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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生记》第七章 良师狱友
作者:高志森  发布日期:2013-06-07 02:00:00  浏览次数: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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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郑州车站,迎面厚厚一圈接站人。人群中几只鹰隼般,阴沉犀利眼睛,在挨个打量出站旅客。虽着便衣,在我眼里决非善类——没说的,当地公安正张网抓人。警惕地看看四周,我仍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随着人流,慢慢往外走。不好!迎面是广东‘黄大嘴’,这家伙大热天抄着手,手腕上搭件兰布褂,夹在两个大汉之间。不用猜,小子被捕了,带着手铐正出来抓人立功。

看眼神,知道被这小子已盯上了。我假装没看见他,顺势躲进人流。还没走了三五步,一个冷峻的声音在耳后轻轻喝道:“老实点,跟我们走。”同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戳在我的腰上,手也被控制——完全像电影里,国民党特务抓地下党——我被捕了。

经验告诉我,此时千万不能惊慌。当务之急是编造口供,应付初审。吃官司初审很重要,稍有差错,以后很难扳回。若遇到道行高的公安,解到就突审,想编也来不及了。

黄大嘴的职业是半夜撬门拗锁、入室行窃。四川省黑话叫‘打夜扒’。陕西河南叫‘查户口’。我们道不同,没有交往,江湖见面,点头而已。他只知我在市场跑单帮。具体干过什么也不知道。今天张网肯定不是针对我,只怨自己误撞进了。仔细想想他会检举我些什么,一套天衣无缝的供词,很快编出来。对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办法简单——预审员知道的全说,不知道的一字别提,要让他觉得你老实,又从你嘴里套不出新材料。

‘吃官司’是师傅传的词,凡被官府捉住,提堂受审,蹲监打屁股,都叫吃官司。怎样‘吃官司’师傅和师哥教了我不少诀窍。就算真凭实据被抓,我也能滑脱。何况是误撞误捉,我心里坦然,相信很快会放我。

押到公安局,还没关拘留室,果然就突审。不过一个多小时下来,预审员在我供词上,挑不出一点毛病。黄大嘴这老杂种也不知胡说了些什么。他们总不相信我清白,运动期间,只有错抓,没有错放,他们真无缘无故地把我泡起来,而一泡就是几个月。

高墙电网,牢门铁窗,荷枪实弹的哨兵。我被关进真正的监狱。监狱修来就关人,关谁都一样,关我也无所谓。古代英雄好汉,谁没在监狱磨练过?要在平时,关三五年也不怕,无论到哪里,我都不会吃亏,监狱又能把我怎样?只是这次不是时候,金家姐妹在等我呀!哪有平心静气地坐监。望着高墙铁窗,直急得搔首抓耳,心乱如麻。撞破牢门要能逃的话,我拼死也要去撞。

头一次真正蹲监,我烦躁极了。像刚被捉进笼子的野马,真想一头撞死墙上。放风时东张西望,回来后哪坐得住,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躺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我没想自己,想的尽是玉玲。西安形势那样紧张,姐妹俩不知何等焦急,也不知在哪里等我,——该不会去火车站接我吧!哎呀,车站便衣多,不能去!得赶快告诉她。我翻身坐起,呆呆望着高高的铁窗,半晌才颓然倒下。几天过去,囚饭到底是什么味,我一直没吃出来。

烦躁焦灼挨过十多天,这期间只提审过一次。听同号人说,凡来这里的,至少关三五个月,他们最短的已关二三十天,长的在半年以上。俗话说‘老油条怕豆浆泡’,他们或许真要把我当‘老油条’泡了。短期出狱看来无望,与玉玲约期早过,急也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唯有听天由命了,我渐渐安静下来。

这是三十多平米的大牢房,关押二十多条汉子,靠墙两排地铺,人挨人挤在一起。左边是位富态的胖老头,监狱不淮叫名字,他编的是十八号。老头气血两亏,身体沉重,放风时常扶着我的肩膀出去。熟悉后我问他吃的什么官司,他说‘坏份子’。老头儒雅风趣,看不出坏在哪里。

右边九号是北京老贼,‘山东响马直隶贼,河南流浪是一绝。’明清以来,京津两地是贼窝,大的窃国害民,小的偷鸡摸狗。和山东响马、河南流浪汉一样,尽是响誉中外的顶级高手。据老贼说,解放前北京窃盗行,高手如云,而高手中的高手,当属“九牛二虎”,其中吴牛本事最高。他是吴牛的大徒弟,外号人称‘申刀刀。’不但扒窃技术十分了得,割包功夫更出神入化。上至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都被他割得叫苦连天。解放后送新疆劳改。四年前脱逃,在外已娶妻生子。作案从未失过手,这次是受朋友挂误进来的。他说,他蹲过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三个朝代的监,教我蹲监一定要心情平静。过去他是光棍,进监狱如同回家一样轻松。这次尽管对外面的妻儿放心不下,但决不焦急烦躁。还告诫我:吃官司最怕沉不住气。同牢有三四个小蟊贼,向他拜师学艺。师徒们成天在铺位上切磋技艺。他对技术毫不保守,常语重心长地鼓励徒儿,说:窃技也是学问,要像读书一样勤学苦练,不能像现在贼崽娃,只胆大蛮干,出了事,就悔之晚矣。”

他教徒弟们三个指头解衣扣的技术,还在过道上表演扒包的标淮动作‘三大炮。’与失主并肩三步,第一步轻碰对方,探钱包方位,第二步解开衣扣,第三步掏走钱包。动作一气呵成,环环相扣,干净利落。全号子个个都看得瞠目结舌,恭维北京不愧是大贼窝,贼技堪称全国第一。

他常常给徒弟们讲窃盗故事,潜移默化地提高他们窃盗水平。告诫他们,行窃时要像军事家打仗,胆大心细,随机应变,巧妙地利用环境掩护。于是讲起自家的一个故事:“我和师哥到了车站,见花台前,一个小媳妇坐在大包上,守着前面两个小包,男人买票去了。我用暗语向师哥报告:“观音坐莲台”。他随即指示:“朝天一柱香”。于是我拉出小叽吧,在小媳妇前,哗哗哗地撒起尿来。小媳妇害羞,背过身去,师哥风一样,卷走了她前面放的两个包……”

老贼不但教徒弟偷,还教他们逃。说真正的高手,不是赃物到手就一走了之。而是要处理好现场,让失主有苦难言,无法报案。于是讲了个经典故事:——贼王车爷和神偷周爷,到北京最大的钱庄行窃。这家人有权势,两位爷怕事后失主报案,警员找麻烦。于是车爷脱光衣服,通身用墨水抹黑,叫周爷拿走金银财宝和自己的衣服,再将他锁进钱柜。周爷走后,他在柜里乒乒乓乓一阵乱打。惊动老板伙计,大家围着钱柜不知就理,只得开柜查看,柜门一开,猛见光秃秃一道黑影飞窜而去。再看柜里,金银财宝一件不剩,老板叫苦连天,只道财神没供好,变金娃娃自己跑掉,既不能责怪守夜伙计,也无法向官府报案。

我问老贼怎样从新疆劳改队逃出来的。他说新疆农场,多设在人烟稀少的沙漠边缘,逃跑前,先要偷些馒头干粮储备起来,水也很重要。白天警卫看得远,不敢跑。只能晚上看着北斗星往外逃。那次他们共跑六个,三个被抓回去,一个追捕中打死,另一个逃进沙漠深处。估计不渴死也饿死,只有他将鞋前后倒着穿,迷惑追捕的人,才逃出来。走了好几天,冻掉四个脚趾头。他让我看左脚,果真光秃秃的。

他说:“这样也好,不长脚气,不像右脚,痒起来难受。”他也为被抓回去的狱友担心,说:“加刑吊打都不怕,枪毙也无所谓,最怕铐在太阳下晒,新疆太阳毒,有的一天就晒死,我就看见晒死几个。”

号子里有个大学生,是说反动话被抓进来,进监狱,他又成了哑巴。反动话、进步话一句不敢说。睡在尿桶边,像吓掉魂的耗子,见谁都害怕。刚入道的小混混也敢吐他口水。除了他,号子里全是英雄好汉。烟毒贩、人口犯、投机倒把犯、诈骗犯、盗窃犯、强奸犯什么都有。闲来无事,人以群分,交流经验,胡吹乱侃,热闹极了。胆大的对自己案情夸夸其谈,他们认为,同是囚犯,谁也不会出卖谁。胆小的疑神疑鬼,对自己的案子讳莫如深,似乎全号子都是政府耳目,闲聊吹牛也只敢说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只有两个投机倒把犯是熊包,想婆娘娃娃,儿女情长,成天向隅而泣。

监狱是座炼钢炉,是矿石就炼成钢铁,废料就烧成炉渣。有人蹲监狱,蹲得刚毅智慧。也有人蹲得丧神失志,一辈子霉运缠身,抬不起头。

这次蹲监,我有得有失。失当然是玉玲,是我终身痛悔也补救不了的过失。得也不小,这座洪炉,将我从矿石烧成了铁疙瘩。不过,这得感谢睡在我身边的十八号,是他两个多月的谆谆教诲,我才从浑浑噩噩的生活中清醒过来。他的智慧让我在后来多灾多难的岁月里,尊严地挺立到今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想知道吗!栽进监狱泡几年就明白。

人生是许多奇遇的组合,有许多奇遇又是人生的拐点。我与孙老师就是这样,他年龄大我两倍多。四川山东,相隔数千里。却阴差阳错,在监狱里,头挨头睡了两个多月。他的耳提面命就是我思想的拐点。

此老满脸福像,赤膊坐在铺位上,俨然是尊笑哈哈的弥勒佛。牢房里无论什么样的争吵,他都爱听爱看,但不参与。看完听完,只与人为善地笑笑。老头嗜睡,晚上十几个小时睡不够,白天还要补两三个小时。醒后坐在铺上,将做枕头的衣服慢慢迭理。不是爱整洁,而是打发无聊的时间。这时候,我们便一起聊天。他城府极深,不该讲的一字不讲,讲出来的,必定是真话,完全不像江湖人。

“您老这么大年纪才学蹲监,难受吧!”我问他。

“哪里,这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是国民党关的。”

“为什么?”

“我要推翻他们。”

“您是老革命啰!哪年入党?”

“老革命不敢说,和一大代表比,迟他们十年。”他笑笑。

在监狱外无论多高贵,关进号子都是平等的。看他满脸得色,我幸灾乐祸地说:“共产党的牢房怎么会关你——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听过吗?”

“啊!啊!”这一枪无疑戳在老革命的伤疤上,痛得他祥和的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不过很快又恢复常态,平静地说:“这就是政治。”

这就让我琢磨不透,难道政治就是推翻别人,再关自己?看他十分难堪,我也由沾沾自喜转为自责,对受伤的老人,这一击实在刻薄。

隔三尺多宽的走道,与我铺对铺的是八号人口犯。五十多岁的老头,光秃秃的脑袋,像烤得焦黄的馒头。眼泡浮肿,一身膗肉,蹲了八个多月号子,数他狱龄最长,自称犯人头,以老卖老,好强霸道,轮流倒尿桶他不倒,打菜打饭他要占先。

我右边隔着申刀刀,是七号小老广。广西百色人,小个子又黑又瘦。从老家带来十多只手表倒卖。在市场被查获,表没收,人蹲监。整天愁眉不展,不是蒙头睡觉,就是望着屋顶出神,样子十分晦气。

这天下午,远处的大喇叭正播放歌曲。高高监墙阻挡不了优美的旋律,歌声隐隐约约飘进牢房。我躺在铺上,听得十分受用。头一偏,正好和小老广四目相对,他激动地对我说:“听,刘三姐,我们家乡的歌。”

人口犯正坐在铺位上,对几个小囚徒卖弄房中术——老汉推车,跑马射箭,仙人指路,隔山掏火。一套一招,讲得唾沫横飞,有声有色。声音之大,要整个号子都听得见。小老广听歌入迷,忘了利害,隔着过道给囚犯头轻轻打招呼:“喂,小声点,听,刘三姐,多好听。”

人口犯正讲到兴头上,先是一愣,见可怜巴巴的小老广敢扫他的兴,不禁火冒三丈,恶狠狠地骂道:“操你奶奶的屄,要好听,到你妈床下去听,狗杂种长不像冬瓜,短不像南瓜,站起还没你爷叽吧高,也敢叫你爷小声点……”

小老广赫得魂飞天外,目瞪口呆。木然地望着我。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哪里还敢听刘三姐,刘四姐。

号子里关的多是牯吃霸赊,持强凌弱的恶人。他们看来,小老广以弱犯强,是不识事务,坏江湖规矩,挨骂是自讨苦吃。犯人头没完没了耍威风,没人觉得不公。个个装聋作哑,有的还赔笑脸讨好。

老杂种越骂越上劲:“……狗杂种听着,爷们在这里蹲了八个月,还没哪个小子敢叫爷小声点,你算球,想是狗皮发痒,欠爷捶……”

老龟头实在猖狂,夹枪使棒骂人,撂倒一大片。在众人面前爷长爷短,谁是孙子?敢是欺号子无英雄,同在牢房吃囚粮,谁该怕谁?小老广已把脑袋夹在裤裆里躲你,你还穷追不舍,真是欺人太甚。别人不敢打报不平,本爷还不敢?有本爷在,哪容你豪强霸道。于是接过他的话嘲弄道:“八个月短了点,反正这监是你爹给你修的,就住他一辈子,到时候总有人抬你出去。”

犯人头八面威风,不可一世地镇住全号子,正洋洋自得。冷不防我冲他冒出有菱有角的话,老家伙先吃一惊,再看是刚来十多天的小囚徒,立刻霸气十足地掉转话头冲着我来:“这是哪个牛屁眼放的屁,臭到爷这里来了。”

他虽出言不逊,听口气还不太猖狂,看来老家伙不想扩大战事,能镇住这个刚栽进来的毛头小子就行了。换成其它人,赔他个笑脸,说句不伤和气的话,让他下台阶,大家有脸,兴许就没事了。不过,我窝了十多天的火,正要找地方出,那顾得给他脸。于是冷冷一笑挑逗他:“屁是老子放的,放在裤裆里,臭我的叽吧,怎么臭到的是你?”

“你小子也配长叽吧,爷们今天倒要看看。”当着全号子人的面,挑战他的权威,而且出言刻毒,老家伙勃然大怒,一撑站起,挥舞着拳头,对我骂道:“操你奶奶,再给老子多说一句,叫你小子把脑袋夹在裤裆里走。”

二百多斤的大块头站起,真具威慑力,何况还有几个小囚徒给他助威鼓噪。号子里顿时鸦鹊无声,有的不想惹事,只求早日出狱。有的无力抗衡,不敢掺言。连平时以英雄自诩的一帮好汉,见要动真格打,又都缩头缩脑,一言不发,躲在一边看热闹。

我平时就注意到,这家伙除块头大,会耍赖外,连花拳绣腿的功夫都没有。在我眼里,是死猪疥狗般人物。师哥常教我,跑江湖‘见佛要拜,遇妖要斩。’人口犯和妓院里龟头是同等货色,何况还恬不知耻地炫耀自己,先奸后卖牯吃霸赊的种种劣迹。这样的家伙,看一眼都恶心,岂容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这妖我斩定了。至于监狱打架,后果如何,想都不去想。只指着他亮光光的秃脑袋说:“有种就过来,看老子的叽吧,比不比你白虎强”。

“你小子听着,爷在号子里怕过谁?”他怒冲冲指着我。

“老龟头,你也听着,老子闯江湖怕过谁”。说着,咬牙切齿地用手指比划一个极下流的动作。人口犯被彻底激怒,不顾后果,跳过走道,向我扑来。

虚张声势吓唬人,也算江湖手段。但能蒙就蒙,蒙不过就尽早脱身。我动嘴不动身,丝毫不退让,诱敌深入,内行肯定知道是行家。老家伙连这点都不懂,步步紧逼,就活该倒霉了。

此时我正躺在铺上,若被二百多斤的块头压住,也要吃亏。趁他跳到我铺边,立足未稳,我一脚掀开被子,另只脚顺势甩出扫堂腿,直打他脚弯。只听‘噗通’一声,囚犯头头重脚轻,像砍断根的树,栽倒在申刀刀的铺上。

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他还爬在铺上动弹不得。淮备再补他一脚时。不料申刀刀,大叫一声:“啊呀,压断我的腿了。”借抽脚之机,助我一腿,重重地蹬他个仰巴叉。

我侧身上前,单腿跪在一堆烂肉似的小腹上。他只嗯了一声,就失去反抗,呼鲁呼鲁只顾喘气,双手死死撑住我,不让我卡死他的喉咙。

半个多月来,郁积在心中的怒气恶气,全迸发出来,挥起右拳,对淮那歪歪斜斜的脸,左右开弓,打得他懵头转向,接不上气,吭不出声。见老家伙无投降之意。我恶气未尽,淮备扬拳再打。猛听他一声哭喊:“救命啊!打死人啰!打死人啰!”

大凡打斗,旗鼓相当,我越战越勇。对方若完全放弃反抗,跪地求饶,就实在打不下去了。老囚徒投降之快,呼救声之高,着实让人吃惊。我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看着他。囚犯头这才“哎哟!哎哟!”慢慢起身,趿着鞋,一瘸一拐走到门边,把着牢门,可怜巴巴地大声哀叫:“哎哟!报告管理员,打人了,哎哟!打人了。”

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在森严肃穆的监狱里震山应水。空气顿时凝固紧张,先是一阵跑步声,最先赶到的是哨兵,打开牢门窥视孔,励声喝道:“干什么,不淮叫。”

又是一串繁乱的脚步声,铁锁哗哗响。牢门开处,两名狱警怒冲冲站在门口,怒喝道:“谁打的,出来。”

人口犯口鼻流血,边走边喊:“十三号打的,十三号打的。”

我一声不吭跟着出去,心里早有淮备,狱警再狠,也不过是皮鞭老虎凳,权当武二郎发配沧州,没躲过一百杀威棒。

后来才知道,监狱打架,时有发生。狱警不是法官,只要不出人命,都懒得深问,这次也是这样,什么也不问,把我们叫到外面一顿训斥,然后一人一付手铐,发回牢房。

老囚徒狱龄长,与管理员熟,他还偷偷反映过牢内情况。可人家也嫌他啰嗦多事。这次赏他黄铜手铐,漂亮极了。不过,一动就紧,半天下来,深深嵌在肉里。双手肿得油光发亮像猪尿泡,痛得他呼天抢地,只戴了半天就取掉。

我出手打人,情节恶劣,赏副黑不溜秋的土铐,不往肉里钻,不过是背铐,一带就一个星期,庆幸的是没挨杀威棒。

我拳打八号,打出我的威名,也整肃了牢房规距。没人敢小觑新来的小囚犯了。分菜分饭,谁也不敢争先恐后,倒尿桶也没人敢耍赖。有人抠泥土做象棋,有人捡干草枯叶当烟抽,老囚犯都会搓棉絮取火。过去,违反监规的小动作,总有人趁放风向管理员报告,现在谁敢?

带背铐也值,我像打虎的武二郎,受到全号子尊重。吃饭有人给我盛给我喂。上厕所有人帮我扎裤子,八号靠耍横耍赖称霸,我勇武侠义,让人口服心服。墙倒众人推,坐轿子也要众人抬。

最捧我的七号是窝赃犯,四十七八的汉子,心直口快。他认为跑江湖抓拿骗吃,欺哄嚇诈都行,但不能没有骨气。

他骂八号是熊包,打不赢就喊管理员,他说江湖打架,输赢是小事,骨气是大事。打输了,有本事的再打回来,没本事的,服输也算得好汉,不能去求告官府。他瞧不起现代小青年,输了就去找派出所公安局主持公道,他说:“这算哪路英雄。”

他很佩服我,带上背铐的第一天,就过来看我。在我铺位上,说长道短,坐了很长时间。第二天,我去他铺上回访。两个小囚徒,正在听他讲故事。一个是初入贼道的小扒窃犯,另一个犯什么法,说不上来。他是工厂青工,先进工作者,早上骑单车上班,被警察拦住,说他违反交通规则。小伙子毛燥,警察打他,他竟敢还手,还拉扯掉警察的帽子,帽子上有国徽,打落国徽,矛盾性质变了。这比警察打得他满地滚还严重。已关了两个多月,还没放的迹象。

我和七号靠墙并坐,两个小囚徒盘腿坐在前面,他对我说:“他们要听我讲光棍的事。”

“讲吧,我也爱听。”

他清清嗓子继续讲:“老光棍外号‘短命鬼’,地方上谁都敬重他。每家有红白喜事,酒桌筵席都得请他,茶馆还专门给他留有位子,谁也不去敢坐。随便到那里他都白吃白喝,没人敢收钱。县太爷都不惹他。光棍穿双红花鞋,街上一走,威风得很呐。”

他停下来,神气地看看两个小子,又说:“有天,外地来个小子,要在和他争当光棍,一山不容二虎,谁来当?——按老规矩办。两人不吵不闹,约定下午茶馆按规矩比试,一人扎对方三刀,不哼不叫的算胜。胜了留下当光棍,输了的,从对方胯裆下钻过去滚蛋。那年我才十三岁,听说当众比光棍,也追着去看。比赛开始,短命鬼对那小子说:‘老弟,来者是客,这三刀让你先扎’。”

“谁先扎,谁讨便宜,当心一刀就收命,哪来的第二刀第三刀。”打落警察帽子的小子叫起来,显然不懂比光棍的规矩。

“这也里头有说法,扎刀有规矩,无论扎多少刀,都只能扎指定的地方,不能把人戳残戳死,——听着,外地来的小子抽出雪亮的牛耳尖刀,短命鬼撩起长衫,把毛耸耸的黑腿翘到桌上。小光棍提刀嚓嚓嚓,连扎三下。扎得短命鬼大腿鲜血直冒,骨头喳喳响,看热闹的,好多都吓跑了。老光棍忍住痛连眼都不眨一下。待那小子收好刀,他才拔出自己的杀猪刀。——真是嫩姜没有老姜辣。这刀钝又缺,往小光棍腿上一戳,不往肉里钻,再用劲,痛得那小子龇牙裂嘴,哭爹叫娘。最后只得从人家胯裆下爬出去。老光棍后来也撑不住,让人抬着回家,不过人家始终没哼一声。”

窝赃犯像炫耀祖先功德一样,讲得虔诚敬畏,末后问两个小囚徒:“这样的场面见过么?这才叫英雄,天地间除了光棍,谁敢这样扎——这叫有勇有谋,知道么?这号子里,我看完了,只有这位老弟。”他竖起大拇指对着我:“将来肯定是个响当当的光棍。”

被封为光棍,我舒展极了,如此受人尊敬,带背铐算什么。正想去解手,小扒窃犯立即到铺前给我摆好鞋,他自己也穿上。陪我走到尿桶边,帮我解开当门裤扣,还要继续帮忙,我赶忙制住他:“不用了,铐子链长,我的手够得着。你捏住那玩意儿,痒痒的,反道尿不出来”。

白天带背铐,像金光闪闪的勋章,背着手在牢房踱来踱去,新老囚徒都敬佩。到晚上就难受了,侧着睡,胳膊压得又麻又痛。仰面睡铐子又顶脊梁,俯卧则闷得喘不过气。

十四号姓汪,年青潇洒,傲慢稳重,在号子里不轻易交朋友,我俩惺惺惜惺惺,有少量交往。从他镇定的眼神,我认定小子是身负重案的江洋大盗。他嘲笑只会偷鸡摸狗的小蟊贼坐牢真亏。他多次蹲监狱,这里的一切,自然都不放在眼里。说这次也动不了他一根屌毛。他传给我晚上把背铐翻到前面睡觉,天亮又翻回去的办法,一试果然不错,睡觉舒服极了。

午饭后,号子里有一两小时的安静,没心事的酣然入睡。心事重重的,望着屋梁发呆,左边的老革命没睡,靠墙打坐养神。

我拳打八号,受到狱友恭维,洋洋得意,带着铐子,成天乱窜,很少和他摆谈。白天不敢翻铐子,带着背铐睡午觉,比坐还难受。我也和他靠墙并坐闲聊。

“孙老师,想什么呐?”出于对老年人和他肚子里学问的尊重,我一直称他老师,其它人都叫他十八号,或直呼老孙头。

“没什么,把时间倒回去,想想过去也很有趣。”

“能讲个故事么?”

“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他想想说:“那就讲张良吧,张良的故事听过吧!”

“还想听听。”他的故事我听过几次,短小精干,寓意深刻。特别是精辟的点评,更发聋振聩。即使耳熟能详的故事,听来也感觉一新,总想多听几遍。

他不紧不慢地先讲张良刺秦王失败,亡命天涯。受圮上老人多番折辱,仍虔诚恭敬,虚心受教。得到失传的古书,心平气静,潜心学习,练就经天纬地之才,后来助刘邦伐秦灭楚,平定天下,青史留名。

故事讲完,他说:“对张良从一介有勇无谋,只知拼杀的匹夫,磨练成忍小气就大谋的盖世英雄,后人评论不一。但普遍认同北宋苏东坡 ‘留候论’的观点。他从张良一生,总结出世上有两种不同的勇,一是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勇。另一种是心中不平便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匹夫之勇。”他停下来看看我,淡淡一笑说:“监狱打架,算哪种勇。”

啊!算什么勇?我常以勇自居,岂知勇还有匹夫与英雄之分。拳打犯人头,在号子也算顶天立地的好汉。谁不尊崇,谁不敬仰,带背铐也如带军功章一样荣耀。怎么在手无缚鸡之力,说话无底气的糟老头眼里,竟是嗤之以鼻的匹夫!必定是有意羞辱我,不过我常以涵养自律,嘲讽我的是花甲老人,怎能拉下脸发作呢!再仔细想想,老人的话或许没错,我昏热的头脑,也该降降温。于是搭下眼皮,不尴不尬地辩道:“英雄人物嘛,谁忍得下那口气。”

“英雄人物?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听过吧,知道曹操是怎样评英雄的吗?。”

他又微微一笑,铿锵低沉地背颂道:“龙能大能,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古人以龙比英雄。这下该知道甚么叫英雄了吧!”接着更小声地说:“凡胸存大志,腹有良谋,能升能隐,能大能小者,方称英雄。这与凭血气之勇,为小名小利,打打杀杀的亡命徒有何相干。英雄与匹夫可能同样窜伏草莽,同样关进监牢。不同的是,英雄胸存大志,能大能小,能伸能屈,时运不済则隐介藏形,韬光养晦以待天时,屈是为了伸。匹夫则气血刚强,睚眦必报,刚而不柔,伸而不屈为小名小节亡命打杀。你说,和八号这样的人玩命,你和他有啥区别,值吗?”见我默然无语,又轻轻一笑,躺进被窝说:“困了,睡一会儿吧!”

老头的话又轻又细,却如宏钟巨响,震得我愧悔交集,目瞪口呆。争当囚犯头算是什么荣耀?我拼死抢到手,挂在胸前的军功章,竟是别人扔掉的破裤叉。十多年来争当顶天立地的好汉,却原是昏昏噩噩的卤汉愚夫。

起眼看八号,门庭冷清,木呆呆地半缩在被窝上,热捧他的几个小囚徒再不见了。我可怜起他来,几次投去友好和解的眼神,他却像被打怕了的狗,夹着尾巴不敢接我的目光,我竟又可怜起自己来。

我侧身看看缩进被窝的老头,和他挨头睡了这么久,怎么就认识不了他呢,真是有眼无珠。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拜这样的人为师,是人生大幸。我也钻进被窝,偏过头,轻轻叫道:“孙老师!”

“嗯。”

“你的指点,让我明白了好多道理,领袖说‘人的存在决定人的意识,出生在什么环境,就有什么样的思想。’我们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就难有你这样高的境界。也难按你所说,要求自己了。”

听我说得无可奈何,他推开被子,侧过身严肃又气愤地说:“你也信他的屁话!至高无上的权位,掩盖了他的谬误与浅薄。人的社会地位——说阶级也好,阶层也好,是不可能决定人思想的。思想是学识、道德、情操的总和。同一阶级的人就有完全不同的思想。生存环境不变,思想可以千变万化。位卑者思想高远,位尊者卑劣低贱就大有人在。怎么能简单地说,存在决定意识,阶级出身决定思想呢?一派胡言,误人子弟。”

他又说:“现实中,人不可能抓住自己头发,把自己提起来。思想上就行。不断学习充实,人人都能提升自己。所以,任何人都没有自暴自弃,自悲自贱的理由。”

富有哲理的谈话,像黑暗中的曙光照到我心上。响鼓不用重捶,短短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我整个下午都在被窝里,蒙头反省思索,朦胧的人生渐渐清晰起来。

从那以后,我不再带着背铐在牢房里,得意忘形地走来走去。也不在铺位上,呼朋引类,夸夸其谈。每天都平心静气地,听孙老师点评历史事件和人物。亚里斯多德、黑格尔、马克思、诸葛亮、孙中山,刘邦项羽,古今中外政治舞台上,各类脚色的成败,他都能随手掂来,一讲半天。

我为自己能蹲监庆幸,若在外面,凭我的身份,给孙老师提鞋擦靴,老头都嫌我粗夯。只有逮进监狱,他才能降尊纡贵,给我传道授业。也只有关进监狱,我才能收敛浮躁,听他讲经说法,提升自己。蹲监绝非坏事,感谢上苍这次的安排。

背铐取了,这几天走了两个河南小子,补进一位带脚镣的关东大汉。他整天默不作声,把衣服撕成布条缠脚镣。说镣子太重,把脚踝磨破皮了。我看那布条上,果然血迹斑斑。尽管放风时行动很吃力,但他脸上总挂着笑意。听十四号说,这镣不算重,最重的四五十斤,要手掂着才能挪动。

牢门大铁锁能锁住人的身,锁不住人的心,心在这里,或许还飞得更高更远。我有时糊思乱想,有时又躬身自问。放不下的,当然是金家姊妹,想起玉玲,我阵阵心烦。七号看在眼里,问我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将姐妹两的事露出了一点,老贼一听,叫声“啊呀!”乐哈哈笑起来说:“难怪你小子栽进来,原来在走桃花运。”

桃花运?未进牢房,我不相信命运。被无端横祸一脚踹进监狱,这才觉得,冥冥中确有超强的力量左右人生,难道这就叫‘命运。’

学算命时,师傅曾说:‘桃花运’不是好运,俗话说:‘人走桃花运,处处占便宜.。’是指男人占女人的便宜。不过这便宜如落花流水两无成。相反,走‘桃花运’的人,婚姻、钱财、家宅、仕途处处不顺,所以,只有轻浮的人,才走‘桃花运’。

若非前世姻缘,我和玉玲怎能有如此揪心撕肺的相思,连肝痛胆的恋情。我们都在为对方牺牲自己,我决不相信,我和玉玲的缘份是桃花运。

我埋怨起玉玲来,郑州之行,来与不来在两可之间,只要她竭立反对,我是不会来的,她为什么不竭立反对?琴姐曾对我们说:“你们都算大人了,今后的事要自己拿主意,别让我老替你们操心。”还特别提醒玉玲:“小袁大而化之,他的事,你要替他多想。”玉玲啊!你怎么把这话忘了。为什么大小事都要依我,关在笼子里,我什么也不怕,担心的就是你。世道如此冷酷,你和琴姐在外怎么熬的啊!

我更埋怨自己,玉玲对我这么信任,寄托终身希望,除了让她操心,我还为她作过什么?现在还不知她急成了什么样子。

从黄昏躺到半夜,想到玉玲,我一直没合过眼,牢房内磨牙声、呼鲁声、梦呓声此起彼伏,望着屋顶昏黄的狱灯,我哪有半点睡意。

早饭过后,囚犯们吃饱睡足,心平气和,是号子最宁静的时刻。七号铺位上,已聚拢几个小蟊贼,正听他讲故事。望着一大帮徒儿,北京老贼风趣地念道:“叫徒儿堂前跪下,听为师传你的道法,见大的不要害怕,见小的尽管去拿。”

老贼从日伪时期偷到解放后,是窃盗行三朝元老,作案无数,大小监狱都蹲过。一肚子贼故事,随口道来,惊险生动。有的让人砸舌,有的让人捧腹。过去我也爱听,现在每天听孙老师讲文史哲学,哪有时间听老贼,卖弄他过雪山草地的光辉历程。

昨天,孙老师用厚黑学,剖析了古今帝王将相的统治术,今天该讲什么呢?我向他靠近一点:“孙老师,昨天讲了脸厚心黑的刘邦,未央宫斩韩信,后来呢?”

他靠墙着正闭目养神,慢慢睁开眼说:“啊!今天不讲刘邦了,先讲‘忍经。”

“忍经?”

“对,‘忍经’。心上加刀的忍。”他一边用手指在被子上写划‘忍’字,一边慢慢说:“从造形看,它既是会意又是形声。是儒,道,墨,法,释三教九流思想的精髓。也是帝王将相成功立业的基石。所有成功的人,都是从忍字上磨砺出来。”他停停说:“这个字看似简单,其实寓意高深,是汉文化的最高修养和智慧。能深悟此字,对你一生都大有好处。想听吗?”

“讲吧!你老讲的我没有不爱听的。”如此高深的学问,我那能不听。

“两千多年前孔夫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左传也有‘一惭不忍,而终身惭乎?’都透澈地点明:关键时刻一次不忍,会让你终身惭悔。忍字的造型也体现了古人造字的智慧。‘心上插刀,’看似简单,其实深藏玄机。看是一把刀,其实暗扣三把刀。第一把刀叫‘心上插刀’,这刀插在自己心上。告诫你,练‘忍功’ 先得练自己。在打倒敌人之前,先要打倒自己,忍受得心上插刀的苦,才修练得成‘忍功’。第二把是‘心里藏刀’。这刀暗藏心底,韬光养晦,藏而不露,待机而发,让敌人防不胜防,阴沉狠毒,这是忍字的真谛。第三把刀,也是‘心上插刀’,不过,这刀是插在敌人心上,这又告诉你,‘忍’字有一刀点心,毙敌于瞬间的功效‘忍’。字三把刀,一把插在自己心上,一把藏在心里,一把刺入敌人心脏。忍造形提醒你:吃得心上插刀的苦,才能磨练出心里藏刀的功。最终毙敌于非命……对朋友,忍是宽容大度,对敌人,是阴毒的匕首。民间有句顺口溜:‘忍忍忍,让让让,忍字更比让字高,让字旁边一把火,忍字心里藏把刀。’让字是言旁,古时有责备人的意思。祸从口出,责备人的话多了,会像火一样烧到自己。再有,让只是退后,而忍心中藏刀,蓄势待发,后发制人,功效立见……”

孙老师最后告诫我:“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争强好胜,练忍功就难上加难。不过,今后想立足于世,又必需苦练。更不能为一时之气,争争斗斗,毁了一生。古今英雄,尽是忍术高手,勾践、刘邦、张良……今天先给你讲大军事家孙膑……”

听完孙庞斗智,孙膑将‘忍功’发挥到极致的故事。我感叹地说:“唉!老师,你讲的都是历代高人。时势造英雄,在今天哪怕你才高北斗,忍功炼得炉火纯青,也造不出勾践、刘邦、张良,韩信这样的英雄。我们受心上插刀之苦,又有何用。”

 “有用!成功的人生,并非都要际会风云。能飞黄腾达当顶天立地的英雄,当然是幸事。若时运不济,远离名利,隐居市井田园,无俗无累地享受人生,虽不能名标青史,也不虚度一生。我们民族错就错在,以地位论英雄。”

他停下来,想想又说道:“过去为什么称当官的叫大人,知道吗?那时读书做官,学而优则仕,要当官就得品学兼优,所以当官的称得起‘大人’。‘镜花缘’里‘大人国小人国’的故事,就把‘大人小人’解释得很清楚。‘大人’指品德不是指身躯,更不是指官位。当今官场人物,个个卑贱下作都是‘小人’,所以他们不敢称‘大人’。生活在这样的‘小人国里’,有品德有人格,头脑锐敏的人。就要懂得保存自己。这不是苟且懦弱。韬光养晦是古人留我们的智慧。司马迁在……”

话没说完,牢房外响起脚步声。囚犯们触电似的迅速弹起,各自跳回自己的铺位,目无表情地坐着。门开处,狱警站在门口,绷着脸扫视一遍牢房,严厉地喊道:“十六号,出来。”

我来后,这是第一次提审孙老师。他慢慢挪到铺前,穿上鞋,颤威威地站起身,稳稳重心后,才躬着腰,往外走。蹲两个多月的监,他身重腿软,越来越虚弱,小腿也开始浮肿。每次放风,都要扶着我的肩出去。看他行动如此艰难,我的心十分沉重,当局不知为什么要久久关他,这种人无论放哪里,都不会威胁别人安全。关他在这里,只对我个人有好处。听他说古道今,胜读十年经书。没有他,我的监才算白蹲。

快到中午,牢门开了,他又一瘸一拐地进来,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吉凶。待他上铺坐好后,我急不可耐地问:“怎样?”

“没什么,前面的预审员审不下去。换人重审。一开始我又和他们顶起来。”他轻描淡写地说。

“啊——”

“他们问名字,我说孙介东。问那个孙?我说孙中山的孙,蒋介石的介,毛泽东的东。一口气说完,免得他们啰嗦。他们说:‘哪有这样比的,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我说好人坏人都有。两个小子认为抓住理了,恶狠狠地逼问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说:‘咦!这话该我问你们,你们连好人坏人都分不请,谁派你们来审案。’呛得两个傻小子干瞪眼,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说甚么……嘿嘿!”他轻轻地笑起来,看得出老革命对自己的连珠妙语十分得意。

完了!孙老师,你怎么还笑的出来,你错把这里当成国民党监狱了,人家那里可以说理。这里能吗?你纵然能证明地球是绕太阳转,只要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也必视为是反动言论。在这里,除了皈依佛法,低头认罪,见风使舵,装疯卖傻,别无二路可走。惹他们恼怒,绝无出头之日。哪个说赢他们的,能活着跨出监狱。我不无担心地问:“后来呢?”

“往后,他们了解了情况,态度愈来愈好,劝我写份检讨,承认错误,他们替我转给有关领导。”

“好,有希望啦,你怎么说?”我也替他高兴。

他眯缝双眼,沉默很久才说:“十多年前,我的老师被国民党当局逮捕,迫于舆论压力,又淮备放他,条件是写份认罪悔过书。他横竖不写,说:‘我没错,认什么罪,悔什么过’。地下党组织——我当时是负责人。考虑到他身体不好,通知他先写,出狱再说。”

他停下来不再说话了,记忆将老革命带回几十年前,他眯缝着深邃刚毅的双眼,和霭的面容也渐渐严肃起来。

“后来呢?后来怎样?”我性急,一口气想听个水落石出。

“写了,写的是‘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关云长败走麦城,回答诸葛瑾劝降的话,后来,他真玉碎监狱。”

孙老师声音疲惫苍哑,但语气刚勇严肃。看得出,他没有为自己的厄运叹息,而是对老师的品质至始至终崇敬。我也不再往下问了,用沉默表示对前辈的敬意。信仰不管如何,英雄永远受人尊敬,假如当局能放孙老出去,剩馀的时间我真愿替他蹲完。

“孙老师,你刚教了我忍术,假如是我,你说这份检讨该不该写?”

“写,除非是傻瓜。”

“那你呢?”

“不写。”

“为甚么?”

“人各有志。”

我懵了,天下三百六十行,干什么不行,非要立志蹲监。我真想劝他写份检讨,先争取出狱。但凭学识口才,自知绝难说动他,不过,我还是要试试。

晚饭后,天色渐渐暗下来,单调乏味的一天即将过去。狱灯还没亮,囚犯们多已昏昏入睡。只有墙角处有人像蛐蛐一样在私语,我扭头靠近孙老,低声说:“孙老师,我还想和你聊聊。”

“嗯,说吧。”

“我琢磨一下午,正如你说,忍字是我们中国人智慧和修养的结晶。它要求我们在生活中,难正面迎敌时,要先屈后伸,以柔克刚,以守为攻,保存自己,寻机制敌,是这样吗?”

“对,是这样。”

“这应了民间一句俗话:‘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对吧?”

“有这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先写检讨,出狱再说呢?你不是说,假如是我,不写就是傻瓜吗?”

“哦——”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停了好一阵才回答说:“人生目标,会随年龄修正的。你们年轻人,前途无限,应珍惜未来,以事业为重,利用一切机会,脱离困境,再待机而动,这是聪颖机变。我老了,奋斗几十年,不能贪图眼前得失,置追求一生的正气不顾,屈节媚俗。再说,不做亏心事,蹲监也坦然。”

我更糊涂了,不禁问:“蹲监还坦然?还维护清名。”

“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他用极低沉的声音,讲述了他让人难理解的一生——二十多年前,孙老上大学时,已是地下党负责人了。出生入死几十年,推翻了国民党。解放后,在政府部门任领导,自以为头脑清楚,为官清廉,历次运动都没按上级要求,制造冤案给运动造势。始终跟不上形势,官越当越小,最后贬到一家两千多人的工厂当工会主席。反右倾时,他上书揭发,单位领导拍马逢迎,弄虚作假,虚报浮夸和滥用酷刑。这更触怒上层,划他为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停职批判。

“他们要我认错,”他低沉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愤怒。“我坚持自己没错,于是就给我栽赃,划为坏份子,逮到这里来。他们要我写检讨,我写的都是申诉。指出,错的不是我,而是他们。结果越写越糟,按我们党实事求是的原则,我能认错吗?”

“他们会实事求是对你?”

“历史自有公论。”

“历史会为你改写?”

“这倒无所谓,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狱灯已亮多时,桔黄的灯光,像薄纱一样笼罩囚室。几声含糊的梦呓,给子夜的牢房,凭添几分悲凉,我俩都不再说话了。

我毫无睡意,半夜侧身一看,孙老师眯缝双眼,也没睡着。有人说失眠的人都工于心计。累得直不起腰的劳动人民,哪有睡不着的。这话我不太相信,我不工于心计,也不计算他人,那晚倒在舖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在想:‘人该不该忠于信仰?’

第二天醒来,慈眉善眼的孙老,又恢复了自信。昨晚的谈话,抽走我们之间的隔板,城府极深的老人,谈话也随便了。

“我们单位一把手,是解放后从积极分子中提拔的新人。这种人,没有道德顾忌和良心约束,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敢干。我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的介绍人。”孙老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就是被他送进来的。”

我怕他想起歇后语‘木匠戴枷’,赶忙用其它话引开,调侃地说:“按青洪帮规矩,你是他是师爷爷,他敢对你怎样?”

“我们是同志,不讲辈份。”

默坐一会儿,他继续昨天的话题说:“历史上用忍术建功立业的例子多,因不忍而铸成大错的也不少,关云长败走麦城就是其一。古人眼里,关羽忠义神勇,是半神半人的崇拜偶像。人们忌讳他的缺点。把失荆州走麦城,这个动摇蜀汉国基的大错,归昝于他大意,成语才有‘大意失荆州’之说。其实关羽失荆州,错在他刚愎傲慢,无容无忍的人格缺陷,以致外树敌友邦,内结怨小人,导致吕蒙白衣渡江,荆州的失守,南郡公安,相继叛降。说他大意失荆州,不过是替关老爷文过饰非。”

于是,他讲了关羽在关键时刻,怎样以虎女不嫁犬子羞辱孙权,以及在责罚傅士仁,糜芳时处置失措。指出刚烈耿直虽受人敬仰,立身处世则是致命弱点。告诫我:“好的品德虽然人人称颂,却是事业的桎梏,特别在权势争斗中——说政治斗争也行。要胜利就不能顾忌品德,顾品德就得不到胜利。政治与品德是不可兼得的,一荣遮千丑,政治家的好品德都是成功后,用来掩遮丑恶的遮羞布……”最后又回到忍字上,他说:“以关羽忠义神武智勇双全,因一时不忍,也落得败走麦城,身首异地。你说,平常人该不该对忍字更加深思。——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会进来!好吧,这也是个反面例子,就讲给你听……”

“……一次我在会议室,主持工会干部会,会后一些干部留下来和我聊天,刚提拔的书记来了,来了又不走,他总要找地方显示身份,弄得干部们留走两难,场面十分尴尬。于是有人想缓和气纷,建议我讲故事。看他那小人得志的猖狂样,我一阵厌恶。即兴就编了个故事将给大家听。”

“讲的什么呐?”他的故事个个含蓄幽默,回味无穷,我忙截住他先讲故事。

“要听么?”他自信地笑笑,“不知那年那月,一位秀才进京赶考,路过一座破亩。见庙太破,随手在庙壁上题诗一首:‘神无灵验庙倒塌,紫香炉内草芽发,判官淋掉生死薄,小鬼淋得龇开牙。’秀才走后,当地人看了不服气,想找回面子。于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齐心协力,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待秀才回来时,庙已金碧辉煌,焕然一新。小秀才又舞文弄墨,在墙上写道:‘神有灵验庙重兴,紫香炉内雾沉沉,判官理好生死薄,土地老者换金身。’写完,转身要走,却被身后小鬼拉住,小鬼头指着自己的新官服嚷道:‘先生,你去时,写判官淋掉生死薄,小鬼淋得龇开牙。现在只写判官理好生死薄,土地老者换金身。我倒霉时,你看得清清楚楚,我发迹,你怎么就装看不见。’秀才一听火冒三丈大骂:‘你这个谄媚取宠,捧上压下,没脊梁的小鬼头,混上一身官服,就想在本秀才前炫耀,也不照照你那鬼脸,有没有点人样。’——故事里是秀才骂小鬼,听故事的人都知道我在骂谁。这老兄聪明过人,忍功无师自通,脸一阵红一阵白,没当面发作,还不尴不尬地陪着笑。事后就收集我的闲言碎语,找佐证、加注脚、整理成反动言论,参照我给上级写的申诉材料,两相印证,自成反党铁案。只关我在这里,没从严惩处,已是老领导网开一面,幸运……哈哈。”

孙老师对自己的故事非常满意,看样子,历史假若倒回去,即使坐穿牢底,他也要再骂小鬼头一遍。不过他又懊丧地说:“我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秘书,一个是宣传干事,我要他们坚持真理,结果两人都以坚持反动立场被判刑,送煤矿劳改,现今生死不明……我若低头认罪出去了,对得起他们吗?”

为革命奋斗一生,坚持真理,坚守信念,到头来自己蹲监不说,还挂累信任自己的部下,身心俱受折磨,孙老师你为的什么?我生气地说:“孙老师,你的厚黑学、忍术学到那里去了。为什么就不忍忍,干坏事丧良心,又不是你一人。看来你也忍受不了心上插刀的苦,你的学问算白做了。”

他喃喃地说:“这刀如果捅到我真正的心上,千刀万刀都能受。如果捅在良心上,损了我的良心,半刀我都受不了,蹲监不难受,坏良心才真正难受。”

干革命要热心,他却要良心,难怪老革命也成了反革命。看着他虚弱浮肿的身子,我只能宽慰他说:“蹲监没啥,只是他们把你关长了一点。”

他微微一笑:“这算什么,三六年那次,关我一年零三个月,还是地下党救我出去的,这次不到五个月,算长吗?”

我真替他悲哀。出生入死,奋斗一生,最终处处不讨好,共产党恨他,国民党笑他,自己也没好下场。唯独我崇敬他,想救他,又没能耐。

中国知识份子真是五色杂陈,品种复杂,有郭沫若那样文正行卑,嘴有正气、心无正气的两朝元老,又有孙老师这样言圆行方,满腹权谋诡计,而不玩权谋诡计的两朝囚犯,真难解读他们。

别人说同龄人好交朋友,我看忘年交最好。可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孙老师身体虚弱,我天天扶他放风,对他生活小是有帮助。但在关押鸡鸣狗盗,龟头无赖的监狱里,仍有后辈敬重,才是他心中最大慰籍。

而我更受益匪浅,老人学贯中西,思想活跃,睿智通达,是中国新旧交替,最开放时期的知识份子。他身上什么都值得我学习。他口传心授,毫不保留地将学识传给我,讲哲学让我明理,讲历史让我明是非,讲辩证法逻辑学,让我头脑清晰。忍术厚黑学,要我遇事变通、冷静。马克思的资本论,共产党宣言,他也讲得很精彩。特别是几十年革命生涯练就的豁达乐观,和无所畏惧的精神更深深感染我。有人说监狱能改变性格,看来果真如此。琴姐曾说我浮躁,现在想来,她没说错,当初我却实浮躁。不过,和那时比,我已叛若两人。

我感谢孙老师,我一生屡历险境,有他的教诲,才步步化险为夷,平安走完一生。我也愧对恩师,他的教导,我未潜心参悟,以致终身潦倒,一事无成,辜负老人一片苦心。无缘无故蹲监狱几十天,至今我一点不后悔。

孙师的学识品德让我尊敬,他对信仰的愚忠我却反感。明的不好讲,我绕着圈子对他说:“孙老师,你的共产主义好是好,只是它的阶级斗争让我吃尽苦头。”

沉思一阵,他严肃地说:“可见你没有搞清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和中国的阶级斗争的区别。前者是科学慨念,是实现社会平等的手段。后者是统治术。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用耳语说:“三国演义你是看过的,十七回记得吧,曹操征袁术,激战于寿春,部队缺粮。‘军无粮自散’,奸雄犯了致命的大错。在紧急关头,他安排管粮官王垕,大斛改小斛应付。得知军士为吃不饱怨声载道,奸贼又栽赃王垕盗窃军粮,将王垕斩首示众,震慑军心。老贼借王垕的头,掩己之过,将十几万大军的愤怨,转化为感激。当前的阶级斗争,也是领导们治国失误,栽赃阶级敌人。化民众的怨懑为对他的感恩。曹操借王垕的头,许愿照顾他的妻儿老小。当今借了千百万阶级敌的头,不但不还,还要用他们的儿孙赎罪……”

我听得后脊梁直冒冷汗,悄声说:“这么说来,阶级斗争是权宜之计,不会抓得很久吧!”

“只要他们再犯错误,就得抓阶级敌人抵消。错误越大,抓得就越紧。只有阶级斗争才能救他们的命,岂能轻易放弃!这样的阶级斗争和马克思有何相干!马克思的学说,就断送在他们手里了。” ——老师对自己的信仰,原来是忠而不愚。

我时刻思念玉玲,事已至此,只能静心等待,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我的适应能力强,伙食虽清寡,肠胃很快变细变小,已没有初来时,饥饿难耐,烦躁不安的感觉,再加孙老师调教,反有万念俱寂的轻舒。

两个多月不知不觉慢慢过去,平常的一天又开始。早饭后,我和孙老师靠墙并坐,他像往常一样,一番谈经论道后,又出题考我:“曹操煮酒论英雄时,问刘备:当今天下,谁是英雄?刘备一连说出几个最具实力的大诸侯。曹操认为都不是,说真正的英雄是刘备与他。今天我就以这道题目考考你——”他停下来,想想说:“当今推崇的英雄有董承瑞、黄继光、刘胡兰、丁佑君、吴运铎等等,你认为谁是真正的英雄。”

“一帮傻瓜。”

“世无英雄?”

“有,背后舞弄他们的人。”

他微微一笑:“孺子可教!再问你……”

话没说完,牢门响了,狱警威严地站在门口,先扫视一遍表情木然的众囚徒。目光最后落在我和小老广身上。喊道:“十三号、七号,出来!”

不像提审,也不像开释,干什么呢?在院外集合排好队,才有人滴咕:“押出去干活。”

点名报数后,三十多人的队伍离开监狱。蹲监六七十天,最远只能看到五十米开外的高墙电网。迈出监门,大街宽得像无边无际的海洋。明亮的天空不敢看,就连林荫道上,被树叶折射成无数圆圈的阳光,也刺得我头晕目眩。警卫力量很强,三支长枪,四支短枪,共七名公安押解我们。我从没禁闭过这么长的时间,这才感觉到城市里的空气,原是如此清新美好。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感到的只是阵阵兴奋。尽管路上有行人驻足观看我们,我也没有一点失去自由的自卑和沮丧。

工地在郊外,挖淤塞多年的臭水沟。活不累也不轻松,中午伙食比牢房丰富,两个窝窝头(监狱是一个)外加一碗漂着油花的白菜汤。我和七号是第一次出来,其它有出来两三次的。休息时我已看出,有人暗暗在联络,淮备逃跑。只是郊外地势开阔,枪子比人跑得快,谁也不敢妄动。

收工时,集合点名,狱警头讲了一番威胁性的话。不外是老老实实回去,不淮逃跑,谁跑谁倒霉。打死不说,抓回去更难受。说着故意把腰的五四式手枪亮亮。我断定他的心比我们虚,想用这番话是镇住我们。小子枉当公安头,都是闯五湖四海,藐视国法的人,谁吃你这一套。不说别人,我就没镇住,只要有机会,绝对要逃。想着玉玲,监狱我再不想回去了。

往回走,已没有出来时的兴奋。浑身疲乏无力,两排纵队也走得拖拖沓沓。但‘脱逃’两字仍紧绷着我的神经,耳朵眼睛高度警觉,捕捉街道上队伍中,任何可利用的时机。

东弯西拐走了半个小时,又到了行人稠密的大街。早上路过这里时就注意到,此处是最佳逃跑段。再往前走,行人稀少,就没机会了。

进入闹市,解差们也高度警觉。缩紧队伍,厉声吆喝,前呼后应,镇住图谋不轨的人。

“前面的快走。”

“后面的跟上。”

“听见没有,不淮往两边看。”

两个囚犯隐蔽地用手势联络,气氛暗暗紧张,队伍必炸无疑。我不安地左右扫视,拳头也捏得咯咯响,连作两次深呼吸,控制情绪等待时机。枪在这里不敢使用,特别是长枪,碍手碍脚,还成负担。空手对空拳,我怕过谁。上苍只要给百分之一的机会,我都要百分之百地利用。

纵队顺大街靠右行,逃跑只能跳上人行道混进人群。不巧,公安头就在我旁边,将我和人行道隔开。这家伙体型高大,孔武有力。而且押解水平高,嗅出气氛不对,鹰隼般的眼睛,尽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不断地厉声喝斥:“看什么,快走——看我收拾你。”又掉头指挥后面的公安兵:“快,跟上。”

囚犯和公安神经都已高度绷紧,我也呼吸加快,心脏猛烈收缩。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准确把握,早半秒,迟半秒效果决不一样。稍有闪失,被捉被打,后果不堪设想。

“站住!”一声猛喝。回头一看,一道人影闪上人行道,窜进人群。穿公安兰的身影,随即闪电般扑过去。又有五六个囚犯同时跳起,吆喝声四起,队伍爆炸了。

我被公安头紧紧盯住,这家伙训练有素,队伍爆炸他没慌乱,让手下追捕逃犯,自己横身退半步,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把囚犯和人行道隔开。一个囚犯刚纵身起跳,被他上前一脚踹倒,在地上抱着腿“哎哟!哎哟!” 嚎叫不停。旁边小子在轻轻碰我,也没瞒过他眼睛。冲着我们一声厉喝:“不要命啦!”

前面又传来喊叫声,趁他注意力分散,我抬腿一纵——还没跳上人行道,后衣领已被抓住。左腕同时被牢牢控制,拧到背上,痛得我直不起腰,头也深深低下去。他乘机又在我背上狠狠一肘。打得我眼前发黑,几乎背过气。换成其它人,或许已瘫倒在地,任其摆布,我却咬牙挺住了。不过,这家伙骄狂自大,也活该倒霉,忘了‘逼急兔子会咬人,’何况手中抓的是狼。他以为我被制服投降,不敢反抗,大意中留下空档任我反击。是欺我不敢反击?还是没本事反击?总之,太小看人了。

他正沉着地指挥背长枪的公安兵:“小王,你往那……”——天助我也,趁他精力分散,我稍往下蹲,头一仰,后脑勺对淮他下巴猛往上顶。他的‘边’还字没出口,就被我顶回去了。

小子必定难受极了,或许还咬断了舌头,身后好一阵没动静。只是还不识时务,抓住我的手不松开。我不得再施二次打击。抬起右肘,迅猛转身,对他毫无防范的肋腔,连旋带打,奉敬一肘,‘砰’的一声空响,软肋上打个正着。手松开了,我一步跳上人行道,回头一看,小子满脸是血。一手捂口,一手抱腰,一声不吭,慢慢往下蹲。这期间不过一两秒钟,三个背长枪的公安兵,傻呼呼地看着我打翻他们的同类,还没清醒过来,我已窜进人群,哪里人多往哪里挤。后面传来囚犯被打的惨叫声,听声音,大概抓住三四个。

我们民族有‘宁与强盗打亲家,不与强盗结冤家’的优良传统,我放翻公安,路人只驻足观望,无人出手相救。见我跳上人行道,又都急忙闪开,唯恐挡了我的去路。我将终生感谢他们,也真心希望这一光荣传统,在我民族永远保持,发扬光大。

匆匆穿过了几条街,也不敢回头。我的头顶功,就算没把公安头的舌头顶掉,也顶得他头昏脑胀、口齿松动。但那铆足劲打的一肘就够厉害了。起码两三百斤力,击中软肋,恐怕已震断两匹肋骨,这小子今生,想来再不敢押解犯人了。

我的处境更危险,想到被抓回去,不打死也打残,不由冷汗直冒。怕引起路人怀疑,不能跑也不能向后看。只能故作平静地急速甩动双腿,在人群中飞窜。连穿几条街,听后面没动静,悬在半空的心,才稍稍落下来。想来已没事了,公安不会置几十个囚犯不管,远距离抓捕我一人

“十三号!”猛听有人在后喊,声音如同炸雷,惊得我魂飞魄散。倒霉的‘十三号’是狱卒给我的监号,出监狱竟还跟着我。无疑已被监狱的人跟上了。此时硬逃或反抗都是死路,俯首就擒更不甘心。——我只得停下,不是投降,是捕捉待战机。宁可在大街上拼死拼活,也不能被弄回监狱黑办。

“你慢点走嘛,我简直跟不上。”声音弱得近乎乞求。回头一看,是气喘呼呼的小老广,这熊包竟然也逃脱了。

“你一直跟着我吗?”

“是的,我想你能逃脱,我也能逃脱。”

前后再看,确信再没人跟,惊散的魂魄,又才飞回来。带他到无人处,恨不能扇他几耳光。我从鞋帮里取出三十元钱,这是入狱前藏在里面的,流浪汉随时都可能被抓住搜身。有经验的,身上经常藏钱,以备急用。我给了他十元,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分开走,两人一起,目标大。”

“我们一路吧,我家还有进口表,拿来卖了,我们一起做生意。”同一个号子里蹲几十天,小子必定认为我是江湖好汉,竟愿出钱约我做生意。不过,跑江湖还从家拿钱,我没听说过。关他几个月也没长进,小老广,这监你算白蹲了。

“你见我打他们啦?”

“见了,那人一倒,两个公安兵去扶他,队伍没人管,又跑了好多,我也跟着跑了。”

“都跑啦!”

“没有,有十几个人没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两个还去帮扶那个公安。”

“做生意的事以后再说”,我急于甩掉他:“现在得赶快离开这里,要分开走,你不能去火车站,那里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你钻。”

“咋办?”

“坐汽车出城,去前面小站上车。你不是要回家吗?在那里上今晚去武昌的火车,上车后,我来找你。”

这傻瓜若被擒,一定会供出我的行踪。我明明要往西走,却对他说向南。

郑州一刻也不敢停留,公园车站更不敢去。甩掉七号,我绕道出城,搭上去荣阳的汽车,下车后糊乱吃点东西,便顺铁道往西走,实在太困了,得找个地点睡一觉,晚上好爬车去西安。我再没其它企求,只想尽快找到玉玲。两个多月音信全无,我哪天不为她操碎心。

我完全可以进荣阳站爬货车或买车票走,但此时已是惊弓之鸟。我出手太毒打翻公安,他的同伙岂肯放过我。肯定用电话通知铁路沿线,撒大网捉人。有公安的地方都得躲开。何况我还有飞车本领,哪里都能上车。为了玉玲,宁肯小心些。

时至仲秋,地里的庄稼已收割干净,广袤的田野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暮色中,远处的村落飘起的缕缕炊烟,让我感到人间还有丝丝生气。尽管已获自由,紧张退去。想起玉玲,占据心中的尽是悲情凉意。

约摸走了四五里,铁路是个大转个弯。火车到这里必然减速,车皮也会随路基往里倾斜,有经验的人知道,这是爬车的好路段。

离路基不远的洼地里,蓬立着一大堆高粮秆。看看远近无人,三步两步跳下去,扒个洞钻进去躺下。劳累与紧张后的宽松,一合上眼就舒舒服服地沉睡过去。

一觉醒来,时至半夜。两个多月,从没这样轻松坦然地睡过。躺在松软的秸杆上,只觉头脑清明、思维敏捷,又恢复往日的自信。白天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让我心惊肉跳,后怕不已。能侥幸脱逃,实是天幸。若被抓回,现在肯定正被酷刑折磨得九死一生。

我为各自逃生的众好汉叫好,勇气和求生欲将大伙拧在一起,钢铁樊笼也被破撞。生活中的机遇,虽说天赐,个人也得拼搏,幸运总奖励给勇敢的人。

听小老广说,有十几个人没逃。有的还去帮扶公安,这又让我悲哀,他们是想用行动证明自己清白顺从,决无歹念,借此争取宽大,立功受奖。但是傻瓜们错了,押回监狱,衙役们忙于为暴动中,抓回十几逃犯邀功请赏,谁管得了你。你就老老实实坐穿牢底,再品尝每天,两个窝窝头,加一碗包米糊糊的牢饭滋味。

各人用各人的方式争取未来,本无可厚非。只是摇尾乞怜,替人邀功,争取宽大,值吗!愚蠢又可怜的事,打死我也不会干。

拨开秸秆往外看,四周黑雾沉沉。浓云密布的天空,不见一颗星辰,只有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地挂着一钩弯月。如此黑夜若打家劫舍,拦路腰劫,绝对是个好天气。凭夜幕掩护,一声猛喝,受害人必定胆战心裂,失去反抗,任其摆布。爬火车这光线就暗了一点,不过艺高人胆大,对我来说,还没关系。

舒舒服服躺过一阵。这期间上上下下又过了两趟列车。拨开玉米杆,借列车灯光往外望,洼地四周,没一点动静,才恋恋不舍地钻出秸杆堆。先在空地上活动一下筋骨,直到血脉通畅,手脚敏捷后,才慢慢模到铁路护坡上坐下,静等即将到来的下行列车。爬火车是我的拿手戏,面对飞驰的火车,别人胆颤心惊,我如见心爱的战马,只想一显身手,飞身往上纵。

飒飒飒!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道基上出现三条黑影,我赶紧原地趴下。细看动作,不是正派人物。本不想惊动他们,谁知三人竟然在我不远处坐下,听他们细声交谈,像有‘蹬大轮’的老李,试着打招呼,果然是他。老兄在铁道久混,身负重案,屡受通缉,是窃盗行有名的高手。在西安通过‘弹头’我们认识。他曾多次邀我入伙,我没答应。这次巧遇,他认为我在单干,笑着说:“看不出老弟还会玩单刀赴会。”又说,今天走在一起是天意,约我联手干。还说,蹬大轮要运要卖,一个人干又累又危险。他在前面安排了几部手推车。今天蹬下货物,有人专接专卖,我们只需躲在暗处监视他们,到时候分钱就行了,又轻松又安全。

离家千里,身上一文不名,还要找玉玲,我太需要钱了。有这样的机会,是天公作美,我那能放弃。稍加思索,便答应下来。只是想到玉玲又有些气馁。她宁可饿肚子,也不会让我干这种事的,何况正走霉运,万一再出事,咋办?

“有烟吗?给一支。”

烟到手,我拉衣服严严实实遮住火光慢慢吸。窃盗行里数‘蹬大轮’最安全。平时我们怕公安,是怕他们依附的政权。和政权较量,我们永远是输家。若在飞驰的列车上,形势就不同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政权再强,也帮不上他们。趁他拔枪之前拉开架势打,别人怎样我不管,我就不怕。对赤手空拳的押运员,更不放在眼里。车皮上纵横跳跃,他们敢吗!况且打得赢就打,打不赢跳车就逃,他们哪敢追!主动权尽在我手。一是心烦技痒,二是英雄无钱寸步难行,这单我爽快地接了。

“有刀吗?给一把。” 老李叫徒弟递来一把匕首和钢丝钳。‘蹬大轮’少不了划蓬布断钢丝。

机车探照灯像出鞘利剑,划破黑暗,远远射来。我们迅速编队,淮备出击。老李手熟,带队开道,两位师兄居中,我灵活机警,能应急援救,在后押阵。

探照灯愈来愈亮,隆隆声也愈响愈大。我们伏在路侧,再一次扫视四周,确信前后没人,便爬上路基,背着灯光,轻轻捂住眼睛蹲下,夜间上车,保护视力是关键。

“呜——轰隆隆,轰隆隆!”一声巨吼,机车呼啸而过。‘咣当当,咣当当!’一串串车皮跟踪而来,大地一个劲抖动。我们触电似的同时跳起。跟着飞驰的车皮奔跑。一节两节,朦朦星光下,老李盯淮奔而来的一付把手,贴近车皮加速飞跑,喊声上,趁车皮和他擦身的瞬间。纵身一跳,抓住把手,燕子般轻盈地上去了。两位师兄也紧随其后,各上各的车。

我瞄淮的是一节闷罐,就在起跑进攻的当儿,玉玲娇怯怯的身影,仿佛挡在前面,哀怨地说:“怎么还干这种事,我在等你呐!”

脚步一下沉重,列车反而跑得更快,风呼呼直响,车轮和钢轨撞击声,让人胆颤心惊。把手来了,心里在喊‘上’,手也伸出去了,可是身重腿软,纵身一跳,不到位。把手没抓住,强大的气流差点把我打翻在钢轨上。

守车红灯,冉冉而去。大地恢复平静。如此失手是从来没有过的,前后不过一两分钟,我像害场大病,疲惫地躺在路基上,埋怨自己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差点赔了小命。不过仔细一想,也真不该答应老李,窃盗行我很熟悉。这水有多深,谁也说不请,浑水一淌,绝难洗清。此时若陷进去,三五天拔不出来。玉玲思念我,必定是我思念她的百倍。数十天忧思惊恐,姑娘不知何等憔悴。我怎能铤险作案,让她心悬天外呢。久走夜路必碰鬼,万一栽进去,怎对得起她。这次坐牢是天意,再栽进去,完全就是自找。

自怨自艾好一阵,心绪渐渐平静,又才飞上另一趟货车。坐在一节装大米的车皮上,茫然注视前方。弯月不知是躲进云层,还是掉下地平线。天地昏黑,浑然一体。机车沉闷地呻吟,像在永无止境的隧道里爬行。

想了玉玲,我又想到琴姐。她私下对我说,玉玲爱我,胜过爱她自己,要我珍惜玉玲的爱,回想起来,琴姐何尝不是这样。在她眼里,我简直是宝贝,比亲弟弟还亲。我和玉玲发生口角,不管对错,受指责的总是玉玲,姐妹俩因此还常为我生气。可是,我除了给她们增添麻烦,让她们时刻操心,还为她们做过什么呢?

我又想到孙老师,老人家一定在盼我回去,又一定为我脱逃而高兴。要不是想到玉玲,我情愿在牢里陪他坐一辈子。唉!看来老革命也只能把革命的牢底来坐穿了。

进入社会以来,师傅师哥,玉玲姊妹,郑老板,林大叔,孙老师都在我厄运降临时,施以援手。有了他们,人间才充满亲情温暖,让人眷恋。背负如此厚重的恩债情债,我何日能还。我恨自己窝囊无能,不能做点正经事,回馈别人。想着这些,刚上车的一点宽舒和喜悦,也被强劲的车风,刮得一乾二净,换之而来的,是无限焦灼和悔痛。

天快亮时,寒气逼人,连打几个冷颤,蓬布上再坐不住。这才掏出匕首,将蓬布拉条大口子,钻下去,舒舒服服躺在米袋上,心悬玉玲哪能入睡。一肚子恶气怨气无从排遣,伸腿将几袋大米蹬下了车。若饥民捡到,五口之家,省吃俭用,半年内,保证不会饿死,心中这才渐渐平静。尽管车风刮得破蓬布啪啦啦响,一会儿功夫,我还是酣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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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2014-11-20发表
若也能言“进入社会”,只能说是“底层社会”,或许连那都不确切,只是在社会的“裂隙”中吧?更难怪一部“水浒”能有那样的魅力流传。
高志森2014-11-20发表
读者先生:谢谢你对拙作的关注。
读者2014-11-20发表
很有些写手叹息“手头缺少故事”,或靠当年的小娃娃补叙自己娘亲的故事。其实当代人写自己的故事,便能免了2050后生的中国的考古学家千辛万苦地去挖土层找真相了。楼主的人生记录,我等幸运者还真闻所未闻。当然该把她记录下来。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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