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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人间雅歌 (2)
作者:江心  发布日期:2010-06-10 02:00:00  浏览次数:2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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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星期天我去找李芝。看着李芝给我的地址我一直纳闷,她怎么会住在这条巷里呢?到了目的地后我更吃一惊,她难道就住在这座教堂里?
我找到的正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座小教堂。久违了,我的老相识,十来年的风雨把它吹打得更加破旧颓败,那个被砸毁的石头十字架还未修复,依然难看地戳在尖屋顶上。这是石应他们破四旧的杰作,当年不就是李芝指着它大喊一声砸烂它!这帝国主义强权的标志,这资产阶级的精神枷锁,这牛鬼蛇神的保护架!,几个男红卫兵爬上屋顶,一阵乱铁棍把它给敲断的吗?
我还记得,当沉重的石头十字架从教堂屋顶上被推下,摔在石板地上撞得粉碎时,兴奋不已的红卫兵发一声喊冲进教堂,推推搡搡地揪出一位五十岁左右高个纤瘦的男人,他就是李约夫,这个教堂的牧师。李约夫那天穿一身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脚上套一双黑色的广口布鞋,活脱一付新闻纪录片里特赦战犯的形象。李芝冲上前,唰地把一面大牌套在他的脖子上,牌上写着:帝国主义走狗、特务李约夫。李约夫三个字上粗粗地打着血红的大叉。
口号声哄响起来,荒唐的责问此起彼落,李约夫开头还认认真真地试图解释,但当他意识到,开口的代价是更多的肉体和精神折磨时,干脆沉默了。学生们闹了一阵后,兴头开始减退,许多人不知道这场批斗会该如何继续下去,这时只见李芝尖声喊到:
叫他唱《牛鬼蛇神歌》!
快唱!快唱!红卫兵们又振奋起来。
李约夫唱了。他的声音低沉、洪厚、富有感染力,是个不错的男低音。大家原只是想捉弄他,因为《牛鬼蛇神歌》不但侮辱人,而且实在难听,可是听着听着,歌声怎么变得越来越入耳?原来李约夫改唱赞美诗了:
……我是联属耶稣,不是属自己……
啪!石应的皮带抽在李约夫的脸上。啪!啪啪!大家的皮带落在李约夫的身上。
大坏蛋李约夫,你必须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向人民请罪!李芝喊道。
我有罪!我有罪!我要赎罪!我要忏悔!李约夫捂着脸咕噜着。
真是死不改悔!李芝对着李约夫骂道,又高举右拳冲着众人喊起口号,李约夫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声响彻小教堂。他们随即作出决定,把李约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押送专政机关处理。此后,红卫兵们又涌进教堂,把教堂里的四旧一破而光。
我看到李芝冲上讲坛,一棍子挥掉墙上挂着的钉有耶稣身躯的十字架,然后恭恭敬敬地贴上一张毛泽东像。接着,她把桌上的《圣经》撕碎踩烂,再把一套红宝书端端正正地摆在原来放《圣经》的地方。
后来听说李约夫并没有被送去监狱,街道群众专政指挥部认为他够不上现行反革命的罪,只是把他交给街道造反派,在牛棚里呆了一阵子。
啊,十几年了,多么漫长!这期间,真理睡去了,迷迷糊糊,谬误狰醒着,张牙舞爪,国家闹了一场歇斯底里,把五脏六腑搅得一团糟,我们也如痴如狂糊里糊涂地葬送了青春。十几年了,往事如烟,飘渺而逝,可依然历历在目,怎不叫人感慨万分?
我走进了教堂。
教堂里人不少,礼拜还没开始,牧师也没来,讲坛上空空的,只有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耷拉着脑袋挂着,他那可怜受难的身躯,他那痛苦牺牲的面孔,在摇曳着的烛光下微微闪光。教徒们都正襟危坐,有的颔首闭眼,有的念念有词,有的敬捧圣书,在祷告?在忏悔?在养神?只有上帝和他们自己知道。突然,嗡地响起了大风琴的乐声,开始是前排的教徒唱起了赞美诗,接着后排的也和上了。歌声悦耳庄严,很有感召力,它在厅堂里萦绕,穿过四周敞开的窗户飘向大街,消匿在嘈杂喧嚣的市井中。
我注意到女风琴师熟悉的面孔,是李芝,她在专心致志地弹奏着,还虔诚地跟着旋律哼着赞美诗。看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好打断她,就在离她不远处找个位坐下。
插队的人归来,青春已度去,年轻时代的好姑娘,如今在哪里? …… ”
这是当年插队知青挂在嘴边的歌,可是唱的时候就没有人想到,年轻时代的好姑娘的青春也会度去。谁又能永远年轻?如今李芝已然是青春不再了。皮肤的粗糙,一眼就可察觉,抬头纹和鱼尾纹也时隐时现,两颊的肌肉有点松弛,两眼也较以前无神了。只是眼睛依然很大,脸庞依然很圆,身材依然很瘦。她比我小两岁,不过看起来倒象是我的姐姐。
赞美诗唱完了,李芝看到了我,我想她第一眼就认出了我,不然她不会显得有些激动。她示意我跟她走,我们就一前一后地出了教堂,来到一间象是她宿舍的小屋,小屋墙上也挂着十字架,桌上也摆着《圣经》。李芝拉过唯一的椅子让我坐下,自己站着问我:
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我答。也问:“是从杂志上看到我的名字?
是,开头以为是同名同姓,后来才知道真是你。
这时教堂里的人开始跟着牧师祷告,时不时传来整齐隐约的阿门声。
为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我又开口。
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你为什么会变成一个……”
没错,都变了,我的形体,我的灵魂,我的命运,都改变了。李芝好象是害怕我说出基督徒三个字似的,急忙打断了我,急切而又有点神情恍惚地说着。以前的她从来不具备诗人的气质,可那天说出的话却有点诗意,她半对着我半自言自语地接着说,但是,我的痛苦不变,上帝饶恕我,这也许是我的罪恶无法改变的缘故。
我实在不懂。
你不懂吗?是啊,谁又能懂呢?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亲戚朋友,还有我自己,这世界上所有的人,谁又能懂呢?李芝停顿了一下,陷入一阵沉思,这时她已热泪盈眶,她接着说,只有他才能懂的。
谁?
牧师。
哪个牧师?
李约夫。
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正在教堂里布道的牧师无疑是李约夫了,李芝的命运竟然又跟他扯在一起。怎么会是这样呢?但是,毕竟十几年的时间已过,而且是不正常的十几年,这期间什么怪事奇事荒唐事不会发生?我正想着这事的神秘与怪诞,李芝忍不住了,冲着我喊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为什么不问我这十几年来的生活?我写信给你,就是希望你能来,就是要告诉你我的一切。我有痛苦,它压着我的心,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你来了,你却不说话,你为什么不对我大喊:告诉我,李芝,告诉我吧,把一切遭遇都告诉我吧 '为什么不喊呀?然道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就没有半点触动?
 
4
李芝的故事。
插队落户到山区后,我们都降下了信仰的旗帜,身躯里有的也只是空虚的心和赎罪的灵魂。在茫无着落的广阔天地里,有人痛定思痛,试图闯一条个人奋斗的路,有人感到前途无望,开始自暴自弃,有人惧对残酷的现实,到爱情中寻求精神解脱,李芝属于后者。
李芝已被父母赶出家门,石应实际上成了她唯一的亲人,石应救过李芝的命,舍身保护过李芝,李芝愿意为他献出一切。他们没有结婚,在当年的社会,不可能公开住到一块,但暗地里已有了实质性的接触,插队没几年,李芝不小心怀孕了。
第一个月,李芝没在意。第二个月,她有点心慌,趁一次上县城办事的机会,她偷偷去医院作了检查,医生告诉她说没问题,很正常,她放下了心,心想,也许是劳累过度引起的,可她万万没想到,医生说的正常是另一个意思。李芝就这样掉以轻心地过了四五个月,事情终于到了无可补救的地步,可是石应还浑然不知。石应父亲的一个老战友文化大革命前是省厅的副厅长,不久前下放到他们公社,他虽然只是个下放干部,但县委书记是他的老部下,公社的头头们都奉他为太上皇,那阵子,石应正通过他为自己能被推荐上大学而奔忙呢,李芝犹豫着是否应该把这个可怕的现实告诉他。
一天,石应从公社办事回来,兴冲冲地来到李芝的住处,看到李芝愁眉不展,立即收敛了笑容,担心地问:
出什么事了?
我,我,……” 李芝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说不下去了。
石应马上明白了。也许最近以来他已在怀疑,也许李芝绝望的泣声让他意识到这么严重的事该是什么。他没有劝慰李芝,只是木然地立在一旁,任李芝尽情地哭泣。待李芝缓过来后,他才颓然地坐到床上,用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完了,一切都完了!
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李芝呜咽着。
没有办法 ---- 弄掉吗?石应问,没有抬眼望李芝。
太晚了,而且,我也不想 ……”
石应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随着石应脚步的加快,李芝的心跳也加快了。石应怎么啦?他害怕了?他后悔了?
那时候号召知识青年扎根农村,李芝怀孕意味着要生孩子,生孩子意味着要先结婚,结婚意味着要在农村扎根,一扎根就是一辈子啊!谁不怕?难怪石应如此不能自制。
石应突然停住步,转身对李芝说:我们结婚吧,只好这么办了。
李芝心头微微一震,但还是扑进石应的怀里,失声痛哭,眼泪不停地涌出眼眶,这是悲哀的眼泪,懊悔的眼泪,怨恨的眼泪,但也仍然是感激的眼泪,爱情的眼泪啊。谁还会来保护她呢?她紧紧地抱住石应,生怕石应把她推开,她多么希望从此就永远依偎在石应的怀里,再也不脱开了。石应吻着李芝,用嘴唇把李芝的泪水吻干。
李芝怨过石应,怨他得悉情况后是那样的绝望,是那样的犹豫,李芝甚至怀疑石应对她的爱情。可是后来李芝原谅了他,并且还打消了和他结婚的念头。
原来石应那天兴高采烈地来找李芝,是要告诉李芝公社已经推荐他上大学的喜讯的。上大学,这是插队知青命运的上上签啊!那几年为了上大学,有的知青不惜费尽家资,有的女知青甚至牺牲肉体,可见机会难求。现在老天降福于他,算是千载难逢,李芝的现状无疑给了他当头一棒,他绝望过,也犹豫过,但最后还是作出了牺牲。
李芝为石应哭了整整一夜,也打定了主意。第二天,他门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你必须走,李芝说,不能因为我毁了前程,后果是我造成的,我一人承担,这事你没责任。
现在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石应冷静地说,我们面前是残酷的现实,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没结婚,哪来的孩子?
哪来的孩子?我生的!怎么样?他们管不着!李芝大叫。
你这是意气用事,我决不能抛下你,决不能!
你并没有抛弃我啊,你去读书,三年毕业后我们再结婚 ……”
可是孩子过几个月就要生下来,我照样得退学。
我不会承认孩子是你的,只要我不承认,你就没事。
那么你呢?社会会怎么看你?别人会怎么看你?想想都觉得可怕,我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非议,决不让你一人受罪。
李芝哭也好,闹也好,求也好,都不能说服石应,石应是铁了心不离开李芝,而李芝呢,也是狠下心非让石应上大学不可。这该死的大学,为什么招收知青学员,要有一个未婚的条件呢?
他们插队的村庄名叫茶盘丘,周围山高水冷,土地贫瘠,但风景很是秀丽。离村三里地有个小山壑,壑中怪石嶙峋,古树参天,常年涧水潺潺,山风习习,天生是道士隐者修身养性的地方。只可惜明珠暗投,如果把它安放在城郊,哪怕是在交通稍微方便的地方,它也是身价百倍。李芝和石应来到茶盘丘第三天就发现了它,从此他们就常去那里,说不上是谈情说爱,更谈不上游山玩水,只是想投诸自然,寄情山水,逃避现实罢了。插队的生活苦不堪言,可他们还能苦中寻乐,这都是读了几年书闹下的毛病。
石应和李芝来茶盘丘之前,村里已插有两个从县城来的女知青。不知什么缘故,县城来的知青和省城来的知青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生产队把石应和李芝安置进知青点后不久,那两个女知青就搬到农民家去住。茶盘丘年年闹疟疾,有一年,那两个女知青中有个叫张华的得了恶性脑型疟疾,因山高路远,来不及送医院抢救,死在山上。公社派人处理后事检点遗物时发现,张华在日记中写有献身山区的豪言壮语,并表示,万一她牺牲了,把她埋葬在青山绿水之间,她就死而无憾了。张华后来就葬在那个山壑里。从那以后,那山壑更给李芝增添了无尽的幽思,她有时胡想,如果人死后真还有灵魂,埋葬在这青山翠谷之中,虽然孤独,也蛮有诗情画意的。
李芝和石应那天就是跑到那个山壑争论石应的去留的,争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太阳开始向西沉落,山外的天可能还很明亮,可山坳里已呈暮色,望着石应那决不妥协的神情,李芝终于想到了办法,她对石应说,要两全其美,只好再去县医院,看看还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能行吗?石应眼里露出一丝希望的光。显然,他一直在考虑着这种解决的办法,只是怕伤李芝的心而不开口罢了。
为了避人眼目,李芝托故一个人上县城去。要弄掉孩子是不可能的,何况她想要这个孩子。她在县城呆了几天,回来后装出一付欣慰的样子,对石应说一切顺利,石应竟也轻易相信了。
石应走的那天李芝只送他到村口,她实在没有勇气陪石应到县城,她怕到了县城会不顾一切跟石应回省城。他们在村口的大树下道别,没有拥抱,更没有吻别,甚至连手都没有握一下,只有两情依依难舍难分的四目对视。李芝目送着石应走下曲曲弯弯的山道,石应也是频频回望,李芝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在这异乡陌地,她真成了无依无靠的人了,她的心不由沉落,她不敢去想象未来,只想留在过去。
石应走了,带走了李芝的光明和依托,但留下了爱情,使李芝尽管生活在孤独中,依然时时感觉到石应心的跳动。不是吗?每当夜阑人静时,李芝就会听到石应的心跳,那么微弱,那么亲切,象是传自石应学习的那所遥远的大学,又象是在李芝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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