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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二十八)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4-19 13:53:02  浏览次数: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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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说1946年,他记得的上海童年是去游“大世界”,站在“哈哈镜”面前,看到镜里反映出扭曲变形后自己胖胖瘦瘦高高矮矮奇形怪状,笑不可止 。战后的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像只巨大无比的万花筒,随便转一下,花样百出。然后是首轮戏院放映的好莱坞西片,《乱世佳人》。在“大光明”上演时,静安寺路挤得车子都走不通。唱《凤凰于飞》也唱“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都回不了家!”

张爱玲讲在她看来,香港在摹仿西方时,终究是太喧哗了。而同时期的上海则更有一种文雅的世故。这在语言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說有一次她从香港回上海,去买肥皂,听见一个小学徒向他的同伴解释:“喏,就是‘张勋’的‘勋’,不是‘熏风’的‘熏’。”连《新闻报》上登一家百货公司的开幕广告,都是用骈散并行的阳湖派体裁写动人的文字。

 1960年代,一位从上海去香港的才子作家刘以鬯,一手写流行文学,一手写严肃文学,创作了真正的中国第一本意识流小说《酒徒》,并由导演王家卫,拍成蜚声国际的电影《花样年华》

  个人的记忆与经历进入了角色,产生了上海与香港双城重迭的效果。本來不能重回的历史与記忆,在小说及电影的重构中,走入了现代化的生活文明之中,使两个都市重现新的活力和价值。

“思于全球,行诸本土”

 历史城市中心的保留,不但不妨碍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生活节奏与发展,更能得以和谐進入現代化的文明生活。

上世纪70年代伊始,香港开始了她的经济腾飞。阿宝与雪芝谈恋爱,言谈中多少离不开“香港”;理发师傅将一张香港明信片插在镜子边沿,且把正面的香港风景尽量露出来,为的是自豪地告诉顾客,“这是亲戚寄来的”。

上海、香港的双城魅力:记忆、当下、历史。

时光倒流式的与现实在抗衡,时空隔阂被打破。

 “晓茘告诉我,她爸的香港亲戚联系了她们,并且攀寻找到了她爷爷奶奶,她爷爷奶奶连颠带赴,从台湾赶去香港,要和她爸见面,现在她爸和她大哥、大姐都在办去香港的探亲,她香港亲戚替她大姐晓桔、二姐晓樱都介绍了香港人,都要嫁去香港了。她家的衣服都是香港亲戚寄来的。

再后来她们家姑娘小伙一个、二个、三个,嫁人的嫁人,投亲的投亲,像一串螃蟹似的都爬走了……。”

余秋雨说:“上海从根子上与凛然的中华文明不太协调,不太和顺。”

我想上海从它开埠崛起的那一刻,就是用城市文明对抗农业文明而䇄立的。上海并无侨乡之衔,却有被垢厉为华侨培育基地之实。

 本章节的 阿宝要去他哥哥香港公司做贸易,兰兰马上要与香港兰领新婚大喜,雪芝与阿宝分手后,也去了香港。贰拾柒章

                                  壹

阿宝哥嫂上次来探亲时,建议阿宝去香港,在他们开的公司里做贸易。阿宝动心了,将自己愿意去的想法,告诉了爸爸。阿宝爸爸说那是资本主义的一套,让他不要有这个念头。

阿宝告诉爸爸,现在连居委会,都在做加工贸易,老阿姨一把切菜刀,摆一盆水,山芋削皮切块,浸到水里,出口日本。

阿宝爸爸坚持说私人不可以,集体可以。  小阿姨开门,身后两女一男,三个年轻人一同走进。

男青年戴眼镜,开口一句是阿宝爸爸吧。阿宝爸爸应是的。

男青年又看看阿宝说,这位是阿宝。

阿宝说,是的。

男青年说是他们是雪芝的兄姐。

阿宝爸爸问有啥事体。

男青年要阿宝回避。阿宝爸爸说此地说话无需保密。

男青年表态说,阿宝我妹妹雪芝谈恋爱,我父母兄弟姐妹,全部不同意。

阿宝爸爸问阿宝说,又谈恋爱了吗,谈了多少时间。阿宝答一年半。

阿宝爸爸对来者表示,觉得你们有点滑稽。

 男青年说作为阿宝的家长,应该管一管此事。

阿宝爸爸问雪芝哥哥是读哪一届的。

男青年答,高中六七届,目前安徽插队。另两位姐姐是两对双胞胎,初高中六八届。

雪芝是家里最后一个小妹妹,留上海。

男青年问滑稽是啥意思。

阿宝爸爸说,一个家庭直到现在,五个务农青年刚刚回上海,是啥概念。

男青年不明白此话意思。

阿宝爸爸一语点破,因为你们家庭成份有问题。

并说假如家庭成份好,早就应上调回城几个了。

男青年恼怒说,成分好坏,跟雪芝阿宝谈恋爱毫无关系。

阿宝爸爸说,因为成份不好,容易受封建腐朽思想影响,老一辈主张包办婚姻,这是历史原因,你们是准备考大学的年轻人,为啥还有封建思想,干预妹妹恋爱。

  并说阿宝与雪芝是正常恋爱,啥人也不便管,我也管不着。

男青年说,要讲到成分好坏,这里是啥底牌,我也到新村居委会调查过了,你们是反革命家庭,勾结日本人国民党的反动家庭。

阿宝说,已经平反了,你懂吧。

青年冷笑说,跟我妹妹七搭八搭的阶段,是历史反革命成份阶段对吧。

男青年又说你住这种垃圾地段,垃圾房子的人,工作是里弄加工组,就是看中我妹妹的全民单位,与我们家安远路的房子吧。

  阿宝爸爸打断了对方说,本人就是大资本家出身,只是我永远看不起资本家,不会用房子地段权衡感情,懂吧。

男青年不响。

阿宝爸爸对他们说,回去好好复习,就算考进了大学,个人素质跟考试关系不大,读大学不是到“大德浴室”里淴浴,身上老垢龌龊,一般的药水肥皂是不容易弄干净的。

两个女青年立刻朝外面走,拖了男青年一把说,十三点,神经病。

小阿姨一旁说,嘴巴清爽点,考大学,屁灶经,考野鸡大学,狗屁大学。

三个人离开。

小阿姨安慰阿宝不要难过,爸爸事体已经解决,房子马上要解决了。

阿宝爸爸说,皋兰路房子,巳属于房管所,如果要搬,可能搬其他地方。

小阿姨问思南路老房子,姐夫应该有份的。

阿宝爸爸说自己对此毫无兴趣。但是如果阿宝想结婚。

阿宝说自己尚未想过。

沪生接到阿宝的电话,说来武定路住几天。

  沪生 说反正沪民长住温州,阿宝如果是领雪芝过来,也可以腾出一间。

阿宝说,开啥玩笑,是我一个人来。

当天夜里,阿宝来到武定路,沪生巳将房屋整理干净,沪民床铺端正摆放一对枕头。

沪生笑笑说,备战备荒为人民,领袖语录。

阿宝问沪民情况还好吧

沪生说,认得一个温州女人,大半年没有回上海了。

阿宝问沪生有父母消息吧。沪生摇摇头。

两人站立朝南窗。沪生告诉阿宝,政策巳宽松一点,家属允许去探视了,也许会放出来,但不可能平反。

阿宝不响。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一场革命,就有一批牺牲品,革命一场接一场,牺牲品一批压一批。

阿宝说,中国文字嘛,最有巧嵌,有种叫牺牲,有种叫牺牲品,多一个字,意思就不一样,不过我爸爸的一辈子,是牺牲品,还是牺牲,有些讲不明白。

沪生说一个公民的自由,以另一个公民自由为界限。阿宝说这句话出自《九三年》。

阿宝翻翻床头几本破书,地上有拉德公寓带来的旧收音机,捻开一听,《二泉映月》。调台,电视剧录音剪辑《大西洋底来的人》。再调,弹词开篇《蝶恋花》,余红仙唱,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结尾的“雨”,一直雨下去,雨雨雨雨雨,弯弯曲曲,绵绵不绝。

沪生过去,嗒的一关,房间里冷清。两人凭窗南眺,夜风送爽,眼前大片房顶,房山墙,层层叠叠屋瓦,是暗棕色,还是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绵延,最后变纯黑,化为黑夜。

 附近人家竹竿上,几条短裤风里飘,像几对灰白翅膀。

 远处的南京西路,从这个方位看,灯火暗淡,看不见平安电影院的轮廓线,怀恩堂虽巳恢复了礼拜,但不露一点光亮,只有上海展览馆,孤零零一根苏联式尖塔,半隐夜空,冒出顶头一粒发黄五角星,忽明忽暗。

两人下楼,走去西康路附近一家饮食店,点了几只浇头小菜,三瓶啤酒。

阿宝告诉沪生说,政府落实资本家政策,发还抄家资金,他的大伯小叔,为了分家产,吵到鸿兴路,吵得我祖父头胀,逃到了曹杨新村,在他们房间里打地铺,所以自己逃岀来避难。

两个人吃闷酒,阿宝再叫两瓶啤酒,想不到眼前一亮,兰兰走进了饮食店,浑身香风,阿宝一呆。

沪生看手表说,迟到两个钟头了,还来做啥。兰兰笑笑,身上山媚水娇,一件绯红四贴袋收腰小西装,金边包纽,内里一件肉桂色圆领弹力衫,玄色踏脚裤,脚下一双嫣红漆皮金跟船鞋。

沪生说她忙出忙进,像捉“落帽风”,准备到哪里一天为止。

兰兰笑说,差不多了。

阿宝说,长远不见,新娘子一样了。

兰兰说,阿宝太坏了,见了面,闲话里就镶骨头。

阿宝倒了一杯啤酒。兰兰坐下来。

沪生说,让香港人一弄,女人就像花瓶。兰兰拍一记沪生说,难听吧。

兰兰与香港人的婚礼酒水巳定,正在忙拍结婚照。

阿宝不知这些事,问啥香港,酒水。沪生说让兰兰自家讲。兰兰讲雪芝一定讲过了。阿宝说,我跟雪芝,长远不联系了。准备结束了。

兰兰说,啊,这不可以。

阿宝再叫两瓶酒,兰兰一杯吃尽,意态婉娈,面孔泛红,看了一眼手表说,不好意思,先走了,下礼拜我摆酒水,阿宝带雪芝一道来,沪生是必须要来。沪生说,再讲。

兰兰起身,朝阿宝笑笑,一团红光,走出饮食店。

沪生告诉阿宝,自从搬出拉德公寓,兰兰娘变了脸色,一直到处托人介绍香港女婿。上个月香港男人来了,一个新界加油站的工人。

兰兰是再三问我,只要我反对,她就坚决不谈。阿宝说,小姑娘还算有良心。

沪生说兰兰到我房间里哭了两趟,哭归哭,我心里明白,香港比上海好,我理解,人往高处走,是应该的,兰兰见了香港男人两次,也就登记了。

阿宝问后来呢。沪生说后来就是现在,预备结婚了,兰兰娘还请我去吃囍酒。

阿宝恍惚说,如果雪芝,也这样问我,就好了。

沪生告诉阿宝,莫干山路有坏消息,说小毛的老婆过世了。

阿宝感觉有点头昏,靠到梧桐树上。

沪生说,人生真是一场梦。

阿宝说昨天,小阿姨悄悄告诉我,我以前常到大自鸣钟理发店,跟沪生,小毛,小珍,大妹妹,兰兰来往,包括我跟雪芝所有来往,有一个人,全部明白。沪生问啥人。

阿宝让沪生猜,5室阿姨,还是小珍爸爸,或者是雪芝爸爸,不是说他骑脚踏车,寻了半个上海,最后寻到曹家渡吃饭散场。

阿宝叹息说,是我爸爸。当时我所有的活动,我爸爸全部掌握。

沪生惊呼,啊。

阿宝说他这个就叫做情报出身。说他爸爸跟踪他,看我走进理发店,看我跟小毛乱讲,看我嘻嘻哈哈带小珍进出弄堂,包括我陪雪芝来回乘电车。

沪生说还有这种爸爸呀,简直是密探,包打听嘛。

阿宝说昨天小阿姨听见爸爸议论,才将一切告诉我的。

两个人一路无话,回到武定路,沪生就寝。

阿宝借酒兴凑近台灯,写了一封信:

“雪芝你好。我今天见到沪生才知道,兰兰和一个香港人要结婚了。面对现实我们的关系,也应该结束了,曾经的回忆,我记在心里,祝一切顺利。”                                                                    阿宝

某日下午,阿宝刚走进曹杨新村大门口,小珍赶过来告诉他,你家大伯伯跟一个陌生男人穷吵,玻璃窗也敲碎了。

  阿宝跑进房间,小阿姨在打扫碎玻璃。大伯走来走去,中山装笔挺,胸口少了两粒纽扣。陌生男人是小叔,已经走了。

孃孃低头闷坐,祖父靠在床上,两眼闭紧。阿宝说,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办。

    大伯说小叔叔狗急跳墙,为一点钞票,先敲我,再敲玻璃窗。窗子外面,邻居在探头探脑看白戏。被小阿姨赶走。

祖父叹气说自己是老来苦呀。

小阿姨说祖父是养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独吞财产,欺负弟妹,眼里只有铜钿钞票。

大伯说,喂,一句不响,人会变哑子吧,这事体,外人少管。

小阿姨说自己是自家人,完全可以管。

大伯叫她快点去烧饭。小阿姨回,现在有钞票,做大佬倌了,脱落蓝衫换红袍,山清水绿,吃饭要求高,此地不再供应,请到曹家渡状元楼,吃馆子去。

大伯笑着哄小阿姨烧的小菜,自己不会忘记。

小阿姨说有人吃心太重,全鸡全鸭,统统吃独食,我是吓的。大伯骂她十三。

小阿姨指出大伯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辈子,胃口撑大,会伤阴骘的。

大伯说小阿姨不懂政策懂,爸爸年纪老了,上面落实政策,当然签我名字,这个是政府定的。

孃孃插进来说不公平,想做思南路大房东,弟妹全部做房客,笑话,我要申诉的。大伯说,当时划成分,只有资本家一档,没有小开的称呼,我被划资本家,吃足资本家苦头,现在享资本家福,是完全应该,大家眼睛不要红。

孃孃问你帮爸爸赚过一分铜钿银子,做过一笔生意吧。

大伯立说他要拿总数目的八成半。孃孃表示会与小阿哥一起与他斗到底的。

大伯提出思南路房子归还,房契当然写他名字,弟妹住进来,可以不交一分房钿。孃孃跳起来说,一定要打这场官司的。思南路房契,银箱钥匙,样样是爸爸的。

大伯说,我奉陪。

祖父要大伯公开数目。大伯不肯讲。

祖父骂一句逆种。

大伯说,抄走的黄金,跟当初官价回收黄金价格一样,落实政策,仍照官价九十五块一两发回,一天以后,市面金价已经调到一百三十八块一两。

祖父说自己肚皮里一本账煞清,金一两,元初是折银四两,到了永乐,当银七两五钱,乾隆朝,十四两九钱二分,到光绪二年,已经十七两八钱七分,光绪三十三年,换银三十三两九钱一分,之后,金价就跟涨外国行情了,到民国三十四年三月,黄金每两2万法币,一夜提到3万5千块,贬低币值75% 。

    大伯坚持思南路,弟妹可以住,房契,产证,名字只许写我一个人。

  孃孃一拍台子说,谈也不要谈,法庭见。

  祖父眼睛闭紧,不响。

  小阿姨叹气说,政府对资本家,已经菩萨心肠,相当优惠了,退还钞票与房子,我娘家大地主,富农,房产,全堂硬木家生,真金白银,以前讲起来,衙门钱,一蓬烟,生意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多少稻田,竹园,鱼塘,早就抄光,分光,抢光了。

    现在人民政府有补偿吧,有落实政策吧,我娘家廿几年前,就已经踢到了铁板,碰到断命运动了。

大伯说小阿姨硬插进来,讲这种不搭界的事体,乡下陈年宿古董的事体,听也不要听。

阿宝说为啥不听,我要听。

小阿姨说人心要知足,为一点铜钿,一副急相,就等于我好菜好饭端上来,有一种人,一句不响,伸出一双筷,只顾闷头触祭,独吃独霸。

阿宝附和说是的,我看到的。

小阿姨说,老辈子人讲了,当年长毛一路抢抄杀,箅一遍,日本人,箅一遍,土改,又箅了一遍。

大伯冷笑说小阿姨是开反动的无轨电车。小阿姨讲她姆妈当时,已经被抄得清汤寡水,但据说,还剩个一个秘密,上几辈人留了一件压箱宝,埋进了天井,足可以福荫两三代。这天夜里,四进房子空荡荡,隔日穷鬼就要来霸占,只剩我跟姆妈两个人,我们端一盏菜油灯,摸到天井里去掘,菜刀碰到缸沿,是一只缸,盖板烂得发酥,举灯一照,两个人当场一吓,倒退三步,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阿宝问是挖到救命黄金了。小阿姨不响。孃孃说是一缸银锭吧。

大伯想了想说,赤金一两制小元宝。

祖父两眼闭紧说,不是皇亲国戚,哪里会这种黄货。

小阿姨说,我跟姆妈拔脚就逃,魂飞魄散。

阿宝说,缸里是啥。

小阿姨说半缸赤练蛇,一条一条,缸里伸出舌头,到处看,到处爬,到处游。

我跟姆妈,穷哭百哭,土地菩萨不开眼,母女两人走了大霉运了,霉到银子变蛇的地步,我等于抽到一根“下下签”,上面的签文是身边黄金要变铜,翻来覆去一场空。

阿宝问后来呢。

小阿姨说,天一亮,这帮穷鬼轰隆隆隆搬进来了,发现天井里一只空缸,这还了得,认定半夜里偷挖了财宝,我跟姆妈又被斗争三遍。

 想不到几十条蛇,钻进老房子一天了,到了黄昏,全部爬回来,盘进缸里,照样是半缸蛇。一个乡下赤佬,举了铁搭,一锛下去,赤练蛇盘满竹竿,盘到几个赤佬身上,蛇要逃,人也要逃。

阿宝再问后来呢。

小阿姨说后来就是倾家荡产了,我娘一死,我逃进上海呀,每天买,汏,烧,最后跟派出所的下作男人结婚离婚,我有过半句怨言吧,我一句不响,所以人心要平,看见钞票银子,就想独吞,独霸,手里的真金白银,将来说不定就变赤练蛇,人总有伸脚归西一天吧,口眼难闭了。

大伯问小阿姨啥意思。

小阿姨说,当心下一辈子孙,看样学样,也独吞家产呢,会现世报,连环报的。

大伯慢吞吞,却凛若冰霜说,我是依照人民政府政策办事,人民政府讲啥,我做啥。

祖父一拍床沿说,我气呀,我气闷胀呀,早个十年廿年,我定归叫这只逆子,先跪一个通宵再讲。

                                     肆

    小毛娘在小毛的莫干山路家中。由远及近传来机驳船的声音,弄堂后门煤球炉味道飘过来,一齐还有小囡的哭腔,糖醋干煎带鱼的腥气。朝南马路的工厂铁门一开,电铃响三响。

       小毛娘看墙上的十字架,放下手中茶杯问,原来的领袖像呢。

        小毛说是春香一个小姊妹讲,挂十字架,上帝可以保佑春香。

小毛娘说是的,现在信教自由了,我其实也可以改,但习惯了。小毛不响。

小毛娘说,春香的小姊妹,是离了婚,还是丧偶,多少年龄。

小毛说,姆妈。小毛娘说,身边有个把女人,至少吃一口热汤热水,姆妈这一趟来,主要是想问一件要紧事体。

小毛不响。

小毛娘说,小毛自结婚以后,一直不回老房子,现在春香过世了,也不回来看我,但最近听说,小毛经常大白天,乘姆妈去上班,到大自鸣钟老房子,坐进二楼招娣的房间,有这种事体吧。

小毛讲是理发师傅嚼蛆了。小毛娘说不管别人有啥议论,小毛跟二楼招娣搭讪,这招娣男人,是人民警察,万一有了事体,小毛难看了。小毛不响。

小毛娘说,又据说,小毛打算搬回来住,莫干山路的房子,预备让哥哥结婚。

小毛说这真是乱讲,乱喷了。

小毛娘说,哥哥的女朋友,单位有“鸳鸯房”过渡。小毛回大自鸣钟看一看,是对的,但最好是大大方方,过来吃夜饭,专门跟女邻居单独接触,这是犯忌的,还是选一个老实女人,做莫干山路的家主婆,太太平平过生活好。

小毛说自己到招娣房间里,是招娣介绍一个老姑娘,车间团支部书记,约我到二楼见面,吃杯茶,谈一谈的。

小毛娘说,介绍女朋友,可以大大方方去外面,到“东海”咖啡馆,时髦地方吃一杯咖啡,或者节约一点,到“四如春”饮食店,吃两碗冰冻薄荷绿豆汤,吃吃谈谈。

小毛说自己对老姑娘不感兴趣,我对招娣讲,要是像银凤,春香的样子,我就同意。

小毛娘不耐烦说,银凤跟招娣,也就是最普通的女工,一般的弄堂女人,春香,当然是打灯笼也难觅的。

小毛娘问小毛是否表面上介绍朋友,其实是搭讪招娣,预备拖招娣到莫干山路房间里发生肉体关系,有这桩事体吧。

小毛拍台面说,一定有人搬弄是非了。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一定是招娣听错了,我讲过一句戏话,如果招娣是介绍银凤,春香这种车间小姊妹,可以直接领到莫干山路,我当天就可以结婚,我是这个意思。

小毛娘说女人像银凤,有啥好呢,一面孔苦相,春香,现在看来,命也是薄,好是真好,但已经升了天国,不要以为其他普通女人,也可以马上拖进来同房,生活作风出了问题,四类分子懂吧,戴了“坏分子”帽子,就麻烦了。

小毛踢翻了骨牌凳子,一声不响开了房门。

小毛娘要小毛不要动气嘛,说自己是真担足了心思,每天为春香祷告。

小毛说,不早了,回去吧。

小毛娘飞快划一个十字,出门走了。

小毛坐到椅子里,天逐渐暗下来,墙上的十字架,逐渐模糊,淡淡映出春香的面孔,后来又化出银凤的面孔,两个女人,眼里全部是怨。

    苏州河的机驳船声音,由远及近,煤球炉味道飘过来,小毛缚不紧意马,锁不住心猿,眼前一花,台子前面,又见到拳头师父,金妹,招娣,樊师傅的面孔。

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

机驳船由近及远,厨房糖醋味道,煎咸黄鱼味道,咸菜炒毛豆的味道,对面纺织厂电铃,又响了三响,听见招娣问,小毛觉得银凤好看呢,还是我招娣标致。

旁边金妹讲,小毛,已婚女人,有啥好呢。招娣说,这个老姑娘,做人最乖巧,车间团支书,表面上应该一本正经,到了夜里,不可能一本正经。

 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招娣靠近小毛,身上有淡淡的汗气,招娣说,老姑娘小姑娘,总归是姑娘。

 樊师傅说,是呀,小毛接触了一个姑娘,嫩相一点的,就有了比较。

拳头师父讲,我根本看不懂,听不懂,为啥年龄越小越好,为啥呢。

樊师傅讲,吃茶叶,为啥叶子越小越好,冬笋,黄瓜,马兰头,鸡毛菜,水红菱,样样越嫩越好,喜欢老货,牙齿行得消吧,去吃老蟹,老腿肉,老笋干,每一口要嚼,要扯,牙齿里要嵌,牙签要挖,有啥意思,中国人,最喜欢吃嫩头,懂了吧。小毛不响。

 樊师傅拖了一块毛巾揩汗说,当时,师傅我情面难却,死劝小毛结婚,心里明明晓得,春香,总归是“两婚头”。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

招娣靠过来,喁喁作软语讲,小毛要我介绍小姑娘,先让我招娣称心,小毛可以蜡烛两头烧。

金妹说,昨天我去淴浴,三车间一只小骚货,脱了衣裳就讲,小姑娘我为啥好,因为锦绣江山,小阿姨老阿嫂,是松柏常青。

拳头师父拍一记台面说,下作。

墙上的银凤春香,一直闷声不响,逐渐黯淡下去,黯淡下去,消失。

  有一天小毛拉紧领头走到江宁路,南京西马路,小毛忽然发觉,有一个熟悉的男人,骑脚踏车,经过“大都会”前面的江宁路,车速比较快,朝北而去。小毛心里一跳,反应不过来。

冷风中,小毛想起,这个人,是阿宝呀。    

                                      伍

   这天下午,阿宝准最后一次见雪芝,两个人的关系就此结束了。一路上阿宝东想西想,脚踏车时快时慢,车子从曹杨新村,踏到武宁路桥顶,然后朝桥堍下飞快滑行,半小时前,阿宝接了雪芝电话。

雪芝要阿宝,现在就到安远路来一趟。

阿宝说自己在上班。雪芝说,我收到信三个多月了,我只是看看信封,不拆信。阿宝问为啥。雪芝说见面再讲。

阿宝说我上班呀。雪芝说就算见最后一面。阿宝想开口,电话挂断了。

阿宝慌忙从车棚里,推出脚踏车,心里踟蹰,此刻阿宝已经想不起来,信里最后几句的意思。雪芝每天看信封,并不拆开,大概已经明白,但还要提出最后见面,不知为啥。

紧张之中,阿宝想不出雪芝的面貌,脚踏车时快时慢,雪芝讲到“最后一面”,声气还算平静,应该是理解的。

车子到了武宁路桥顶,朝桥下滑行阶段,阿宝忽然意识到,一身上下,仍旧是机修工打扮,背带裤,袖套,脚下工作皮鞋,胸口袖口,几团油迹。

     阿宝决定改道,先去武定路,到沪生房间里换一套衣裳,等车子到达武定路门口,阿宝叹一口气,沪生的房门钥匙,没有带,眼前一片茫然。

      自己一身工作服,究竟去与不去,车子继续朝南移动,经西康路,漫无边际转到南京西路,直到看见平安电影院的海报,   阿宝惊醒过来,转向江宁路口,立即朝北,穿这样一身衣裳,去见雪芝,因为是上班,双方也已经结束了,无所谓了。

     车子经过大都会舞厅门口,下午两点多钟,路上人来人往,绿女红男,脚踏车快速经过一个人面前,阿宝眼看前方,毫无察觉,路边有一个人,是小毛。

     小毛霎霎眼睛,老朋友擦肩而过,惊鸿一瞥,熟悉的面孔,忽忽一现,根本无法固定,看不见阿宝为之彷徨的一身衣裳,人已经消失了。

     阿宝疲惫犹豫,浑身油泥,最后到达雪芝的弄堂,停车,推开后门,见走廊前面的房间里,雪芝背了光,回首凝眸,窈窕通明,楚楚夺目,穿一件织锦缎棉袄,袖笼与前胸,留有整齐折痕,是箱子里的过年衣裳,蓝底子夹金,红,黄,紫,绿花草图案,景泰蓝的气质,洒满阳光金星。

   阿宝朝前几步,想到小毛遥远的词抄,塞客衣单,孀闺泪尽。空气里,夹有淡淡樟脑气息,一丝丝清晰。

  雪芝转过身来,看定阿宝。窗前,挂有新写的大字对子,雪芝喜欢称呼旧名字“堂翼”,“中翼”,也叫“耀壁”,纸有一点皱,七言下联是,進退追遁還逍遙。墨浓意远,字字宝塔,刚秀笃定。

  记得雪芝讲过,“走之”对联,十四个偏旁相同,是写成一样,还是顺势随意,难,大字怕挂,真是难,起讫要分明,题识要好,写字是求趣,否则就是账房笔墨了。

   阿宝朝前走,想不起上联,究竟是遠近迎送道通達,还是適通達,想不起来了,走廊位置,看不见上联。古人手心里单写一个“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之”偏旁,是“一走了之”意思。

  阳光照进来,雪芝身体一移,绛年玉貌,袄色变成宝蓝,深蓝,瞬息间披霞带彩,然后与窗外阳光一样,慢慢熄灭,暗淡。

      雪芝说,阿宝进来吧。阿宝不响。

  雪芝移步过来说,阿宝。阳光重新照亮房间,雪芝的棉袄花样,越来越清晰,樟脑味越来越浓,面对一封信,雪芝看了三个月信封,并不拆开,阿宝心里作痛。

   阿宝说,我不过来了,我走了。但雪芝还是走近来,走到阿宝面前。阿宝不响。雪芝也不响,摸一摸阿宝的肩膀说,踏脚踏车来的。阿宝说,嗯。

  雪芝说,我做两头班,五点钟还要去。阿宝说,我到了,见过一面,就是了,我走了。雪芝不响。

阿宝说,我走了。雪芝说,阿宝。阿宝说,啊。雪芝说,以后乘电车,碰到我了,阿宝哪能办。阿宝心里一酸说,我先买票,如果有月票,我就讲月票。

雪芝说,坐我的电车,永远不要买票。

阿宝喉咙哽咽说,我不想讲了。

雪芝靠近一点,靠近过来。阿宝朝后退,但雪芝还是贴上来,伸出双手,抱紧了阿宝,面孔紧贴阿宝胸口。阿宝轻声说,松开,松开呀。

  雪芝不响,阿宝说,全身是油。雪芝一句不响,抱紧了阿宝。阳光淡下来,照亮了台面上,阿宝寄来的信。

 雪芝几乎埋身于阿宝油腻的工装裤,抱紧阿宝。

 复杂的空气,复杂的气味。

 阿宝慢慢掰开雪芝的手,朝后退了一步,仔细看雪芝的前襟与袖口。

  阿宝爷爷思南路资本家财产,虽三钿不值两钿退赔了,仍让从农村被剥光逃来上海的小阿姨产生了羡慕嫉妒恨。

 由于父母被温都尔汗沙漠牵连,沪生情绪低落,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在情爱上与难兄难弟阿宝一样,东边日出 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起伏跌宕。让人痛惜感伤。

命运多舛,诸多不顺的小毛,爱情婚姻痴迷茫然,一壶甜茶聊不来旧梦,挥别过往千百种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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