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较少思考人之归宿，这与是否害怕死亡没有关系。之所以较少思考，乃是由于我活得太世俗，一分一秒也离不了世俗。从睁开眼那一刻起，我就一头扎进了世俗里，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是世俗里的人或东西。也就是说，整个人都浸泡在了世俗里。

人是俗物，但归宿处却不止一个。有天堂说，有地狱说，有入土为安说，有尘归尘，土归土说，还有灵与肉说。

每一种说法都有道理，但说法一多就让人无所适从。中国人对于死后升天堂还是堕地狱，并不在意。这说明我们中国人既不相信天堂，也不惧怕地狱。相当一部分中国人天不怕，地不怕。

我较少思考人之归宿，是我不知道哪些人可升入天堂，哪些人会堕入地狱。依我对人的认知，我觉得人这种动物，大都会堕入地狱，极少有人去得了天堂。

如果人死后都能升入天堂，那当然好。但如此一来，人在人世间所作的恶，所造的孽，岂不成了他们正当的权利了？

之所以有地狱一说，大约是一种震慑。震慑那些作恶的、造孽的人。

而天堂，无疑是一种鼓励。鼓励人们多行善。鼓励人们不作恶，不造孽。

无论震慑，还是鼓励，对信者而言，想必会有一点意义，起到一定作用。倘若不信呢？

基督徒告诉我，说天堂是神祗与众天使、圣人居住之地。一般人类只要信奉耶和华上帝就可以进入此地。

我说，如果不信呢？

他说，那就只能入地狱。

我说，如果一个人作了很多恶，造了许多孽，就因为他信奉耶和华，他就可以升入天堂？

这个人想了想，说，只要信奉了耶和华，就可升入天堂。

我说，照你这么说，天堂里并不都是好人啊！天堂若是你说的这样子，我看天堂也并不可爱。

我宁愿相信有天堂，这至少能给好人一线希望。但一个人能否进入天堂，显然不应该与信奉某种宗教挂钩。照我熟识的这位基督徒所言，信奉马列的那些人，最后的归宿该是何处呢？

实际上中国人所说的天堂，与基督徒心目中的那个天堂区别很大。在中国民间信仰中，天堂、天国、天界、乐园、仙界、神界等都是同义语，指与地上的人间相对的以玉皇大帝为天庭皇帝的神仙世界。

中国的古人认为，人为魂魄。阳气为魂，阴形为魄。阳魂与阴魄结合形成人。人死以后，神魂灵气归于天，精魄形骸归于地。

可见，一个人死了之后，要去两个地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上就是天堂，地下难道就是地狱？中国人说入土为安，神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入土和归于尘土，是同一个意思。我看不出这意思里头有地狱的意思。依我看，入土和归于尘土，才是人最后的归宿。至于地狱，那是另一回事，是对应于天堂的。只有天堂，而没有地狱，那说不过去。只有天堂，而没有地狱，表明世上没有坏人，没有恶人，有的都是好人，都是善人，都是可以升入天堂的人。

人死了，谁不想去神仙世界呢？即使做不成仙，能跟神仙们生活于一处，那也很美妙啊！但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是我明白，人活着时是人，是浑身都有罪恶的人，他们压根成不了神。活着时成不了神，却梦想死后成神，这话说给神听神都不相信。

我不想去，还因为我对皇帝那个东西印象不佳。在我的印象里，皇帝那个东西没几个好玩意。我在人世间，我在中国，跟皇帝“拜拜”没几天，死了之后却要去玉皇大帝那里报到，我十分恐惧。

记不得在何处见过一幅画，画上面的玉皇大帝威风凛凛地端坐在一把椅子上，身边站着好几个侍女，玉皇面前跪着一个男性，头低着，看不清他的脸。我当时就懵了：这就是天庭？这就是所谓的天堂世界？这分明是人间嘛：你看，玉皇的穿戴是人间皇帝的穿戴，玉皇的威仪是人间皇帝的威仪。

人间早已没有皇帝了，至少咱们中国是没有了。官员成了人民公仆，人民早已当家作主。官员的身边虽然不乏提包的秘书，打伞的下属，端杯子的服务员，开车门的司机，但终究没人再敢端着皇帝的架势，搞皇帝的威仪了。

好不容易赶走了皇帝，真真正正地做了一回人，谁要是想把皇帝追回来，我第一个不答应。如果天庭里的玉皇果真如画上所画的那般，还在做着皇帝，享受皇帝的威仪，打死我我也不去他那里。他那里果真是那个样子，我宁可去地狱。

如果中国人心目中的天堂，乃是回到过去，回到皇帝统治时代，继续接受皇帝统治，我决不认为那是天堂。真是天堂的话，也是皇帝的天堂。

毫无疑问，这样的天堂是人造的天堂，而且是喜欢、热爱皇权的人造的。

信奉神的人，如果他不是一个好人，或者不是一个正直的人，他死后也不应该因为信奉了神而得以升入天堂。升入天堂意味着他成了神，即使成不了神，也能与神在一起，永生不灭。

如果说人世间本没有鬼，鬼是人搞出来的，那么，神呢？神是否也是这样的呢？也即，神是否也是人搞出来的呢？

也许在人类还未出世的时候，神就已经存在了，或者神就把世界创造好了。可问题在于，人是怎么知道他是神创造的？天堂和地狱是谁告之人类的？神说过的那些话，是谁记录下来的？

就如同我们不曾见过鬼，我们也不曾见过神。

我们不曾见过鬼，但我们却不怀疑自己若死了，会成为鬼。

我就纳闷了：你怎么知道你死了就成鬼了呢？万一成神了呢？万一去了天堂，跟神在一起了呢？

中国人不大相信天堂，可能与信仰有关，与灵魂有关。他们知道，进入天堂的不是人，不是肉身，而是灵魂。

中国人对地狱仍旧谈不上信，但谈论得比较多。跟天堂比起来，他们更倾向于认同地狱。地狱很可怕，当然都是人描述的，谁也没去过。他们之所以会认为人去地狱的可能性更大，说明中国人都是清醒的人。他们深知人活一世，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作了不少恶，造下不少孽。这样的人不进地狱谁进地狱？

中国人怕鬼，中国人不怕神。

如果怕鬼，怕的是鬼害人，而鬼又是人搞出来的，那他们所怕的，显然还是人，还是人鬼。

不怕神，是因为神不害人，即使神是人搞出来的，终究人成不了神。

人成不了神，自然也进不来神生活的天堂。

相对于鬼不佳的名声，神的名声要好得多。如何看待鬼的不佳名声呢？说起来鬼这名声与人有关。因为鬼是人搞出来的，无论搞鬼，还是装神弄鬼，都是人干的。人做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勾当，人这名声自然好不了。人创造了鬼。如果想了解鬼，只需了解人就够了。人是什么样子，鬼就是什么样子。人是什么东西，鬼便是什么东西。世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去打洞。鬼是人生出来的，鬼的样子，一定就是人的样子。

鬼的名声，源于人的名声。所以不怪鬼。但也不能怪人。神虽然也是人创造的，但人知道，他们只能做人，做不了神。做不了神，神的名声就要高于人。一旦人能成神了，估计神的名声也会坏起来。

由是观之，世间有没有天堂，还真是个问题。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上坟了。父亲的头脑里有无弘扬传统文化意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是在向我灌输生死教育。那时尚不清楚这就是我们的归宿。及至慢慢长大，才知道每一个人最后都要到这里来，这才是我们最后的家园，也是我们永恒的家园。

但这真是我们唯一的归宿吗？说实话，我感到迷惘。

我们来自于泥土，最后再回归于泥土。就这么简单。但宗教却将简单弄得复杂。

世人都谓活人不易，殊不知死也不易。

最让我迷惘的，是灵魂归处。

入土为安的是肉，尘归尘的也是肉。灵归何处？天堂？为什么只能灵入天堂？灵不能入地狱吗？地狱里没有灵吗？接受审判的是肉，还是灵？如果是肉，那肉已入土；如果是灵，则已升天。审谁呢？

人所作的恶，所造的孽，究竟由肉负责，还是由灵负责？由肉负责，我们却把他给烧了；由灵负责，上帝已把他带天上去了。

所以，关于人死之后的审判，颇令我迷糊。

令我迷糊的，除了人，还有鬼，还有神。

关于鬼，我总算搞懂了一些，而神，我实在搞不懂。

搞不懂的是：人活着时成不了神，但死后都能被神带往天堂，跟神住在一起，过神仙的生活。神之所为，是神爱人吗？为什么他不爱所有的人？神爱人，为何不爱活着的人？

人死了，还要不要神来爱呢？如果神不爱，我们的灵魂又会去往哪里？难道活人就该追求肉身享乐，而死了之后则该让灵魂追求享乐？灵魂的享乐就只能是跟神在一起？我们信奉神，难道就是为了死之后的灵魂能跟神在一起，能跟神一起过美好的生活？灵魂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灵魂的生活也分好生活和坏生活？没有了肉体，灵魂以何种面目、形态呈现？神，只有神，方能看得见灵魂？就人来说，他的肉都没了，他还知道灵魂吗？灵魂去往哪里，与他有何关系？

忽然有所领悟：神之所以不大关心人，可能是他压根看不见人。神只看得见人的灵魂。也可能灵魂归神管，肉归鬼管。

神管灵魂，当然要把灵魂带走。而鬼管肉，则把肉带走。

神带走的灵魂，跟神住到了一起，过上了美好的神仙生活，且不管不顾灵魂是否干净？是否罪恶？神不审判灵魂，大抵也不允许地狱审判灵魂。

唯肉倒霉，被鬼带到地狱，接受审判，自此过上了暗天无日的生活。

死亡是什么？是尘埃落定。

死亡是什么？是重归黑暗。

这般说来，不管神是谁创造的，反正神爱灵魂，爱人的灵魂，而不是人。惦记着人的，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