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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二十六)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4-13 13:59:33  浏览次数: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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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其实好残酷的!

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原罪,需要遭受这样的肉体和精神的折磨。

对于一个受了伤害的人,不但要求他宽恕,还要求他奋力将伤害记忆遗忘。

此章节是穿越了各种回忆的迷雾,是个人的回忆、也是历史的探索。

是叙述,也是诠释,是回忆,也是宽恕。

 阿宝的爸爸、老上级欧阳先生,一对历尽劫波的难兄难弟,西装革履,一双香槟皮鞋,享受着租界的文明与自由,却牢骚着圣洁理想的碰壁。

  也不知道是时代配不上他们的梦想,还是他们的梦想凌驾于时代之上。

  他们身在白区心系红区,做着“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神圣梦。

   他们隐在阁楼老虎窗下,血液循环兴奋着“嘀嘀嘀、嘀嘀嘀。

    他们蒙幸运之神的拖曳,耽误了朝圣那山野间最美丽的野花,芬芳扑鼻的野百合花。

   他们在被剥了几层皮后,虽没了魂,总算还留了个魄。

   而同为浪漫主义者,游走在同一战壕的“读书人”,则不幸沦为一根无定河边骨,三魂六魄去了任天堂。浮屠塔断了几层,断了深闺梦里人的魂。

前三位往崇高了讲,俱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者,是飞蛾扑火、至死方休的魂斗罗。

   往性格血液里靠,或属一种关不住的鸟儿,遵从他们内心,浪漫主义乌托邦的召唤。

   往文化上讲,他们是把浓厚宗教情绪的教义,与现实的人生理念融合在了一起。

   用普通人视角讲,他们则把理想与生计交织缠绕,混为一谈了。理想是要以源源不绝的激情去追寻的,生活过日子是要有责任心的。

    比如阿宝的爸爸,曾经的追梦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的典型形象,每当革命理想高于天的时候,就想把他老父亲的那台万恶的旧机器,砸的稀巴烂。但只要一到穷相毕露、穷极无聊,如蹲监狱、或刚出监狱,走投无路的状态下,就很需要他老父亲的那台旧机器出手遮挡一下,等缓过劲来,再砸,再挡、再砸,如此循环复始。

      要说姑且不论他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有多伟大,但作为一个人,起码是少了些生活的责任心。

  当他们还有资格回顾一生时,不知道他们会否有所思,曾经的热情与幻想,呐喊与徬徨,是无知还是蒙蔽,会否再患一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他们是择延安、弃重庆,亲吻黄土地的浪漫主义者战士莎菲女士,同时也是流放北大荒的莎菲女士。

    他们承受了党同伐异,内部之间的勾心斗角,咀嚼着自己人迫害自己人的果实。

    我们如果不专注于他们这层政治的进程,只是突出一下人的维度,他们确实也承担了自己因追求精神乌托邦,而带来的一切责任与后果,不管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

     虽然他们认为自己其实“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个月亮”,即“还是那颗心,还是那颗头颅”,只不过是头上的帽子,在不断换来换去,从红帽子到灰帽子,再到溅着墨汁的白帽子。

  但是他们不一定承受的起,受他们牵连之人的后果。

例如黎老师,黎黎:一位享乐在星期六的晚上,在上了白漆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都伸出去快乐时光,享乐在在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霓红灯都市里的姑娘,突然变化的光潮打乱了她的憧憬,她的私人生活被摧残,她一生的轨迹被破坏。“读书人”的悲剧,也是她的悲剧,再也没有资格听《莉莉玛莲》唱片的一名新婚女子,从此就在无尽的悲痛和绝望里苛延残喘。

她的灵魂在燃烧,但没有火焰。她在求救,但发不出呼声。

阿宝的爸爸和妈妈,及那名老上级欧阳先生,他们最终上了岸。但无论他们是否仍是时代的弄潮儿,或仍是一名热衷于斗争的革命派,我会想对没有处在那个时空里的我们,难道真的有什么底气说三道四吗?

陈寅恪先生说过一句令人深思的话:“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

贰拾伍章

      阿宝家中来了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和一个穿花衬衫的女人,阿宝被5号阿姨从工厂喇叭里喊回去后,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香气。眼睛由于习惯了蓝黑灰,一下子看到花花绿绿的衣裳,不太适合,两眼冒金星。

    花衬衫男人一把抱紧阿宝说,我是阿哥呀,刚刚从香港来,昨天寻到皋兰路,今朝总算寻到弟弟了。

    阿宝心里一热。哥哥松开手,转身介绍说,这是我太太。

小阿姨吩咐阿宝快叫嫂嫂。阿宝点点头。嫂嫂走过来,叫一声弟弟,与阿宝搀一搀手。小阿姨一旁揩眼泪。

     此刻,窗外已经出现不少邻居面孔在看热闹。

小阿姨说已经打了电话,爸爸妈妈马上回来了,让大家先坐,问我去下两碗水潽蛋,还是吃糖开水。后又决定先去买小菜,夜饭桌上可好好谈谈。

     小阿姨离开。哥哥看看窗外的人头,不响。

阿宝说,随便讲,不要紧的。哥哥说写过不少信,一直接不到回信,阿宝还集邮吧。

阿宝说,早就不弄了。哥哥说大陆邮票,外面人喜欢,外面的邮票,此地看不到。嫂嫂拎过一只皮包。

阿宝走到窗口,说一声有啥好看的,拉上窗帘。

嫂嫂拿出三本邮册,一条有铜钉的劳动布裤子,两件圆领汗衫。阿哥说,这是真正的美国牛仔裤,大陆可以穿吧,阿宝穿穿看。

嫂嫂讲一口旧式上海话夹广东话说,这两件衫,对了,弟弟是有太太了,大陆叫“爱人”对吧。

阿宝说,是女朋友。嫂嫂说,这是弹力纤维,不管胖瘦,穿着都登样的。

哥哥翻开邮册,阿宝一眼看到整套蝴蝶邮票,两张哥斯达黎加大翅蓝蝶小型张,油然想到蓓蒂。阿宝翻开其中一页,全部是“中華民國臺灣郵票”,心里一吓。

阿哥看看窗帘说,簿子,衣裳,先放好,如果爸爸看见,要吓的。

听说上岁数的大陆人,胆子特别小。

阿宝拉开抽屉,弹力衫垫底,放平,簿子放进旧书包。

哥哥慢慢拉开了窗帘,轻声问阿宝想不想去香港。嫂嫂告诉说,现在大陆人到香港,已经潮潮翻了,此事嫂嫂我来想办法,我妹妹也已经在办理了。

小阿姨买菜回来。

阿宝爸爸赶到。哥哥嫂嫂立起来喊爹地。阿宝爸爸不响。坐下来抽香烟。

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两条三五香烟,几盒药的名字是,香港老牌三耳氏跌打紅膽汁,蜆殼胃散,星嘉坡南洋金老虎猛虎十八蛇千里追風油等等。

此外,哥哥拿出一件香港上海汇丰银行厚信封。阿宝爸爸问这是啥。

哥哥说,一点心意,孝敬父母大人。

阿宝爸爸要他们全部拿回去。

哥哥说为啥。小阿姨也说,姐夫做啥。阿宝爸爸认为是有人透露了他的身体情况,海外形势复杂。

哥哥说自家是做小公司,做贸易,做些非洲生意。嫂嫂也说,我们都是香港老百,不会做情报怪事的。

阿宝爸爸不是太相信。

哥哥说自己香港过房爷,叫老窦的,在他读初中时就过身了,自己寻份工作,也要铺头担保,照大陆的说法,自己也是无产阶级。

阿宝爸爸说他因为生艰难,不排除不会去做情报的可能。并说自己当时工作需要,也拜托了过房爷,人住到香港,巳是两条心,走的是两条道路了,现在大家最好路归路,桥归桥,不要有联系。哥哥不响。

阿宝爸爸又拍拍信封问里面多少。

嫂嫂回,五千港纸。

阿宝爸爸拉开嫂嫂皮包,将信封,香烟,药品等等,全部装进去。

小阿姨当时,手托一只碗盏,气得朝台子上一摆,结果滑了下来,橐然落地,跌个粉碎。大家一吓。

小阿姨说,姐夫这是神经病发作了,阿姐还未回来,亲骨肉还未看到,真是铁石心肠了,脑子让汽车轮盘轧过了。

阿宝爸爸不响。

小阿姨不让小哥哥走。

阿宝爸爸慢慢拉紧了皮包拉链。

小阿姨说不许走。否则我横竖横会去寻死。

阿宝爸爸拎起提包,交到嫂嫂手里说声,对不住了,还是回去吧,钞票的心意,我领了,这些我是一样也不会拿的,表面上讲是孝敬,是不是活动经费也难讲。

阿宝爸爸叫阿宝,陪客人到汽车站去。小阿姨哭瘫到地上骂阿宝爸爸,人心活到狗身上了,绝情绝到了这种地步了,救苦救难地藏王佛菩萨呀。

哥哥让小阿姨起来,说地上有碎碗。

阿宝不响,眼泪落到心里。

阿宝爸爸走上来,敲了阿宝一记栗子说,造反了是吧,快一点送客,听到吧。

阿宝将两件香港弹力衫带给雪芝。雪芝一件一件拖到身上,对镜子横看竖看。问阿宝是穿白的,还是蓝的。

阿宝说还是本来的朝阳格衬衫,比较大方。并说太时髦不好,朴素一点。

雪芝表示要穿。并说看见乘客穿的,根本不招摇。还说假使阿宝也穿牛仔裤,就更好了。

阿宝说自己准备把它当工作裤上班穿。雪芝说,可惜了,或者把裤子放到此地,出去荡马路时过来换上。

阿宝霎霎眼睛说,换来换去,会出事体的。

雪芝笑起来,粘上来想打,两个人缠绵一刻,雪芝恭笔留下一张外面吃夜饭的条子。两人走出弄堂。

到了沪西饭店,以前叫沪西状元楼,走上二层,5室阿姨,小珍及男朋友已经到了。

服务员上来,阿宝点菜。

老式木托盘,端了数样状元楼冷盆,糟货,四只本帮菜,肚档,时件,甩水,秃卷,以及狮子头等等。

此刻沪生也到了。阿宝问兰兰呢。沪生说她感冒了,不肯出来。沪生的情绪明显不高。大家介绍一番。

这顿饭,每人只要了一瓶橘子水,饭菜吃得干净,沪生一直是沉默,等大家放下筷子,刚刚讲了几句,沪生忽然说,差不多了吧,我先走一步。大家都准备走了,5室阿姨客气说,不好意思,让阿宝会钞了。

下了楼梯,沪生匆匆告辞。5室阿姨与小珍叫雪芝经常来曹杨新村,雪芝笑笑。

阿宝与雪芝,目送大家离开。曹家渡车水马龙,拥挤热闹,对面饮食店,通宵卖生煎,鸡鸭血汤,灯光耀眼,终点站电铃响,一部44路出站。

两人转到沪西电影院附近,刚讲了几句,听见背后有人说,喂喂,停下来。停下来。阿宝回头看,当场一吓。眼前这个男人,推一部脚踏车,阿宝明白,来人见过面,是熟的。

雪芝吃惊叫声爸爸。阿宝不响。

雪芝爸爸说,我一路看,一路寻,南京路,淮海路,踏了一个多钟头,东看西看,总算碰到了。

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这位是阿宝对吧。阿宝点点头。

雪芝爸爸说雪芝出娘胎,第一趟到外面吃夜饭,我不可能放心,并说反对雪芝与阿宝交朋友。阿宝不响。

雪芝爸爸要雪芝现在就跟他回去。雪芝叫爸爸先回去,说自己马上回来。

雪芝爸爸跨上脚踏车,慢慢远去。

阿宝不响。雪芝闷了一阵说,真想不到。两个人慢慢走到电车终点站,阿宝送雪芝上车,走了几步,阿宝回头,见雪芝靠了车门,眼睛看过来。

阿宝不再回头,独自朝三官堂桥方向走。

此刻,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说,阿宝,我根本不怕爸爸,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的。

雪芝奔过来,一把抱紧阿宝。

但阿宝明白,雪芝只是靠紧车门,一动不动,目送阿宝慢慢离开,刚才雪芝的冲动与动作,是阿宝自己的幻觉。

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阿宝静下来,靠紧桥栏,北岸是62路终点站,停了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远远离开,可以一直送阿宝,到遥远的绿杨桥,看到夜里的田埂,丝瓜棚,番茄田。

这天深夜,阿宝回到曹杨新村,小阿姨坐于大门外发呆。

阿宝拉过一把躺椅,坐定不响。

小阿姨告诉阿宝,爸爸已经平反了。阿宝不响。

小阿姨说,咸鲞鱼翻身了。

阿宝说,嗯。

小阿姨说,爸爸妈妈,吃了夜饭,高高兴兴去看老朋友了,到现在还未回来。阿宝不响。

小阿姨说。以后,样样就好了。阿宝摆平身体,朝后一靠,一言不发。

 一个月后的某天,阿宝赶到安远路。雪芝低头开门,走进吃饭间,阿宝跟进去,里厢坐了一个中年妇女,旁边红木台子上,摆一大盘西瓜。雪芝介绍说,这是我姆妈。

阿宝说,阿姨好。雪芝娘说,阿宝吃西瓜,阿弥陀佛,多好一个小青年,快请坐。阿宝坐下来,手拿一块西瓜。

雪芝娘说,最近好吧。阿宝说,还好。雪芝娘说,真是难为阿宝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

阿宝说,我理解。

雪芝娘告诉阿宝,雪芝哥姐五个,都分配到乡下种田,苦头吃足,怨气也就多,得知雪芝认得了阿宝,一致反对,讲阿宝居心不良,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来就反对,只能摊底牌了,阿宝,真是对不住。

阿宝不响。雪芝娘说,今天见了阿宝,晓得阿宝是一个好青年,我心里多少难过,要坚持下去,不要怕,跟老头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讲到此地,落了眼泪。

阿宝说,阿姨,真不好意思。

雪芝不响。

秋天一个傍晚,阿宝爸爸从外面回来,闷闷不乐告诉阿宝娘说,今天去见自己以前的老上级欧阳先生,走进铜仁路上海咖啡馆里,等于看到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因为欧阳先生不被允许看书读报,也不参加政治学习,关了廿几年后,不知今夕是何年,脑子似乎也不正常了,。

一口四十年代上海腔,开口兄弟我,兄弟我的。

 几只旧皮箱,被锁了廿几年,落实政策的开了封条,箱子里的老式行头,老先生拖出来就穿了,脚上还是过去的香槟皮鞋,身上一身西装,是我1943年秋天见过的,香烟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纽式样,老规矩,胸袋露出发黄手帕,内袋里一副金丝边眼镜,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岁平光眼镜,箱子里的所有衣裳,裤子,帽子,陈年水渍,浑身皱褶,就这样穿戴了出门,走进咖啡馆。

阿宝娘一声叹息。

阿宝爸爸说,端起咖啡杯,照样斯文相,当年派头,谈政治形势,1945年形势,1949年形势。讲的大部分内容,就是我多年申诉,已经写了几百遍的事情。唉,真是难为了先生。

应该讲,变的人是我,先生还是过去脾气,我已习惯了闷头写材料,独自闷想。

先生又提到另外一些最复杂的背景细节,我心里一沉,先生当年经手的内容,不晓得比我深多少倍,三角四角情报交易,其中牵涉到的敏感事与敏感人物,先生的记性还特别清爽,这种内容至今都大部分不能谈,恐怕将来也不能谈,一百年后也不能谈。

我与先生讲,现在是社会主义了,大家已经老了,根本不做这种情报,完全结束了。

先生仍靠近我,轻声轻气,嗡嗡嗡,窸窸窣窣,窸粒窣落,停不下来。我也听不出先生究竟在讲啥,再听下去,我也痴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饭。

阿宝娘感慨说,三十年前,先生呼风唤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有派头。

阿宝爸爸不响。

阿宝娘说,无论如何,总算落实了政策,总比前几年好。

阿宝爸爸说今天一路走回来,心情不好,想当年跟先生走麦城,关进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先生穿了囚衣,经过我的监室,清清爽爽好相貌。

   到了1942年,我与先生被解到南车站路汪伪监狱,就是中国监狱,等于走进小菜场。

     又闹又乱,又臭又香,蠕动蜎飞,气味复杂,简直一塌糊涂,

     监狱长等于是城隍菩萨,克扣牢饭,犯人一天两碗薄粥汤,几根雪里蕻咸菜,如无监外接济,就是等死。

    我跟先生已经皮包骨头,隔壁关一个英侨,绒线衫每只洞眼里生白虱,浑身像一层会动的灰尘。

      犯人手里有钞票,可以随便点菜吃酒,小贩直接走进牢监,做蒸笼生意,卖肉馒头,水晶大包,虾仁馄饨,馄饨担直接挑进监牢天井里,一碗鳝糊面,叫一客广东叉烧饭样样有,天井里开油镬子,氽春卷,苔条小黄鱼,牢里的犯人,眼睛望得见,手里无铜钿,只能空口咽馋唾,钞票拿出来的,肉包子滚滚烫,伸手送进铁栏杆。

关进来的犯人,中国人,戴红袖章的犹太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男人女人,规矩一式一样,自生自灭,只凭铜钿银子,有钞票,白粉可以买,野鸡可以叫进来。

犯人进来,牢衣可以不上身,高档犯人,踏进监牢,照样有腔调,精纺高支羊毛衫,真丝衬衫,嵌宝袖扣,羊毛背心,羊毛袜,轧别丁三件头西装加大衣。

女人进牢监,上风走到下风香,软缎长裙,玻璃丝袜,银貂皮帽,海狸皮,灰鼠大衣,滚绣重磅旗袍,白绒白狐肷披风,羊皮分嫩珠,紫羔,萝卜丝,直头,青锋,银勾,灰鼠皮叫钻天,拖枪,是狐狸皮,天德是貂皮,当店里,就叫“一斑”,斑纹的斑。

这批人吃牢饭,一碗薄粥汤,哪里咽得下,只能剥一件衣裳,伸出去典当,监牢外面,估衣店,当店的下手,已经久等,普通黄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二十两黄金,此地的当资,三钿不值两钿,勉强吃几天饱饭。

每到吃饭,身上摸不出一个铜板,剥下来当一件,就这副样子,当衣裳,当到隆冬腊月,当剩一身短衫裤子,当到赤膊。

等于一早吞太阳,半夜舔露水的瘪三,弄堂角落里,束束发抖的烟民,白粉鬼。

 这些男人女人就日夜号泣,最后缩到稻草堆里,不响了,不动了。

普善山庄的死尸马车开进来了,死人掼到车子里,马蹄子一翻,滴咯滴咯拖出去,啥人管呢。

后来总算朋友托人想办法,通了关节,保我跟先生出监就医,否则这两个人,准定是让马车拖进黄泉路,死在汪伪监狱,死在中国人手里,冤都无处伸。

       阿宝娘让大家不要讲了,现在平反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新社会,总归是好的。

阿宝爸爸不响。全家吃饭。

饭后,阿宝爸爸拿出一张地址说,阿宝,改日下了班,踏车子到复兴中路去一趟,代爸爸去看一个人。

    复兴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宝走上三楼,敲门。

    一个女人开门问阿宝找啥人呀。阿宝说,2室黎老师。

  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转身就走。

   北面,一门虚掩,阿宝敲门说,黎老师。里面不响。再敲。

阿宝推门进去,一股霉气,房间居中,一只方台子,旁边坐一个白发老太。

阿宝叫声黎老师。

    台面上,一双旧棉鞋,鞋垫,半碗剩菜,痰盂盖,草纸,半瓶红乳腐,蚊香,调羹,破袜子,搪瓷茶杯,饼干桶,肥皂,钢钟镬子,药瓶,咬了几口的定胜糕,干瘪苹果,发绿霉的橘子,到处是灰。

   阿宝再叫声黎老师。白头发一动不动。阿宝走近细看,老太双目已盲。

阿宝声音提高喊声黎老师。

白头发一抖说,居委会小陈对吧。

阿宝说,我不是小陈,我叫阿宝。

阿宝说是欧阳先生要我过来,望望黎老师的。

 阿宝告诉黎老师,欧阳先生最近放出来了。

黎老师说,阿宝讲了啥,还是我做梦了。

阿宝说,欧阳先生是真的放岀来了,叫我来看一看。

黎老师说廿几年前,欧阳先生不是已经公开镇压了。

阿宝说欧阳先生,被关了廿几年,最近真的放出来了,先生还是老样子,金丝边眼镜,派力司西装,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国货,精神也健。

黎老师说,这个世道还有这种事体。

阿宝移开痰盂盖,拎过点心盒子,一篮水果,摆到台面上。

  黎老师说当年镇压大会叫口号,开得热闹,就在我眼前。

   阿宝说,先生是真的,已经放出来了,因为年纪大,走路不便,叫我先送点心过来,改日,就来看黎老师。

   黎老师说:我的男人,一个读书人,死了三十年了,想不到先生倒活得蛮好。

阿宝说这些事我不了解。

 黎老师说:当年先生跟我的男人,解放不久就算汉奸特务,开大会镇压的,为啥先生可以活下来,我的男人,为啥要死。

 这辈子,我一直想嫁一个读书人,两个人,安安静静,我擪竹笛,读书人吹洞箫,《平湖秋月》,多好呢,想不到我却嫁了一个汉奸。

 当时我碰到的是一个登样的读书人,穿长衫,英国薄绒围巾,西装翻边长裤,七成新的英国皮鞋,见我就笑。我也笑笑。

 结婚这一夜,读书人撩开绣花帐子,就对我讲,黎黎,爱国这两个字要摆到心底里,爱国等于一只宝贝首饰盒子,要压箱要当压箱宝,不可以随随便便,摆到台面上。

       第二天读书人带我去认得了欧阳先生,先生说,弟妹不用不着担心的,工作虽然艰苦复杂,但是天快要亮了,希望就在前面。

阿宝问后来呢。

黎老师:后来天就真的亮了,东洋人投降了,听到了电台里天皇广播,日本租界里有一批人,就烧东洋旗子了,证明自家,不算东洋人,是高丽译员,是台湾人,当时有些上海人,去拿日本人的家产,沙发,铜床,钢琴,地毯,榻榻米,中国人这天腰板硬了,开口就骂东洋赤佬,东洋乌龟,东洋瘪三。

英伦首相艾德礼宣布,全国放两天假,美国也放两天假。中国庆祝三天,政府部门,放假一天。这天夜里,我跟了读书人与先生,三个人,开开心心荡马路,满城箫鼓,大小报纸登了杜鲁门的演说,自今日起吾人將進入一新紀元。

霞飞路,真是人声鼎沸呀,亚尔培路,就是现在陕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风琴,集中营关了四年的英侨,美侨,全部放出来了,成群结队,到霞飞路游行,我清清爽爽听见,有一个美侨唱《莉莉玛莲》,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佇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这天夜里,三个人,多高兴呀,随便推开西区一扇陌生大铁门,一幢大洋房,当时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楼空,三个人摸进去,开电灯,橱里摆满洋酒,我到大厅开了留声机,居然寻到《莉莉瑪蓮》德文唱片,大家就听,唱,跳,我就哭了,这一夜,我吃了多少酒呀,三个人跑到花园草地上转圈子,空气真好,甘凉清芬,我开口就唱,莉莉玛莲。眼泪就落下来,是为高兴哭的,上海呀真是光复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闹到了深更半夜,唉,读书人跟欧阳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离开。

阿宝说,听听就开心,后来呢。

黎老师说:后来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体呀,比如九月里,美国第七舰队到上海,政府发小旗子,组织几千工人市民到外滩,欢迎海军上将金开德。

后来又是兵临上海了,读书人对我讲,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马上就要到了。后来却等来彩云难驻,明月空圆了,全部变了。

捉了不少人,形势严峻,手铐用麻袋来装。

阿宝不响,看这个房间里,灰尘积灰尘,墙壁全部起皮,翻卷起来,整个房间都是翻卷的墙皮,四壁天花板,布满灰白色刨花卷,阿宝心想夜里开了灯,一定会毛骨悚然。

黎老师:房间太旧对吧。我十多年不开灯了,因为是瞎子,眼睛里看不到光线,阿宝在看我床上的帐子是吧,我结婚的绣花帐子,床帏、床沿,过去叫“衬池头”,是苏绣,门帘,以前叫“夹春”,也是苏绣,“靠子”,就是椅披,桌帏叫“横坡”,全部苏绣。

    我一样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别,裙腰粉瘦,怕按六幺歌板,我就做代课老师,做到眼瞎为止,我经常一个人看月亮,后来眼力就差了,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语》里讲过,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霉的,我心里一吓,眼睛慢慢就糊涂了,后来就看不见了。

我听读书人、听先生讲,天亮了,天已经亮了,但我我的眼里,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见,开了电灯,也见不到亮光了。

阿宝说黎老师不讲了,吃苹果好吧。

黎老师:我一直想快一点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读书人,还有先生见见面,三个人到阴间草地上去,吃酒,唱歌,听电台广播,听《莉莉瑪蓮》,想不到今朝,阿宝带来坏消息,欧阳先生,跟我的男人,原来是一生一死,毫无来往。

阿宝不响。

黎老师说:阿宝,隔壁邻居,一直跟房管所谈判,巴望我早一点死,可以独门进出,天天骂我,希望我早进地狱,汉奸老婆,不得好死。

阿宝不响。

黎老师:我只能一声不响,我先生做这一行,向来不开口,不讲一个字,也早就一声不响了,只能不响了。

房间里静,窗台上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宝觉得,只有电影蒙太奇,可以恢复眼前的荒凉,破烂帐闱,墙壁,回到几十年前窗明几净的样子,当时这对夫妻,相貌光生,并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样子,娴静,荒寒,是黑白好电影,棱角分明,台面上摆了月饼,桂花糕,一壶清茶,黎老师年轻,有了醉态,银烛三更,然后光晕暗转,龙凤帐钩放落,月明良宵。

阿宝立起来,预备告辞。

黎老师伸出手说,阿宝,帮我剪一剪指甲好吧。对面抽屉里,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陈摆的。

阿宝看黎老师的手,恍惚十指如葱,洞箫悠扬。

阿宝迟疑说,这个我不大会剪,我怕剪不好。

黎老师不响。

阿宝迟疑说,我现在就去居委会,去叫小陈来。

黎老师满头霜雪,缩了手说,也好。

此刻,阿宝一句讲不出来,心中伤惨。阿宝起身说,我就去居委会,去找小陈。

黎老师说,好的。阿宝转身一拉房门,差点撞到门边偷听的大屁股女人,对方一吓,屁股一缩。

阿宝急忙跑下楼梯,差一点哭出来。


  窗前雨、枕边泪,心难息,情难灭。

   读了上一章节,谁都会对黎老师充满同情,觉得她是一个无辜的被侮辱被损害者。

   读现代小说,尤其是左翼文学主流思潮下的作品,其中每位主人公若是受害者,或悲惨的结局,那么这个悲剧就一定找出一个责任人,若故事地点发生在城市,那么城市必定是罪恶的深渊,是精神的颤栗和肉欲的沉醉的地方,于是,这个万恶的都市,必定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比如《日出》里堕落的交际花陈白露,“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然后生前不管如何,死后必是无辜,然后社会就要负责,然后就罪恶的大城市,然后就人人都可以冲冠一怒,踩踏这万劫不复的都市罪恶。

比如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那沈凤喜,自己抛弃了书生樊家树,贪图钱财跟了军阀,最后遭虐待,这个也要归罪于万恶的都市。

又比如《家、春、秋》《雷雨》,他们倘若走在静悄悄的旷野上就没事,只要一踏进都市,就要万劫不复。

文学的想像力,可畏的想像力。想像有助于思辨情境,启动情怀。

    如今黎老师的悲剧也发生在都市,我觉的也要归罪于这个万恶的都市。

  还有这个万恶的“读书人”,你用《莉莉玛莲》的纯真快乐,让她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你用死亡化身的音乐,骗取了黎黎女孩的爱情。

   一顶用绣花帐帏的做的“灰帽子”,将她压的严严实实,好似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大屁股、小屁股的女人,都可以踩在她的头上。

   凡尘烟火多尝尽,书生归所痛断肠。
   黄卷堪伴青灯瘦,红帐犹忆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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