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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人间雅歌·结尾
作者:江心  发布日期:2010-06-10 02:00:00  浏览次数: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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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应上大学以后的故事。
在当年的大学里,石应是属于根正苗红但又不是不学无术的那类工农兵学员,这在那群良莠不齐的工农兵学员中,还真有点矮中显高,入学不久,他就被指派为校学生会主席。这一指派,大大地激发了他的政治野心,在当年,这可不是野心啊,而是革命事业心。在中学时代,石应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不甘碌碌无为,总想将来干一番大事业。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果真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虽然现在说起来可笑,可在当年,他可是诚心诚意献身于那场当时认为很神圣的革命斗争。后来上山下乡,他消沉过,有一度甚至绝望过,但不久,他又有了机会,上了大学。嗨,现在看来真是可笑,他那是什么理想抱负啊,还不是好出风头,沽名钓誉,渴望出人头地?要不然上了大学,他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地学一些文化知识和科学技术,而偏要去掺乎什么两条路线的斗争而不能自主,陷入一场感情纠葛而不能自拔?
那一年,石应就读的大学里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正深入开展,校临时党委书记林应如代表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而校革委会主任何为轩则被指责为是刮右倾翻案的风源,在这两种政治势力的明争暗斗中,作为工农兵推荐上的大学而又是校学生干部的他,很难置身于外。当林应如看上了他,叫他发动学员开展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批判时,他不可能说不,因为在当时看来,紧跟新的校党委就是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能不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这边吗?
不错,石应的政治态度和政治立场本与他跟李芝的关系无关,问题是看上他的不光是林应如,还有林应如在中文系读书的女儿林南南。
石应跟林南南认识并发展到关系比较密切,也是缘于那场大批判,因为时常到林应如家汇报运动开展的情况,一来二去的就与林南南有了接触和交往。林南南是个在中文系大名鼎鼎,在学校小有名气,在本省诗坛也崭露头角的诗人。石应对她最初的印象是,漂亮、活泼、聪明、洋气。因为感觉到她有点高傲,开始石应对她还有点敬而远之;因为有李芝占据着石应的心,有一段时间石应对林南南也没有非分之想。后来使石应无法自制的是,林南南向他发起了长时间持续的情感进攻,石应除了束手就擒外别无他路。这不能责备林南南,因为她不知道石应的生活中已有了李芝。受谴责的应该是石应,因为是他肮脏的灵魂在作怪,他竟然没有勇气向林南南承认他的心已另有所属。
石应是爱李芝的,他和她可以说是患难之交,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李芝也爱石应,她为他受过那样的痛苦,作过那么大的牺牲。可是南南也一样地爱石应,而且对他爱的倾诉,远远胜过李芝。
当南南向石应表达爱情时,石应虽然有点心动,但毕竟还是拒绝了。他不能接受南南的爱情,道德不允许,良心不允许,天理不允许啊。石应想起了李芝,她在他面前哭,说她对不起他,说他对她的怀孕没有任何责任。她跟他吵,说他必须去上大学,不要管她。石应想象李芝去医院动手术时的情形,肉体的痛苦,心灵的痛苦,还要蒙受着巨大的羞耻。
南南没有生气,她轻声问石应:
我不好吗?
“……”
你看不上我吗?
“……”
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
南南深情地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扑闪着无数个问号,石应只有沉默。
为什么不对南南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因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为什么不向她表白?为什么不向她解释啊?石应当时没有勇气,他不愿说,他怕说了就会失去 …… ,失去什么呢?那阵子石应的脑子乱得很,他匆忙告辞,离开南南,离开林应如的家。
石应接连几个星期没有去林应如家,他不敢去,他怕再见到南南,因为他实在无法抵御南南的感情攻势。后来还是林应如派人把他叫去了。林应如一见面就嗔怪道:
你们俩怎么搞的,闹别扭了?南南好几天都闷在家里,大批判也不搞了,课也不去上了,说她也不听,你快去看看。
石应进了南南的卧室,南南闭眼靠着床帮,当石应走到床边时,南南睁开了睁眼,一看是石应,就倏地坐起来,不由石应分说,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柔声说:
我喜欢你,石应,我真的喜欢你,你不要拒绝我,你一定要答应我。
石应可以感觉到南南那薄薄的睡衣里柔软的身体,他感到全身发软,那阵子,可以说石应真是魂飞神散了。他不由自主地抱起南南,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噜着什么,心里却悲哀地喊着:李芝呀李芝。
怎么办?快跟南南说:我有女朋友了,我不能再跟她。现在就跟她说,还来得及啊,她一定会原谅你的。可是石应没有勇气。
自那以后,石应就一直生活在感情的极端矛盾中,他没有答应南南,也没有勇气拒绝南南,他痛苦,他傍仿,他犹豫着,他应付着,一直到收到李芝的来信。
李芝信上说,他们的孩子不但没有处理掉,而且还生了出来,这对石应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不仅大吃一惊,而且还一度感到不知所措。怎么会是这样呢?不能是这样啊,如果是这样,很可能会毁了他。过去他一无所有,无从珍惜,现在他有了许多,难舍难弃。他该怎么办?
接连几天,石应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神情恍惚,情绪萎靡。政治运动不参加了,批判文章不写了,林应如家也不去了。他实在是矛盾重重,进退维谷。
最终还是林应如找他谈话:
小石啊,这几天怎么啦?看你心事重重的。报纸都看了吧,中央的精神很明确,形势对我们很有利,中央首长有指示,只要我们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石应唯唯诺诺地应付着。
看得出你心里有事。林应如继续说,是为南南吧?他停顿了一下,我不反对你们相处,但你们都还是学员,要把工作和学习放在首位,要放眼将来,要抓大事,不要儿女情长,不要被姑娘拖了后腿。
南南还是缠着石应,石应还是没有答应,虽然嘴上没有答应,其实心已倾斜于南南了。可是李芝的事像一块石头压着他,李芝也像影子一样在他身旁时隐时现。算了,既然犹豫不决,还是别去管她们,往后推推,无论是南南还是李芝,都搁一旁,抓大事要紧。于是,石应就给李芝写了信,向她解释他那时的处境,求她帮他一帮。自从南南出现后,石应心中一直有最好能挣脱李芝的念头,因此他在信中也狠心地写上与她分手话。说实话,寄出那封信后石应很后悔,也很害怕,后悔不该对李芝这么绝情,害怕李芝心理承受不了会出什么事,果不其然,不久就传来李芝失踪的消息,那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大家都认为她可能已经死了。
那时,石应的大学里代表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两派力量正在做最后的较量,胜利对林应如这派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其实石应也清楚地看到,斗争的焦点无非就是一个字,他会被卷入其中,也是他不是很严重的权力欲所使,李芝之死给了他当头棒喝,使他在权力斗争的疯狂中猛醒过来。
石应那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了几天假,赶到他插队的地方寻找李芝。他首先见到了那位从县城下来插队,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的女知青,女知青告诉了他李芝失踪的情形和失踪前那段日子里的艰难生活,石应的心受到极大的震撼,良心受到极大的谴责。
李芝究竟是怎么失踪的,谁也不知道,大家唯一清楚的事实是,她不见了。当年知青插队在农村,基本上不怎么受当地行政部门的管束,除了回城探亲为了路上方便,会向大队要张证明外,平时外出到本县或本地区其他公社或大队的知青点串门,一般都是不告而别,但往往会跟知青点的同伴打个招呼,并且时间也不长,因此,对于李芝的出走失踪,生产队本不会十分在意。但那次李芝的出走,情况却不一样,一是李芝是半夜三更出走的,二是她留下了她视为命根子的女儿。
记得那一夜天气很阴很冷,女知青叙述道:大概十二点钟时候,从来不上我们学校的富农婆急急地敲开我的门,紧张地告诉我说,李芝不见了。她说她已经上床睡觉,突然听到门外一声很大的响声,她赶忙穿衣点灯开门看时,没看到什么,却注意到知青点的门大开着,她担心李芝有什么事,下意识地走了进去。李芝的屋里点着灯,人却不在,床上放着孩子,大冷的天,也没盖被,富农婆赶忙把孩子用被子捂上,她怕出事,又不敢找生产队干部,就找我来了。我跟富农婆来到知青点,四处找不着李芝,再看看孩子,似乎已没有气息,难道孩子死了?我顿时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我下意识地环视一下四周:空荡的屋子、昏暗的灯光、床上一个死孩子、身旁一个老太婆。嗖嗖的冷气从开着的大门,从窗扇的接处,从屋瓦的缝隙漫漫涌入,我的牙齿开始打颤,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我感到害怕,更感到不知所措。正当我束手无策时,却听到富农婆惊喜地说道:孩子还活着。的确,孩子的嘴角在轻微地抽搐。我一兴奋,情绪马上平稳下来,我吩咐富农婆立刻烧一盆炭火,就打着手电跑去叫赤脚医生和生产队干部。
女儿是活下来了,可是李芝却不见了,全村人满山遍野地搜寻了一个礼拜,毫无踪迹。尽管心中不愿去想,但理智告诉石应,李芝应是寻了短见,要不然他不会跑到他和李芝过去经常相会的那条山涧,一条石缝一条石缝地查看,一口水塘一口水塘地摸索,一簇草丛一簇草丛地翻找,他就是要弄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终究是徒劳。折腾了半个多月,石应只好含恨抱着那个李芝留下的,又瘦又丑的,死里逃生的孩子,他的女儿,回到了省城。石应的心里不仅仅充满着悲伤,还充满着负罪感:是我背叛了李芝,是我辜负了李芝,是我害死了李芝,我的错是不可原谅的,我的罪是不可饶恕的。
回校后石应马上贴出声明,表示从此退出政治斗争,这当然引起了不少的麻烦,但他都对付过去了,他当时甚至准备被开除出校。接着,石应明确地拒绝了南南的求爱。从那以后,石应几乎变了一个人,讨厌出头露面,成了沉默寡言的人,他就这样度过了他大学的后一段时光,毕业后通过他父亲的关系,分配进了省外贸。说来也是命运作怪,退出了那场斗争,倒使他避免了一场政治上的灾难,因为四人帮垮台后,林应如被当作他们学校的代理人受到了清算,紧跟着他跑的几个学生积极分子在单位也受到了审查,而石应却安然无恙。
我是个罪人,李芝的死,我是逃脱不了责任的,我一直受着良心的磨折,但我并无怨言,因为我必须受到良心的惩罚,这种惩罚将继续下去,直到我死,这些我都能忍受,使我难以忍受的是,李芝是抱着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个念头而死的。不错,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可是那只是一段时间里啊,那时我被魔鬼缠住了,但我并不一直是无情无义的呀,我多么希望李芝能复活,哪怕只复活几分钟,让我解释一下,让我告诉她,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仍然爱她,那该多好啊。可惜不能了,永远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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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石应的故事,我陷入了沉思。我在想,石应并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一时迷途,做了不该做的事。犯了错误是要受到惩罚的,石应受到惩罚了吗?受到了,受到良心的惩罚,这是他加给自己的惩罚,够了吗?多少年了?难道还要他受惩罚一辈子吗?何况,李芝并没有死。李芝没有死吗?不,李芝已经死了,现在的李芝已然不是过去的那个李芝了,过去的那个李芝了已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另一个李芝。石应呢?也许也是另一个石应吧。而我自己是呢?还有其他人呢?整个国家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们每个人都有个不堪回首的过去,死了的是过去,活着的是现在,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不能让石应和李芝再生活在彼此误会和各自的痛苦中,我就把李芝的情况告诉了石应。可以想象石应当时的反应,是的,他又是吃惊又是欣喜又是怀疑,但除此之外,他还显出有些迷惘和犹豫。是啊,他将如何面对李芝呢?李芝又将如何看待他呢?我想象李芝与石应相见时的情景,李芝会原谅石应吗?石应会使李芝相信他一直在爱着她,为她受苦吗?李芝也许会让石应走,她不愿再见到他,这个曾经几乎致命地伤她心的人。她也许宁愿倦缩在上帝的怀抱,寻求某种梦想中的爱,不愿回到人情冰凉的人世间。李芝也许会猛扑进石应的怀抱,这个她渴望已久的,有着人世间的温暖热爱与同情的怀抱。她的心只是被自己对人世的冷淡所冻僵,只有人的温暖才能融化她。还有李约夫,他看到这种情景有何感触?他的心会动吗?还是麻木不仁,就像他在礼拜日看到虔诚教徒的痛心忏悔时那样,他会这样想吗?爱究竟在哪里?是在上帝那里还是在人的心里?最重要的是,倘若李芝能重新得到人间的爱,她能挣脱压在她身上的十字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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