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短篇中篇

短篇中篇

人间雅歌 (4)
作者:江心  发布日期:2010-06-10 02:00:00  浏览次数:2526
分享到:
7
李芝用平静的口吻继续叙说她不幸的故事。教堂传来李约夫牧师讲道的声音,教徒们还是照样时不时喊着阿门,这大概是他们听到精采处时表示赞叹的方式。
我那时走投无路,就留在李牧师那里。当然会遇到不少的困难,比如住所啦,身份啦,口粮啦,生活费用啦等等,但我们都想办法克服了。农村没有严格的户籍管理,李牧师只是对生产队干部说我是他的侄女,户口在省城,属闲散人口,听说他身体不好,特地来照顾他的,村里也就不多过问。尽管都已解放二十多年了,但在农村,许多人还是很迷信的,村里人不知怎的都认为上帝就是外国的菩萨,听说李牧师原来在城里的工作就是跟上帝沟通,所以他们都很敬畏他,他们知道了我的到来,就帮李牧师在他原来的小木屋旁加搭个小房间,作为我栖身之处。口粮也好解决,我们俩饭量都不大,俩人吃一份口粮,勉强活命。油盐酱醋的钱也好办,养一些牲畜,到山上挖点蘑菇竹笋之类,偷偷拿到集上卖了,也能弄几块钱。村里人上山时还会给我们带一些吃用的东西。我们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活过来了。去年市基督教三自爱国会恢复,为李牧师平反改正,把他调回原教堂工作,我也就跟他回来了。
难道茶盘丘生产队的人没有去找过你吗?我问。
不知道,也许找过,因为一个人失踪了,生产队总要向各方面作个交待,但他们是找不到我的,我也不愿意让他们找到,我那天夜里整整走了几十里的路,翻了几座山,已经到了另一个县了,我又住在山沟里,只要我不露面,他们是找不到我的。我不想露面,我喜欢过那种隐居的生活,我愿意避开这个世界。
这么说,你是在李约夫的影响下成为基督徒的。
不,我从来不是个真正的基督徒。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指的是信仰,接受一种信仰比较难,尤其当你被某种信仰捉弄过后。放弃一种信仰却很容易,只要你看出这种信仰的虚伪。
你的话带有哲学的味道,但不管怎么样,事实是你现在站在基督教的阵地上。
我和李牧师原来各自都有自己信仰的阵地,在信仰的激战中,他坚守住自己的阵地,而我却逃离了,逃离后我茫然无措,李牧师的阵地接纳了我,尽管我并不完全接受他们的召唤。
你相信这世界上真有一个上帝吗?我换了个话题。
不相信。
可是你天天忏悔,祷告,唱赞美诗。
我只是从中求得心灵的慰藉。
李约夫劝过你信教吗?
没有,他使成千的人皈依基督教,就是从没对我劝说过。
那你何苦要背这个十字架?
我不背十字架,你叫我背什么?人的精神总要有所寄托。
我理解你,李芝,因为你有那样一段痛苦的经历,可你为什么不正视生活呢,生活总有它美好的一面,我们可以恢复对生活的信仰,把精神寄托于生活,李芝,鼓起勇气,面对生活吧。
说实话,我很矛盾,所以我才会写信让你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我很愿意去想生活美好的一面,去想人善良的一面,可是一想到石应 ……”
石应这种人我想是不多的,在你的生活里,不是也遇上李约夫这样的好人吗?
提到李约夫,李芝露出感恩戴德的表情,不光是李约夫救过她的命,还因为李约夫使她懂得了人和人性。李约夫从来不跟她谈信仰,他只是独自一人祈祷、忏悔、唱赞美诗。李芝在一旁观察着,思索着,为什么这样一个有学识的老人会对一个虚无缥缈的偶像如此忠贞不二呢?她始终不得其解。她翻《圣经》,看祈祷书,学唱赞美诗,一遍又一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中也找不出答案。有一次,她请教了李约夫。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离上帝越来越近了吗?李约夫只是这样回答。
那么上帝究竟在哪里呢?李芝挑战地问道。
李约夫一脸严肃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说:在这里。
李芝明白了,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上帝并无实体存在,它是抽象的,虚无的,它代表了人们美好的愿望,有人信奉它,崇拜它,只不过表达了他们对美好事物的赞美与追求罢了。
我不想跟她探讨诸如上帝啊信仰啊这方面的问题,我只是对她说:
信仰只是虚幻的影子,而我们立足于现实,只有现实给人以希望,我们才会对未来抱有希望。无论如何你必须面对现实,你不能老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客观上,你的不幸是石应造成的,但其中也有你主观的因素,就算你对石应恨之入骨,你也应该找到他,质问他,谴责他 ……”
不,李芝打断我的话,我不恨他,我早已宽恕他,原谅他了。上帝会使他忏悔的。
我不会原谅他的,我要找到他,叫他解释清楚。
听我这么说,李芝眼里露出一丝悲怨,我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那个敢恨敢爱的李芝的一点影子,怜悯之心由然产生,可怜的李芝,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去找石应,我看得出,她在心里还为石应留着位置。
 
8
与李芝道别离开教堂后,我脑子里一直出现石应的影子。时间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盯着它时,总觉得它慢慢吞吞的,可一不留神,它却从你身旁飞驰而去。当年在学校读书时,我和石应还时常为如何熬过四十五分钟的政治课而苦恼,可一晃我们都已过了而立之年了。上山下乡我们分手时,他十八岁我十七岁,现在他会变成什么样?他又在哪儿呢?我很难相信他会在那种情况下抛弃李芝,他难道还是我中学时代的好朋友石应吗?
在我们的学生时代,几乎每一个青年都向往着火热的战斗生活,都想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斗争中去,然而在那个时代,个人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哪怕你情愿献出宝贵的生命,社会也要问问你有没有这个资格。石应那类人在那个社会里,生来就被选择为当然的主人,我记得从他跨进中学第一天起,班一级和校一级的学生和共青团干部的位置好象都在等着他。他似乎也是天生当官的料,在这些位置上干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文化大革命再给了他大显身手施展才干的天地,虽然上山下乡运动破灭了他的理想和抱负,但不管政治形势如何变幻莫测,他们这种人永远是社会的首选,当年石应能上大学也在情理之中,我猜想,当年石应在大学里也应是佼佼者,从他给李芝回信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推测,他当时也可能是上、管、改的急先锋,他狠心抛弃李芝可能有他的苦衷。
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我们的社会发生了谁也预料不到的变化,石应当年梦寐以求的理想,不择手段要实现的政治抱负,现在都变成阴谋和野心,当年越是红极一时,现在越是罪恶深重,难道石应也被列为四人帮的爪牙?大爪牙他是没份的,因为报刊上没见到他的名字,小爪牙倒有可能,被迫在单位里讲清楚再作结论可能逃不掉。我决定寻找石应,只要他没离开本市,利用我的关系网,找到他,我相信不会很难。我要他当面跟我讲清楚,他当年为什么对李芝会那样地无情无义。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我的一位在省外贸局办公室当秘书的女读者来信告诉我,说她局政治处宣传科有一位副科长很像是我要寻找的那个人,姓相同,年龄相仿,模样也跟描述的差不多,只是不单名,而双名广之广之者,字之拆也,不是石应又是谁?来信还简单介绍了这位石广之的情况:温文尔雅,一表人才,说少干多,待人和气,只是有点郁郁寡欢、离群索居。省大政治系毕业(工农兵学员),来外贸局已五六年了。没听说过有关他家庭之类的事,只知道他父亲是市政府的一位老干部,可能还未成家。大多女同事对他都有好感,但他对她们,无论老少都敬而远之。虽然表现并不突出,仕途却很顺利,这可能跟他随身带来的党票和工作踏实有关系,也可能跟他的家庭背景有关系。总之,就这些。
还犹豫什么,找他去。我在市政府干部住宅区里一座相对高级些的单元楼里按了我认为是石应家的门铃。
谁呀?应门的是个女孩的声音。门被一双小手拉开一半,探出个小脑袋,问道:找我爷爷还是找我爸爸?
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女孩,我就庆幸自己没按错门,这绝对是石应的女儿,原来石应早又结了婚,女儿都这么大了。
接着出来把门拉大的就是石应本人,他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楞了几秒钟,然后急急地说着快进来,快进来,把我迎进了客厅。
这显然是石应父亲的房子,因为连我们大学的教授都还住在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的平房里,相比之下,石应住的这套房是高标准的。
倒茶让座后,我们就说起了话。毕竟分别了那么多年,并且年龄也不小了,彼此间有点生分。我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为了争取主动,先谈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见石应没有主动谈起他这几年的情况,我也不好问,只得将话题曲线地绕到他的生活上,我问:
刚才开门的小女孩 …… ?”
我的女儿。
你爱人是 …… ?”
我还没结婚。
我愕然,还没回过神来,石应又说:
她是李芝的女儿。
李芝的 …… ?”我更吃惊。
她死了。石应木然地说。
什么?可是 ……”我想说明,石应打断了我:
她是我害死的。还是面无表情。
我本想把李芝并没有死,而且我已见到过李芝这一事实马上告诉他,但转念一想,既然石应是那么直截了当地提到李芝,并认为她已经死了,还自责是自己害死了她,而且又冒出了个李芝的女儿,石应这边肯定有李芝所不知道的故事。我不是还相信石应的为人吗?我不是还认为石应当年抛弃李芝可能有他的苦衷吗?石应和李芝之间莫不是有天大的误会?何不让他说出自己的故事,也许能解开当年石应会在那种情况下抛弃孤立无援的李芝之谜。
不用我用话来引导,石应很主动地说了当年的那件事,语气里带着悔恨和愧疚:
我对不起李芝,是我害死了她,我那时真是鬼迷心窍啊 !”

点击阅读《人间雅歌》·结尾


上一篇:人间雅歌 (3)
下一篇:情陷维拉坞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