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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三坊七巷人物之一 陈衍 (上篇)
作者:潘圣钊  发布日期:2015-02-28 13:49:07  浏览次数:6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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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写陈衍的原因

   此文乃应悉尼诗词协会之约而写的讲课稿,对象是一班古典诗词界的前辈和爱好者,总不能驴唇对马嘴,侈谈ABC,数理化或时间简史,古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类的,应谈古典诗词。陈衍(陈石遗)是晚近闽中宿儒,诗坛盟主;讲他,靠谱。比作格律诗行话叫“合辙”。

福州三坊七巷近现代走出许多著名人物,其中不乏诗界山斗,诸如陈宝琛,郑孝胥,陈衍,沈瑜庆,林旭,何振岱,叶大莊,张元奇,李拔可,郭则沄,陈声聪之伦,各领风骚。首讲陈衍,颇具典型:他不仅是著名诗人,还是著名诗论家,一部《石遗室诗话》, 妙擅说诗,风行海内,月旦人物五百多位,几乎囊括近现代所有名家。钱仲联先生晚岁编校《陈衍诗论合集》两巨册,于“序言”中说:“石遗先生与郑海藏,皆以同光体为揭橥,负而先驱者也,郑陈又领袖闽派诗坛,达数十年之久。海藏晚而叛国,而先生以德高独尊。所著《石遗室诗话》正续编、《近代诗钞》二十四册,煌煌巨帙,声教远暨海内外,一时豪俊,奔趋其旗纛之下。”并且,“先生又昌言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于其乡严仪卿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之说,不与首肯。以为诗也者,有别才而又关学者也”。 “蓋作诗不徒于诗上讨生活,学问足,虽求工亦不至于苦也”(黄曾樾《陈石遗先生谈艺录》),即学诗论诗,不能局限于诗,应充实诗外功夫,以学问为根基,早年他也曾教诲年轻学子钱钟书:“为学总须根柢经史,否则道听途说,东涂西抹,必有露马脚狐尾之日”(钱钟书《石语》)。这于当前笃志学习古典诗词者,不啻有扶敝救偏之效,得真谛而解悬者。

另外,陈石遗还是我小学同班同学陈伟的曾祖。1956年陈伟和我同上台江第四中心小学,那时他家早已搬出三坊七巷。迁到双杭街道我家附近,我住潭尾街,他住后田,相距一牛鸣路,靠帮洲,与近代化学家侯德榜“金乡里银厝边”。小时印象中他家生活也颇拮据,常到他家串门,是火墙包的四层木板大屋,乃解放前木材行老板工商业地主“许哥”买給他的相好作金屋藏娇之所,解放后根据党的政策,一句话就充公了。里面住“七十二家房客”,一层厢房边空地架起木条瓦片,充作厨房,锅灶一溜摆开;二层当中大厅(以前是舞池)不规则地摆着许多形状不一的饭桌,角落一张八仙桌是陈伟的。而睡觉在四层靠右侧,用板块隔起来的长条窄形房,分三间,均七八平米,只一个进出小门。 大床,橱柜,梳妆台,条桌等紫檀酸枝家具都“叠床架屋”堆在左侧过道边,上灰尘。房间小,放的沙发,案几,睡榻,博古架等精致可爱,架上大多塞满杂物书籍,有的空格插着字画卷轴,摆着花瓶,水仙盆,棒槌瓶,碗碟之属,青花的,粉彩的。这些东西我叫得出,家里也有。但那时不知宝贵到什么程度。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官窑,龙泉,汝钧定等名瓷,陈衍家会有的,在《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卷五》(下简称《年谱》)记载:“公元一九一一年,五十六岁在都,洎归里。-----八月廿日苏戡丈自施饭寺电告,武昌革命军起,------连日风声甚急,-----攝政王起用袁宫保世凯 ,------ 满人以为长城可恃矣。廿五日,公命眷检装南下,廿六日晨行。自留京寓,-------所有京寓器具、书籍、屏轴、瓷器、坐卧具之类,皆未动。有米十余石,煤数十吨,油数十斤,留给看守者,与约腊内回京。所有次等以下衣服盘碗,皆赏给之。其夜,仲毅、秋岳来送行。纵谈达旦,举字画之次等者皆赠之,凌晨行。” 九月十五日归里,十八日亲历福州革命成功,不久孙中山来榕,先生告革命党头目彭寿松者暗杀士人蒋子莊及学生黄某,遂与彭有隙。《年谱·卷六》记载:“民国元年(公元一九一二年)五十七岁在家,洎入都。------三月,遣张宗杨往武昌,运石遗室丛书版、闽诗录版及已印闽诗录二百部。往北京运书籍、字画、瓷器等物。-----所寄都中书籍杂物,一切运归,(六)月杪到家。”上面两节文字,信息量大,其中点明陈衍运回不少字画瓷器,很在意很看重,才会在《年谱》中特记一笔。无意中透露出这些归里的字画瓷器重要性,贵重性。京都自八国联军入侵,火烧圆明园后,宫中文物流出不少,市面时时能碰到。当时闽籍士人京城为官作事者众,都好收藏之道,据说何振岱还收藏一架唐代古琴。陈衍将次等衣物盘碗赏给人,剩下的上等盘碗等若留到现在,一件或能换一套公寓的,君不见民国瓷、珠山八友瓷板动辄都过百万了。次等字画赠给两个弟子梁仲毅,黄秋岳,这两人也不是垃圾袋,仲毅即梁众异,学贯中西,名诗人,清代著名楹联大师梁章钜的曾孙。黄才气横溢,诗工尤深,随笔散文近代首屈一指。惜哉,此两子后沦为汉奸,寄斧钺于诗史之中者也!然陈寅恪先生仍首肯黄的著作,曰:“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为上品,未可以人废言也。”此等人物若老师赠的字画没价值,会要吗?读者请注意:文中用“赏”、“赠”两字,说明此等杂物字画乃不次,才值得赏人赠人。以清末民初的话语来表述:“都可以换些碎银子的”。这样经筛选留下归里的字画瓷器当然是精品中的精品了。陈衍饱读诗书,眼界品味高于常人,经他过手的东西,定然不俗不菲,他交友广泛,与其交往者多为达官名士,俊彦先进,书画大家,他们或诗文互答,或字画互赠,或文物交流。史载经常文酒聚会的,除上面列举的闽籍诗界山斗和学生外,尚有沈葆桢,张之洞,李鸿章,刘铭传,严复,陈三立,林琴南,王仁堪,王寿昌,宝竹坡,张佩纶,沈曾植,马通伯,章太炎,王闿运,康有为,梁启超,梁鼎芬,李慈铭,樊樊山,范伯子,易顺鼎,赵尧生,罗瘿庵,江叔海,黄晦闻,杨守敬,黄季刚,吴昌硕,陈师曾,金北楼,清道人,曾髯农,李根源,钱名山,张善子,张大千,林文庆,唐文治,金天翮,钱钟书,钱仲联,林庚白,黄曾樾,以及冒鹤亭等,不胜枚举。陈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他们的丹青墨宝,按时下论,似可说寸縑千金了。时石遗先生年方五十七(1912年),他享年八十二(1937年),中间还有廿五年时间,生活过北平福州厦门上海苏州,入桂、蜀、陕,落脚杭州,金陵,虞山,镇江,扬州等地,必定还会积累不少钟意的字画瓷器之类的。仅据《年谱》载:1924年厦大校长林文庆邀陈衍来厦大主货币经济学、古典文学讲席,鹭岛众诗人慕名来请益,“有曾逊臣者乞题所藏‘虫蛀假山’,次年又属书一轴幅,以德化香炉、哥窑瓷瓶为酬”。1925年陈衍七十寿庆,从京师就“乃捆载寿屏百十幅归”,1928年花朝集‘匹园',公以瓶盎遍供群花,而苦闽中无牡丹,乃以吴昌硕牡丹画帧中悬,使集者赋诗。”1935年陈衍在苏州过八十大庆,海内名士麇集,所收“寿屏寿诗外,以书画居多,有吴待秋寿梅图,夏剑丞寿石图,黄公渚仿文征明大椿图,徐沄秋南山松翠图,章太炎寿联云”。陈衍毕生收藏夥矣!   

陈衍与萧夫人生四子,长子陈声暨只生一子陈光威,光威即是陈伟的父亲。按闽俗分家时长房可得双份家产,虽经动乱剧变,财产散失,但到光威辈才第三代,“黄牛虽瘦还有三担骨”,他一定留有不少其祖的手泽遗物,这就是我小时看到的。然与陈伟做同学时,时见他和母亲编织纱网兜等零活帮补家用,光威伯国民党时代在财政部作事,易帜后,因成分、历史问题,长期赋闲在家,没经济收入,四个小孩嗷嗷待哺加上大人好几口,只能贱卖文物字画珠宝首饰等,或上典当铺,到时手头羞涩只好被干没。这也是我小时熟悉的“生钱”之道,我家也是如此,少年不知愁滋味,而祖母说是在吃“家产”。

 我知道陈衍是陈伟的曾祖,是前七八年的事,那年返乡探亲,老同学良涛告诉我,帮陈伟拿到五套房子,我说此话怎讲?他说:你不知道陈伟的大公(闽语曾祖之意)是大名鼎鼎的陈石遗,现在落实政策,以前将他家“请出门”是不对的,三坊七巷匹园要恢复,定为省文物保护单位陈衍故居。由于陈伟双亲已故,姐年老多病,兄在北京,他在三明得了和霍金一样的病,渐冻症,坐以待毙!三化那工厂有剧毒,很多人三十多四十都得肝癌死了云云。故受其姐之托,帮跑手续,什么局什么处都去过,蓋了几十个公章,脚皮都掉了几担等等,八九个月才有头绪,他这一房分了五套,又云云 。怪不得小时候陈伟绝口不谈家里事,祖上有个陈石遗,还有些亲戚当过封建旧官吏和其他什么的,两个最得意的门生当了大汉奸等等,这些都不是光彩的事,故三缄其口,有苦衷。 再过一年多,良涛打长途来,说陈伟走了,死状很惨。老婆上班,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妻子为他热好饭糜保温在草包里,可能实在太饿了,为吃上一口,强蠕僵硬身躯,跌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等他老婆下班回家,已僵硬“石化”了!呜呼,陈伟!死不得饭含!黄泉路上还饿肚!痛哉!

如今,墓有宿草矣!

写此文有对乡先贤陈石遗先生深深的景仰,也有对老同学陈伟遥寄一瓣沉痛的哀思!

二,三坊七巷和陈石遗故居

   宋·闽籍诗人陈轩诗云:

            “城里三山古越都,相望楼阁跨蓬壶;

              有时细雨轻烟罩,便是天然水墨图。”(《全宋诗》北大1998年版)

     极言福州古老的历史和秀丽风光。钟灵毓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孕育了一块绵延千年的文脉之地———三坊七巷。 

三坊七巷乃指福州市南后街和两旁的坊巷,地处市中心,肇始于西晋衣冠南渡,成型于五代,鼎盛于明清,至今仍保留着唐宋都市中轴纵横的坊巷格局。是福州市作为历史名城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街之一。做个比喻:拿张A4纸竖放,代表三坊七巷版图。两竖边左为通湖路,右为八一七中路(南街);两横边上为杨桥路,下为道山路。对折,中线为南后街,中线向左划三条横线连通湖路,自上而下依次为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中线向右划七条横线连八一七中路,自上而下依次为杨桥巷,郎官巷,安民巷,黄巷,塔巷,宫巷,吉庇巷。其中杨桥巷现已辟成马路与杨桥路东段重合。版图面积不大,四十公顷,合六百六十亩。现仍完整保存200多座明清古建筑民居。被誉为“明清建筑的博物馆”,“城市里坊制度的活化石”。星罗棋布着帝师重臣,名士硕儒,显贵巨贾的故居,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5处,省市文保单位和历史建筑众多。仅晚清至民国从这里就走出100多位“进退一身关社稷” 的人物,好像这一段百多年的历史戏台就是为他们登台表演作准备的,生旦净丑,长袖善舞,你方唱罢我登场。代表者有:林则徐,沈葆桢,曾宗彦,罗丰禄,叶祖珪,蓝建枢,严复,陈宝琛,陈书,郑孝胥,陈石遗,林琴南,沈瑜庆,陈季同,郭曾炘,林白水,林旭,林长民,林觉民,刘冠熊,萨镇冰,林泰曾,何振岱,陈矩孙,王冷斋,陈季良,萨师俊,邓拓,谢冰心,林徽音,黄庐隐等等,近现代所有重大事件诸如:鸦片战争,中法马江海战,甲午战争,公车上书,戊戌变法,黄花岗起义,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卢沟桥事变,江阴庙街事件,同光体诗派思潮,乃至文革,都留下他们的身影。个个都是有故事的角色,每人都是一本厚重的书。当然还有左宗棠,他与三坊七巷也有不解之缘,两次主政闽浙,穿梭巷坊,早年受林则徐提携;后来,投桃报李,举荐沈葆桢(沈是林的女婿也是林的外甥),1885年病故于此。----迟至1966年文革伊始,毛伯伯还拿“读书种子”邓拓来祭刀。 

邓拓的家在道山路的乌石山北麓,三坊七巷的底线边缘,与陈石遗的故居“鸡犬之声相闻”,抄小路横穿光禄坊,步行十分钟即到文儒坊大光里,陈的故居是大光里8号。大光里是一条纵向连接文儒坊和光禄坊的小弄,位于两坊的中段。1905年陈石遗五十岁时买下故居前面大部分,而形成现在故居“一池二楼一园”的格局规模大体经过是这样的:1905年“二月,买宅於会城文儒坊三官堂”,1913年6月“於所居石遗室前开一小池”;1917年2月於“住宅后修一小花园,园西北隅建有两层小楼,名皆山楼,后更名花光阁。------此园呈扁方形---似“匹”字,故名“匹园”。1920年3月购邻舍破屋修园,与“匹园”连,名“直园”。(详《年谱》和陈衍《匹园记》,《花光阁记》,《直园记》。三官堂是当时名称,现称大光里)。

去年盛夏回国,适好友王亚法先生返沪,相约小聚榕城,溽暑偕游三坊七巷,参观名人故居,到大光里8号陈衍故居时,不巧,铁将军把门,进不去。仰望斑驳脱落的风火围墙,抚摸黄耈包浆又打着“补丁”的厚木门。似乎还能感受到岁月的厚重和人事板荡后的安然,以及陈老夫子当年“胜流沈郑抗颜行,说子渊渊无尽藏”评诗论诗的激情和神采。                  

回家后查阅资料,遂对陈衍故居内部略知一二:

进入正门,前厅西侧卧房前有一小池,长仅八尺,西边靠墙,池墙之间有疏竹十数竿;东、南边设木栏,北边绕有美人靠。小池南侧开一月亮门,后为一小书屋。陈衍曾作诗云:

        “双圆水月一方池,三面栏杆缭绕之;

          老去填词风皱后,独居深念夜观时;

          求田问舍归湖海,凿石疏泉见井眉;

          十二竹竿凭照影,千言赋更七言诗。”

还写《小池赋》,中有“湔裙而一水红,洗砚而半塘黑”、“危栏仰岳阳之楼,斜桷跂黄鹤之翼”之语,尽释诗人雅致的情怀。

故居东侧有座高仅七尺的矮楼,上开小窗(闽语呼“风厝”),为印书场所,名为“闻雨楼”。内陈雕版数十架,乃陈衍、其妻萧氏及众诗友印刷诗集、文论之地。楼下为花厅,楼南有花园,种梧桐、白梅、蔷薇数株。

在花园的西北角是座三楹双层楼阁,高丈三,阁前有回栏,名为“花光阁”。二楼为藏书之所,储线装书百多柜,万余册,多珍本。一楼为书房,是入室弟子课业处。阁上挂一横匾“花光阁”,乃郑孝胥所书,楹联为陈衍自撰“移花种竹刚三径,听雨看山又一楼”,陈宝琛书写。遥想当年宅院内成立“説诗社”,唱诗吟颂,不绝于耳,盛时达三四十人聚于“花光阁”东侧露台,听陈老夫子说诗论道,求学者有福建省议院院长林翰以及苏南,江古怀,林葆炘,卢榕林,黄曾樾,王真,王德愔和刘蘅等等。尤为感人的是曾任建安道尹的古稀诗人卢榕林,带着自己的诗集《龙湖山馆诗钞》,慕名从顺昌来榕,跪拜陈衍,行师礼,传为诗坛佳话。诗人朱镜宙赞曰:“吾爱陈夫子,诗盟主建安。”陈衍有联云:“亭台半占空中地,风月教低四面墙”,喻邻家四周皆豪族,独有诗赋雅情高于人。

在前厅的后侧是“匹园”,呈扁方形,东西宽七丈,南北偏西深三丈五,四周围墙,东北缺角,形肖“匹”字,时夫人萧氏已亡十一年,陈衍自嘲鰥居匹夫,故名“匹园”。“匹园”修成时,林琴南在京都特绘一幅《匹园图》道贺(不知此物尚留天壤间否),并题诗一首云:

          “卷帘是处是青山,目力应无片晌闲;

            何用四时将竹轿,居然万绿满柴关;

            我短清福归前定,天许先生隐此间;

            一事最教人健羡,看山兼看鸟飞还。”

陈衍见诗画,甚喜,随即次韵和作一律《畏庐寄诗题匹园新楼次韵》:

          “敢云隐几日看山,只拟千忙博一闲;

            联扁分书已坡谷,画图传本待荆关;

            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

            循例吾家悬榻在,何妨上冢过家还。” 

此诗甚工,陈老夫子没想到的是他这首即兴之作因嵌入“三坊七巷”一词,而从此扬名寰内,于是弹丸之地——福州,有了一块“金字招牌”。同时“匹园”也成了陈衍故居的代名词,甚至人格化成陈老夫子了。钱钟书先生在《论师友诗绝句》中写道:

        “诗中疏凿别清浑,瘦硬通神骨可扪;

          其雨及时风肆好,匹园广大接随园。”

给了陈衍的诗很高的评价,而且认为他的诗论更是接清代袁枚之后又一大家。

其实陈衍于1905年“二月买宅於会城文儒坊三官堂”,跟他痛失第三子陈声被有关。原先陈衍家居陶江,即城郊南港上流阳崎乡,去城三十里,今福州盖山镇上岐村(也是严复的祖居地,今存严复墓,省文物保护单位)。一百多年前,乡下卫生条件差,蚊蝇孳生,声被“乡居饮江水,畏冷常瘧疾,至是病湿温,---以正月三日卒”(《年谱·卷四》),就是闽语“打摆子”,连续或间发高烧,发冷发热,会死人的。(敝人1969年上山下乡在闽北建瓯,也尝过这滋味,多次到了奈何桥边,心不甘,又返回,算命大。然许多知青却因染上此疾把命丧!)陈衍痛定思痛,倾囊买下文儒坊宅屋。

文儒坊里还住着陈宝琛,郑孝胥,何振岱。出坊南口到光禄坊住着林琴南,出坊东口,斜穿南后街到郎官巷住着严复,林旭。我有点纳闷,是何原因在方圆不到一里的时空中,同时汇聚着这么多文坛巨子?  是风水好?有这一说,小时候就听隔壁的“人家斋”(闽语“私塾”之意)老先生说,三坊七巷有个“鲤鱼孵籽”穴,谁踩到谁“发”(闽语“发达”之意),鲤鱼籽多,“发”你没商量!连拾猪屎的踩着也会中状元。还说,某某某大学者他家的厨子以后也成了名诗人(可能也中彩,踩到穴上猪屎了)。后来书读多了,才知道这个大学者就是陈石遗,他家的厨子确实成了名诗人,叫张宗杨。陈石遗在《近代诗钞》中就点评到他,使之也名留诗史,而自视甚高的章士钊却不获点评,老夫子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他心有戚戚焉,愤愤然,于是在老夫子谢世后还不忘写诗挪揄:

 “众生宜有说法主,名士亦须拉揽人;

   石遗老子吾不识,自喜不与厨师邻。”

 余生也晚,没赶上到三坊七巷的哪个旮旯找穴踩穴,或者干脆躺在穴上美美作一梦,后来又听说废除科举后,这个宝穴的风水也“破”了。有时想想风水一说,似乎有点八卦,三坊七巷出文人巨子,主要是千百年来文风鼎盛,有清以来更是“诗书传家二百年”,陈石遗3岁开始读《三字经》、《千字文》,5岁始又加上《四子书》、《毛诗》、《春秋左氏传》,6岁读《尚书》。每天黎明即起,须站在父亲床前背诵前一天课文内容,慈父督课甚严,稚子学习“别有会心”。在陈衍60岁时曾写《童孙》一诗,诗中云:“千家诗是潜夫选,三字经原伯厚成;盖世文人从此始,教科坊本漫争鸣”(潜夫,刘克庄;伯厚,王应麟)。道出了童子功和勤奋读书的经历及重要性,他从3岁起到82岁止,80年手不释卷,不成诗坛斫轮手也难那!故其诗“卜兆多年文笔山,敢言笔力压瀛寰”!壬午年(1882)与陈衍同时中举的郑孝胥、林琴南,也是早慧开蒙,勤奋有加。郑早岁读书蒼霞洲,作诗曰:

“山如旗鼓开,舟自南塘下;

  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长夜。”

 气魄广大,胸罗日月山川,豪迈凌厉,大有刘越石闻鸡起舞之意,怀抱社稷之志隐微可窥矣。林琴南幼贫,有“畏庐身世出寒微,奇穷竟与饿夫几”,然素怀高远,曾画一幅“棺材图”挂墙上,题曰:“读书则生,不则入棺”作为作右铭,学苏秦锥刺股!后结识藏书家李宗言宗袆兄弟,借阅其藏书多达三万多卷。自然肚子里的墨水多于油水,遂开古文译著之先河。从此壬午三剑客,管领八闽乃至海内诗坛译坛50年,流风余韵到如今。2002年又是一个壬午年,古典诗词领域的老行尊钱仲联先生回首民国时在苏州无锡国专的日子,望着挂在书房墙上“梦苕庵”的横匾,他想起了晚清民国的诗坛文坛,想起了陈石遗先生,这匾就是老先生70年前写给他的。于是动情地写下一首诗:

   “南戒论人物,三山世纪雄; 

     林严树文纛,陈郑畅诗风;

     贤否谁家判,黄粱一梦空;

     荷塘溯听水,高步墨丛中。”(见《二十世纪福州名人墨迹》)

三山是福州的别名,诗中赞颂了林琴南,严复,陈石遗,郑孝胥在百年文坛诗坛上的地位,并巧妙地点到帝师陈宝琛先生,陈宝琛号听水老人,也是诗坛宗师,高风亮节,士林楷模。有诗赞曰:

            “闽海词坛郑与严,老陈风骨更翩翩;

             诗人到底能忠爱,晚岁哀辞哭九天”。

 钱老下笔之际一定也想到三坊七巷,因为“世纪雄”的几位,他们是邻居啊。钱老是年已九十五岁,近期颐之年把什么都参透了,看空了。唯一不能忘怀的就是这几位三坊七巷的先贤啊! 

三, 陈衍的家世及后代概况

   陈衍的祖上是在清·顺治年间由泉州晋江来福州的。如果要讲得具有历史感一点,应这样表述:让我们将历史的镜头回放到370多年前,当袁崇焕被千刀万剐,人们没有芥末也争吃“生肉片”时;当崇桢帝六亲不认,砍杀妻女,拿吊索去煤山时;当“草上飞”李自成怀抱妃子在太师椅上打盹,席不暇暖时;当吴三桂在山海关当门卫,提灯笼开门时;当多尔衮带八旗兵象潮水般涌进中原时;也就是说历史老人让这些提线木偶麻利而又紧凑地完成以上动作之时,福建已连年发生饥馑,“泉州府大旱,山穷于樵采,泽竭于罟网,民饥死载路”(《福建古代经济史》),陈衍的祖上,一个不安现状的愤青,若不想成为路边的饿殍,只有夺路而逃,于是风尘仆仆地从晋江乡下,挎着包袱伞,来到同样饥馑之地----福州城落脚,开枝散叶。

   之后,到了五世祖陈奇珍“以军官(身份)征台湾,战殁,捡骨归葬东关外金鸡山,世袭云骑尉”,传到曾祖陈相贵,祖父陈起龙,父亲陈用宾,几代人“皆积学未士”,靠设馆授徒为生。到1856年(丙辰年)农历4月8日,第三个儿子陈衍诞生于福州城东北井门楼内龙山之麓。陈用宾50岁得此子,故为之取名“衍”,字“叔伊”。《易·系辞》:“大衍之数五十”。故“五十”曰“衍”。叔,古者排行之谓,见《史记·项羽本记(索隐)》:“伯仲叔季,兄弟之次”,故“叔”乃“第三”之意。陈衍出生那年是农历丙辰年,肖龙。其时阴阳八卦,紫薇斗数,时辰八字盛行,算命先生认为四月降生乃春天之龙,今后必风生水起,“命中富贵,出门酒醉”,要外出谋生。应了陈衍以后几十年旅食四方的生涯。陈衍也偶以之解嘲自况,《年谱·卷八》:“1935年,八十岁,在苏州----,花朝后一日,与如夫人饮花下,得诗云:

   ‘好花白白与红红,共尽花前酒几锺;

     十日东风虽似虎,八旬老子尚犹龙;

     加餐不畏鰣多骨,冒雨常欣瀑万重;

     便有贡谀谈宿世,鳞虫三百长为侬’。”

陈衍食鱼不畏骨,游山常遇大雨。遂有誉陈石遗前生为龙也!

    陈衍上有两个哥哥;陈书,陈豫,均中举人。下有一弟:陈迁,中秀才。两兄都满腹经纶,尤其长兄陈书,也是闽中名士,诗书一流,早年参沈瑜庆幕。与陈宝琛最为订交,诗文酬唱无虚日。另有三个姐姐:陈孟仪,陈芷洲,陈叔文。陈芷洲(仲容)适沈葆桢长子沈玮庆。其家族谱系详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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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唐文治先生所撰《陈石遗先生墓志铭》记载:“先生生于清咸丰丙辰四月八日,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卒。享寿八十有二,配萧夫人,讳道管。常随先生逰历诸名胜,卓然女学儒宗,著有列女传集解等书数种,载清史馆列传。簉室李氏。子七,声暨,声渐,声被,声讫,萧夫人出,皆前卒。桐吉,亮吉,雍吉,李氏出。女二,兰卿适林,师葛适吴,亦萧出。孙六,光威,光度,光衡,光量,光权,光准。明德之后,必有昌者”。

上篇全文到此结束。欲知彌天一老,燃灯说法,揭橥同光体诗派“三元”之说,以及他于经学、文学、史学、货币经济学诸领域珠贯赅博的学问成就,且听下篇分解。

  郁   石   初稿于甲午岁杪(二0一五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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