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叉開腿站着﹐端着酒杯﹐一手捂住杯口﹐銳利的眼睛﹐因臉紅而顯得晶亮。瞅着坐在我們中間的老大姐﹐他說﹕“大姐﹐我叫你一聲 —— 老大姐﹐我可是九死一生﹗”他勾起指頭﹐作了一個“9”字﹕“九死一生﹐真不騙你﹗幾個小夥伴﹐從小學一年級起﹐到初中畢業﹐我們一直在一起﹐他們都死了﹐死在湘渝線上了﹐我卻命大﹐活了過來﹗活着﹐有時就想﹐這是多麼偶然的事情﹗有時只是避開了一塊石頭﹑一把火﹑一個滑腳﹐或聽到了一句話﹐於是你活下來了﹐有人卻不幸而死了﹐事情象是這樣。什麼在把握自己的命運﹖你自己的这条命?”他询问似地看看大家,又用兩指夾開酒蓋﹐凝神看着杯中﹐复又蓋上了﹐搖搖頭﹐象自己在甩開什麼念頭﹐抬起脸繼續說道﹕“曾有一年﹐我又去坐了這條線的火車﹐看那洞口岩壁上還留着當時的口號﹐豪邁也罷不豪邁也罷﹐只有窗外的風雨陪伴着﹐可我清楚這山壁間林裡茅草中還有些面孔在週圍游蕩﹐那褪色的字跡下面還埋葬着什麼。我沒帶酒去﹐自己也滴酒沒沾。難道要我那些死去的小夥伴的靈魂﹐在山野裡醉死夢生麼﹖他們是被掩埋了﹐局外人是容易說漂亮話﹐反正死人無法反駮他們 .... 我這一條命﹐能跨兩個世紀﹐算幸運了﹐”他垂下眼睛﹐頭一點﹐象是在自我肯定。“可我每次想這些,就在心裡喊道, 我的小夥伴, 他們不該死在那樣的年紀﹗無論是國家﹑無论是歷史還是民族﹐都沒有那樣的權利﹗那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不是那種自己活過來了就說大話的人﹐他們的命就不值得提﹖那才是歷史真正的筆觸﹐掩在重重粉飾下的原色﹗我們才幾歲﹖十五六七﹐初中畢業﹗上面對我們說﹐ 比參軍差一等但也是部 隊編製﹐不帶領章也穿軍裝 ..... 營長團長是部隊派的 , 連長排長是自己選的﹐(班上有人插咀﹕那比上山下鄉強多了﹗)是啊﹐那時是那樣想﹐可一去﹐不是苦﹐那是要命啊﹗到了那個處境﹐你才知道什麼叫命﹗那就是炸藥轟出來的石頭 ——— 自己蹦去吧﹗鐵道兵當時歸余秋裡管﹐而陝西有個叫肖純的傢伙﹐上面撥下來50多元﹐到我們手裡每月28元﹐一天8小時﹐就這樣彎着腰在隧道裡扒石渣﹐最長的隧道有多長﹖20公里﹗20公里啊﹗鑽在大山的肚子裡﹐石頭的虎口裡。裡面鑽上砲眼﹐一炸響﹐我們這些學生連的﹐不等煙散就得往裡沖﹗三線建設﹐與帝修反爭速度﹗多好的詞兒 —— ‘爭速度﹗’我當電工﹐先得沖進去﹐搞好照明﹐把煙抽出去在把冷空氣打進來﹐夥伴們沖進來就用簸箕把炸下的石渣倒進車頭推出去﹐出來時都不象個人樣﹐鼻孔裡淨塞滿石屑粉末﹗碰上導火線質量不好﹐有的快有的慢得出奇﹐就完了。有一次﹐我沖進去﹐剛沖到一輛鏟渣機旁,就碰上個啞炮響,剎那間就見石頭灰塵迎 面撲來,身上立刻被打得發麻﹐虧得鏟渣機的遮擋﹐大石塊打不着我﹐才沒死﹗這還不是第一次﹐真正的第一次才最險。
“那次我在隧道裡推渣車。隧道口开在一個峽谷的邊上﹐半山腰裡﹐峽谷的另一邊是另一個隧道口。兩隧道口之間﹐用鋼軌懸空架着連在一起。為了防止鋼軌撐開來﹐軌道下面照樣釘着枕木﹐這枕木就夾緊了鋼軌。隧道口倒渣的地方﹐有根枕木擋着。那天我值夜班﹐渣車遛出來﹐一撞﹐渣子沒全翻出去﹐欄木卻斷了﹐我沒提防會這樣﹐腳一滑﹐就從車上摔下去了﹗頭頂那渣子車﹐遛出隧道口十多米﹐懸空停在峽谷之間。峽谷原本很深﹐填了渣﹐還只剩十多米。這一摔﹐我是攤手攤腳地摔在一塊大石頭上。直覺得骨頭摔散了﹐脊樑骨痛得難忍。事後想想﹐虧得那塊石頭跟我接觸的一面有些和我的身體吻合﹐只把我脊椎骨從下往上數第四節裡磕掉下來一小塊﹐拿又拿不出來﹐就這樣留在裡面了﹐现在還老疼。我一動不動地躺着﹐聽着石塊嘩嘩地撞下來﹐心想只要再來一塊大石頭﹐我就渾身不痛了﹗我真命大﹐竟然再沒有一塊石頭滾到我這邊來。我還竟有力量喊出聲來…沒死﹐…你問幾年﹖3年。有年回家﹐我爸沒掉淚﹐我媽一見我﹐就傷心地哭了好久﹗瘦得真不象個人了﹗臉面凹下去了﹐一身是傷。我媽說﹐回來了就好﹐眼淚卻不斷線啊﹗
“那時﹐我真想罵﹗但罵誰呢﹖我都不知道該罵誰﹖父親十多歲參加革命﹐他說是共產黨把他教育成人﹐母親也說靠共產黨才能有今天﹐那時我們多大﹖十六七啊﹗
“我的一個從幼兒園一起長大的同學﹐個子小﹐發的雨靴太大﹐站在渣子車上遛車時﹐腳一滑摔到一邊﹐給後邊的渣子車這麼夾着一搓﹐就搓變形了。我現在還記得他開心時笑的樣子﹗他媽媽的頭髮一下子白了﹐我真怕見她瞅見我時的那雙眼睛﹗——那双眼睛,你要是跟她对过一次眼神你就再也忘不了!母亲的伤子之痛全在那瞳孔里!沒有畫家能把畫它出來﹗那時她儿子17歲﹐死了,就这么一搓......
“現在﹐我再也不會在路上遇到這老人了﹐也就不必故意繞道避開去﹐怕惹她再傷心...
“天涯海角啊﹗”
他一仰頭﹐咕咚一聲嚥下一口酒——喉節分明地一動﹐他卻雙目緊閉﹐思緒象是在追隨體內黑暗中蜿蜒燃燒着的酒液...
耳边象是大姐的聲音﹕“小心喝醉了﹗”
“不會的﹐”他睜開眼睛﹐“我酒齡等同于年齡﹐打一歲起﹐老爸就用筷子頭沾着酒讓我嘗味道——有時我覺得﹐老爸說得好﹐這世道﹐沒有酒可不行﹗”
澳洲日報<新洲作家專欄>15/2/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