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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想起偶然的不可言说--一個澳洲華人葡萄園主的故事
作者:武陵驿  发布日期:2020-04-21 17:07:07  浏览次数:1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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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個日子,2007年4月14日,我還在一家中國工廠出差談業務,突然收到一份澳洲地產仲介傳真,恭喜我買下了墨爾本一處葡萄園酒莊。那家工廠老闆得知後,嘴巴也合不攏,既是吃驚於我轉眼變成了一個外國地主,也吃驚於這個日子不太吉利, 我再看了一看合約落款日期,4月14日,就說蠻好,試一試嘛。

但我心裡也沒底。 到那時為止,我已移民澳洲九年了,期間還在悉尼工作過一年。然而,買葡萄園這種澳洲農家樂,對於我而言,真的還是試一試。我雖然是商學院畢業,擁有多年外貿進出口經驗,長於英語商業談判,但沒有農業背景,也不具備釀酒專長,更不懂如何經營西餐廳。從一開始,我就意識到這是一種風險頗大的歐洲式文化產業,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在定居墨爾本之前,我已經開始籌畫一個地產投資組合,其中包括跨州的公寓,獨立屋,店鋪,倉庫和辦公樓等等。起初,我投資了兩棟北區獨立屋,但覺得管理起來很麻煩,很快將其盡數出售,但仍然感到有必要在投資組合裡面加入一筆濃墨重彩。對一個從小住在灶披間那樣大小房間裡的上海人來說,那一定是一塊大地;離城區不能太遠;最好有商業曝光面;對我來說,亞拉河谷已經有點太遠了;面積不能太小,否則失去土地銀行(Land Banking),的意義;但農場或者生地都不會有什麼收入,不利於長期持有。我把自己定的苛刻標準通知一位艾凡赫(Ivanhoe)房產公司的義大利人老闆,他們家族同時還擁有埃爾森(Eltham)房產公司,埃爾森的老闆是他父親,叫做盧,沒費什麼周折,盧指點我說他替我找到一塊墨爾本東北區最好的地,離車站很近,且有景觀。

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坐上盧的寶馬X5從埃爾森火車站出發,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山姆森酒莊(Samson Hill winery) , 希臘裔酒莊東主夫妻很熱情,我們參觀了釀酒作坊,在希臘餐廳裡喝該莊自產酒,遠眺市中心的高樓,瞭解到此處是少見的億萬年死火山黑土壤,我們還聊起了被土耳其統治過幾百年的希臘以及古希臘哲學和悲劇,雙方談得非常融洽,我所擔心的管理問題,一上來就被他們打消了,因為他們力主要在售出後回租十五年,10+5 years 的超長租約非常有吸引力,他們看上去是一對熱情豁達的夫婦,只是投資回報率(yield rate)低於我預期。

盧與希臘東主計議後提出一個建議,將15年租約起始租金提升20%,達到我期望的回報率水準。但是,我隱隱覺得擔憂,增加租金20%,對方回租是否能夠長期承受?義大利仲介盧告訴我對方已經經營十來年,對租金償付心裡有底,不會主動要求增加租金自殺。

起初擔心的水權等問題也得到滿意回復。而酒莊裡栽種的300棵橄欖樹以及門口沿著幹線有商業價值的一塊3英畝空地彷佛就是白送的。名義上希臘夫婦對外仍然是東主,為此,我們即使在葡萄園舉辦宴席也會刻意保守秘密,連餐廳服務生都不曉得華人已經取代希臘夫婦成為酒莊東主,這不僅是為了他們的面子,也是為了保持葡萄園酒莊的文化特色不被異化。回首酒莊收購,如果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大概就是一點:不要試圖改變它,更不能讓它沾染中國風味。得想盡一切方法,保留歐洲移民的原汁原味。

第一年的葡萄園運行正常,租金支付正常,然而,從第二年起,月租金支付就開始不準時,拖欠雖然發生, 但他們為人不錯,從不賴帳,總是支付延期利息和罰金。

2009年之夏的黑色星期六是一個純偶然事件。大山火燒毀了維州45萬公頃土地,人員死傷慘重,火線最近距離酒莊才80公里。大風撼動天地,天色陰暗,空氣裡充滿枯焦味。許多看天吃飯的農民陷入經營危機。酒莊也不例外。希臘夫婦把我請到酒莊餐廳,討論拖欠日益嚴重的租金,在希臘海鮮拼盤上來後,他們尷尬地說山火壓垮了經營,葡萄當年歉收,而道路封鎖後餐廳沒有了顧客。保險理賠和政府的補助遠遠不足。他們提出一個脫困方案:希臘太太宣佈破產(租約訂立的乙方公司屬於希臘太太所有),由希臘先生出面成立一間新公司與我簽訂新租約,新租約條款照抄原租約,且把拖欠租金一次性償付,作為新租約的押金。好處是他們可以合法地一筆勾銷對其他債權人的負債,讓酒莊甩掉重負活下去。

這完全無損我的債權,但勢必殃及其他債權人(主要是餐廳和葡萄園的物資供應商)。我同意了,用一個新租約暫時解決了拖欠租金問題。我安慰自己:那都是山火帶來的不可抗力問題,情況一定會好轉。希臘夫婦都是好人。非常高興,他們也似乎真的脫離了困境,還特地去海外奢華旅行,買了一大堆漂亮東西,更換了新車,以示慶祝。

可是,現實情況卻並非海外旅行那般美好。租金脫欠問題在新乙方和新租約下重新出現,這種情況在五六年之後愈演愈烈,彼時已經找不到山火的藉口,希臘先生即使再幽默豁達,太太即使再熱情能幹,租金本金拖欠第一次超過了十萬元(利息和罰金除外),餐廳經營也每況愈下,我隨便上網流覽,發現老客人回頭率下降,普遍反應菜式單調,跟不上潮流。

某一次,我們與希臘人中午聚餐時,希臘太太竟然哭了,飯也沒吃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希臘太太查出了乳腺癌,她含著淚說她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收到這種懲罰。他們家篤信東正教。希臘先生年輕時代還做過聖物(十字架聖像等)製造。我們出於同情,只能將欠租問題擱置。

當時還發生了一個感人事件。代理酒莊出售的房產公司老闆盧也得了癌症,他在抗癌期間,特意駕車到酒莊,在希臘夫婦的門口留下一本他寫的童話書,書內題詞囑咐希臘夫婦:不要為明天憂慮,不要輕言放棄。在電視上,我們看見盧接受記者採訪,他一面治療,一面把他的愛心寫進了一本他寫給他孫輩的童話書裡面。

可惜,現實再一次被證實不是童話。希臘太太的手術很成功,但她每天不得不吃一大把花花綠綠的藥,也許是藥物和心理雙重影響,她的情緒一落千丈,做事心不在焉,餐廳陷入伍管理狀態。為了應對急速下降的生意,他們反而提高了餐食價格,無疑雪上加霜。他們的家族財政又陷入泥潭。

然而,他們卻打算立刻退休,向我再次提議簽訂一份新租約,將酒莊生意轉給他們的小兒子,可是,擔任餐廳經理的小兒子兩手一攤,他不願意接手,甚至還拒絕為父母提供經濟擔保。此時,欠租加上利息已經高達數十萬元,顯然超出了他們承受範圍。我不得不找到患了癌症的盧,他已經搬到昆州努薩海灘,他在電話裡告訴我實情,2007年希臘夫婦快速賣掉酒莊就是為了還債,顯然他們理財上做得一塌糊塗。 希臘先生因此向我承認,他拿到數百萬地產出售款後,除了奢華消費外,還大量投資了股票,企圖趁牛市大撈一票後退休,然而世事難料,他在股災中損失殆盡。

我不得不啟用一名鐵腕律師,一名南非壞律師,其人口頭禪就是自稱壞人,他常說該由壞律師來對付壞租客。果然,第一次在律師事務所開會,壞律師亮出了殺招:他查明了希臘夫婦的投資物業。希臘先生手忙腳亂,答應了律師草擬的延期償清欠款協定條款內容,並同意在一個月後簽訂協定。

壞人的壞,在一個不敢說真話的社會裡,會顯得過於明顯。特別是中國社會,在崖山之後,在滿清主僕奴役摧殘和文革告密造反砸爛之後,人人都需時時彼此提防;而在澳洲這個貌似社會主義的國家裡,正好相反。與人為善,助人為樂,相處甚歡的我們很容易忘記好人的壞,好人之惡需要時間來慢慢揭示。

一個月後的那天,壞律師打來電話說希臘先生沒有來,而是快遞來一個信封,裡面裝著酒莊的十來把大大小小的鑰匙。此時,我們面對人去園空大吃一驚:冷庫架子上一大堆的蔬菜肉魚罐頭,釀酒作坊裡的大半罐子紅酒,風吹一地的拖欠的供應商發票,起碼半年沒有修剪的葡萄藤,數十隻大袋鼠在園子裡縱橫跳躍。

希臘人非但連夜搬出了酒莊,而且以低於市場的價格火速賣掉了投資物業。更有甚者,夫婦倆據說早已離婚。至此我見識到,澳洲人的財務危機同時也是婚姻危機。當我在電話裡找到希臘先生,他有氣無力地說他前妻快要死了,他已經身無分文。壞律師卻兩眼放光,鬥志激昂,  對我說,以惡制惡。一定要把這對惡夫婦告上法庭,讓他們輸個精光。

我在考慮了一個週末後,回復他我不告,隨他們去吧。律師很不甘心,屢次三番勸說我,甚至建議律師費減半,把官司打下去,我對他說他不明白,如果是在十年前,我一定會把官司打到底,但我是一個基督徒,經歷過信仰重塑,也經歷過一場商業訴訟風暴的洗禮。已經做錯了,不能一錯再錯。訴訟只能爭一時之短長,除了律師最後吃飽以外,沒有人是勝者。

葡萄園空置,雖然沒有對我造成財務上的大影響,但我被迫代其償清酒莊拖欠的費用,還得請人暫時打理葡萄園,雇傭仲介尋找新租客,這不是一個心理上容易接受的過渡期。直等到引進一個義大利家庭新租客,度盡劫波,葡萄園整修一新,希臘餐廳改為義大利餐,紅磚新砌兩個炭火烤爐,橡木桶重新裝滿去年的新釀。這一連串工作經過將近一年時間。

這一試,試了12年。買時,我知道那是離市中心急又直線距離35公里的最近的一處,但不是最大,因為鄰居艾弗琳莊園比我們多了14英畝。沒曾想過了幾年,那莊園東主夫婦離婚,莊園一分為二。如今,在不經意間,我的葡萄園竟然成為離墨爾本城區最近最大的酒莊,重新成為亞拉河谷的一個頗受歡迎的景點和婚禮地點,義大利餐廳獲得了比希臘餐廳更好的口碑。在復活節等旺季提不是提前一個月,很難訂座。

十來年間,我也產生過多次變賣念頭,特別是當國內有人拿著圖紙來,說要出資把它改建為有水療,網球場,停機坪等豪華設施的私人俱樂部,還有投資者在我買下不久即要求加價格50萬轉手給他,甚至還有國內房地廠商提議參股或換股。這些談判都沒有成功,看來好像很偶然,期間的風風雨雨在買下它的當年根本難以設想。

也許,商學院的前設潛藏著一個錯誤,商業規律或投資原則以大概率事件來總結,可是,決定性事件常常是一些小概率的偶然事件,比如,去年的澳洲山火釀成巨大的損失,而今年年初以來一個武漢跑出來的病毒居然釀成了停航撤僑的世界大恐慌。但是,如果考慮這些決定性的偶然事件/因素,我們又如何能總結投資經驗和法則呢?所以,在本文結束時,我不想誤導一些企圖從本文內找到投資智慧的讀者,人的智慧都是有限的,而且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以我短短幾十年商業經驗來看,基本上,我精心策劃的投資都不怎麼成功,在三四天內做出的草率而魯莽的決定常常卻結出奇異的成果。

投資種種學問和竅門,但有一樣是所有投資學都避而不談的東西,那就是運氣,或者叫偶然性,這個黑天鵝在許多時候是決定性的。一場該贏的球輸了,運氣不好。一個容易的工作搞砸了,運氣不好;一場新型肺炎演變成了大瘟疫,運氣不好。可是,量子力學基本上推翻了牛頓的靜止機械世界,使我們可以重新從根本層面上認識到,世界其實是測不准的偶然。為此,我曾寫了一首叫做《錦瑟》的詩:      ……

            大約是這時候 
            會再想起偶然的不可言說
            錦瑟構思過去的神秘性
            一弦一柱撥動流逝的物質

過去的神秘或許可以這樣解釋,如同有人說,一生最重要的選擇只有七個,至今這七個裡的大多數我已經選了。反省一遍,竟然多數都成了,表面上看,我是一個幸運的人。但我心裡明白,那些再時間裡流逝的物質都不以我的個人意志為轉移,誠然,如果我不努力,則一事無成;似乎萬事都取決於我的努力,那些沒做成的事,完全可以說,因為那不取決於我,可是,這畢竟是一種掩耳盜鈴的解釋。事實上,努力似乎也與成功沒多大關係。比如,多數勤勞節儉的中國人並不富裕,在努力上,世界上少有可與中國人匹敵,猶太人在歷史任何階段也從未超過五千萬人口,他們還是世界上最早開始並堅持安息日禮拜,每七日放棄一天時間,不工作,專門獻給屬靈生活,儘管他們在工作上損失了1/7時間,但他們的屬靈生命中得到了來自上天的智慧。所以,不奇怪勤勞節儉的中國人一直不能富有,因為真正的富有需要上天的眷顧和由上而來的智慧。

所以,從哲學上思考,我終究沒有作什麼選擇,或者說無法選擇。我做的都是在當時情況下理性思維的最優化選擇,選擇留下希臘夫婦作租客和引入義大利新租客,都是在所有選項裡挑出最優者,你不得不挑選那個最優者,其結果是一定的必然。

耶穌說,我是真葡萄樹,你們是樹枝。常在我裡面的,我也常在他裡面,這人就多結果實;因為離了我,你們不能做什麼。人生匆匆數十年,無不是在尋找真葡萄樹,一旦尋著,就當像樹枝那樣長在葡萄樹上不分離。認識身邊的每一個偶然,當是敬畏我們生命的崇高的源頭。這就是本文所談的智慧。

 写于 15/02/2020鹰山原载于2020年第二期“澳中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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