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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我的兄弟小怀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9-06-14 00:42:43  浏览次数:17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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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的端午节,是周三。那时的端午没有假期,学校照常上课,工厂照常上班。但我们班的最后一节课,是美术课。美术课学校并不重视,学生也不重视,上美术课的老师也不重视。由于这天是端午节,我们满脑子想着的都是系绒线、吃鸡蛋、洗澡、换新衣的事,谁还有心思写字、画画?

教我们美术的老师姓邱,头发稀落,我们背后都喊他邱少发。邱少发老师知道同学们这么叫他,他也不生气。但他反对同学们相互起绰号,说这不严肃,也不尊重人。

美术课上了大约20分钟,邱老师就对我们一群心不在焉的孩子们说:“同学们,邱老师有个提议,我想提前让你们回家,你们同意吗?”我们齐声欢呼:“同意!”不知谁叫了一声:“邱老师万岁!”吓得邱老师一个哆嗦,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邱老师说:“老师看得出,你们那一颗颗小小的心啊,早已不在课堂上了,依我看啊,你们此刻的心里啊,全是粽子了!”我们都笑了。说毕,他又提出个要求:“悄悄地离开教室,悄悄地离开校园,不许声张,其他的事我来摆平。”

从学校到我家,有3里地,出得校园,我一口气跑到家,还未来得及放下书包,就听见一声连哭带嚎:“来人啊!我们家的小怀淹死了!”

这声音是我堂叔发出的,小怀是他家最小的一个男孩,跟我相差不到一岁,我们在一个学校读书。

我父亲跑得比我快,我跟在他后面,我母亲则跟在我后面。我们一起跑向堂叔家门前的那片汪塘。汪塘不大,也不深。夏季的时候,我和小怀常去汪塘洗澡,最深处也就到脖子下边,而小怀早已学会游泳了,我还是他教会的呢!

小怀赤裸着身体,静静地躺在我堂叔的怀里。我父亲说,赶紧往医院送啊!堂叔哭着说,怕是晚了。我父亲接过小怀,把小怀抱在怀里,用手试了试小怀的鼻息,又翻了翻小怀的眼睛,父亲也掉下了眼泪。母亲边擦泪边说,你们两个大男人站着干什么?把孩子的两条腿提起来,往下倒水啊!我堂叔赶紧爬起来,和我父亲一道将小怀的两条腿提了起来,他们抖啊抖啊,抖了十几个来回,小怀仍无反应。这时,不知道我母亲从哪儿抱来一口大铁锅,我堂叔和我父亲这回倒都心领神会,立刻把小怀的身体蜷起来,将大铁锅罩在小怀的身体上面,用铁锤和一根大棒,狠狠地敲击着大铁锅,一面敲击,他们一面喊道:“小怀——小怀——回来了——回来了——”

小怀最终还是没有回来。

这时小怀的大哥跑去把村医也叫来了。村医姓魏,我们都叫她魏医生。但堂叔平日里都叫她魏下放——据说魏医生是下放知青,跟村支书的儿子结了婚,生了三个小孩。

魏医生试了试小怀的鼻子,又翻了翻小怀的眼,说,孩子没救了。

这时我堂婶回来了,她是去集市上给小怀取刚做的一件新衣服的。她走的时候,小怀还对她说:“妈,你快点来家给我洗澡,换新衣服啊!”

堂婶哭得死去活来,我则躲在母亲身后,跟母亲一起哭。

入夜后,母亲提议,给孩子洗个澡,把衣服给换了。堂婶说,家里锅未动,瓢未响,拿什么洗啊?母亲说,我们家有,我去弄过来。

给小怀洗澡时,我母亲不让我看。我不听她的话,气得躲到一边,不理她。不知什么缘故,一向很有力气的堂婶竟然抱不动小怀了,我母亲走过去,也还是抱不动。我二话未说,跑过去一把将小怀抱起来,又将小怀慢慢的放进洗澡的大木盆里。

所有的人都说小怀的身体硬了,可我抱小怀时我分明觉得他的身体是软的,我大声喊道:“小怀没有死!他睡着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而是去乱岗子给小怀下葬。但堂叔不让我去,因为早夭的小孩不吉利。

我父亲对堂叔说,俩孩子从小一块玩,一块上学,有感情。我母亲也说,俩孩子比亲兄弟还亲着呢!

可有一件事,我很奇怪,端午那天,小怀为什么没去上学呢?

原来,那天一大早,小怀就被堂叔带到一个不算太远的地方去了,那地儿有小怀的一个舅舅,在县里做公家的事。堂叔带小怀去为的是借钱。借钱作甚?想给小怀和小怀的两个哥哥都做件新衣。堂叔曾对我父亲说过,都好几年没给孩子添件衣服了。

听我母亲说,小怀的舅舅不错,但舅妈不好说话。临走时,小怀的舅舅悄悄地塞了十几块钱给小怀的兜里。

新衣是几天前堂婶到街上的成衣铺里,给孩子们定做的。当小怀将握在手心里的钱,湿漉漉地递给堂婶时,堂婶说,小怀哭了。堂婶大步流星赶往街上去取新衣了,临走时,对小怀说,跑了这么远的路,你就在家歇歇吧,下午的课就不要去上了。小怀对堂婶点点头,就往他的床铺走去。

后来,堂婶对我母亲说,估计是家里太热了,他就去汪塘洗澡了。“可他经常去汪塘洗澡啊!”堂婶一脸不解地说道。

小怀的死,是个无法解开的谜。但这个谜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怀死了!

是的,小怀死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嘴巴里说着,在心里说着。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死亡,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这次遇见,这次懂得,有点太突然,突然到把我给吓着了:死亡原来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连个招呼也不打?死亡就这么不友好?就这么绝情?就这么不讲义气?我有些仇恨死亡了!

我仇恨死亡,仇恨它绝情绝义地把小怀给带走了。

但接下来的事情,依旧让我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

由于天热,无法存放小怀的尸体,必须尽快地把小怀的尸体给埋掉,这个我能理解。

我父亲比我堂叔大,凡事堂叔都听我父亲的。

我父亲说,赶快埋了吧,天气太热。

堂叔哭丧着脸,问我父亲,埋哪儿呢?祖林不能进。

我父亲说,后山有个乱岗子,但小怀毕竟也是个半大的男孩了,咱不能一扔了之,找个地,挖个坑再埋,你看行不?

堂叔说,打棺材是来不及了,买条席子包一下?

父亲说,也只能这样子了。

堂叔与父亲的这番对话,是在小怀洗完澡,换上新衣之后。

他们的对话被我听到了,我跑过去问父亲:为什么不能进祖林?把小怀扔进乱岗子,他这么小,他不害怕吗?如果有人欺负他,他一个人怎么办?

堂叔一把抱住我,说,我的乖儿子啊,你这话剜我的心啊!小怀太小,是凶死,是早夭,进不得祖林的,不是你叔、你爸心狠!再狠心的人,也不能对自己的孩子狠心哪!

我不听堂叔的,我大喊大叫道,你们这是不尊重人!

父亲说,你小,不懂,有些事长大了才知道,才理解。

我愤怒地反驳道,我小,但我懂。你们这是封建迷信,你们这是不尊重人!凭什么不给他打一口棺材?

在这样的场合,我这么闹腾,以我对父亲的了解,父亲会很生气的。可那天,父亲却平静得出奇。不知是由于悲伤,还是因我的话有一些道理,他只是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又重重地点了点他的头,就把我拉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父亲、母亲都不在家里。我猛然跳下床,直奔堂叔家。令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口拼凑起来的简易的棺材里,躺着我的兄弟小怀。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父亲把我带回家,待我入睡后,他就和母亲商量了一件事:他想把我们家的两只箱子拆了,再拆点其它东西给小怀拼口小棺材。母亲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但祖林终没有进得去。

到得乱岗,已近正午。乱岗果然名不虚传,乌鸦翻飞,黄鼠狼乱窜,到处是小孩子的破衣服、小鞋子。父亲转了一大圈,说,就这儿吧。

那地儿比较干净,一大片绿绿的草地,有几棵树,长得很壮实。我也喜欢那块地方,因为小怀跟我一样喜欢树,尤其喜欢大树。

墓穴挖得并不够深,堂叔却说,可以了,就同我父亲一起把小怀的“棺材”放进了墓穴,棺材板还露出墓穴外面一大截呢,堂叔就和父亲开始填土。也就盖实了棺材板吧,堂叔就说,行了,少亡人不能留坟头。

我问,谁说的?

堂叔说,风水先生说的。

我说,不留个坟头,将来怎么找他?

堂叔说,傻孩子,将来谁会来找他!

我生气了,问道,照你这么说,今后逢年过节,你也不准备来看看小怀了?

父亲说,是这么回事。

我说,我小,我不懂你们大人讲的道理。你们不来,我来,我得来。

我哭着对他们喊道。我这么大喊大叫,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太残忍了,残忍到一个生命没了,他的母亲竟然不能来,他的兄弟竟然不能来,就连我,也不准来。我之所以能来,是父亲知道,就算他阻止,我也会来,来给我这个兄弟送一程。我对他们说,不立碑也就罢了,连个坟头也不给留。这叫什么事?

父亲说,业明(我堂叔的名字),就给小怀破个例吧!

堂叔哭丧个脸,说,俺哥,只怕这例破不得吧!

父亲说,随你吧。你家的事,我也不便多说。

我说,这样吧,那儿不是有块石头吗,你们把它搬过来,挖个坑,埋在小怀坟边,就算是个记号吧。

没想到,堂叔竟然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第一次去看望小怀,是那年的中秋节。我一个人去的,没有告诉母亲。后山的乱岗子离我家不远,我是跑着去的。进得一片密林,里面鸦雀无声。我有些害怕,开始后悔不该一个人来,带个伙伴来多好啊!可已经进来了,只好壮着胆子往里走。突然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双手抚摸着一个土堆,那不是小怀的坟吗?这个人是谁?定睛一看,原来是我堂叔。

突然就来了胆量,我快步冲过去,叫道:“叔!”

堂叔被我这一声叫,吓了一跳!他赶忙站起来,看见是我,脸上挤出一点笑,说,是你啊乖!你真的来了?

我说,我还能骗你!就算能骗你,也不能骗小怀啊!

堂叔说,他是路过这儿,突然想起小怀来了,他就走了过来,看看。你看,小怀的坟上都长草了。

是的,我说,长得还挺盛呢!

堂叔跟我一同往回走的时候,忽然拉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乖!你的心叔领了,可叔得跟你说,小怀这儿你不能再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个当叔的,罪可就大了!

我说,叔,你放心,我不会有个三长两短的。

此后,每年的端午、中秋和春节,我都会来小怀的坟墓,看看他。只是自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的堂叔。难道他作父亲的,也害怕有个三长两短的?

小怀死后不久,堂叔一家的生活就恢复如常了。事情出在一年之后的那个端午。

那天早上,大约四五点钟,有人叫了一声堂婶。堂婶侧耳一听,是叫她的,她就翻身下床,打开门,小怀就赤裸着身体,站在院门口,“妈!我是小怀,你得给我洗个澡,换身衣服,今儿端午呢!”

堂婶泪如雨下,应道:“儿,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让妈想死了!”说时就回身去叫堂叔。堂叔跑到门口往外看,什么也没有。堂婶再看时,也没有了。

堂叔说,你做梦了。堂婶说,才没呢!

过了晌午,堂婶把刚从街上买来的一身新衣,对着小怀墓地的方向,给烧了。一面烧,一面又将一盆洗澡水泼到地上,小怀,来洗澡啊!堂叔照着堂婶的要求说了一遍,堂婶就泣不成声地哭了。

又是一年端午,小怀又来了,还是那句话——“妈,我是小怀,你得给我洗个澡,换身衣服,今儿端午呢!”

堂婶哭着对我母亲说,小怀还是赤裸着身体,站在院门口,冲她笑。那模样一点没变。

从这天开始,村上的人就说我的堂婶遭邪魔了。她逢人便说小怀回来了,小怀没死!今早儿回来的,一看见我他就笑了,就喊我妈,他要我给他买新衣服,给他洗澡。

堂叔一家人的生活从此大乱。

后来,有个路过的疯癫和尚,对堂叔说,你得搬家。

和尚走后不到一月,堂叔果然就搬家了,他把家搬到一河之隔的另一个县——新沂县窑湾镇。后来,埋葬小怀的那块乱岗地,也被政府以搞花果山为名,平掉了。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兄弟小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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