晴雯,魂兮归来叙离情,直让人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小琴的这本记帐簿,还不如没有让陶陶一阅的好。就让这本帐簿随着小琴的灵魂出走,人类的世界不要这么狼狈。

三十章

      芳妹将陶陶踢出房门,反而成全了陶陶与小琴的公开同居。

      他两租居一套六十年代老公房,四楼一室半。煤卫合用,朝南摆双人床,外面一只小阳台。房间旧旧,但比延庆路披屋改善了不少。

   小琴仍旧做服装,但雇人看摊。自己只做验货,见客户,去银行,时间无规律。

      为防备芳妹骚扰,平时买菜烧饭,看电视,安分自得。

延庆路只搬来一只小台子,挂一面镜子,可以做账,也可以梳妆。

有次陶陶夜半醒来,身边无人,小台子开一盏灯,照出小琴身影。陶陶说吓我一跳,写啥呢。

小琴说,写心里的想法。陶陶说正常女人,不要学这一套。

   小琴笑笑将簿子锁进抽屉,小灯一关,钻到身边,缠绵片刻,也就交颈而眠。

     如此生活倒也简单,周末夜里,双双去外面转一圈,吃饭夜宵。周日赖床,小琴的嗲功,使陶陶乐此不疲。

        陶陶自己的生意,也只联系外地客户,养殖户。

      上次“至真园”宴会,玲子借酒撒泼,梅瑞崩溃,场面极尴尬,回来路上,陶陶责怪小琴懦弱,玲子霸道。

    小琴笑笑,不反驳。第二天醒来,依旧笑眯眯,不谈前夜之事,陶陶暗地佩服。

      自搬来此地始,每到夜里八,九点钟,芳妹会来电话骂人,小琴识趣避开,陶陶好言语劝芳妹冷静,好合好散。

通常芳妹要骂到陶陶关机,每次小琴会走来抚慰说,理解芳妹姐姐是命苦,结发男人跟陌生女人跑了,抱着陌生女人,淴浴搞花头,做男女生活,这口气是难咽不下的。

陶陶不响。

小琴还说如果可以,自己可以搬到姐姐房里,每夜让姐姐踢,打,骂,做小老婆,做贴身丫鬟,睏地板,做钟点工,服侍大老婆睏觉,倒汏脚水,倒痰盂,不但心甘情愿,还笑眯眯的。

陶陶说她这是发痴了,自己肯定是要离婚,不会再拖的。

小琴却说一点不急。

陶陶说是我急,那天饭局看热闹的所有人,准备与他们全部拗断,尤其玲子,彻底结束了。

小琴说做人要知恩图报,玲子姐姐不介绍芳妹,不介绍我小琴,陶陶就是白板,沪先生是律师,陶陶多年朋友了,有难办事体,也可以帮忙,为啥要断。

小琴说自己如果不开心,最多写一段字,记到簿子里,一辈子笑眯眯,做一个不发火的女人。

    陶陶说自己就是喜欢像你这么乖的人。小琴一声不响贴紧陶陶。

       四月里天气,温度适宜,从床上看出去,南窗的阳台门外,透过栏杆,看得见附近白杨树冠。

小琴说,白杨长得真高,乡下比较多。  如果房子是买的,我就封阳台,由于雨水多,这些栏杆已经铁锈,或者叫房东油漆一次吧。

陶陶说明年我们就买房子。

小琴伸过一条白腿,搁到陶陶身上说,房子无所谓,我小腿好看吧。

陶陶说离婚了,就买房子结婚。

小琴说一直不结婚没有关系的。

陶陶不相信,问真的假的。

小琴说自己有个表兄是县长,有两个老婆,乡下一个原配,县里养了一个,“两头大”,两面大老婆。

或者陶陶可以两面走动。陶陶不响。

小琴说,一个大男人,跟原配多年生活,忽然跟陌生小女人去过,总也不习惯,我容易满足,就算陶陶现在逃回去,跟姐姐住几天,我也无所谓。

陶陶让小琴不要再瞎讲了。

小琴把双腿搁到陶陶身上问,我大腿好看吧。

陶陶答好看的。

小琴问哪里好看。陶陶说好看就是好看。

小琴说想装一顶帐子,下面树叶子多,马上有蚊子了。

陶陶说蚊子叮大腿,面孔上的痘痘,大腿上的蚊子块,一点一点的红,叫啥。小琴说,不晓得。

陶陶说,我听葛老师讲,以前豆麦行里,芝麻叫“冰屑”,蚕豆叫“天虫”,绿豆叫“绿珠”,现在我数一数,有几粒“红珠”,几粒赤豆。

小琴一扭说,做啥,我痒了呀,对了对了,昨天,我学到一只上海小调,我背给你听。唱到六月里就拍蚊子时,陶陶说要让我先拍两记,小琴捂紧大腿,唱到十二月里,养个小倪子时,陶陶说小琴想跟我结婚了。

小琴说现在只想有顶帐子,蚊子太多。

陶陶说如果有了帐子,小琴一进房间,看到帐子里有个男人,心里会怎么想。

小琴发嗲说,陶陶进来,看见帐子里一个女人又怎么啥呢。

         陶陶说自己当然是冲进去,夜深人静,帐子里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啥人。

小琴说是芳妹姐姐。陶陶拍了一记。

小琴捂紧大腿说,轻点呀,是潘静姐姐。陶陶啪一记,小琴说,玲子姐姐。陶陶说自己最讨厌这只女人,一副骚相。小琴说这个就猜不出了。

陶陶说小琴就是讨厌,明晓得是自家,兜圈子。

小琴发嗲说陶陶落手太重了,打得自己这里发红了。

陶陶叹气说,现在自己就想装一顶帐子,钻进去,几天不出来,只有你我两个人。

小琴不响。

陶陶说自己离婚,哪里会有太平的。小琴不响,抱紧了陶陶。

阳台外面,飘来白杨树的香气。小琴要陶陶不要急,慢慢来。

三十一日这天早上,小琴相送陶陶出门,到门口小琴忽然抱紧陶陶。糯声说早点转来。陶陶拍拍小琴,一声乖人,然后关门走到楼下,眼前一直是小琴像一朵花似的笑脸。

这天陶陶是去事务所,与沪生商量离婚协议。与芳妹分手,几次找沪生,沪生说太熟了,不愿意接手,最后勉强答应,希望陶陶配合,耐心接听芳妹每一只电话,态度要软,诚恳,多表示抱歉,让芳妹毫无挽回的余地。

陶陶答应。

一天夜里八点钟,沪生来电话关照八点廿分,芳妹来电话,以后这个时候都不要关机。

       芳妹首次来电怨气冲天,后来态度虽还怨恨,但一次比一次冷静,再后来就只是哀怨了。

陶陶暗地佩服沪生的功夫。

          前天夜里,沪生来电话说芳妹已死心,同意签离婚协议了。

陶陶千恩万谢,十分钟后,芳妹来电话,提了分手细节。

   陶陶说多亏老兄帮忙。沪生说这是律师规定程序,但作为老朋友,我心里是不情愿、不开心的。

陶陶承认错在他身上。

电话响,芳妹来电,声音遥不可及,像信号不好,芳妹跌进一口废井,进了迷茫沙漠,有回声,周围飞沙走石,芳妹说,陶陶,我巳签字了。

陶陶简直不相信耳朵,声音回荡,重复,混合窸窸窣窣杂音,像沙尘暴刮来,时响时轻,蜡黄一片。

    陶陶走到阳台上,也许是激动,觉得栏杆有一点晃,便退后几步,声音清晰了,芳妹说好聚好散。周围风平沙静。除了办证,从此之后,我不会跟陶陶碰头了。

陶陶不响,手放到栏杆上,摸到了铁锈。

芳妹说,从今以后,陶陶是冷还是热,跟我无关了。

陶陶说,是我昏头了,我有神经毛病,我对不起小囡,对不起家庭。

电话断了。陶陶叹一声,虽心里发痛,但仿佛胸口一块石头嗒然落地,一阵松快。

夜风送来白杨的声音,蓦然看见,小琴换一件淡蓝亵衣,坐于帐中,一动不动。床,帐闱,半倚半坐姿态,头颈,两臂,皮肤,涂一层蓝光,冷中带暖,一团蓝颜色的野花。

陶陶得到安慰,世界换成蓝颜色,彻底安静下来。

当夜两个人相拥而歇。清早五点钟,小琴忽然翻身起来,讲要写几个字做个纪念。

八点半,陶陶出门,与小琴告别。

路上一个小时,到达沪生事务所几百米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只狗,一个老男人,四目相交,陶陶一惊,此人是命相钟大师。

    陶陶一声不响朝前走开,钟大师却拖了白狗追上来说。陶陶有问题了,今朝出门不宜呀。

    陶陶看了看钟大师说,讲屁讲,有屁快放。

        钟大师说陶陶要出大事体了,根基逢冲,八字纯阴,伤官见官,姻缘反复难定,陶陶现在,撑足了顺风旗,等于翠不藏毛,鱼不隐鳞,马上要倒霉了,只有回去,向芳妹道歉,铺一块搓板,跪个通宵,求老婆原谅。

   陶陶理都不理,加快脚步小跑了一段马路。

    见到沪生后,签字及一点善后细节,七拉八扯,包括民政局办证日期,于是两人告别。

走出事务所,陶陶特意兜了一大圈,到“红宝石”买一盒蛋糕。回进小区门口,到小摊里又买一盆日本栀子花。进房间,见小琴一个人静立走廊。

陶陶说我签字了。小琴转过面孔。陶陶脱了鞋子,见小琴落了两滴眼泪。

小琴过来接了蛋糕,花盆摆到阳台上,转身回到门口,帮陶陶穿了拖鞋,起身抱紧了陶陶说自己浑身发抖,是太高兴了。

嘴里喃喃:“一对小鸟树上眠,不晓得啥人树下推,惊得小鸟不成对,一只南来一只北,要是姻缘,飞来飞去飞成对。”

陶陶爱怜一声:“乖人。”

小琴问陶陶:“我好看吗。”

陶陶答好看。

小琴:“哪里最好看。”

陶陶伸手摸小琴大腿说:“就是此地,让我再看看桂花赤豆棒冰。”

小琴躲陶陶,口中:“做啥啦,我痒呀。”

   陶陶拍了一记。小琴咯咯咯一串笑,就朝前面逃。陶陶后面追,小琴逃得快,经过写字台,大床。陶陶看到小琴大腿雪白,帐子雪白,手朝前一伸,几乎碰到小琴的身体。但小琴一个直线,冲进阳台,忽然听到天崩地裂一声响,眼前景象,变慢了速度,铁栏杆断开了,朝前慢慢塌下去,栏杆四分五裂。

   小琴两手前伸,裙子飞起来,臀部也飞起来,看得见浑圆光洁的大腿上,有一粒蚊虫块,粉红的一点,看到淡蓝底裤,然后是小腿线条,脚跟,脚底心一粒黑痣,边上的栀子花盆也带起来,花色雪白,花瓣,花苞朝下,露出了盆底小洞,稀里哗啦,铁栏杆,铁条,小琴精致的脚趾头,几朵未开的碎花,像蝴蝶拍翅膀,白杨树的映衬下,先后飞起来,落下去。

    然后是楼下摧枯拉朽一系列声响。整幢楼人声鼎沸。陶陶呆立阳台,只记得小琴一声凄厉的呼喊,陶陶呀。

    派出所立刻出警,看了房间,带陶陶到底层现场。小琴从四楼跌下来,直接落到一楼居民的披屋,穿过石棉瓦,里面一张板床,人直接扑到铁床架上,已无生命迹象。

    陶陶落了眼泪,跟警察出来,弄堂里人山人海。

      眼前景象使陶陶想到多年前与沪生讲的一件弄堂男人的捉奸故事。

    陶陶此刻两眼发黑,心如死灰。

    派出所做小琴坠楼经过的笔录,两人感情状况,小琴有否抑郁,陶陶如实叙讲两遍,警察记两遍。

     后又来一个张警官,再问一遍。陶陶说已讲过两遍了。

   张警官说配合调查,再讲一次。

问房间里究竟发生了啥,真是捉迷藏,还是争吵。

     陶陶说是两人打打闹闹,一个追,一个逃,结果撞到阳台栏杆,想不到铁脚已烂。

张警官问啥叫打打闹闹。陶陶说就是嘻嘻哈哈,拍了一记小琴大腿,小琴怕痒。

张警官问是拍一记,还是打一记,是痛,还是发痒。

陶陶答是开玩笑拍。

张警官说我凭啥相信这是开玩笑,还是家暴穷吵,蓄意推下去呢。

陶陶拔高声说你们可以侦察呀。

张警官要陶陶声音轻一点,冷静点。

     并要再讲一遍过程。陶陶表示巳讲多遍,记过多遍了。

          张警官说这是程序,何时何地,何人,何种目的,何种工具,目标,何种后果,“七何要素”。

     陶陶说已经讲到三角几何,九何十何了。陶陶说就是因为太开心了。

张警官说无法证明,两人是寻开心,还是大吵大闹。

      陶陶说我律师可以证明,一早签了离婚协议回来,我告诉了离婚喜讯。

张警官说也有可能一回来就光火,大吵大闹,全部因为小三搞七搞八,让老婆一脚踢出家门,只能离婚,见到小三,一肚皮火。

陶陶台子一拍光火了说我不讲了。

张警官训说态度好一点,要配合,要为案子负责。

此时,一个警察带来一份传真。

    张警官让陶陶再考虑考虑。然后几个人走出去。

陶陶此时脑子里七荤八素,眼前是小琴花一样的面孔,笑眯眯看过来,阳台栏杆坍倒的场景,小琴的小腿,白杨树叶反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灯光一亮,进来几个警察,让陶陶回去等通知。

        陶陶回到房间,屋中东西都被翻查过,陶陶无法面对此情景,叫了一部车子,到“大浴场”吃几杯酒,看半场大腿舞,木知木觉,倒头便睡。

     清早派出所来电话,小琴乡下两个兄弟寻上门来,陶陶急忙回去,开门接待,难免吵闹,然后陪到饭店吃饭,开房间,安排落脚休息。

   下午去电沪生。把沪生一吓说,我人在苏州,陶陶要冷静,既来之则安之。

    陶陶当夜陪小琴兄弟再吃饭,交了房间钥匙,陶陶又去浴场过夜。

       隔日一早回房间,房东与一楼邻居到场,栏杆毁坏,披屋压塌,商谈补偿尺寸,物业来人修栏杆,敲敲打打,烧电焊。两兄弟翻理小琴遗物,收拾细软,准备再去仓库,看小琴的存货。

     陶陶去火葬场联系大殓,等一切落实,陶陶几近崩溃,进派出所看结果。

     张警官拿出一份文件说,属于意外死亡,因此销案云云。

       张警官将一本簿子推到陶陶面前。陶陶说是小琴的。张警官问看过内容吗,陶陶说这是她生意簿子,私人财务我不便看的。

      张警官神色凝重叫他拿回去,认真看看,读读。

      陶陶拿了簿子回进房间,两兄弟留的便条,说去外滩观光散心。

   陶陶看一眼房间,把结案单子放到台子上,关门下楼,叫一部车子,直开火车站。

    半路上陶陶与太湖客户打电话,想来湖边住个几天,散散心,对方一口答应。

      陶陶翻开小琴的簿子,里面贴有小琴几张俗气照片,前十几页,记的全是生意往来,日常所思所想,有几页详记与玲子的财务往来数字,有斥责玲子唯利是图,继续合作,生意已无活路云云,翻到去年某天一页,晚上讲了家乡故事,说其实我是随口瞎扯,想不到一桌笨蛋都感动了。

   再一页写,陶陶一直勾引勾搭,像大江那一套,我见得多了,没关系。

又翻了三页,写姓陶的,其实根本不懂温柔,但我想结婚,想办法先同居,我闲着也闲着。

第四十八页写自己要冷静,保持好心情,等他提结婚,不露声色,要坚持,我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第五十四页写所有人猜不出来,是我打了匿名电话,芳妹哪里是对手,现在对陶陶,对任何人,我只是笑笑,这样最好,我不表态,保持微笑。

再翻几页,陶陶忘付本月房租,表面嘻嘻哈哈,是有意的?太小气了,大江来过几个电话,一肚子花花肠子,真是死冤家,但自己喜欢他这个样子,最近不方便见了,也不能联系,再说吧。

  有一页写,保持笑容,要坚持,陶陶离婚应该快了,快了。

     看到此地的陶陶,总以为自己与小琴红豆不相看,满眼相思泪,奈何情深缘浅。

    万万没想到,多情却被无情恼,真正应了那句台词:“怎不教人情何以堪梦两断”。

     车子已经到火车站,走在人群里的陶陶时空错乱、踌躇不定,此刻究竟几点钟,是哪一个世道?

          如果此刻走在太湖旁,看见万顷碧波,不直接跳下去,都没有理由。

                                      二

       一部老式唱机,丝丝空转,佣人拎起唱头,铁盒子里捡出一根唱针,装上去,摇了发条,一张《桃李争春》小号加弱音器,靡靡之音,听着冷飕飕。

       四十年代歌星白光一句道白,你醉了么。唱:“窗外春深似海,我问你爱我不爱,我问你爱我不爱。”

    沪生接陶陶电话,马上立起来。

   天井铁梗海棠背后,花窗廊棚,女佣身影一闪,绕过太湖石,走过两侧书带草的青砖甬道,送来各式茶点,包括檀香橄榄,雪藕,风干嫩荸荠,白糖山楂。

      沪生收电话落座。阿宝说人明明坐了常熟,电话里为啥讲在苏州。

沪生说老朋友闯穷祸了。

阿宝问啥人。

沪生说现在不便讲,总之有人从四楼还是十四楼跳下来,吓得我苏州常熟乱讲。

     徐总说太吓人了。

    苏安说沪先生讲苏州,是否因为常熟名声不好。

      沪生笑笑说当时,汪小姐走进这种大墙门,花花草草,吃吃唱唱,悲金悼玉,酒胆包天,难免思春。

丁老板说,沪先生,我违教许久了,看来真可以做两段诗,描写这个社会。

     沪生说,有一趟小毛对我讲,汪小姐现在基本是万花筒,一直变花样,根本不承认来过常熟。

   徐总问这个小毛先生,是否是跟汪小姐登记的男人。

     沪生答是的,自己听汪小姐讲过一句醉话,做女人一辈子,就是寻一个优质男人,但很难。

   丁老板说,汪小姐决心要寻一粒优秀种子,是难的。

苏安说你这个是开黄腔了。

    沪生说,小毛认为这个是有道理的,种黄瓜种丝瓜,也要寻良种,何况种人。

        苏安说都不许再讲种子了,大家吃茶,吃点心吧。

      徐总说最近此地,确实是门庭冷落,两位来了,无论如何要吃夜饭,过个一夜。

   沪生看表说不客气,我四点半要赶回上海。

丁老板说小毛先生不容易,汪小姐还有啥新闻。

沪生说保胎阶段,汪小姐脾气时好时坏,情绪不稳,经常打电话,叫小毛去,小毛上门,先是做木头人,让汪小姐怨三怨四,出了闷气,再听小毛讲小道消息,荤素咸话,也就开心了。

徐总说,沪先生这趟回去,代我带一只信封,我要对小毛先生,表表心意。

苏安说,这就是不打自招了。

徐总说小囡落地,万一是我的呢。

苏安打断说,到了万一再讲。

沪生说汪小姐一直恨徐总,如果徐总跟苏安,能够上门慰问,哪怕一趟,心情就好了。

苏安说这是做梦。大家不响。

沪生说,多亏有小毛接盘,小毛有素质,每趟一上门,妙舌一翻,汪小姐眉花眼笑。

苏安说我倒是好奇了,究竟讲了啥,可以让这只坏女人,笑得出来。

阿宝说,主要是开黄腔。

徐总说,讲讲看。

丁老板说,女士在场,要文明。

苏安说,大概的内容,可以讲一讲。

阿宝看表说,还是以后吧,时间关系,我有大事体要谈。

苏安说,再正经的女人,总有好奇心,段落大意,可以卫生点讲讲,主要是了解这只堕落女人,有多少堕落。

沪生说小毛的故事有两种,民间传说,自身经历,以后有机会,请小毛自家来,坐到天井这座小戏台里,摆一块惊堂木,一把折扇,让小毛自家讲。

徐总说小毛先生舌底翻莲,信封一定要转交。

丁先生说,这一对假鸳鸯,这样天天开黄腔,也许已经假戏真做了。

沪生说不会,人家有孕在身,小毛最懂游戏规则。

徐总说,以后一定要请小毛过来,说一段上海弄堂评话。

苏安说故事大意,中心思想是啥呢。

沪生说哪里有中心,有思想,也就是胡调。

苏安说,比如讲呢。

    沪生呆了一呆说,比如讲武则天,派了太监,到全国男厕所蹲点,发现厉害男人,拖到宫里服务,转天就杀头。

苏安听不懂,问啥意思。

   沪生说,天天拖男人进宫,天天杀,玉皇大帝觉得再下去,全国男人就要死光,因此安排一个“驴头太岁”下凡。

丁老板大笑说,我已经明白了。

苏安问笑啥,自己仍没听懂。

   沪生说那太岁是驴子投胎,身有异秉,大摇大摆踏进男厕所,大大方方,有意让暗访太监看见。太监一瞥,就是一惊,连忙捉将起来,飞报回宫。

则天听了心里一笑说,先到皇家花园里,摆八仙桌,摆一盘柿饼,一盘棋,我要手谈,结果呢,两个人面对面,棋子走到中盘,女皇就仰天一倒,满意至极,从此,就不杀男人了,全国老百姓,过上了美好生活。

     苏安问这就结束啦,这算啥黄色。

     沪生支吾说,这是梗概,主要就是这点。

徐总说,比如讲,也就是女皇稳坐八仙桌,其实等于是干部考核,试探太岁的实力,两个人,起码相隔八十厘米,四只眼睛看棋盘,心里只注意台面下情况变化,结果女皇大叫一声,朝后一倒。

      苏安忽然立起来,面孔一红说,停停停,我晓得了,不许再讲一个字,实在太下作,太龌龊了。

丁老板笑笑。

      苏安说,早晓得汪小姐是这种女人,当天过来,我应该放狼狗。苏安一个转身,走到厢房里去。

      四个男人吃茶,吃点心,徐总说,“至真园”大宴宾客,梅总还有啥新计划。阿宝说不了解。

     徐总说,李李的脾气,越来越吃不准,身边男人调来调去,最近跟一个美籍华人热络,上礼拜李李带几个美国客户,到此地过了一夜。

         我热情招待,吃茶听书,李李走到天井,跟男朋友法式贴面礼,夜饭吃了酒,两个人勾肩搭背,我此地小舞池,灯光好极,音乐一响,两个人抱得紧,跳得慢。

     当时苏安讲,李李这一对,看样子入港了,特地安排了大床房,冰桶里香槟冻好,杯子一对摆好,点大蜡烛,一切预备,结果李李生气了,讲明只是普通男朋友。

   苏安也看不懂了,各人回房休息,李李与苏安聊到半夜,想得到吧。

阿宝回答想不到。

    徐总说,第二天,李李一早见了男朋友,还是法式贴面礼,一抱一亲,两个人拉手,成双成对到天井花园里走,面对面吃早餐。

阿宝看表,不响。

    沪生打断说,不早了,李李以后再讲,要紧事体,还一字未提。

  阿宝说,确实要讲了。

       沪生说上次青铜器的照片,已通过朋友,转交青铜器权威鉴定了,准备转呈马承源马老先生过目,但一直无下文。与出版社已经约定了,马老题写了书名,就可以开工,等来等去,我有点急,多次与朋友联系,前天总算有了回音。

    结论是这批古董,虽具有鉴赏收藏的价值,但不是真品。

严格讲,其中十几件,是清末仿品,其余是近期仿品。

  丁老板说声啥。忽然面孔一沉,两眼闭紧,滑到青砖地上。

    徐总呼老丁。阿宝起来拉。徐总掐丁老板的“人中”,丁老板大透一口气说,我不至于昏倒。

两个佣人跑过来,搀起丁老板。

    沪生说不过消息还算乐观,还是有收藏价值的。

    丁老板透一口气,缓了过来,佣人送进一片药。

     静场一会,徐总揩汗说,也许送鉴之前,欠一点考虑,应该有所表示的。

   阿宝说是按国际标准,博物馆专家不收任何费用,也不做正式的鉴定,这位青铜器权威是不收费,只提意见参考。

    沪生说因为权威通不过,就不可能让马老先生过目,因此题字就泡汤了。

    丁老板动了一动说,我先去休息,宝总,沪先生,失陪了。

     两个佣人搀起丁老板,大家起立目送。此刻,唱机不转了,麻雀在屋檐上叫。

    阿宝有一点窘,却见苏安从一树海棠后出来,换了玫红镶红缎滚边旗袍,梅红绣花缎面鞋,挂一串红珊瑚“悬胸”,腕上是珊瑚嵌牙手圈。三人为之惊赏。

    徐总打量苏安的打扮,问招摇冶艳为啥呢。

        苏安说国外一个女同学,到嘉定探亲,夜里有饭局,我搭宝总的车子去。

     沪生客套说徐总跟丁老板,也一道到嘉定去散散心。

        苏安一口回绝不可以,说夜里的聚会,女同学比较多,徐总去了,要出事的。

徐总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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