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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悉尼那些事之18 送别
作者:梁军  发布日期:2020-10-21 08:59:13  浏览次数:2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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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嗡嗡嗡……”

一阵划破清晨寂静的汽车发动声,伴随着一缕黑烟,惊起湿漉漉草地上啃食嫩草晨露的一群白色葵花凤头鹦鹉。它们惊恐四散,有的落在头顶的电线上,雪白胖大的身体随着惯性摇摇晃晃,有的站到四周屋顶的灰瓦上,探头探脑,有的干脆躲到高大红橡树的树冠,朝着这辆破旧的Holden commodore张望。

像电子闹钟一样准时,每周六早上七点钟,他准时出门,不知去向。

我忍无可忍,敲了敲女儿的房门。不敢大声,生怕吵醒外孙的美梦。

“仙儿,昨天说好的,中午我炒几个菜,你们给我送行,他怎么又走了?午饭还回不回来吃?每周六都是这样,天不亮就走,傍晚回来,看上去筋疲力尽,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屋子里悄无声息。

“仙儿,你醒了吗?不是爸爸好打听,干涉你们年轻人的自由,我憋了许久,这九个月,问你几次,你都不说,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要是能听懂鸟语,就自己问他了,不劳您驾。仙儿?”

“哎呀,爸!再让我睡会儿,晚上托尼醒了两次要喂奶,我现在头晕得很……”

睡房里又没了声音。

“等你睡醒,我就该上飞机了。现在你必须给我说清楚。”我的焦虑,有些失控。

“哇哇……呜呜……”托尼被我的高声责问吵醒。

“我不知道,”女儿歇斯底里地回击,“自打我16岁被你们送出国,过去的事,我也不知道,未来的事我更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糊里糊涂自己长大了,不知不觉到了现在,你现在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她和小托尼嘟嘟囔囔,一唱一和,又没了声息。

托尼的哭声,像极了襁褓中的仙儿,又夹杂了一点土澳的神韵。余音袅袅中有澳洲喜鹊的欢快清脆、吸蜜鸟的吵闹、笑翠鸟的狂傲。

女儿的反应莫名其妙,我有些不知所措,默默地坐回客厅的旧沙发上。

昨夜下了雨,我听得真切。窗外有一个盛放工具的铁皮屋,屋顶的铁皮,半夜被雨滴砸得“噼啪”乱响,大珠小珠落玉盘。刚来那天,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请我往里边看,还不厌其烦一样一样地示范。看到里面挤挤插插堆满农具,我一阵窃笑,怪不得这里叫土澳。人的穿衣打扮土,口音土,生活方式更土,城市知青下乡接受农民再教育的政策在中国四十年前就废除了,他们就不能尝试着向高楼大厦的现代文明靠拢?时间久了,跟在他屁股后面打了几次草,修了几次边,锯了几块木头,替换了几处围栏的破损,刨了几个坑儿,种了几株花,每天早上浇一遍草地,竟然觉着一日也离不开这铁皮屋了。里面有生活快乐的源泉,与高楼大厦相悖,与现代文明无关。

他是谁?如果朋友们问起来,我他妈都难于启齿。要怪就怪仙儿她妈,一会儿就和她视频,管她方便不方便通话,管那个做完搭桥手术又中风的继任者心脏受得了受不了,我要破口大骂,骂她水性杨花,数落她教女无方,出出我胸中这口恶气。老话儿说:槽头买马看母子。上行下效,妈妈坚贞不渝,女儿也不会离经叛道。女儿说,他是托尼的爹,我看就是和我女儿睡觉的混账白种男人。我几次问他们,是否已经领证?是否是合法夫妻?仙儿支支吾吾。我要是懂得鸟语,直接问他就是了。如果没有结婚,我就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骂得他体无完肤,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乖乖地领着仙儿去扯结婚证。资本主义再发达,社会再进步,夫妻间也需要这张纸来维系约束。你跟谁睡我不管,看他没结婚的意思就赶紧撤,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也曾经是男人,有牛奶喝谁还费劲巴拉地去养奶牛,我的傻闺女!

“隆隆隆”,远处的山谷处传出响雷,乌云压境。悉尼就是他妈的雷声大雨点小。我刚把门窗打开通风,雷声别惊着仙儿和我外孙。听听,卧室传出不小的鼾声,此起彼伏,有闺女的,还有那个小老外的。我得把门窗关严,别让雷声进来。

真是有点老糊涂了。你就是下定决心来当保姆的嘛!只不过因为不可抗力在悉尼多呆了几个月,给闺女多做了几顿可口的饭菜,觉得冤枉啦?送行宴吃不吃有什么关系?你就是来给仙儿减轻家务负担,让她好好休息产后恢复身体的嘛!瞧她这回笼觉睡得多香!一会儿醒来,有你炖好的香喷喷的浓浓的鸡汤,捧上去,你才有点当爹的味儿呀!有闺女吃的,就有小家伙吃的,你不就是干这个来的吗?你怎么能和小老外争风吃醋?真是个老小孩。

不对,我们是因为他,起了争执,不是因为小老外。我闺女从不跟我拌嘴。他行踪诡秘,糊弄得了我闺女,糊弄不了我,我眼里不揉沙子,活到这岁数,什么鸟没见过?我吃过的咸盐比你吃过的面包都多。我也来这么长时间了,澳洲这点事儿,门儿清。真相应该是他别处还有一窝儿!他离过婚,周末得陪跟前妻生的孩子去做运动。不是瞎猜,有根据。早上遛早,八点钟,各运动场上都是小学生们有组织的踢球打蛋儿,他儿子一准在里面。他得从前妻那接孩子到体育场,站在边上装模作样地摇旗呐喊,中午带孩子去吃麦当劳,下午再带前妻和孩子去海边钓鱼玩沙子。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弄不好还藕断丝连。他每月还得乖乖地给前妻送抚养费,到孩子十八岁。听说这澳洲是法治社会,他挣一块钱,就得给那窝五毛,直接从工资里扣,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没商量。十八年呐,敌营十八年,我闺女可怎么熬?我的小托尼怎么办?他不过就是个健身教练,现在健身房都关着,没了收入,我闺女又歇产假,这房子每星期房租可不便宜,这不是让我闺女跟着他着急上火嘛!不行,别渗着了,等闺女醒了,赶紧把带来的钱给她,让她自己留点后手,更得长点心,别再便宜了那小子。我得帮闺女拿主意,快刀斩乱麻,别跟他耗着,大事还得听我这当爹的。

想起仙儿刚刚半梦半醒时说的话,听着她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儿子的鼾声,有些泪目。这十年中,每次电话里她都欢声笑语,说自己是女汉子,一切都挺好,我还信以为真,引以为豪。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国内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有多少还沉湎在父母温柔的怀抱,而她已经开始养活自己,为人母,为人妇。

一架客机从屋顶正上方“隆隆”飞过,能够清楚看到机尾鲜红的袋鼠图标,那是国际航线的飞机。我从几株盛开的玫瑰旁直起身,向着归国空中生命线行注目礼。已经半年没有它的行迹。当它重新划过天空,归国之期便指日可待。可话好说,事儿难办。网上抢票,要两万块钱,是过去的不知多少倍。航空公司就是不折不扣的落井下石的杀人抢劫犯。

滚滚雷声卷席着乌云由头顶飘过去了,忽忽悠悠飘向城南的方向。悉尼就是这样,云彩雨,永远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机场就在城南的位置,我得烧香祷告,晚上上飞机,千万别打雷下雨。

“爸,您自己磨叨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仙儿抱着托尼,站到我背后。她们娘两个睡足了,眼睛倍儿亮,精气神十足。

“云彩过去了,我正高兴呢。”

“爸,刚才我睡得糊里糊涂,如果说了什么胡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天下哪有爸爸和自己亲闺女斤斤计较的?住了这一段,我知道了你的不容易。”

“我十六岁就出来自己过,这都不叫事儿。”

“你心里别埋怨你妈。一开始,知道你要生孩子,她死乞白咧要来,机票都买好了。可人算不如天算,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老黄,又忽然中风,咱们家的人都善,你妈不忍心把他扔给护工,才跟我商量……”

“我知道,不怪她,有的时候没法选。您来了也一样。”

“你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陪你这么长时间,这么小心地伺候你近距离地看着你,这趟来的值了。”

仙儿把托尼递到我面前,“让姥爷再抱抱,晚上姥爷就回中国喽!”她用孩子挡住自己的脸,我也趁势接过孩子,挡住我的脸。

“来,小串儿,姥爷再陪你玩儿会儿。”

“我们有名字,什么叫串儿?多难听!”

“闺女,我说几句讨人嫌的话,你听就听,不听就当耳旁风。你这个老公太不靠谱!神神秘秘的,他出去一天干什么你知道吗?再有,你们生活得太浪费。三口人租这么大的house,辛辛苦苦挣的钱都替别人还房贷了。你们能不能节约点?对将来你们有什么打算?过日子可不能过一天算一天。”

“爸,您冤枉斯蒂夫了。”

“我还能冤枉他?”

“您来之前,我们一直和别人合租一个两房的公寓。我要生托尼,您又要来,实在住不开。我说把另一个租客撵走,咱们凑合一下算了。他坚持要租一个大点的house,让您有机会体验澳洲的生活。原来计划租三个月,我们经济上还能承受。没想到来了百年不遇的疫情,您住到现在。您放心,您一走,我们马上搬回去,现在房子好租。”

“这么说,原来是我……,那他周六一天去干嘛?”

“我不好多问,彼此要有空间。他说给朋友当力巴,干些装修的零活,挣点现金,补贴家用。没事儿,看他那身肌肉,年轻人出力长力。”

“你怎么不告诉我?”
    “您来就得让您高高兴兴的,伺候我们一日三餐已经够累的,还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干嘛!”

我左手抱住托尼,正要用右手掏裤子口袋里的银行卡,外面响起“嗡嗡嗡”的汽车声。我空手抽出来,按了按口袋。

斯蒂夫神经兮兮地进来,脸上的表情我从未见过。他莫名其妙地上前来拥抱我,拥抱仙儿,嘴里念念有词。然后郑重其事地由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来,里面一个不大不小的钻戒。

托尼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玩具,大眼睛瞪得溜圆,伸手试图抓住,像是捞到救命稻草。

仙儿抹了半天眼泪,说斯蒂夫为了在我离开前攒够买戒指的钱,才周末出去干活。现在郑重向她求婚,并希望她答应,让我走得放心。我们意大利人和中国人一样,是重视家庭的,我和你女儿是认真的,我们要生很多的孩子,托尼二号,托尼三号……

我掏出银行卡,放在茶几上。

一字不漏地告诉我姑爷。这是我和你妈给你们的结婚礼物,你们随便支配。最好做首付,买个房子。咱中国人喜欢买房置地,这样过日子心里踏实,你们的托尼系列也有安身之地。等疫情过去,回国来,我们给你们补办一个中式的婚礼,包你们满意。饺子我都已经包好放在冰箱冷冻室,够你们吃些日子。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我现在就去煮饺子,顺便掂配几个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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