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9 日是爷爷的忌日, 许多年前的一场酷热,85 岁高龄的爷爷中暑,离我而去。整整27年了,爷爷鲜活、慈祥的面孔总是浮现在我面前。其实,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十一年。就算有点“早慧”,从记事开始,他们对我的“影响”也就是6、7年时间。但是,这6、7年的时间却影响着我的生命。
爷爷的家在南京。那是一个典型的南京民居;两排房子,围成一个天井(北方人称为小院),白墙灰瓦,黑褐板壁,落地木门,雕花窗棂,还有失修的地板,无不述说着当年的小康,现今的无奈。天井里有一座砖砌的花台,花台上种有一株金银花,卷曲的老藤趴在竹竿搭成的架子上晒太阳,花开时,小小的天井里散逸着醉人的香。天井的地由一块块大小不等的青砖铺成,不经意中组成幅幅“抽象画”。每当下雨,细细的雨丝会从屋檐的瓦当淌到起伏的砖上,汇成涓涓细流。此时,我们会把平时习字用的砚台置于地上,任雨水冲刷墨垢,每到此时,天井的地面刹时黛分五彩,墨香四溢。我的人生就是在这个温馨的,充满书香的天井中开始的。
小院的“家长”,我爷爷是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毕业于南京当时的“名校”— 东南大学,后留在东南大学(后改名为国立中央大学)化学系任教,“抗战”胜利后在南京师范学院化学系任教,长期担任南京市政协委员。爷爷早年接受“私塾”教育,又是中国第一批接受西方现代教育的大学生,曾是以“五四”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的专业虽属自然科学,但对中国传统文化多有涉足,写的一手好字,对秦李斯的“铁线小篆”情有独钟;对金石篆刻艺术颇有见地,现在看来也是个“不务正业”之人。奶奶出生于江南书香大家,二十年代毕业于南京的教会高中,“上得厅堂,下的厨房”,是当年的“白富美”。我们家居住的这棟房子,就是奶奶陪嫁的“豪宅”。据爸爸“交代”,四十年代爸爸参加“高考”时,奶奶辅导过他的英文,可见她非等闲之辈。爸爸说,奶奶如果不嫁给爷爷,就是第二个林巧稚、第二个谢婉莹(冰心)、第二个林徽因。
因为我是家族的长孙,爷爷奶奶对我格外呵护。四岁时爷爷开始教我书法。那时的南京冬天好冷,室内的脸盆里会结一层薄冰,手脚冻的发麻。我书法学习启蒙于唐代书法家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爷爷每天上班前给我布置临帖“作业”,有“量”有“质”,晚上回家后,检查“作业”,如不完成,即使上床睡觉,也揪着耳朵起来,继续起来练习。我如有不从,戒尺“伺候”,专打手心。爷爷一面打我一面说:“打手心,疼,让他记住”。作为研究创伤的专家,现在想想,老人家的打法绝对符合现代解剖学原理,人的手掌角质层较厚,感觉神经敏锐,皮下血管丰富。击打手掌,不会出危险。能够达到皮红而不“肉肿”,疼痛而不“肉绽”的“境界”,即稳又狠,打击精确,够狠。
有一次,我临贴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误将“麻姑仙坛记”说成“麻姑仙桃记”。爷爷听后,搂着我的头仰面大笑,说道:“阿武,改成‘麻姑吃桃记’岂不更好,哈哈、哈哈 …… ”。他以为,这么著名的法帖名字都能够搞错,简直是笑话,不可思议。现在想想,像我女儿这样00后的小崽子们,有几人知道《麻姑仙坛记》是啥“劳什子”,颜真卿是何许人?
爷爷的教导给我打下很好的书法基础,俗称的“童子功”使我终身受益。在中文输入法发明之前,字写的好坏常常是一个人的“面子”,在部队的时候,我经常被抽调到机关“打杂”,从抄写文稿,到进入创作组,无不与写字有关。大学毕业时,我们那一届同学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是我用“狼毫”书蝇头小楷书完成的。以至于毕业几十年后,许多同学见到我,还念念不忘我为他们用毛笔写毕业证书的事,他们说:“你的书法会伴我们一生”。i
作为过来的“知识分子”,爷爷做事低调而胆小,言语周密而慎微。但他那旧式眼镜框后面,却有一个爱憎分明的大脑;一双冷眼观洋的双眼。
在爷爷的书房中,有许多字帖。小时候,我拿着几本字帖对他说:“这些字写得多好,你能教我写吗?”
爷爷说:“这两个人的字咱们不要学”。
“为什么不要学?多好看啊。”我说。
“你看,这本贴上的字体叫‘瘦金体’,是宋徽宗写的。他创造了‘瘦金体’,但亡了国,咱们不写亡国字。还有这本,写字人叫赵孟頫。他是宋朝皇帝的后代,却投靠了异族,做人没节气,所以他的字太媚,不能学,不能学。”
我当时年龄小,只听了爷爷的话,不了解话外之意。后来知道了,赵孟頫生活在宋元之交,有正统汉族血统,却是投奔了元朝。元朝皇帝忽必烈爱才心切,重用了赵孟頫。赵也为元朝的统治效了犬马之力。我爷爷认为,这样的人就是“汉奸”。我现在明白,尽管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由少数民族统治社会的朝代,但他们也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大可不必如此思量,更不能因此否定“赵体”在中国书法史上的重要地位。
许多年后,我在南京看到堂弟写的书法作品,典型的赵字。堂弟告诉我,他的赵字系爷爷所教授。这时,爷爷已去世多年,我无从晓得他观念的变化。
1957年,党的领导人提倡民主党派给共产党提意见,以达到“引蛇出洞”的“阳谋”,结果可想而知。听爷爷对邻居讲:“现在动员我们给共产党提意见,我看不行,共产党、毛主席不能错啊,不管领导怎么动员,开会发言我是大而化之(翻译成现代语言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爷爷只“发言”,不“讲话”的策略,最终躲过了当“右派”的厄运。我现在想想,爷爷太聪明了,大智若愚,躲过一劫,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家人。
爷爷虽然“迂腐”,但又睿智,可谓“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1966年,当“文革”袭来,天下大乱,学校关门,爷爷决定送我回北京。在南京浦口车站,爷爷扶着我的头说:“阿武,记住,社会不会永远这样,好好读书,将来总归有用”。没想到,爷爷的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无论当士兵、当工人,还是上大学、做医生,我时刻记着爷爷的谆谆教诲,认真读书,得益匪浅。当高考机遇降临时,自己靠着平时读书的积累,自学初中和高中课程,成功进入医学院学习,由首钢工人转身为外科医生。可以说,爷爷的一句话,不但改变了我的人生,还影响着我们家族的门第书香。半生中我被吹过无数“耳旁风”、“枕边风”,我为什么单单记住这一句话?“好好读书”成了我对同事说的最多的话,有时也招人烦。
爷爷其实又是一个胆小怕事,瞻前顾后,总怕“摊上事”的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书法和篆刻艺术的“发烧友”,他留下的作品中,绝无唐诗宋词,有的是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语录、雷锋日记等“段子”,他的篆刻作品中,还有南京雨花台革命烈士的名章。1975年,我去南京看望爷爷,希望他为我写几幅以唐诗宋词为内容的书法作品,但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对我说:“不是我不写,我怕犯错误啊。文革时唐诗宋词是封资修,还是写毛主席诗词保险”。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为我写了一幅“人贵有自知之明”的条幅。这句话出自《老子》“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由于毛泽东引用过这句话,给老爷子壮了胆子。即便如此,他还在宣纸上继续注明,“毛主席指出人贵有自知之明……”,明显看出,他要用毛主席“盖住”老子,生怕捅出什么“娄子”。今天,我欣赏他用小篆写的雷锋日记、《实践论》片段时,心里“酸酸的”。且不提李斯的小篆和雷锋的日记能否达到形式和内容的统一?一个“五四”运动的参与者,“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崇拜者和同行者,其晚年精神状态如此脆弱,不能不说是人生悲哀。这样的知识分子怎么能代表社会进步方向,引导社会前进?他们只有躯体,没有了精神,他们的灵魂被阉割了,中华民族的灵魂在某种程度上被无数的“政治运动”“阉割了。这能怪爷爷个人吗?
改革开放后,国门洞开,国外的信息扑面而来,其中外国在华开展览会是主要方式。那时参观外国展览会后,都会带回一摞花花绿绿的广告单,还引以为荣。一次,堂弟从日本展览会上拿回一些宣传品,其中一张显示着中国五星红旗和日本太阳旗并列飘扬在展会门前的照片。爷爷看后十分激动,大吼:“拿出去,拿出去,我不能看见日本旗。”当时,我们不能理解他的想法,觉得,不就是一面日本旗吗,至于吗,现在中日友好了。后来知道,抗战前,爷爷在大学当助教,家里过着小康生活,南京人也生活在和平宁静中。战争毁掉了一切,爷爷一家“逃难”至四川,虽然躲过了“南京大屠杀”,但他的父母客死他乡。“抗战”胜利后,作为“孝子”的爷爷策划把父母的棺椁运回南京,不想在长江中翻了船,亲人尸骨荡然无存。八年后回到南京时,全家几乎一贫如洗,只留下一座被日本炸弹毁的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我问过爷爷:“当年可以不去逃难吗?好歹你是大学老师,也能赚钱生活。”爷爷说:“如果不走(逃难),不是当汉奸,就是被屠杀掉。”现在我能理解爷爷对侵略中国日本人的仇恨,那种咬牙切齿的恨,这是今天我们这代人不能理解的民族仇恨。不能要求他把“日本人民”和“日本军国主义者”区别开来,他不是政治家,他有他判断是非的方式,但他身上那种中国“士大夫”的嫉恶如仇,宁折不弯,忧国忧民,保存气节的品质值得我永久怀念。
2014年,女儿要去美国读书,临行前,她提出要看看家里的“老照片”。在翻阅一本本老相册时,2张小照片悄然落地。我捡起端详,是我一岁左右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爷爷抱着我照的,那时的爷爷脸上有的是高兴和满足。当翻过照片,查看背面时,我惊呆了,一寸大小照片背面,爷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记述了拍照的时间、地点和当时的情形,舔犊之心力透纸背。原来,爸爸用浆糊把照片贴在照相簿上的同时,无意中也把爷爷的文字“隐匿”了近60年。要不是女儿的翻阅,要不是浆糊的老化失效,我此生不知何时才能读到爷爷59年前写的文字。 我对女儿说:“文如其人,你看看太爷爷做事的风格,一张照片的说明都会像创作书法作品那样认真,蝇头小楷,一丝不苟,难得不值得我们学习吗?”女儿点点头,不知真懂,还是假懂。
离开家乡几十年了。儿时生活的天井早已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新村”、“小区”。我至今还惦着天井里那个花台。“文革”期间,爷爷“怕事”,把我小时练字的一方歙砚“砌”于台中,再未取出。
好多年过去了,最疼爱我的爷爷奶奶早已化作彩云,消失于苍穹。我和爷爷奶奶如能在梦中相见。我会“恳求”爷爷再“打”我一次,奶奶再搂我一会……
六十年来,我有过“许多”的家,爸爸妈妈的家、我自己的家,但我还是觉得,我的家在南京,爷爷奶奶的小院才是我的家,是我的精神家园。
爷爷奶奶一直陪伴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