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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沃梦园》九
作者:景然  发布日期:2014-02-17 12:21:19  浏览次数: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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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解放的船是条木质拖网渔船,长12.5米,宽3.8米,40匹马力,只能在近海捕鱼,出海远了,遇到五六级的风浪就会将它掀翻。在灵湾古镇,类似的木质渔船已经不多,这些船大都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制造,曾经为灵湾古镇的渔民发家致富立下汗马功劳,但随着近海的鱼类越来越少以及各式机动渔船的出现,这种小马力的木质渔船已经越来越缺乏竞争力,一眼望过去,感觉又破又旧,就要霉烂掉似的。
        如今,新一代驰骋大海的渔民,也就是宋解放儿辈这一代,大都更换或购置了钢制渔船和更大马力的渔船,伏季休渔期一过,他们就驾驶着这些大家伙乘风破浪,到大海深处追逐鱼群,而像宋解放这样还留着自家老掉牙的小渔船不愿舍弃的渔民,便在近海转悠,运气好时也能颇有斩获,但大多数时候,一网下去,大半都是水草和杂物,不见几条鱼。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灵湾古镇前有大海,后有大山,还有古盐田,在宋解放眼里,灵湾古镇称得上风水宝地,得天独厚。灵湾山庄周家八百年来从未萧条过,他自然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灵湾人在自己任职内过上贫穷的生活。他又本是个既豪迈也爱动脑子的人,常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没有过不去的坎。他如许多人一样,也认识到时代的变化驱使着渔民的生存环境跟随变化,但他坚信一点,只要立足灵湾不懈怠,活下去的法子也不是没有。近海的鱼少了,他便号召渔民近海养殖,养些鱼虾蟹也够过上温饱日子,至于儿辈们出海捕鱼,获得的收入那便是灵湾渔民莫大的红利了。
        往日,好动的宋解放从不爱蹲在家里,即使岁数渐长,也要东奔西跑,常常不是到盐田指导盐工便是跟随渔民出海,光凭他丰富的经验,只需指手画脚一番也会令盐工渔民们不得不佩服。有时候,他还会开着自己的那艘破旧的渔船独自出海捕鱼,纵然在近海,过去捕鱼常常满载而归的风光已然不再,但只要感受一下渔船在大海中漂浮的感觉,他也能获得一种安慰和快乐。
        曾有一个县里来视察的副县长,不久前刚刚读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知道宋解放经常一人出海捕鱼后,便卖弄地问宋解放,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一个人老出海做什么,难道你也想成为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那个老人?宋解放淡淡一笑,回答说,海明威是谁?这个领导回去后把这当作一个笑话广为宣传,而在灵湾古镇,灵湾人也把它当作一个笑话,他们是这么说的,副县长问老村长,你想做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老人吗?老村长笑答,海明威是谁?话虽相似相同,但含义完全两样。副县长理解不了宋解放对大海的感情,而宋解放在这方面也无须副县长的关怀。事情不过如此罢了。
        曙光从海湾东面山崖边露出来,海湾口外的海水一片流光溢彩,像是无数金箔银箔漂浮在海面,熠熠生辉。海湾上空却还是灰幕笼罩,几颗星星依然闪烁,沙滩上人影绰绰,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两人为伴,也有独自一人,登上各自的渔船,这些渔船都是适合近海捕鱼的渔船,大大小小,长短不一,有钢制的60匹马力渔船(更大马力的渔船已于7月份的休渔期结束后出海了),也有8匹马力的小舢板,所有渔民都精神抖擞,在福建北纬26度以南海域的休渔期今日结束,他们已经休息了几个月,个个准备充足,只等海水涨潮,便要扬帆出海、一展身手了。
        按照前一天夜里商量好的计划,宋解放在渔船上等候吴青和唐婉卉,他眼望着渔民们一个个整装待发,自己则不慌不忙地立在驾驶室门口抽起了烟。不一会,宋丹霞领着吴青和唐婉卉小跑着过来了。他们刚刚登上渔船,海水就涨潮了,只见海水一波波涌上沙滩,一只只渔船开足马力,在阵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突突突地朝海湾口外出发了。
        不急,等他们全走了我们再走。宋解放说。每一次捕鱼,只要有其他渔船一同出海,宋解放都是最后一个出发,体现出他谦让的胸怀。大约一刻钟,所有渔船都出了海湾口,就像进入神话世界一般全都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宋解放把烟头摁灭,走进驾驶室,将烟头扔进烟灰缸,随即开动了渔船,渔船乘风破浪,上下沉浮着迎着潮水前进,当船头驶出海湾口的那一刹那,朝阳的光辉投射过来,照亮了眼前的一切,站在船头的唐婉卉张开双臂迎着前方激动地叫道,我们闯进了一个光与海的世界!
        在东方遥远的海平线上,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冉冉升起,万丈霞光映照天空和大海,正徐徐褪去夜的帷幕,送来昼的耀眼夺目的光彩,染红了漂浮在天空的云团,就像一团团火焰在燃烧,也染红了海面,就像一面硕大无比的闪耀着光辉的红缎子从海平线那头铺张开来,而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一条荡漾着金光的海水仿佛一条金色走廊在红缎子中间从太阳底下延伸过来,长长的直到海岸边,煞是动人心魄。
        瞧!我们穿过了金光海廊!唐婉卉以她画家的敏锐视觉和想象力赞美道,同时立刻举起携带的照相机拍起照来。宋丹霞就站在唐婉卉身边,不知是被这条璀璨绚丽的金光海廊镇住了,还是被唐婉卉那富有感染力的措辞激起了想象,她举目眺望,喃喃轻语,可惜我们不能踏上它到太阳那儿去呀。是的,船是朝南面方向前进的,宋解放心中早已有个去处,那是他许久未去的地方,他希望在那有所收获,只是他不能确定,因为近些年来,捕鱼的人越来越多,海里的鱼则越来越少,往年出海敢拍胸脯保证满载而归,如今只能带着期盼的侥幸心理,梦想遇到鱼群,从这点上看,倒还真有点像《老人与海》中的那个老人。
        吴青一直在驾驶室陪宋解放聊天,当看到前方那些提前出发的渔船各奔西东,在海面像一片片树叶漂浮着散开时,他问,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人少的地方,也许能遇到鱼群,就看我们的运气了。宋解放回答。
        天色愈来愈亮,天空露出了蓝蓝的清澈色泽,海水也呈现出幽深的蓝绿色,茫茫一片,波光粼粼,无数来自福建南部海岸的渔船散布在海面上,有的已经开始撒网,有的则在准备,有的还在搜寻,从北面驶来的一艘巨大的黑色油轮拉响鸣笛,庞然大物一般从宋解放的渔船旁边驶过,高大的阴影似乎把天都遮住了,惊得唐婉卉和宋丹霞目瞪口呆,随即像是见到了一只大海怪一样哇喔哇喔地欢呼,接着又相视吐舌而笑,唐婉卉说,好大一个家伙。宋丹霞说,好大一个怪物。
        一个钟头过后,宋解放驾驶着渔船来到一个偏僻的陡峭山崖海岸边,山崖上草木茂盛,山崖下礁石遍布,海浪层层地拍击它们,掀起一簇簇浪花,发出哗哗的响声,好像在不停地呼唤,好啊,好啊……这是海浪靠岸的声音,千万年来它们反反复复地这么呼唤好啊,好啊……,可谁又能知道,它们是否历经了百转千回才最终赢得这么一次冲击的呼唤呢?
        周围只有零星的几只小渔船,大概绝大多数渔民都认为离海岸越近,鱼就越少,而宋解放则认为,这近海的鱼儿如今也懂和人捉迷藏,人认为鱼少的地方往往就是鱼群爱去的地方。吴青不懂这些,全然当作一次体验,他随宋解放走到船尾,宋解放一边熟练地放下渔网,一边说,以前出海至少三人,现在鱼少了,我一人也行。瞧,这是起网机,一开动,它就会将网绳绞起来,现在网已经下去了,我们不用管它,去钓鱼吧。两人从船舱提了钓鱼竿和小桶,坐在船舷边的甲板上开始垂钓,唐婉卉和宋丹霞在他们身边观看,不过一刻钟,宋解放就钓起一条鲮鱼,他高兴地说,这鲮鱼最贪食,往往聚在一起抢食,一定还有。果然,不一会吴青也钓上一条,两人接连放饵,又连续钓上几条,看得唐婉卉和宋丹霞连连拍手叫好,哈哈,午餐有喽。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嘛。宋解放笑道。
        婉卉,你也来钓。吴青说。
        我不会。
        没事,鱼竿到了你手上,自然就会。
        吴青将鱼竿递给唐婉卉,宋解放也招呼女儿,丹霞,你也来。
        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手持鱼竿观望水面,却等了很久不见鱼上钩,宋丹霞失望地说,鱼跑了。唐婉卉气嘟嘟地说,它们怕了我们。
        呵呵,宋解放一边又抽起了烟一边笑道,这鱼也怕女人哪。
        吴青走到船的另一侧,瞧了她们的背影一会,所有人都是短裤短衫,一副休闲打扮,他又环顾周围,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阵阵吹过,高高的山崖后面什么也望不着,蔚蓝的天空中白云飘飘,海面上碧波茫茫,船只点点,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平静,又那么自然,一种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的闲适感觉袭上心头,以至于他暗暗惊疑,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我真的过上了这种生活?然而,他又确定自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天空的气息,这大海的气息,这山崖的气息,还有眼前这几个如此贴近他此刻生活的人的气息。可自己为什么会对此吃惊呢?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吗?吴青面对大海自嘲地笑笑,心想,过去我真太傻了,早该如此了。
        哎,吴青。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唐婉卉的叫唤,转身去看她。唐婉卉正扭过头激动地对他轻呼,你快过来看看,我这感到在动呢?吴青不再质疑眼前的这一切,他想,这就是简单质朴而又真实的生活,一瞬之间他感到浑身轻松愉悦,高兴地应一声走了过去。唐婉卉说得没错,水下面的确有条鱼咬住了鱼钩,正使劲挣扎着呢。
        先放一放线。吴青眼见鱼线绷得紧紧,赶紧提醒唐婉卉。可她既兴奋又紧张,手忙脚乱地结果把放线变成了收线,吴青刚要提示她如何放线,只听轻轻嘣啪一声,鱼线断了,唐婉卉立马跳起来,着急地大呼,啊呀!线断了。吴青朝海水望去,什么也瞧不见,只觉那海水幽幽的发暗,好似有什么在水下涌动着。宋解放也走过来,只瞧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气,顿时,一股兴奋之情在胸膛涌动,他确凿无疑地说,是鱼群!唐婉卉和宋丹霞也靠着船舷俯身一齐望下去,真的有一大团一大团幽暗的阴影在朝前方快速移动。
        快收拾好,今天撞大运了,我们得抓紧。宋解放一边激动地高声说着一边大步走回驾驶室,立刻开动渔船,朝鱼群游走的方向追去。渔船马力十足,对鱼群紧追不舍,一群海鸟飞来,一只只像白色的小炮弹一样投入海中,分享这美味大餐,一些附近的渔船闻讯也围过来,海面上顿时热闹了,所有渔船都在围追这股鱼群,大约一刻钟后,宋解放停住了渔船,跑到船尾,启动起网机,轮轴滚动着绞起网绳,吴青、唐婉卉和宋丹霞也都跟到船尾,一个个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渐渐收拢的渔网,渐渐地,渔网升出海面,就看见了渔网中水浪翻腾,接着就瞧见了数不清的鱼儿在网兜里活蹦乱跳,掀起白花花的波纹,宋丹霞尖叫道,捞着啦!捞着啦!
        唐婉卉也跟着宋丹霞一同欢呼,宋解放和吴青各自抓紧渔网的两头网绳,用力上提,两人都使足了劲,手臂的肌肉都鼓了起来,脸色也涨得通红,但渔网里的鱼太重,根本提不起,唐婉卉和宋丹霞见状,也上前一同提网,终于合力将一网的鱼提了上来,倒进了鱼舱,几个人全都累得气喘吁吁,但瞧着鱼舱里密密麻麻的鲜活的鱼,个个笑逐颜开,心中满是欢悦。宋解放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喘一口气,喜不自禁地说,是马鲛,这回可要赚了。我们先到码头卖了,然后再回来。
         哈,这鱼是我和丹霞引来的。唐婉卉开心地逗乐说。
         嗯,看来不是鱼儿怕女人,而是就连鱼儿都喜欢女人哪。宋解放笑呵呵地说。
         唐婉卉绽开花一般的笑脸,机敏地乘热打铁,这么说,女人也是能带来运气的哟。哈哈……
        宋丹霞蹲在鱼舱边,用一只手掐住一条鱼举起来,像是展示一样,同时紧跟着说,就是呀,女人一向就是幸运的使者,只是男人不懂罢了。
        吴青(知道她们针对的是女人上船会带来霉运的陈腐陋见,)边望着她们欢乐的面容,边愉快地心想,我会是那种男人吗?
        不过一个钟头就到了码头,这里的鱼贩子多如过江之卿,在码头横冲直撞,来回穿梭,所有渔船一上岸,只要有鱼,不论什么品种,都有鱼贩子蜂拥而至,一扫而空。宋解放这一次捕捞了足有三百多斤马鲛鱼,对近海的小渔船来说,算得上少有的丰收,真是乐不可支,一卖完鱼便兴高采烈地招呼吴青唐婉卉和女儿宋丹霞上船,又开着渔船返回了大海。回到那山崖海岸边时,这里已恢复平静,那些围拢过来的渔船也已散尽,而那鱼群则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两三只海鸟还在恋恋不舍地飞来飞去。不过,宋解放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他有心陪吴青、唐婉卉游玩,只要他们开心,他就很高兴了。
        唐婉卉在吴青手把手地指导下,很快掌握了钓鱼的要领,气定神闲地垂钓起来,宋丹霞瞧在眼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但看到他们两人不论相貌还是气质都非常般配,又不由得心生羡慕,不知道是该嫉妒他们还是该祝福他们,正当犹豫之间,她突然回想起自己离婚独居的生活,偷偷地竟有些黯然神伤了。她站起来,恹恹地说,你们玩吧,我做饭去。唐婉卉一听立刻放下鱼竿,也跟着站起,丹霞,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做就行。宋丹霞说。
         不,我们一起做。唐婉卉坚持说。
         嗯,宋丹霞委婉地笑笑,那好吧。
        她们走到船舱边的厨房做饭去了,吴青和宋解放就坐在船头聊天。他们随意地聊着,吴青问了宋解放关于捕鱼方面的一些经验,又问了渔民当前的生活状况,宋解放都如实回答,当吴青听到如今近海鱼少的情况时,一丝隐忧凝聚眉头,不用宋解放细说,他也能想出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这不仅仅是捕鱼人多的问题,对于中国现存的问题来说,几乎没有不和人多相关联的,但最根本的还是和经济相关联,经济为中心的导向在过去三十多年来已经在中国大地上构建起了一座全方位的庞大的由无数经济利益链组成的经济利益社会体系,一方面,国家向着富强之路乘风破浪,另一方面,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暗流也随之汹涌,两者的交相作用营造出一场史无前例,也是世无仅有的恢弘又奇特,精彩纷呈又光怪陆离的景象。
        就拿宋解放说的这近海鱼少的问题来看,捕鱼人多固然是直接原因,但市场需求又是捕鱼人多的驱动原因,而经济发展又是市场需求量增长的驱动原因,经济水平提高了,人们口袋的钱多了,对海鲜的饮食需求也跟着增长,捕鱼人自然会随之增多,这就是第一方面的作用,而在捕鱼的过程中,恶性竞争,捕捞不择手段,不顾自然生态规律,幼鱼也不放过等等行径又是第二方面的作用,两者交相作用,再加上其他经济利益链的纵横交错的影响,诸如工业污染等问题,近海里的鱼不少才怪。当然,如果再把这近海少鱼问题放到世界范畴上看,洋流的变化、世界性的渔业灾害以及邻国之间的渔业竞争等等国际因素和环境因素也成了推波助澜的帮凶。这样看来,导致这一问题的产生似乎成了时代的一个必然结果,这又一次实证了吴青心中关于人类本质就是攫取的论断。他感到自己在这个人类本质面前毫无辩驳、也毫无反抗的力量,只能摇头叹息一声,寄希望于人类良知的自我发现、自我调控和自我平衡了。
        现实环境下,我们不能不寻找出路呀。吴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对宋解放说,天知道他这话饱含了多少对世事复杂的感慨。宋解放并不清楚吴青丰富的内心世界,他依着自己的认识说,我不会坐以待毙的。哈哈。他大笑一声,接着说,我带领大伙建了养殖场,还替儿辈们向银行申请贷款,购买能远洋作业的渔船,总不能无所作为,是吧?
        当然,这是必然的选择。吴青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有股涩味,为什么人类和自然总是不能形成一种和谐的关系呢?宋解放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他凝望大海,沉默一会,偏过头,看着吴青,问,吴青,你说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都要,什么都吃。吴青平静地笑笑,回答说,舅舅,人就是这样的啊。
        这鱼儿是大海的儿女,我们常年累月地捕捞它的儿女,吃它的儿女,它就以风暴大浪反击我们,每年都有被风浪卷走吞没的渔民,可我们又没别的法子,渔民离不开大海,大海就是他们的梦。只是,宋解放无奈地笑笑,这梦并不总是那么美好。吴青深有理解地说,谁说不是呢?
        我活到这把岁数,进入大海捕鱼无数次,没有被大海吞掉就已经很知足了,不过,有时我又会想,将来,我要是死在大海里,倒也死得其所,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这大海了。宋解放那张通红发黑的爽朗面庞露出了非常自然非常从容的笑容,看起来这个念头他早已想过许多次了。吴青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笑着说,这算得上您的一个梦吗?
        算。宋解放点了下头,认真地说,但这梦只能是天赐的,可遇不可求。吴青沉思片刻,一种无限渴望的思绪涌上心头,我也何尝不想有个可遇不可求的天赐的梦!刚这么想,一个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仿佛她从天而降,一身光辉,带着明媚的笑容照亮和温暖了他久已封闭的空无一物的情感密室,只是这一回,她不再是那个白裙女鬼,而是她!他猛地吃了一惊!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立刻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侧过头,朝船后厨房方向望去,不太自信地暗自心道,她会是那个天赐的梦吗?
        渔船的厨房又窄又简陋,不过宋丹霞有备而来,在船上早已备好了做菜的调料,和唐婉卉一道,用新捕钓的鱼虾蟹做起了饭菜。宋丹霞起初并不太愿意唐婉卉帮忙,她因触景伤情,心头多少有些闷闷不乐,不想让别人察觉,但随后见到唐婉卉厨艺精湛,自有一套做法,很快就被她吸引,又变得快乐起来了。
        婉卉姐,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宋丹霞夸道。
        丹霞,你不也一样。唐婉卉也夸道。
        你这种做法我可不会。宋丹霞又说。
        你的做法我也不会啊。唐婉卉也回应说。
        她们彼此赞美,轮流做出了一盘盘味道鲜美的海鲜菜肴。在做菜的时候,宋丹霞时不时特意地从头到脚打量唐婉卉,一边默默地比对自己,这是一种比显微镜还更清晰的审视,不会错过任何对方身体上出现的瑕疵,但令她不得不感叹的是,她从唐婉卉身上看到了自己更多的不足。她觉得她的皮肤比她更细腻,她的容貌比她更漂亮,她的个头比她更高挑,她的身材比她更优美,她的气质比她更睿智更优雅,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胸,她的腰,她的眼睛……她懊恼地简直后悔看她,感到自己忽然间渺小得要缩进船板缝里去,她转过身,背对着唐婉卉,装作在配料,一边沮丧地想,显然,她比我美多了。
        这几乎无望的感受令她差点放弃了所有对心目中那个就在船上的男人的梦幻,自怨自艾地木木发愣,手中抓了几颗大料又接着抓了几颗扔进配料碗中也不知觉,忽然,一个这两天一直在她头脑里萦绕的疑问掠过心间,她扭头偷偷瞧了一眼正忙着煮鱼汤的唐婉卉,又回过头去,依旧背对唐婉卉,尽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婉卉姐。唐婉卉一边用勺子调匀鱼汤,一边回应道,什么?宋丹霞问,你觉得吴青哥怎么样?
        你说他?唐婉卉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个怪人。
        什么?宋丹霞简直不敢相信,暗暗吃惊,怎么她也这么认为?不由转过身来,愕然望着唐婉卉,而唐婉卉正举起一小勺汤放在嘴边轻轻尝了尝味。真鲜啊,唐婉卉边尝边补充说,他是个怪有意思的人。宋丹霞松了口气,心中责怪,瞧你这大喘气的。嘴里则不解地问,怎么有意思?唐婉卉放下汤勺,仰头想了一会,说,他啊,我猜他应该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古人。宋丹霞差点没笑出声,老实说,她也有同感。
        你不觉得他那样子像吗?
        嗯,吴青哥的确与众不同,现在的中国人都忙着升官发财,他倒好,一个人跑到这里修心养性,宋丹霞刚说到这立即捂住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呀,婉卉姐,你也是啊。唐婉卉摇头说,我和他不一样,我可不是来修心养性的……刚想解释什么,忽又觉得并非完全不一样,于是,她又摇摇头,说,不过,我们也有相同的地方。
        什么相同的地方?
        我们都是来寻梦的。
        婉卉姐,你寻什么梦?
        我呀,来寻一个旧梦。嘻嘻,不能说。
        那吴青哥寻什么梦?
        他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
        他也没告诉我。他只是告诉我他来寻梦。
        唐婉卉回想起昨日清晨和吴青关于那个女鬼的对话,霎时,她的脸似流光抹过,眼梢唇角满是笑意,连她自己也不知觉,但宋丹霞瞧在眼里,心中明白肯定不只是她说的那么简单,就有点酸溜溜地说,不告诉我算了。唐婉卉笑道,丹霞,他真的没告诉我,不过,他那人,我该怎么说呢?她咬着嘴唇又想了一会,突然感到脸一阵发热,因为她又想起昨日下午在后山小石潭边吴青提出裸泳的事,不由得害臊地侧过脸,低头轻声说,他有一颗不拘泥世俗的心,自然会有不一般的梦吧。宋丹霞好像明白似地哦了一声,心情复杂地瞧了一眼唐婉卉的侧影,眉头都要锁在一起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没错,她是喜欢他的。
        饭菜做好了,宋丹霞招呼父亲和吴青吃饭,几个人便在海风吹笙、浪花歌舞的陪伴下,坐在船头甲板上一边品尝海鲜,一边谈天说地,之后又任由渔船漂浮海面,继续垂钓捕捞,兴致浓时,宋解放还唱起了一首闽南民歌,唐婉卉和宋丹霞也伴随着一起歌唱,而吴青不懂闽南语,便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倾听,久久沉浸在那种令他神迷的悠闲情境中,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生活就该这样,不论现实环境怎么变化,也要唱出欢乐来。
        有一时刻,过去的回忆好像要从吴青头脑里的某个已被隔离的角落冲破出来,但随即又被他的意识硬生生地顶了回去,他决然无情的手术刀式的心斋净化已经令他对回忆心生厌倦,尽管此时要跳出来的回忆其实是为了证明,过去的京城生活与当前的隐居生活相比,是场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多么无趣又多么虚伪的滑稽戏,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想再去回忆这场戏了。他宁愿自己从一无所有开始,也不想让自己鼓足了勇气和决心的隐居生活被过去那些纷纷扰扰的往事搅乱。此刻他所想要的,就是这样,在大海的环抱下,乘坐一只破旧的小渔船,随波逐流,让阳光照耀自己,让海风拂过脸庞,让眼前三人的歌声萦绕耳间,让自己的心灵化作空气,与天一样阔,与海一样广,无所牵挂地感受自己所能感受到的快意和安宁。
        他眼前的三个人自是无从了解他的心思,不过,他们如他一样,被一时之间的一种弥漫在他们每个人身周的欢乐气氛所控制,对过去全然遗忘,对将来也毫无遐想,他们享受着当下的这种气氛,也以能给彼此带来快乐为荣。如果说,那些被宗教、被世俗、被现实所宣扬的苦痛是生活的一部分,那么,这一时的快乐也不能不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如吴青所想,生活就该这样,不论现实环境怎么变化,也要唱出欢乐来。
        当他们返回灵湾时,太阳西沉山后,散发出七彩霞光,将灵湾古镇上空照耀得一派绚烂,像是交织在一起的一条条彩带交相辉映,在山头后面高高飞扬,整个灵湾古镇也如光袍加身,像是藏于三面群山之中的一箱珍宝熠熠生辉,海湾内的海面也像撒满了五颜六色的闪耀着光辉的花瓣,进了海湾口,就如同进入了只在神话中才有的一个流光潋滟的大口袋。
       在距离海湾岸边不足二百米的时候,唐婉卉和宋丹霞在船舱都换上了一身泳装,跑到船头甲板一侧,她们显然事先商量好了,完全出乎吴青和宋解放的意料,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到她们欢呼一声,一齐跳入了海中。
        这两个大丫头。宋解放摇头笑道,我就知道,让她们上船总会要不听我的。
        舅舅,我也去了。吴青说完连忙走出驾驶室,冲到船头,只见她们犹如两条美人鱼轻松自如地朝岸边游去,他立即脱去上衣,扔在船上,飞身跃入海中,朝她们追游过去。不一会,他赶上了她们,唐婉卉见他游过来,叫嚷道,丹霞!他来啦!我们快呀!三个人便争先恐后地比起赛来,别看宋丹霞身材娇小,游起来胜似一只美丽的小海豚,一会一头扎进水中,一会又冒出来,很快,她头一个上了岸,吴青紧随其后,唐婉卉则落在了最后。
        他们笑嘻嘻地走上岸边沙滩,一个个又坐倒在沙滩上,一边听着海浪的声音,一边仰视天空,望着云霞渐渐散去,暮色拢了上来,一只只归来的渔船陆续靠岸,一群小孩嬉笑着在沙滩上追逐玩耍,上岸渔民的吆喝声、谈话声随风而过,大海茫茫,远处暮霭渐浓,一切都模糊了,最终全被夜幕笼罩了。
        真是愉快的一日。唐婉卉坐起来,目视前方说。
        堪称完美。吴青也坐起来跟着说。
        而宋丹霞躺着不动,瞪着天幕中一颗刚刚开始发亮的星星,撅嘴暗自嘀咕,还差得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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