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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曾是万人迷 ——说乌鸦(一)
作者:史双元  发布日期:2023-05-26 22:50:38  浏览次数: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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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凤凰大语文乌鸦是万人嫌,特别是它的烟酒嗓1685352803000077380.png子,一开口就被认为是不祥之兆。“乌夜啼”在唐代成为流行歌曲,并列入教坊曲,用来表达忧虑或悲伤的情感。我猜测,其成因可能是这样:元宵那一晚的长安乃“非宵禁”日,歌女下班后,一顿烧烤,连吹几瓶,面对“东风夜放花千树”人潮涌动的美景,依然是形只影单,顾影自怜,悲从中来,即兴现场演唱,因为没有美声或伴奏,原生唱法类似半夜鸦啼,难听到“不要不要”,但竟然火了,所以,“乌夜啼”成了教坊保留曲牌。“乌夜啼”后来又成了词牌,以南唐后主李煜词《乌夜啼·昨夜风兼雨》为正格,李煜这首词表达了囚居生活中的故国情思和现实痛楚,保留了“乌夜啼”悲悲戚戚、醉不成欢的正宗味道。

但很多人不知道,乌鸦也做过当红炸子鸡,是昨日之喜鹊,还担当过爱情鸟,总之,乌鸦曾经是万人迷。更早一些,乌鸦地位更高,乌鸦是神鸟,是火凤凰,是华夏太阳神的专职司机,这么说来,如果没有乌鸦,我们就会生活在黑暗之中了。

后来,乌鸦失势了,而失势的乌鸦是不如鸡的,成了万人嫌。我认为,凤凰本来是以“赤乌”为模板再加长尾巴加滤镜加美颜而成〔1〕。后来,一顿操作猛如隼,移风易俗,乌鸦失势了,凤凰成了当红明星,还被捧为百鸟之主,而且,举办百鸟朝凤这样盛大的庆生活动时候,乌鸦被打入劣迹艺人名单,连粉丝圈都进不了。

有专家已经关注到了这种演变〔2〕,本文进行了深入考察,试图勾勒出乌鸦被“黑”的成因,结合中西文化中乌鸦得意与失意的街舞式律动,以趣话的文字形式,分三篇文章追溯了社会审美之潮起潮伏。

回顾乌鸦的风光时段,我们可以先举一个例子:李商隐曾建议让乌鸦传送情书。

李商隐是晚唐时髦文人,讲究精致生活,喜欢朦胧说话,有许多别出心裁的构思和表达,在著名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诗中,他建议派乌鸦给情人送便条: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近在咫尺、又如隔蓬山的情人见不到、摸不着,诗人相思成病,丝尽泪干,希望派遣“青鸟”给传个话。我个人的解读,诗歌结尾的“青鸟”就是乌鸦。

我们想象中的青鸟应该像凤凰或孔雀那么“有范”,怎么是乌鸦呢,派乌鸦去送情书,难道不担心被打成个“鸦头红”?

乌鸦是黑色的,有目共睹,虽然现代地理探寻发现非洲渡鸦的羽毛是白黑相间的,古代也有人向朝廷献过“白乌”,但古人只承认黑色的是乌鸦,《诗经·邶风·北风》中就有断语:“莫赤匪狐,莫黑匪乌”。以前,我们指斥地主老财,最通俗的说法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下一句没有了,我猜是“没有一个能洗白”。这话出自曹雪芹《红楼们》第五十七回(原话是“天下老鸹一般黑”),这话听起来很土,可能是“曹宝玉”下乡的时候听到的,但必定是老百姓的共识。

有个很学究的说法,“乌”这个字原本就是“鸟”字,因为全身黑,眼睛就看不见了,所以“鸟”就成了“乌”。清著名学者江苏金坛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鸟’字点睛,‘乌’则不,以纯黑故不见其睛也。”这种有趣的解读非象形文字无以成立。

这么说来,叫做“乌”鸦是合情合理的,那么,为什么说“青鸟”就是乌鸦呢?“青”和“乌(黑)”是两种颜色啊。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青色和黑色在光谱上是有明显区别的。青色波长约为490-520纳米,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黑色是因为物体吸收了光照,几乎没有反射光的呈现,从这个意义上讲,黑色并不是一种光谱颜色。

但黑色和青色也容易混淆,古汉语中,青与黑就常常混用。

《史记·夏本纪》:“其土青骊。”“骊”是黑马,裴骃集解引孔安国曰:“色青黑也。”“青”“黑”并列,中原人民已是混为一谈;《楚辞·招魂》:“青骊结驷兮齐千乘”,王逸注云“纯黑为骊”。可见楚国人也把“青”与“黑”打成一片了。

当然,真正用“青”来表示黑色的时候,一般是用来形容头发或眼睛的。“朝如青丝暮成雪”,“青丝”就是黑头发;“青眼”就是黑眼珠;还有“青睐”一词,就是用黑眼珠看人,表示赏识,因为我没有翻白眼看你,就是抬举你,表示“你这人还有人味,俺喜欢你”,典出阮籍。

这并非说我们的古人有普遍的色盲,只因为青黑确实不容易区分,深度的青就近似黑,油亮的黑就发青,比如铁青色。

造成青与黑重合的原因有多种,一是上古颜色词汇有限,一些颜色词汇需要承载多种色彩的意思,这导致了青色和黑色在一些语境中被视为相近的颜色。第二是,在古代,人们使用的染料种类有限,染料的提取技术也不如现代先进,因此,青色和黑色的颜料在实际应用中相互接近,所以《淮南子·说山训》云:“染者先青而后黑则可,先黑而后青则不可。”可见,古人认为,深青就是黑。

青鸟的形象出现在上古,还是“黑”和“青”两小无猜的时候。青黑色的羽毛象征着高贵,黑到铁青,也是漂亮。黑色为凶色是后起的成见,古人并没有这种色彩歧视,所以我认为青鸟可能是乌鸦。

当然,也不能因为“青”曾有黑色的意思,就判断青鸟就是乌鸦,我有更直接的证据,或叫做“实锤”:古代传说西王母身边的青鸟就是“乌”,也就是乌鸦。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西王母]戴胜而穴处兮(西王母虽然住在窑洞里,依然带着发卡),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张守节《正义》引张揖注释曰:“三足乌,青鸟也,主为西王母取食。”

鲁迅编撰的《故小说钩沉》采用了不同版本《汉武故事》,其中有一段记载:“有顷,王母至,乘紫车。”“有二青鸟如乌,夹侍母旁。”

这就坐实了青鸟就是乌。当然,西王母的口味确实比较独特,为什么不驯服几只更漂亮的凤凰或孔雀做闺蜜呢?但是,如果你想起西王母时代,乌鸦是大boss太阳神的唯一驾驶员,你就能理解这个大西北女王为什么要用“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旁”这样的排场了。

有一种说法,金乌形象原是二足,西汉后期演变为三足,因为在马王堆汉墓出土了二足金乌。但根据现有史料和考古发现,三足乌的形象起源很早。为什么神乌有三足的问题,留到另一篇讨论。

西王母的青鸟和太阳中的“三足乌”应当是同一品种,《河图括地象》云:“昆仑在若水中,非乘龙不能至。有三足神鸟,为西王母取食。”

我们还可以延申一下,看看左邻右舍有没有类似的说法。

中日文化交融深广,在古代,日本民族积极“汉化”,学习“吴音”“唐音”,大量“转译”中国文化CCF47517-49C7-4D7B-9F6E-1BFE15ABED60.png以丰富本土文化,古代日本也有三足乌为女王近侍的说法。

《古事记》和《日本書紀》都是日本重要古典文献,分别成书于公元712年和720年。这两部书都记载了“八咫烏”(やたがらす,也就是三足乌)的传说。

村上健司于1997年出版了《日本神話・伝説事典》一书,("Japanese Mythology & Legends Dictionary",新紀元社出版,)这本书介绍了不少日本神话和传说,书中提到“八咫烏”(三足乌)与太阳女神天照大神(Amaterasu-ōkami)有主从关系〔3〕。

1.jpg日本足球协会就采用八咫烏(三足乌)图案当作会徽,参加世界杯足球赛的日本队员的球衣上就绣着八咫乌。青鸟(乌鸦)失势以后,有人建议改用“青鸾”来做西王母的侍卫。青鸾和乌鸦确实不是一个品种,传说青鸾长得很像孔雀,翅膀上有很多黄色和白色的斑纹。青鸾既是西王母的信使,也是西王母的坐骑,这就接近电影《阿凡达》中的漂亮飞兽的形象了,当然,正确的说法是:电影《阿凡达》汲取了我国古代“青鸾”造型的灵感。

后来的诗文中,常常把青鸟和青鸾搞混了,这就是腐儒不知“青黑”,随手涂鸦带来的文化伤害。李商隐是有文化的诗人,得古意,所以想邀请乌鸦(“青鸟”)给情人送信,一点不跌份。

再往前追溯,乌鸦是神鸟,是太阳神的专职司机,不是网约司机,也不是三班倒司机,是唯一司机,是贴身司机兼保镖兼秘书,也就是形影不离的那种“马仔”(鸟仔)。

三脚乌可能起源于古代天文学家对太阳黑子的拟人化,也是古人考察了乌鸦的才华并公示了很长时间才落实的。

确实,乌鸦在智力研究中的表现非常出色,展现出了很好的学习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使用工具的能力。乌鸦甚至能够理解因果关系,表现出相似于人类的计划和推理能力(“乌鸦喝水”只是小试牛刀)。此外,乌鸦还表现出了强烈的社交性和群体协作能力。因此,乌鸦完全胜任老板贴身秘书兼司机的工作。关于三足乌背着太阳满世界跑的典故,人人耳熟能详,简单举几个例子:

仰韶文化遗址里出土过金乌负日的彩陶碎片,可见这种说法起源很早。

《山海经·大荒东经》中提到阳乌载日的传说:“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天问》中有这样的疑问:“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大致意思是:后羿怎么这么调皮,一拉弓射下九个太阳,余下的一个太阳吓得躲到角落(gālá)里,为此有了“旮旯” (gālá)一词。而日中之乌又是如何魂飞魄散、洒落一地鸦毛的呢?)

著名的“玄鸟生商”故事中的“玄鸟”,有人认为是燕子,(见《楚辞·离骚》王逸注曰:“玄鸟,燕也。”)我认为,可能也是乌鸦。《说文解字》云: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这就更加证明了“玄鸟”应当是“赤乌”。

太阳神是天上一把手,人间君王也要模仿,也要召集乌鸦来为君权神授站台。董仲舒《春秋繁露》转引《尚书大传》云:“周将兴之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诸大夫皆喜。”

又比如,三国鼎立时期,曹操学着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即使汉献帝是被阿瞒用红缨枪顶着说话的,因为有皇帝站台,曹操就是正统;刘备是汉家子孙(不管真假),也获得大批“汉子”和听书人的拥趸;只有孙吴政权最缺乏正当性,因此,刻意继承汉代政治文化中的祥瑞传统来做文章。孙吴政权,多以符瑞为年号,包括征用乌鸦来给他们站台。比如,孙吴政权有“赤乌”这个年号(238年八月-251年四月),《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载:(赤乌元年)诏曰:“间者,赤乌集与殿前,朕所亲见。若神灵以为嘉祥者,改年宜以‘赤乌’为元。”吴王说亲眼见到赤乌聚集在殿前,大家当然要帮衬着缝制一件吴王的新衣,“群臣奏曰:昔武王伐纣,有赤乌之祥,君臣观之,遂有天下。”“于是改元”。

因为是大老板太阳神的司机,各种模范称号和获奖证书纷至沓来,乌鸦还被塑造成了一枚孝鸟,《说文·乌部》:“乌,孝鸟也。”因此,“乌鸟私情”、“慈乌反哺”、“乌哺”等词语就成了表达孝道的固定意象,广为沿用。

还有一个重要的城市沾了乌鸦的“黑光”,就是小商品大市场的义乌。据说:秦时有书生名颜乌,事亲至孝,父死,孝子负土筑坟,这事感动了上帝,这位上帝可能出身于早期酋长,特别关心民生,重视基础建设,在帮助了愚公移山以后,又来帮助颜乌筑坟。这次没有派大力神夸娥氏,而是派了一群乌鸦来相助。果然是上面派下来的乌鸦,素质就是高,没有七嘴八舌、闲言碎语的懒怠作风,劲往一处使,喙往一处啄,工作996,“乌喙为之伤”,也就是乌鸦嘴巴因为奋力衔泥而受伤,因此,当地“有关机构”就上报朝廷,把这个地方改名“乌伤”;新莽时(公元9年)改县名“乌孝”;唐高祖武德七年(624年)合乌孝、华川为一县,改名“义乌” 

除了祥瑞和孝顺的特征,后来,乌鸦又成了报喜鸟。古人做梦都想见到乌鸦。宋昭公曾做梦见乌鸦集于门上,醒来非常高兴,认为“余梦美,必应。(见《左传·哀公二十六年》)”这说明古人相信乌鸦是报喜鸟。

相传三国魏人何晏下狱,一日,有二乌止于舍上,他女儿说:“乌有喜声,父必免。”因而作琴曲《乌夜啼引》。事见《乐府诗集》卷六〇《琴曲歌辞》列《乌夜啼引》。可见,三国时代,乌鸦还是报喜鸟。

古代诗歌也常常用到这个典故:如杜甫《西山》诗结尾说:“今朝乌鹊喜,欲报凯歌归。”张籍《乌啼引》说:“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可见,唐代的乌鸦依然兼职“喜鹊”的工作。

文化是相互影响的,或许是中国古代的乌鸦崇拜也曾经流传异域,影响了其它文化对神鸟的选择。到今天,英国还有乌鸦崇拜的习俗,据说,乌鸦通常与塔尔(伦敦塔)有关,如果伦敦塔的乌鸦消失,那么英国国家就会陷入灾难。

乌鸦为什么在上古受到崇拜,为什么有三只足,后来又为什么变为凡鸟,而且成了恶鸟。这将在后面的文章中给与解释。

敬请期待!

参考文献:

〔1〕一般学者认为可能是孔雀,红腹锦鸡为原型而生成,《尔雅·释鸟》郭璞注认为:凤凰有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和五彩斑斓的羽毛,《广雅》《说文》解释略有不同,但都属于后起的非现实的象征动物系列。

〔2〕葛兆光:《慈乌与寒鸦》,《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年第3期;杨柳:《“乌鸦”的文化意义解析》,《语文学刊》2014年第2期。

〔3〕如果您需要英语资料,您可以查阅《The Ashgate Research Companion to Japanese Mythology》(Routledge出版社,作者:Matilda Tomaryn Bruckner),这本书也涉及了日本神话,包括八咫烏的相关内容。

〔4〕颜乌的故事见之于记载是在六朝期间,刘敬叔的《异苑》和郦道元的《水经注》都提到了这个故事,但颜乌的故事在两汉时已经流传,东汉武梁祠画像中就有颜乌故事,《元和郡县志》《义乌县志》,义乌《颜氏家谱》也都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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